面包树出走了

第 4 部分

她跟电话那一头的余平志说:是的,我们要睡了。
朱迪之朝着电话筒高声说:你是不是也要跟我们一块睡?
沈光蕙把她的头推开,跟余平志说:好吧,明天再说。挂了线之后,她躺下来说:很烦呢!
他不相信你在这里吗?我问。
他嘴里当然不会这样说。如果可以装一个追踪器在我的脚踝上,他会这样做的。
朱迪之笑着说:谁叫你跟一个第一次谈恋爱的男人一起?这种人太可怕了!
沈光蕙说:但是,他爱我比我爱他多呀!这样是比较幸福的。
这样真的是比较幸福吗?所有处在恋爱年龄的女孩子,总是分成两派:一派说,爱对方多一点,是幸福的。另一派说,对方爱我多一点,才是幸福的。也许,我们都错了。爱的形式与分量从来也不是设定在我们心里的。你遇到一个怎样的男人,你便会谈一段怎样的恋爱。如果我没有遇上林方文,我谈的便是另一段恋爱,也许我会比现在幸福。
爱对方多一点还是被对方爱多一点,从来不是我们选择的。我们所向往的爱情,跟我们得到的,往往是两回事。像沈光蕙选择了余平志,也许是因为她没有遇上一个她能够爱他多一点的男人。幸福,不过是一种妥协。懒惰的人,是比较幸福的。他们不愿意努力去寻觅,自然也不会痛苦和失望。
而我向往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如果说我向往的是忠诚,我是不是马上就变成一个只适宜存活于恐龙时代的女人?
我拉开床边的抽屉,拿了一包巧克力出来。
你再吃那么多巧克力,你会胖得没有任何男人爱上你。朱迪之说。
那也是好的。我把一片巧克力放进嘴里。
我们上一次三个人一起睡是什么时候?朱迪之问。
是排球队在泰国集训的时候。沈光蕙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朱迪之说,我记得那天晚上你说要去跟老文康睡,我们三个人还一起干杯,说是为一个处女饯行。多么的荒谬?
是的,太荒谬了!沈光蕙说。
幸好,你最后也没有。我说。
这是我一辈子最庆幸的事。沈光蕙说,像他这么坏的人,为什么还没有死掉呢?
你真的想他死吗?我说。
我太想了!那时候,我们再来干杯。她说。
他都那么老了!快了!朱迪之说。
她又说:我昨天和陈祺正看电影时见到了卫安。
卫安是她第四个男朋友,是一名电影特技员。跟朱迪之一起的时候,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在那部电影里演一个给男主角打得落花流水的变态色魔。他太像那种人了,一定是看到本人才想出这个角色的!他一直也梦想成为主角,这么多年了,他却仍然是个小角色。我希望他这一辈子都那么潦倒。
她似乎怀着这个好梦便可以睡一觉香甜的。
被窝已经变暖了。她们两个人,一个希望自己曾经喜欢的人快点死掉,一个希望自己爱过的人潦倒一生。这些都是由衷之言吗?曾经抱着深深的爱去爱一个人,后来又抱着深深的恨。如果已经忘记,又怎会在乎他的生死和际遇?
她们已经熟睡了。朱迪之的脚从被窝下面露了出来,那双袜子的记忆犹在,那是林方文去年冬天留下来的,那天很冷。她们睡得真甜,我从前也是这样的吧?
我爬起身去刷牙。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嘴里含着牙膏泡沫的自己时,我忽然软弱了。在昏黄的灯下,在那面光亮的镜子里,我看到的只是一片湿润的模糊。林方文是不会再找我的吧?他不找我也是好的,那样我再不会心软。我不希望他死,也不愿意看见他潦倒。他在我心中,思念常驻。
第三章 风中回转的木马
1
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再遇到韩星宇,而且是在一座灯如流水的回转木马上面。
一个法国马戏团来香港表演。表演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进行。在帐篷外面的空地上,工作人员架起了一座流动式的回转木马,让观众在开场之前和中场休息的时候,可以重温这个童稚的游戏。
正式演出前的一天,我以记者的身分访问了马戏团里一名神鞭手。别人对于马戏团的兴趣,往往是空中飞人。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喜欢采访神鞭手。鞭子绝技,是既严肃而又滑稽的一种表演和执着。现在是手枪的年代了;可是,仍然有人用一根鞭子行走天涯,那是多么的奇异?
只有二十三岁的神鞭手是个长得俊俏的大块头,他的体重是我的一倍半。神鞭手必须有这种重量,才可以舞动那根长鞭。他的鞭子很厉害,既轻柔得可以打断一张白纸,也可以灵巧地把地上一个篮球卷到空中投篮。那根鞭子是手的延伸,一切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变成可能了。这也是一种魔法吧?有了鞭子,便好像所向披靡,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卷到怀里的;爱可以,所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也可以。在马戏团里生活的人,是停留在童稚世界里的,永不苍老。可惜,他们不会收容我,我没有人任何的绝技。
大块头把他那一根鞭子借给我,我试着挥动了几下,怎样也无法让鞭子离开地上。看似容易的技术,半点不容易,我的手臂也酸软了。如果朱迪之在那里,她一定会说:让我来!让我来!太好玩了!太有性虐待的意味了!
访问进行的时候,那座回转木马刚刚搭好。由于是白天,我还看不到它的美丽。神鞭手问我:你会来玩吗?
会的。我回答说。
那天夜里,当所有观众也坐在帐篷里看表演时,我踏上那座回转木马,寻觅幼稚的幸福。玩回转木马,还是应该在晚上的,那它才能够与夜空辉映。没有月亮的晚上,它是掉落凡尘的月光。
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回转木马了。人在上面,在一匹飞马上,或者是一辆马车里,不断的旋转,眼前的景物交会而过,一幕一幕的消逝而去,又一再重现。流动的,是外间的一切,而不是自己,光y也因此停留了片刻,人不用长大。不用长大,也就没有离别的痛苦。
当我在木马上回首,我看见了韩星宇。他坐在一匹独角兽上,风太大了,把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吹向后面;头发在脑后飞扬,外衣的领子也吹反了。我升高的时候,他降下了;我降下来时,他刚巧又升高了。音乐在风中流转,我们微笑颔首,有一种会心的默契。
他为什么跑来这里呢?是的,他也喜欢回转木马,尤其是流动的。我们像是两个住在音乐盒里的人,不断的旋转,唤回了往昔那些美好的日子。在光y驻留的片刻,也许是在哀悼一段消逝了的爱情。所有的失恋手册都是女人写的,难道男人是不会失恋的吗?也许,在男人的人生中,失恋是太过微不足道了。韩星宇也是这样吗?在那须臾恶时光里,我觉得他也和我一样,分享着一份无奈的童真。毕竟,人还是要向前看的。回转木马也有停顿的一课;然后,人生还是要继续。重逢和离别,还是会不停的上演。
很久没见了。韩星宇从回转木马上走下来跟我说。
你也是来看马戏的吗?我问。
他微笑指着身后面的回转木马说:还是这个比较好玩。
他又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害怕自己会死。
为什么?
我在书上看到一些研究资料,那些资料说,太聪明的孩子是会早夭的。
这是有科学根据的吗?
不过是一堆统计数字和一个感性的推论。他说。
感性的推论?我不明白。
太聪明的小孩子是预支了自己的智慧,所以,他也会衰朽得比较快。那堆资料害得我每天偷偷躲在被窝里哭。他说。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活着吗?如果可以预支一点智慧,我也想要。等到四十岁才聪明,那不是太晚了吗?我说。
再大一点之后,我又无时无刻不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平凡人,再不是什么天才。他说。
我笑了:我可没有这种担心。小时候,我只是渴望长大。现在长大了,却又要克服身上的婴儿肥。也许,当我终于克服了婴儿肥,已经快要死了。
早阵子,我在浅水湾碰见你的女朋友。我说,你们还在一起吗?
没有了。韩星宇坦白的说。
我看得出来。
是她告诉你的吗?他问。
没有。我说。我们甚至没有交谈,那是一种比交谈还要深的了解和同情。
我真的不了解女人。韩星宇无奈的说。
你不是神童来的吗?我笑他。
女人是所有天才也无法理解的动物。他说。
那男人又怎样?男人既是天国,也是地狱。我说。
他忽然笑了,好像想到别的事情去。
他说:我听人说过,唯一不能去两次的地方是天国。
是的。我说,我去了两次,结果下了地狱。
分手之后复合,不就是去了两次天国吗?结果就被送到地狱去了。
帐篷外面有一个卖糖果的摊子。摊子上,放着七彩缤纷的软糖,我挑了满满的一袋。
你喜欢吃甜的吗?他问。
从前不喜欢,现在喜欢。我说。
刚刚不是说要克服婴儿肥的吗?
所以是怀着内疚去吃的。我说。
他突然问我:你有兴趣加入我们的公司吗?
我?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我们很需要人才。他说。
太突然了,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我说。
好的,我等你的回音。
中场休息的时候,观众从帐篷里走出来,那座回转木马围了许多人,变热闹了。
你明天还会来吗?韩星宇问。
会的。我说,我明天来这里给你一个回音。
他微笑点头,他身后那座木马的风中回转。在我对自己茫然失去信心的时候,他却给了我信心和鼓励。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我找到了一份温柔的慰藉。
2
对不起,我还是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我骑在白色的飞马上说。
我明白的。韩星宇骑在旁边的独角兽上面。
木马在风中回转,隔了一夜,我们又相逢了。我们像两个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只要脚尖碰触不到地,一切好像都不是真实的,他也好像不是真实的。在这样无边的夜里,为什么陪着我的竟然是他呢?有他在我身边,也是好的。在这流转中,思念和眷恋的重量仿佛也减轻了。看到他的笑脸,痛苦也好像变轻盈了。至少,世上还有一个男人,愿意陪我玩回转木马,愿意陪我追逐光y驻留的片刻。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独角兽?我问。
你怎知道的?
你昨天也是骑独角兽。
是的!它比其他马儿多出一只角,很奇怪。
因为你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说。
也许是吧。
我有一条智力题要问你。我说。
韩星宇笑得前翻后仰,几乎要从独角兽上面掉下来,他大概是笑我有眼不识泰山吧?
我直到你从小到大一定回答过不少智力题;但是,这一个是不同的。我说。
那即管放马过来吧!他潇洒的说。
好吧!听着了——我说,什么是爱情?
他怔忡了片刻。木马转了一圈又一圈。
想不到吗?我问。
这不算是智力题。他说。
谁说不是?
因为答案可以有很多,而且也没有标准的答案。
所以才需要用智力题来回答。我说,这个算你答不到。第二题:一个人为什么可以爱两个人?
这也不是智力题!他抗议。
有一个,又有两个,都是数字呢,为什么不是智力题?
他思索良久,也没法回答。
你又输了!我说:第三题:爱里面为什么有许多伤痕?
这三条都不是智力题,是爱情题。他说。
那就回到第一题了:什么是爱情?
他高举双手,说:我投降了!你把答案告诉我吧!
如果我知道,我便不用问你。我说,其实,你答不到也是好的。
为什么这样说?
一个智商二百以上的人也没法回答的问题,那我也不用自卑了。
不要以为我什么都懂。他说,爱情往往否定了所有逻辑思维。即使把全世界的天才集合在一起,也找不到一个大家同意的答案。那个答案,也许是要买的。
可以买吗?在哪里买?我问。
不是用钱买,而是用自己的人生去买。他说。
也用快乐和痛苦去买。我说。
你出的智力题,是我第一次肯认输的智力题。他说。
我笑了起来,问他:
你和你女朋友为什么会分手?是你不好吗?
也许是吧?她说她感觉不到我爱她。他苦笑。
那你呢?你真的不爱她?
我很关心她。
关心不是爱。你有没有每天想念她?你有没有害怕她会离开你,就像你小时候害怕自己会死?
他想了想,说:没有的。
那只是喜欢,那还不是爱。
男人都是这样的吗?他们竟然分不出爱和喜欢。对于感情,他们从来也没有男人那么精致,也没有丰富的细节和质感。我们在一生里努力去界定喜欢和爱。我们在两者之中,会毫不犹豫的去选择爱,我们不稀罕喜欢,也不肯只是喜欢。然而,男人却粗糙地把喜欢和爱同等看待。他们可以和自己喜欢的女人睡,睡多了,就变成爱。女人却需要有爱的感觉才可以跟那个男人睡。韩星宇的女朋友感觉到的,只是喜欢,而不是爱,所以,她才会伤心,才会离开。
喜欢和爱,又有什么分别?韩星宇问。
这一条算不算是智力题?我问他。
在你的逻辑里,应该算是的了。他说。
对女人来说,这个问题太容易回答了。
我说: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有痛苦的。爱一个人,才会有绵长的痛苦。可是,他给我的快乐,也是世上最大的快乐。
嗯,我明白了。他谦虚的说。
反倒是我不好意思起来了。我说得那样通透,我又何尝了解爱情?
你不要这样说吧,我远远比不上你聪明。我说。
你很聪明,只是我们聪明的事情不一样。
你挺会安慰别人。
我小时候常常是这样安慰我爸爸妈妈的,他们觉得自己没法了解我。韩星宇说。
你这是取笑我吗?
我怎敢取笑你?你出的问题,我也不懂回答。
最后一条智力题——我说。
又来了?你的问题不好回答。他说。
这一条一点也不难。我说,我们会不会是在做梦?这是一个做梦的星球。我门以为自己醒着,其实一切都是梦。
有睡知道现在的一切,是梦还是真实的呢?如果这是个做梦的星球,那么,说不定天际有另一个星球,住在上面的人却是醒着的,而他们也以为自己在做梦。你想住在哪个星球?
最好是两边走吧?快乐的时候,在那个醒着的星球上面。悲伤的时候,便走去做梦的那个星球。一觉醒来,原来一切都是梦。我说。
你明天还会来吗?他问我。
明天?
他点了点头,微笑望着我。微笑里,带着羞涩神情。
会的。我回答。
我们现在是在哪个星球上面?他问。
醒着的哪个。我说。
骑在独角兽上面的他,笑得很灿烂。时光流转间,我有了片刻幸福的感觉。如果这是一次感情的邀约,我便允诺了一个开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林方文对我的爱;可是,他却一再背叛我,一再努力的告诉我,爱情是不需要专一的。我曾经拒绝理解这一点;然而,这一刻,我很想知道,爱上两个人的感觉是怎样的?如果我做得到,我便不再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了,我也能够了解他。一个人为什么不可以爱两个人呢?我仍然深深的爱着他,我也能够爱着别人。请让我相信,人的心里,可以放得下两份爱情、两份思念、两份痛苦和快乐。忠诚,是对爱情的背叛。
3
我知道林方文会再来的,这是恋人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也许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愈来愈微弱。
离开报馆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林方文和他的深蓝色小轿车在报馆外面等我。他从来不会放弃我,是我放弃他。认识了他,我才知道,放弃原来是因为在乎。太在乎他了,在乎得自己也没法承受,那只好放弃,不让他再伤害我。
上车吧!他说。
不要!我说。
上车吧!他拉着我的手。
我很想甩开他,我很想说:放手!,可是,我太累,也太想念他了。
车厢里,我们默默无语。这算什么呢?想我回去的话,起码,他要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了葛米儿。他却什么也不说。我坐在这辆我熟悉的车子上,一切如旧。这里有过我们的欢笑;可是,曾经有过的裂痕,是无法修补的吧?
累吗?他问我。
你是说哪一方面?我望着窗外,没有望他。
他沉默了。
我的手提电话响起,是韩星宇打来的。
还没下班吗?他在电话那一头问我。
已经下班了。我说,现在在车上。
累吗?他温柔的问我。
他竟然也是问同一个问题,我给他的答案却是不一样的。
很累,我明天给你电话好吗?我说。
那好吧。他说。
一阵沉默之后,林方文问我:
是谁打来的?
我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权利知道。
车子在寂静的公路上飞驰,朝着我家的方向驶去。到了之后又怎样呢?要让他上去吗?让他上去的话,我不敢保证我能够再把他赶走。可是,他不上去的话,我会失望吗?谁来决定去留?
我按下了车上那部唱机的开关,转出来的竟然是葛米儿的歌声。林方文连忙把唱机关掉。
已经太迟了吧?
他在车上听的,是葛米儿的歌。葛米儿也常常坐在这辆车上吧?他根本没有离开她。
不是故意的。他解释。
既然来接我,却不拿走葛米儿的唱片,这不是太过分吗?
我到了。我不会让他上去。我从车上走下来,没有跟他说再见,没有回望他一眼,奔跑着回家。他没有追上来。对于自己的疏忽,他是应该感到羞愧的,怎么还有勇气追上来?
本来要心软了,却心血来潮按下唱机的开关,结果像掷骰子一样,那首歌决定了我的去留。我死心,却又不甘心。他明明是属于我的,为什么会多了一个人?也许,他根本从来没有属于我,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按下唱机的开关,也是由于恋人的感觉吧?我多么害怕这种常常灵验的感觉?
我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光着身子爬进被窝里,也把电话机拉进被窝里。
你还在公司里吗?我问韩星宇。
他在电话那一头说:是的,你已经回家了吗?
嗯,你也不要太晚了。我说。
已经习惯了。
他又问我:为什么你的声音好像来自一个密封的地方?
我在被窝里,这里漆黑一片。
为什么躲在被窝里?
这儿是我的堡垒。我说。
心情极度沮丧的时候,我便会这样。不洗脸,也不刷牙,一丝不挂的爬进被窝里哭泣。半夜里醒来的时候,心情会好多了。这是我自己发明的被窝治疗。
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他问。
不,只是今天太累了。
被窝里的空气是不流通的。他说。
放心吧!我会把头伸出去吸气。我吸了一口气,又缩进被窝里。
我说:我小时候很怕黑的,现在不怕了。你呢?你怕黑吗?
他笑了:不是告诉过你吗?我那时不怕黑,我怕死。
我不知道怕死的感觉是怎样的,是不是就像害怕离别?我们曾经害怕的事情,到了后来,我们也许不再害怕了,也没得害怕。
智力题——我说。
又来了?
很容易的。你喜欢我吗?
嗯。他重重的回答。
他的那一声嗯,好像长出了翅膀,飞过了黑夜,翩然降临在我的肩膀上。
第二天,韩星宇告诉我,我昨天晚上在电话里说着说着,然后不再说话了。后来,他更听到我的梦呓。想是因为太累而睡着了。那到底是我的梦呓还是哭声?我也忘记了。
4
你今天几点钟下班?林方文在电话那一头问我。
你找我有事吗?
我来接你好吗?
我们还有需要见面吗?
我有话要跟你说。他坚持。
我沉默了良久,终于说:九点钟吧。
为什么还要见他呢?想听到什么说话?想得到一个什么答案?是不甘心把他让给葛米儿吗?我明白了,既然他可以爱两个人,我为什么不可以?我不是已经打算这样去了解他的吗?我会回去,然而,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那么笨了。我的心里,也会同时放着另一个男人。这个游戏,我也可以玩。
在林方文来接我之前,那个掷骰子的游戏竟然重现了一次。忙了一整天,终于有时间翻开当天的报纸,娱乐版上,斗大的标题写着:我爱他,旁边是葛米儿的照片。她被记者问到她和林方文的恋情,她当着所有人面前,笑得很灿烂的说:
我爱他!
每一份报纸的娱乐版都把这段爱的宣言登出来了。她是这样率真和坦白,她公开地用爱认领了她的莱纳斯。
她爱他,那我呢?似乎我已经被剥夺了爱他的资格。我的尊严和我最后的希望也同时被他们剥夺了。
从报馆出来的时候,林方文靠在他那辆小轿车旁边等我。
你吃了饭没有?要不要找个地方吃饭?他说。
你要跟我说的,就是今天报纸上的事情吗?我问。
他沉默了。
还是她比较适合你,你现在不是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好吗?我哽咽着说。
对不起——他说。
你不用道歉。一个病人用不着为他的病而向别人道歉。你是有病的,你没法对一个女人忠诚。
我久久地望着他,原来,我没法像他,我没法爱两个人。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说好吗?他说。
好的,我来开车。我摊开手掌,向他要车匙。
他犹豫了。
给我车匙,我想开车。我说。
他终于把车匙放在我手里。接过了车匙,我跳上停在路旁的一辆计程车上,关上门,跟司机说:
请快点开车。
林方文呆站在那里,眼巴巴的看着计程车离开。我从来没有这样对他,我一向对他太仁慈了,我现在只想报复。
车子驶上了公路。风很大,他怎样回家呢?
请你回去我刚才上车的地方。我跟司机说。
回去?司机问。
是的。
车子终于驶回去了,林方文仍然站在那里。看见了车上的我,他脸上流露着喜悦和希望。我调低车窗,把手上的车匙掷给他。他接不住,车匙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拾起它。
请你开车。我跟司机说。
林方文站起来,遥遥望着我。车外的景物,顷刻之间变模糊了,往事一幕一幕的消逝。车子从他身边驶过的时候,我仿佛也看见他脸上的无奈。我以为我可以学习去爱两个人,也可以和别人去分享一个人,原来我做不到。如果不是全部,我宁愿不要。
当他拾起地上的车匙的那一刻,他会发现,那里总共有两把钥匙。另外的一把,是他家里的钥匙,那是我一直放在身边的。上一次,他不肯把它收回去;这一次,他没法再退回来给我了。
5
世上是没有完美的爱的吧?
黄昏的咖啡室里,朱迪之告诉我,她也有了第三者。对方是律师行的同事孟传因。她一直背着陈祺正和孟传因交往。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惊讶地问。
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好朋友,我对你说过我很爱陈祺正的,我没想到自己还可以爱上别人,我太坏了!她的眼睛红了。
你已经不爱陈祺正了吗?
不,我仍然很爱他。
那你为什么还可以爱别人?我不明白。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爱两个人的。她说。
你和林方文是一样的。我生气的说。
是的,我能够理解他。
为什么可以爱两个人?
也许是为了追寻刺激吧!
我认为是爱一个人爱得不够。我说。
她说:世上根本没有完美的人,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满足另一个人。人是有很多方面的。
你的心里,放得下两份爱和思念?
放得下的。
你不怕陈祺正知道吗?
当然不能够让他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她笑了:也许我想被两个男人疼爱吧。
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你会选哪一个?
她任性的说:我不要选!我希望那一头永远不要降临!
这也是林方文的心声吧?原来他们是没法选择其中一个的,他们只会逃避。
和你们相比,我真的太落伍了。我说。
只是你没有遇上罢了!她说,一旦遇上了,也不是你可以选择的。
孟传因知道你有男朋友吗?我问。
嗯。他们见过面。
那他为什么又愿意?
程韵,她语重心长的说,最高尚的爱不是独占,你的占有欲太强了。
倒好像是我错了!我不甘心的说,希望对方专一,这也是占有欲吗?你是说这样的爱不够高尚;出卖别人,才是高尚的?
也许我不应该用高尚两个字来形容,可是,能够和别人分享的那个,也许是爱得比较深的。
你和林方文真的应该组织一个背叛之友会,你们才是最懂得爱的人!我说。
算了!我不跟你争论!她低下头喝咖啡。
我在生她的气吗?也许,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我讨厌自己的占有欲。我讨厌自己太死心眼了。太死心眼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说:
我每天也被自己的内疚折磨。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
因为没有办法放弃,唯有怀着内疚去爱。她苦笑。
怀着内疚去爱,是怎样的一种爱?但愿我能够明白。
你和韩星宇怎样了?她问。
然后,她又说:快点爱上一个人吧!爱上别人,便可以忘记林方文。新欢,是对旧爱最大的报复,也会最好的治疗。
可是,我没办法那么快便爱上一个人。
韩星宇比林方文好很多呢!她说。
你竟然出卖林方文?你们是背叛之友会的同志呀!我说。
她摇了摇头,说:想你快点找到幸福,就是怕了再嗅到这种失恋女人的苦涩味。
我嗅嗅自己的手指头,说:
真的有这种味道吗?
她重重的点头,说:是孤独、带点酸气、容易动怒,而又苦涩的味道。也许是太久没有被男人抱过了。
她依然脱不了本色。
所以,还是快点找个男人抱你吧!抱了再算。她说。
她说得太轻松了。要让一个人抱,是不容易的,那得首先爱上他。要爱上一个人,更不容易。
6
很晚下班的韩星宇,也顺道来接我下班。
再见到他,我有点儿尴尬。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会问他喜不喜欢我呢?是因为身体疲乏不堪以致心灵软弱,还是想向林方文报复?
他伸手到车厢后面拿了一盒东西放在我怀里,说:
要吃吗?
什么来的?
是甜的,你可以怀着内疚去吃。他说。
我打开盒子看看,里面放着几个小巧的蛋糕,应该是蛋糕来的吧?它的外形有点像埃及妖后的头,中间凹了进去,外面有坑纹。我从来没吃过这种蛋糕。金黄色的外皮,有如橡皮糖,里面却柔软香甜,散发着r桂和白兰地的香味。
好吃吗?韩星宇问。
太好吃了!这是什么蛋糕?
cannele 。他说,一般要在法国的波尔多区才可以吃到。
那你是在哪里买的?
秘密!他俏皮的说。
后来,我知道,这种法国著名酿酒区的甜点是在崇光百货地窖的面包店里买的,只有那个地方才有。韩星宇常常买给我吃,他自己也喜欢吃。忽然爱上甜点,是因为悲伤,也是想放弃自己的身体,吃到了他买的cannele 以后,我不再吃别的甜点了。没有一种甜的回忆,比得上这个古怪的东西。
跟莫教授太太做的巧克力曲奇怎么比?我问。
回忆是没得比较的。回忆里的味道,是无法重寻的。韩星宇说。
他说得对。林方文有什么好处呢?我为什么没法忘记他?原来,他是我回忆的全部。或许有人比他好,他却是我唯一的初恋,是馀生也无法重寻的。
那天晚上,你真的听到我的梦呓吗?我问。
嗯。
我说了些什么?
你说:智力题……智力题……智力题……。他笑着说。
胡说!如果是梦呓,哪有听得这么清楚的?我还有没有说了什么秘密出来?
不可告人的?他问。
嗯。我点点头。
不可告人的,好像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他微笑摇了摇头。
那就是没有了。我说。
曾经问他喜不喜欢我,也可以当作是梦呓吗?我们似乎已经同意了,做梦时说的话,是不算数的。可是,说过的话和听到的答案,是会长留心上的吧?
你会下围棋吗?我问。
我十岁的时候,已经跟我爸爸对弈了,而且赢了他,从那天开始,未逢敌手。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说不定会成为棋王呢。
棋王太寂寞了。
整天对着一台电脑,不也是很寂寞吗?
透过电脑,可以跟许多人连系,工作时也有夥伴。然而,下棋的人,只有对手。
你可以教我围棋吗?
你想学吗?
世界棋王傅清流会来香港,编辑要我访问他;但是,我对围棋一窍不通。
他什么时候来?
三天之后。
围棋博大精深,只有三天,不可能让你明白。
你不是神童来的吗?
我是。
那就是啊!
但你不是。他笑着说。
哼!我又不是要跟他比赛,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够了。
围棋的道理很简单。他说。
简单?我不禁怀疑。
简单的东西,偏偏是充满哲理的。每个擅棋的民族,也有不同的风格。韩国人亦步亦趋,日本人计算精密,中国人大而化之。傅清流的布局,是以虚幻莫测见称的。
你说得像武侠小说一样,我愈来愈不懂了,怎么办?我焦急起来。虽然说这个访问不是光谈围棋,然而,对方既然是棋王,我不认识围棋,似乎不是太好。
你的访问是几点钟开始的?韩星宇问。
黄昏六点钟。
要不要我来帮你?
可以吗?我喜出望外。
但是,只限于围棋的部分。
太好了!做完访问之后,我请你吃饭。
他笑了:想不到还有报酬呢!
我不会白白要你做事的。我说。
我也不会白吃。他说。
当然不能让你白吃!我打趣说。
认识你真好。我说,所有我不懂的,都可以问你。
我并不是什么都懂的,只是刚巧会下围棋罢了。
我连象棋也不会。我说。
他瞪大眼睛说:不可能吧?
我尴尬的说:我不喜欢下棋,这有什么奇怪?
那你有什么长处?他问。
我的长处就是知道自己没有长处。
着倒是一个很大的长处。
就是了。我说。
我对下棋的兴趣也不大。他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只有赢和输的游戏。我喜欢过程,譬如数学吧,最美妙的不是答案,而是寻找答案的那个过程。
那你一定喜欢玩大富翁了。
也不喜欢,那个过程太沉闷了。
大富翁最好玩的地方不是买地和建房子,而是可以抽一张命运或机会的卡片。
你是一名赌徒。他说。
是的。我说。
自小喜欢玩什么游戏,也可以反映一个人的性格吧?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以致也是赌徒。我把一切投注在一个人身上,输得一败涂地。所有的长相厮守,也是因为遇不到第三者吧?我输了,是我的运气不好。
7
年近四十的傅清流,长得高瘦清癯,拥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我看了关于他的资料。称霸棋坛的他,却有一段失败的婚姻。棋子因为忍受不了他的世界只有围棋,五年前,在他到日本参加比赛的前夕离家出走了。韩星宇说得对,棋王是寂寞的,他们的女人也寂寞。
傅清流很喜欢韩星宇,他们滔滔不绝的大谈棋艺,我变成一个局外人,仿佛是旁观两位武林高手论剑。
我们来下一盘棋吧!傅清流跟韩星宇说。看来他技痒了。
好的!韩星宇也兴致勃勃。
神童对棋王,将会是什么局面呢?
他们对弈的时候,我更是局外人了。
最后,韩星宇说:
我输了!
他是怎么输的呢?我不明白。
你已经很好了!傅清流对他说。
韩星宇变得有点垂头丧气。
离开了傅清流住的酒店,我问韩星宇:
你要吃些什么,随便说吧!
改天再吃好吗?我今天有点事要办。他说。
不是说不喜欢只有赢和输的游戏的吗?输了却又那么沮丧。虽然对方是傅清流,但是,失败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下棋从未输过,不是为了帮我做访问,便不会尝到失败的滋味了,都是我不好。
那天分手之后,再没有了他的消息,他是不是怪我呢?见不到他的时候,心里竟然有点思念他,害怕从此以后再见不到他了,这是多么难以解释的感情?也许,我并不了解他,他恶化我距离太远了,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失恋女人太渴求爱情,爱情却是遥不可及的。
8
你还欠我一顿饭。韩星宇在电话那一头,愉悦的说。
还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在餐厅见面的时候,他的头发有点乱,胡子也没有刮。难道是躲起来哭过?他还没开口,我便连忙安慰他:
输给傅清流,虽败犹荣。
他已经让了我很多步。韩星宇说。
他的年纪比你大那么多,即使打成平手,也不算赢,输了也不算输。
他笑了:你以为我不能接受失败吗?
你那天为什么闷闷不乐?
我在想我哪一步棋走错了。我终于想通了!他说。
真的?
输给傅清流,绝对不会惭愧。但是,我起码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输,而且要从那局棋去了解他。他真的是虚幻莫测。
你躲起来就是想这件事?
你以为是什么?
喔,没什么。我想错了。
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他开怀大嚼。
那一刻,我忽然发觉,韩星宇跟林方文很相似。他们两个都是奇怪的人,孤独而又感性。有人说,一个人一生寻觅的,都是同一类人,我也是这种人吗?还是,我是被这类人爱上的人?
9
你想不想去玩回转木马?韩星宇问。
这么晚了,游乐场还没有关门吗?
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他说。
我们离开了餐厅,驱车前往他说的那个地方。
车子驶上了半山一条宁静的小路。小路两旁排列着一栋栋素净的平房和星星点点的矮树。路的尽头,是一座粉白的平房。房子外面,竖着一支古老的灯。这条小路的形状就像一把钥匙。我们停车的地方,便是钥匙圈。
回转木马在哪里?我问。
这里就是了。他说。
韩星宇拉开车篷,就像打开了天幕,眼前的世界一瞬间变辽阔了。白晃晃恶圆月在天空,抬眼是漫天的星星,我们好像坐在一辆马车上。从唱机流转出来的,是莫扎特的《快乐颂》,跟我们那天在回转木马上听到的,是一样的歌。韩星宇坐在驾驶座上,亮起了所有的灯,车子在钥匙圈里打转,时而向前,时而倒退,代替了木马的高和低。
我常常一个人来这里玩回转木马恶。他说。
这是你的独角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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