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歌

第 8 部分

那个夜晚老妈妈一直未睡,一会儿看升起的月亮,一会儿看他。她对他说:“你爸说得对,好孩儿千万要接上读书,听你爸的话。你住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村村头儿不一样,咱村的板扣是个仁厚人。银月,赶明天我要告诉村里的板扣:我儿子从东北回来了。”
老人说到做到。她一大清早出门去,回来时领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这人身板硬朗,走路咚咚踏地,一对长寿眉像两条毛毛虫悬在额上。老妈妈絮絮叨叨,编得天衣无缝:孩儿终于回来了,一转眼长这么大,这一下咱这辈子又有依靠了。板扣咳着,抽烟,点头,最后把廖麦扯到门外。他们坐在潭边。
板扣抽烟不语,直抽了许久,突然磕磕烟锅“嗯”了一声。老人扒拉他的肩膀看了看,又让他脱了左边鞋子瞅瞅脚趾。板扣再次点上烟吸着,自顾自说道:“银月肩上有痣,左脚小趾被车子碾坏了。这孩子八岁没的,出了船难。不过全村人都瞒住了他妈。”
廖麦忍住惊讶,埋下头听着。
板扣磕着烟斗:“她要认下你也好,我也不问你从哪里来的,明儿给你上个户口吧。不过做人全凭良心啊,她要再一次走丢了儿子,她就非死不可!”
“大叔……”
“非死不可!”板扣沉沉的目光盯了他一下,站起身来。老人弓着腰看看旁边不远的小泥屋,低头走开了。
廖麦一个人坐在潭边,坐了许久。
就是这一天,廖麦在心中起了个大愿:一生一世都把老人当成自己的母亲。
老妈妈让他续学,出村去读书。他说我买来书自己学吧,这儿离棘窝镇还是近了些,我得隐住、再隐住。老人说:“记住你父亲的话吧,好好读书,莫辜负他的一片心愿——你是做大事情的人。你有一天离开小屋不要紧,只要你能回来,妈妈就知足了。”“妈妈,我即便走到天边都要回来!”
蒲根酒(2)
天渐渐凉了。树叶开始飘落。
这一天直到午夜廖麦还大睁双眼看着天空,不愿说话。老人一遍遍拭他的额头,最后一次,他抓住了她的手:“妈妈,我要回棘窝镇一次,要不我就真的变成疯子、变成大痴士了。”
老妈妈没有说话。她去看窗外,看黑影里摇动的蒲草,它们结出了长长的蒲棒。老人摇头:“忍住些吧孩子……我害怕,我不能再让你走丢了。”
“可是我睡不着。我三年没见她了,我日日夜夜都想着她,我只看一眼就回……”
老人擦擦眼睛:“我明白。趁哪个最黑的夜晚去吧——我只要你平平安安,连磕个疤痕都不行——天一亮你要回得家来。”
最黑的一天终于来了。老人掐着手指算了月亮升起的时辰,说去吧。可这是个大风天,风沙呜呜吹得吓人,人一出门就打个寒战。老人先是到门外看了看,说好孩儿再等一天罢,廖麦却固执地摇头。老人转到屋后去了,一会儿抱回了一个青黑色的坛子。
老人打开坛盖,一股特异的香气扑面而来,霎时就溢满了屋子。
“这是他爸在家时教我酿的一种蒲根酒。有大风寒的时候,喝一口才能出门。你喝吧孩儿。”
“可是,我从来没有喝过酒,逃难路上有人灌我,呛得我满脸是泪。”
老人倒出半碗浅黄色的汁y,廖麦小心地饮下一口,随着它烫烫地流下肺腑,觉得耳朵欢叫起来:满屋里都注满了蒲草的歌唱。他抿一下,又一下,最后一口饮下。蒲草花儿四处飞扬,蒲草发了疯似的边唱边舞,粗豪的声音震得他两耳生疼。“踢啊踢!踢啊踢!”那一声声呼号又响在了耳边——那声声震耳之处就是棘窝镇啊,那里有我的仇人!那里有我的心爱!踢啊踢,踢啊踢,妈妈啊,我要在它剧烈人的节奏中腾跳而去了!“美蒂美蒂,情窦初开的美蒂,如花似玉的美蒂,山盟海誓的美蒂,必为我妻的美蒂!你今夜可要等我啊……”
廖麦一出门就迎上了北风。他告别妈妈时,老人又塞进他怀中一个扁扁的酒壶。他裹紧了它,一低头就往山岭攀去。风沙吼叫,打在身上一点都不冷。只一会儿,胸中的火苗一股股蹿起来,他最后不得不把衣襟扯开,让北风直接吹在赤l的胸脯上。
北上山路崎岖无尽,两耳生风呼呼掠过。这是一个漆黑无月之夜,无数野物被一个飞快北蹿的小伙子惊呆了,它们先是一声不吭,尔后大声议论:“看到了看到了?他今夜又撒开丫子啦!他一准要去办一件大事、一件最上紧的事,咱要不要跟上?”“跟上跟上,煞紧裤带系好鞋,跟上飞耶跑耶!”野物呼啦啦随上了,廖麦只觉得草飞树摇,到处是一片呼号。他只念着一个名字,只是向北、向北。
真是一个黑夜呀,廖麦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山路,摸不到小径,幸亏有一只兔子在前边引导。它一跳就是灌木梢头那么高,四蹄腾空的模样真是美极了。它一边跑一边喊着:“跟上我吧棒小伙儿,你要去哪里咱一清二楚,咱俩在大海滩上结过朋友,俺爹跟你交换过枣木烟斗……”一只狐狸在身后随声附和:“有俺们护驾你算是找着了,跟上俺枪子儿保险擦不着边儿。不过你喝酒时千万别把俺忘了……”它说着就伸手讨起酒来。廖麦先把酒壶对在自己嘴上长饮一口,接着就在身边传递开来,当酒壶重新回到自己手中时,摇一摇,只剩下了最后的一口。“这一口我谁都不给了,这是我的酒!”
不知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当廖麦按住心跳伏在镇边时,风突然停了。所有跟随的野物也都销声匿迹了,这倒让他怀疑刚才只是风声相伴,是自己在疑神疑鬼……夜色里的镇子像头喘吁吁的大兽,没有j鸣狗叫,只有一两声牲口的长吁。他又掏出酒壶喝了一口:蒲根酒是一种长久不熄的蔚蓝色火苗,一喝进肚里就烧得他浑身灼热。他的两眼瞪得溜圆,眼看就要瞪裂了眼眶。他急急盘算从哪个巷口进入才能绕开石头街,想着哪儿有背铳的乡g。美蒂啊,你还住在父亲留下的青石小屋中,院墙还是矮矮的泥墙、上边还是长满了茅草吗?他一闭眼就能想起秋天墙头上摇动的狗尾草,只觉得满身的旧伤疤又胀得发痒发疼。
天太黑了,星星时不时飞蹿而逝。原来天上正一刻不停地发生大事呢。地上更是不宁。
j啼了,天眼看就要亮了。廖麦终于摸到了矮矮的院墙下,一挨近觉得整座墙都在颤抖。他只要一纵就可以翻过矮墙,可是两手刚扳住墙头,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他只好再次伏下:这儿有一丛野苘,他贴紧了它。隐约可见两个背铳的人走过来,一男一女。他们边走边亲嘴儿,手搭肩膀往前。走到石屋前女的站下,倚在了墙上。男的走开一点望了望,又咕咕哝哝走回来。他的语调十分悲伤:“我有十几天没学哲学了。”女的朝他跺脚:“胡闹啊!你完了,你真的这样?”男的点头,想再亲一下,女的生气了,躲过不理。正这会儿又一阵脚步声,男的立刻回身抖铳:“谁哩?”“你和谁哩?”“我和小狗丽!”刚过来的男人穿了很破的厚衣服,吸着烟,嬉笑说:“刚刚一霎儿我在草垛边看配狗的,配也配不上。”他把烟蒂丢下,说一声“转转”,就走了。
两个人倚在一块儿,长时间不再吱声。女的小声说:“不学哲学就完了。”男的盯着远处的背影说:“我日他祖宗。”女的说:“不学就完了。”
蒲根酒(3)
一男一女好不容易才离开。这段时间廖麦一直忍着,胸中的酒y再次腾起了蓝色的火苗,他真想迎面扑过去,一下把两个背铳的人击倒在地。
翻过矮墙。青石小屋是空的。拍遍小窗,轻轻呼唤,到处只一片沉默,没有回应。一层细小的汗珠从肩上手上生出,廖麦跌坐地上。“美蒂啊美蒂,你该不会出事吧?你这会儿到底在哪里啊!”他急得额头刷一下涌出大颗的汗粒,牙齿都咬响了。他怎么也想不出她会离开这儿,她在这镇子上没有第二个家、没有一个亲人啊!
此刻,他最害怕的是美蒂受不住唐家父子的欺辱,一跺脚逃回了大海滩上,从此无影无踪……
天还没有亮。余下的时间廖麦一直偎在小窗下。他知道今夜不会发生什么奇迹了,可他还是不愿离去。窗前,小院随处都浸染了美蒂的气味,这气味又与他喷出的酒气混在了一起。蒲根酒啊,蔚蓝的火苗儿又烧起来了,它让廖麦青筋突暴,两手攥拳,真想在黎明前把石头街上的每一块石板都掀起、砸碎,一直找回他的命,他的美蒂。
“我会一千次一万次地找你,找你,永不停歇!”他心里说着,尽管有些沮丧。
“我会找下去,我只要活着,就会这么找下去……”
最远的远方(1)
“这可真不是梦啊,你这个家伙,你这回该让父亲高兴了。”廖麦对自己说出了声音。他在这样的时刻,愿意让自己呆在一个地方静一静,好好想一些事情。他时不时要大口地呼吸,从一大早就是这样。隔壁是板扣和乡亲们,他们都赶来贺喜,因为小村里第一次有人考上大学。廖麦见老妈妈在乡亲们中间流泪,忍不住就离开了,来到了隔壁。可只一会儿板扣就追过来问:“去哪里念哩?远不远?”廖麦告诉他:那是一个南方城市——向南,向南,一直向南。去那儿要跨过几道大水呢,是真正的远方,最远?的远方。“妈的,咱连做梦都梦不见那种地方,”板扣高兴地说。廖麦点头。
“银月天生是钻天鹞子,飞低了不成。从小下关东,这回又要往大南走哩!”村里的老婆婆擦眼抹泪,笑,拍打小屋的主人。老人搬出蒲根酒让大家喝,板扣一见就躲,嚷着:“年轻时候喝过,险些丢了一杆铳……那时候丢枪是死罪啊!”
天快黑时,所有人才离去。老妈妈把她的大孩子揽在跟前,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自他归来后这头发就由老妈妈修剪了,那总是同一个发型:离头皮一寸的短发。“妈妈,我几年就学完了。不论我今后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妈妈。”“多么傻气,我走了,谁来守这家、这园子?”她问他,他一时未能回答。
快到行期了。行前的几个夜晚廖麦都在炕上辗转反侧,叹息。他夜夜想棘窝镇,想那个矮墙小院。下半夜了,老妈妈突然说:“孩子,让我再去一趟吧!反正谁也认不得我,我打听着就会找到她,会想法把她领出来——你走前说什么也得见她一面。”
廖麦一直摇头。老妈妈啊,你哪里知道唐家父子的凶险啊,你为我做得已经太多了,这是我今生都不能偿还的。他说:“最黑的夜晚又来了,妈妈,你在家里等我吧!”
这个夜晚廖麦要去两个地方。他先是登上了棘窝镇东坡,一直在父亲的坟前跪了许久。他心中默念:“我就要去南边,去远处了爸,那是儿子做梦都没想过的地方。我记住了您的话,记一辈子。”他正默念到这儿赶紧闭了眼睛,因为他听到了一阵呜呜吹响的风突然近了,一颗心怦怦乱跳。他盼望这漆黑无人的墓场上会有传说那样的事情发生:y间亲人的魂灵出来了,他要与儿子相会!真的,他马上觉得自己脸上压了一道沉甸甸的目光,连呼吸都快要窒息了。他闭目念着,渐渐发出了声音:“儿子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您放心吧,无论我走多么远,都迷不了路,都会做您的好儿子,我忘不了咱的家仇……”奇怪的是他的祈祷一停,风立刻息了。廖麦这才大睁双眼:面前只有坟头穆穆。他站起来。
棘窝镇今夜不宁,几只狗一直在吠,巷子里总是有人的走动声。廖麦已经在青石小屋的墙外伏了许久,等待着巷里的响动远逝。他刚才甚至听到了火铳拆卸刺刀的咔嚓声,听到背铳人在小声商量什么。只要这声息远一点,廖麦就要扳着院墙往里探望,想看到小窗内的一线灯光。什么都没有,黑黑的,沉寂无声。这样又呆了半个钟点,他狠了狠心,终于跃进了院内。
小窗上的纸好像被重新糊过了,这让他心上打了个激颤。他轻轻叩响了木棂,小声呼叫:“美蒂!美蒂!”屋内静极了。他稍稍等待一下,正要移向另一个窗子,马上听到了一声响动。他凝在地上,牙齿差点磕打出声音。他紧紧盯住小门,相信它马上就要闪开一道缝隙,马上就会露出她的脸庞!她的那双眼睛会把这儿的夜色全都退……门吱一声打开,轻得不能再轻——廖麦身子一摇,像要扑过去;可是定神一看,那儿是一支铳、一双尖尖的鼠眼。他身上一紧,随之两腿一弹就蹿出了十几米,然后不知怎么就越过了院墙。他仿佛看到伏在墙外的一群野物,兔子狐狸黄鼬们,这时也呼啦一声蹿起来。他心中只一个声音:“快跑快跑……”
身后马上有人嘶哑着嗓子呼号起来:“快些呀,这回咱可瞄见了!瞄见了!快些啊!刚刚有人蹿院过墙了,这回咱亲眼见了,你听大脚丫子吧唧吧唧响!快呀!快呀!”
那人一喊,紧接着巷子里就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好像四下都有人飞赶过来,几道手电光在天上、地上扫来扫去。廖麦的长腿一纵就是老远,很快把那帮吵吵嚷嚷的家伙甩在了后边。他几乎一口气蹿出了街巷,又开始登上镇东的崖畔。这会儿身后的人已经甩远了,那些人放缓了脚步,只听一个骂咧咧的粗嗓子在训人:“你怎么不开火?你以为还会是好东西?咱打死人不偿命!”
粗嗓子顺风吹来,廖麦听出是唐童在呼号。这家伙训过了手下的人,又漫无方向胡乱嚷叫:“狗日的物件听着,咱这根弦绷着哩,咱为你张开天罗地网!我睡着了你也别想得计,只要你敢踏上咱的地界,咱抓着了你大卸八块,使钝刀子割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闯进来几趟?咱手里的火铳两年没见荤腥了,你是有种的,快给它解解馋吧……”
一阵阵风吹在崖上,发出沉闷的回声。廖麦登上崖顶,远望镇子淡弱稀疏的灯火,双脚难移。哪一点灯火才是你啊?美蒂!或许你这些年里一直呆在黑夜里,那儿是地狱,没有一丝光亮……今夜的呼叫你听得到吗?你会想到他就要远行、他在远行前来找你告别吗?美蒂!美蒂!我这次要去远乡了,那里远极了,要一路乘汽车、火车、轮船,可是我走到哪里都放不下心,都会想着这个夜晚啊!我这一去也许要几年的时间,我会把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再告诉你南边的故事,那肯定是最稀奇最古怪的故事……
最远的远方(2)
启程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廖麦穿上了老妈妈亲手做成的黑面白底布鞋,穿上了手缝蓝布袜子,对襟布扣灰褂,掮了四四方方的行李卷,登上了板扣指派的马车——马车要一口气把他送到长途汽车站。
廖麦生来还是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先是乘汽车、火车,又乘大轮过江,再乘火车、汽车……
一直地往南走啊走啊,慢慢看到了大叶子树,看到了更大的太阳。这儿的人一开口就是古怪的声音,男男女女都长了鼓鼓的脑瓜。“俺真是闯了南洋,亲眼见了书上说的人和树,见了鼓鼓脑瓜下边又黑又圆的眼睛——妈妈,美蒂,板扣和乡亲,我看见了,我喜欢他们哩!”
必为我妻(1)
“我今年二十八岁了,应该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廖麦在镜前用安全刀架剃须时,默念起这样的话。这时候他已经毕业来到一个机关工作,所在城市离棘窝镇大约一天的车程。时间可真快,转眼就过了六年。
六年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入学第二年是老妈妈病危,由板扣拍去电报,廖麦日夜兼程赶回,这才见了老人最后一面。那是痛不欲生的日子,廖麦看着母亲枕上的白发,突然觉得人生如梦,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不再有意义。妈妈在微弱喘息,眼看就到了最后时刻了,她睁睁眼,竟然摸出了一个纸包:里面有一小叠钱。他咬着牙接过,知道这是老人一辈子积下的——包括自己每月从学校寄回的五元钱,那是他从菜金中挤出的一点钱,她都舍不得花。廖麦看着妈妈,突然想到了黄鳞大扁。他去取钓钩和抄网时,板扣阻止道:“没用了,银月。”
四年里廖麦结识了两个终生难忘的同学、一个因为其他缘故而不能忘记的老师。
两个同学中的一个是女的,当地人,名字叫修。她那鼓鼓的额头、漆黑的圆眼、娇小的身个,皆深烙南国印记。她一天到晚写诗,有火烫的性情,笑起来酒窝深陷牙齿闪亮,不知为什么让人想起一种脆而甜的多汁水果。她自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南方,对北方的一切都感兴趣,甚至要借廖麦的手工蓝布袜子穿一穿,说:“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大肥袜子!”她与廖麦辩论书上的问题,常常激动得泪花闪烁,有时会莽撞地夺门而去。当她一个人在冰凉的月光下吟哦时,他会远远看见一条白色的围巾在风中拂动。
修与廖麦、还有一个叫戚金的乌黑瘦削的男同学最为要好,三个人更多地在一起辩论、读书、野餐和远足。修躺在草地上像个孩子,只有高高的胸部显示了成熟。她可以饮半瓶红酒而毫无醉意,还在偷偷摸摸抽烟。她与他们在一起时出奇地直爽,连被禁的话题也敢于涉及。廖麦发现她性格刚强,除非是为了诗才会流泪。当她在春天的草地上忘情吟哦时,廖麦就想到了北方的槐花:洁白,清香。
廖麦单独和修在一起时,会发现自己的手是凉的。修也发现了,于是有一次修的两只小手捂了它们很久,一言不发。
毕业前夕,一个晚上,他和修在一排栏杆上靠了很长时间。下面是一个水潭,她的身体有时仰得厉害,他不得不去扶她一下。修说:“北方人真好。北方人真有劲儿。北方人浑身都是诗。”而廖麦的大手扶住她时,却难免领略了一个小而完美的躯体;当不小心触到了她的茹房时,她声音低低、哈气似的吐出一句:“我二十二岁了……”他不知为什么接答一句:“是的。”他听见自己的嗓子是哑的、涩的。当时他全身战栗几近迷狂,一抬头却怔住了:正北方的一颗星星在剧烈闪跳……他暗中咬住了牙关,不然一句话就会清晰地吐出来:“美蒂!美蒂啊!我在这里呢,我还是我,你可得等着我啊,我必要娶你为妻!”
戚金是一个沉迷于阅读的人、沉默多多的人。人们说这在全校可能是惟一一个古怪的人。他神秘而冷漠,多少令人敬畏,来自一个大城。他从不讲述家世和往事,交朋友时,只从眼睛上苛刻地辨认。他认为廖麦的目光是倔犟的、遮掩的、纯洁的——这是他后来说起的印象。可是他从来不想倾听别人的隐秘。
他焦黑枯瘦,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只吃很少的一点饭,不停地锻炼,绝对的登山冠军;还有,就是吞噬般的阅读,读外文书并亲手译出许多段落。一个假期,他肩负简单行囊,独身一人沿黄河走上了高原;从高原回来后,他又去了东部沿海转了一圈,直到开学。这一次格外遥远辛苦的跋涉让整个人变成了黑炭似的,也更加缄默。
即将毕业了。廖麦固执地要求回到北方、回到东部,而且那儿离山地越近越好。而修则留在了当地。戚金一意孤行要去西部高原——干什么都行。
廖麦毕业很久都会记得属于戚金的那个角落:双层床的底层,靠窗一面小桌、两层搁板搭起的书架,简单而整洁的被褥,一叠叠的书,卡片,一摞硬壳笔记本。宿舍的人大半时间是离去的,到图书馆,到花坛;戚金自己留在这里,待他们回来时,他再去空荡荡的教室。孤单和焦思,深藏的某种决意,这一切廖麦当时只能感受而不能言说。毕业前夕,当他与之讨论择业、彼此的未来时,一直少言的戚金说:“再也没有比鉴别和注视自己更重要的了,人也只有这样才谈得上力量;我怀疑一切概念化的生活,我有点害怕,害怕自己这辈子被抽象的理念给毁掉……”他欲言又止。廖麦当时未能充分理解,却没有更多地展开讨论。这也许是个遗憾。不知为什么,这几句话在几年的时间里、甚至在更久远的日后生活中,常常泛上廖麦的脑际。
那还是痛失母亲的第二年夏天,廖麦在长长的假期中被一位男老师约上一起度假。这位老师有四十多岁,也许是渊博的知识和格外浓重的胡须,在整个学校里都有点鹤立j群。老师一直分外关心廖麦,这让廖麦感动,内心里一直将其视为一位兄长。慷慨的老师把他从一座城市带往另一座城市,入住的都是蛮不错的宾馆。只要是廖麦喜欢的东西,老师都要设法买给他。廖麦有点不安,后来总是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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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为我妻(2)
在一座湖滨饭店里,老师从柜台上急急离开,对廖麦说:“这回没有房间了,我们只能一块儿凑合一夜了。”他们住进了一间宽敞的、带浴室的大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没什么,一切都挺好的。廖麦记得深夜十一时左右,老师频频欠身与他说话,一只毛乎乎的大手动来动去,小心地触碰他的身体。一股浓烈的、类似于公羊那样的膻气一瞬间散发出来,让他把脸埋到了枕头上。老师以为他在害羞,竟一句句规劝诱导起来——廖麦开始时怀疑自己听错了,后来一下坐起,定定地看着这位素来敬重的导师。
老师的一脸黑胡茬,不知为什么在一霎时变紫了——紫色的胡茬!这是廖麦清楚记得的!他当时困惑并且有些害怕了。老师却“嗯”了一声,摸一把自己的胡子,凿定的目光再次盯住学生,牙齿磕打下巴抖动,说:“你,你必须……来吧!”廖麦这才注意到他异常发达的三角肌、粗重的髋骨、公牛一样庞大的臀部。
廖麦很久以后都记得那一刻的感觉,记得自己的指骨节因为羞愧和愤怒突然变得又痒又胀,但他那会儿还是忍了。他只低低叫了一声:“老师”,跳下床来。
他一下床就以最快的速度拿到衣服,边穿边抓起背包,待老师吵吵嚷嚷追下来时,他已经下楼、出门,几步就跨上了大街……
整整一夜都在行走。天亮了,仍然不能停息地走、走。
那个夏天,廖麦身上本来有足够的钱乘车,可是他偏偏要步行……他究竟是想惩罚自己还是怎么,连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个夏天他整整用了十多天的时间,风餐露宿,硬是开长腿,一步一步走回了学校。于是,这个夏天他再也不会忘记了。
匆匆四年逝去,以后仍要不时浮上心头的,就是这三张面孔。
廖麦于第六年的九月终于潜回了棘窝镇,结果这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季节、一个时刻。就因为拥有了这样的时刻,他将彻底改变自己的余生。
悄然回到镇上。镇子西边,在一片浓旺无比的紫穗槐灌木中,廖麦先安下身来。他将柔软的茅草垫成一张小床,头顶有密密的槐棵梢头拢起来,宛若一个拱形屋顶,一仰脸几乎看不见星空。他第一眼就认定这儿是最好的企盼之地,觅宝之地,成功和再生之地。廖麦从未如此地坚信和执拗,也不再怀疑自己。这里离东边的镇子只有一华里。
几次试图进入镇子时,都让廖麦大喜过望:石头街上再也没有了巡逻的人,火铳碰撞声也不再响起。这使他多少明白时代已经变化了,一切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第一夜他静候窥测,仍不敢贸然行动;到了第二夜凌晨——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他终于跃入了那个小院。
滚烫烫的青石小屋啊,这一次里面真的有一个久久企盼的人。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可是那种无所不在的气息很快让廖麦明白了一切,呛得他差点扑倒在地。他被弥漫在浑茫夜色中的美蒂的体息裹卷起来,一时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他大难临头似的喊出一声,又紧紧捂住嘴巴……他蹲在了炕边,这样正好与美蒂枕上的头发相挨。他把脸颊贴上去。
趁着黎明前的黑暗,他和美蒂不再耽搁,手扯手踏过小巷;等一阵狗吠平息之后,廖麦将她一把抱起。她像只小鸟一样喘息,紧偎怀中,任他扛着,大步穿过镇西的卵石路,最后一头扎入了浓稠的紫穗槐棵之中。
南风将槐棵缓缓摇动时,东方开始发白了。
听刺猬唱歌
如果要说的话太多,那就什么也不要说吧;如果你不是一个傻子,那就什么也不要说吧。手,眼睛,皮肤,胳膊和脚,甚至是头发,这会儿都在齐声倾诉。满头粗韧的毛发把脖子缠住,让人的喉头热辣辣的,几乎未发一言就嘶哑了。紫穗槐的枝枝杈杈都生出一股灼热的风,携着刺鼻的野性气味,把两人的毛发点燃,衣服点燃,把一切全都点燃了。廖麦最后的时刻仰头一瞥,看见阳光筛过树隙,在她野蜜色的皮肤上不停地跳跃,哧一下分s出无数的金色箭镞。她的一对大眼睛就像勿忘我花,一对翘翘的茹房刚才还羞涩难掩,这会儿却一齐迎向了他。成熟的蒲米一样的香气、蒲根酒的香气、一种水生植物在南风里播散孢子才有的急切和沉默,更有水流深处的叹息,这一切都在嘴边、耳旁,在鼻孔那儿挤成一团。他伸手挽了一下,发现她的脊骨还像儿童一样,柔韧灵巧;她的双腿丰腴得令人慌促;她两手紧紧护住小腹,下颌搁在他的头顶——颌上是细小难辨的金丝茸茸;而小腹却被更为显著的丝线缠裹起来,金灿灿的,在野蜜色的肌肤上闪烁不已。“这真是一个刺猬孩子”,一句惊叹压在颌下,廖麦随即将其紧拥怀中。
他们的新房注定要建在这片旷野之上,并注定了一场无边无际的跋涉将要戛然而止。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从树隙间闪出,目光里有无数的恐惧、惊喜和叮嘱;所有的海边生灵都在黎明前得到了消息,它们奔走相告,携带着微不足道的喜钱在沙原上急急追赶。“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孩儿再大也牵在娘的心上。美蒂是这片莽林的女儿,莽林虽然没了,可它的魂灵还在,咱这儿要千方百计为你添置嫁衣啊。瞧白沙滩温煦煦的,茅草滑润润的,大槐叶儿厚墩墩遮住了阳光,闹人的蚂蚁和小飞虫都被苦艾熏得没了踪影。你这一对水光溜滑的大孩儿好生相拥吧,吱咂吱咂亲嘴儿吧,风不起雨不来,天空万里无云呢。”“好小伙儿棒小伙儿,你可别仗着俊气仗着两条行走了千里万里的长腿撒野,咱这刺猬孩儿是绵里藏针,她的小手儿一下一下都摸在你的心尖上,让你万般辛苦一风儿吹。可你还得把她当成最娇嫩的花瓣捧着、护着,一开头就哈上五口热气、洒上三遍露水。你如果莽撞了、磕疼了她,那就怨不得伏在暗中的尖刺儿扎伤了你。大喜的日子把自己的身子弄得血乎淋拉,怎么说也不值啊。咱这是有话直说,也顾不得尽说些甜言蜜语吉祥话儿了。反正满海滩的精灵野物都来给你俩贺喜了,你把咱大海滩上最俊俏最温存、最会伺候男人心疼男人的刺猬精,轰隆一声抢走了。从今以后咱这地方的处女之王就再也没有了,霍老爷或是什么别的老爷会恨死你。你要好生提防疾风大浪天呢,说不定霍老爷的楼船会偷偷靠岸,一下把你的新娘抢走。要知道那个人一辈子贪心不足,海上陆地都跑遍了,尽搜美人儿。”
廖麦在这样的时刻既无法堵上耳朵,也就索性放开心去听吧。整个旷野的声音悉数收入心中,长长的絮叨才刚刚开始呢,无法回避。谁让自己是来自野地的孩子呢?他发现,自己千娇百媚的新娘已经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之声中,悄悄蜕变为一个新人:刚才无法抵御的羞涩一直压得她抬不起头睁不开眼,宛如千斤巨石,这会儿却能皓齿微启看自己的夫君了,还牵上他的手,引导它触摸浑身的宝物。她像个头戴花冠的女王那样,傲然起立,让他跪坐原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抚动他的头发,还扳起他的下颌看仰起的脸庞,像是在细细数一遍牙齿似的,久久看他张大的嘴巴。这一切做完之后,她才闭合双目,夹出了一溜齐齐的睫毛,上面悬了一颗告别的泪滴。她缓缓躺下。
“俺刺猬,心欢喜;手扯手,采野蜜……”一溜刺猬坐在沙原上,一齐拍着小巴掌,在热辣辣的南风中一齐歌唱。廖麦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这样的歌声,觉得一瞬间被这歌声托到了云朵之上。此刻云朵正在北海上方疾走如风,一会儿低垂,可闻浪花飞溅;一会儿升起,穿越在星星之间。这是怎样的眩晕哪,激流冲荡,金星迸溅,他几次因为恐惧跌落而大声呼叫。可是四下都没有回应,只有嘶嘶的云朵掠过,有惊耸的浪涌甩起。他觉得一股不可抵御的力量将整个生命推拥向前——那儿才是真正的深渊,深不可测。
他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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