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歌

第 4 部分

红蛹(3)
他的泪水倏地涌出。他知道春天来了,它要飞走,今天早晨就要与他告别……
金蓑衣(1)
神奇的事情总是传得飞快,只不过半天的时间,全镇都知道良子回来了,还携了一个小不点儿的养女一块儿到了镇子上。有人?问:“谁是良子?”上年纪的人不得不从头解释一遍,叙说当年。要说清可真不容易,因为那是一桩公案,一段晦涩的历史。“他妈的一个男人就臭美成了那样?”不知深浅的年轻人从头听过,议论、嚷叫,都想挤到石头街大屋那儿亲眼一睹。可惜新人入镇的麻烦还远远没有完呢,大屋的门还关得死死的,唐家父子正在从头开审呢。老婆婆们擦着眼说:“也是的,他以为咱镇子成了什么,想跑就跑,想回就回?这工夫他恐怕得从头说道说道了,一五一十全倒出来。”
一连两天良子和领回的那个小女孩就住在大屋子隔壁,不得离开。这除了验明正身之外,还有个户口的问题。过去良子是有户口的,可是后来就自动消除了。“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啊!”良子说。唐老驼鼻子吭吭响:“林子里那些胡蹿的野物也没死哩,谁会给它们上户口?在咱看来,你这许多年就是归顺了野物!”良子无语。
由于良子能够安然无恙地吞食泥土,总算证明了自己不属于霍家一脉。接着就是小女孩的问题了,老驼当时让人同样取来泥巴,谁知她厌恶地一嗅,嚷着躲开了。“吃,张大嘴巴吃!”老驼怒喊。小女孩哭了。良子哀求:“您饶了她吧,她还是个孩子啊!”
那会儿唐童在一旁东看西看,一直在小女孩身边打转,就帮腔说:“她还不更事哩,等过几年再让她吃罢,反正躲不掉啊!”老驼对这个独生子格外倚重,这时吭吭鼻子,一摆手说:“那就等等看吧。”
人们发现从见面那天到现在,小女孩的蓑衣一刻都不离身,吃饭睡觉、大小解,都穿在身上。她在早晚去院里上茅厕时,那一身蓑衣毛儿在霞光里海e牛鸸馍了浮<父稣靖诘南绻鞔曜叛鬯担骸罢馐鞘裁次锛恐被卧鄣难哿a 彼浅豆聪形剩院l擦肿永锏氖虑楦裢夂闷妗pv15形时卮穑嫡馑蛞侣铮橇肿永镆恢纸鹨抖砝贾傻模锹杪枨资植闪宋模杪枰泊┝苏庋乃蛞隆s腥思瞧鹚歉概鱿帜翘斓那榫埃汉孟褚桓龃┝怂蛞碌呐税阉撬偷秸虮呔妥呖耍澳蔷褪悄懵瑁俊毙v14⊥酚值阃罚蚋龉し蛉鲅咀优芑亓舜笪葑印?br /
关于女孩穿了金闪闪的蓑衣不离身、她和良子被一个同样穿了蓑衣的女人送回的事情,越传越奇。有人对唐老驼献疑说:“那良子本是风流后生,在林子里游荡这么多年,少不了和一些野物精灵交往,那小女孩说不定就是他和一只刺猬精生的呢!如今大林子没有了,他们无处存身,这才不得不回来落脚!”唐老驼大吸一口烟斗说:“嗯,说得有理呀!”为了弄清这些疑惑,他三番五次去传珊子来瞧:她嘛,大概闭上眼睛也嗅得出良子罢!谁知如今珊子年纪大得成了珊婆,对往日恋情心灰意冷,一提到“良子”两个字就喷嚏连连,最后吐出一个字:“呸!”至于那个小女孩是否为刺猬精所生,她咬咬牙告诉前来问询的人:
“错不了!回去脱了衣服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唐老驼对儿子一说,唐童捶着拳头说:“还是珊子聪明啊,这事让打赤脚的医生办理吧,咱从一旁盯着。”
打赤脚的医生年纪有一把了,长了一只豁鼻,说话瓮声瓮气,舌头也大,只因为下药凶猛才为唐家父子所喜。除唐家以外,镇上人都在暗中将赤脚开出的药减掉一半才敢服用。赤脚把良子父女分开,只粗略地检查了一下良子的眼珠和舌苔,又捏了捏他的g丸,一摆手就算结束。
开始检查小女孩了,她不愿脱下蓑衣,后来在赤脚的再三规劝下才算应允。不过她一见赤脚掏出的听诊器就喜欢上了,笑嘻嘻褪下了一件花内衣,最后又大大方方揪下了小短裤。正这时唐家父子进来,他们的目光一进门就投s到光溜溜的女孩身上,对老赤脚的满脸惊惧视而不见。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浑身上下都被一层又密又小的金色绒毛遮裹了,它们在室内微弱的光线下弥散出荧粉一样的色泽,在后脊沟那儿交织成一道人字纹,然后又从尾骨处绕到前面,在腹部浓浓汇拢。她温和地、略有好奇地看着旁边的几个人,并无羞涩。唐童的嘴巴一直张大,两眼在她周身磨擦,长时间盯住胸部那两只核桃大的茹房,然后又停留在小腹和大腿根上。金灿灿的绒毛在这些部位似乎变得更细小、然而颜色更浓了。
“再明显不过了,”老赤脚紧挨着唐家父子走出屋子,边摘听诊器边说,“那背上的绒毛是一身尖刺儿变成的;肚子上的嘛,就算真正的绒毛了……”
老驼一直惊喜参半,这会儿脸色y沉沉的,看着西边的天色咬咬牙:“我在琢磨是今天还是明天,把她装进麻袋沉河……”
唐童正咂着嘴想什么,这会儿听了大叫一声:“爸!这可不行!这女孩儿说什么也得给咱留下,咱得等她长大了再说……要不咱后悔都来不及了啊,那可就全都糟了、全都糟了!”
唐老驼看着儿子急得双目圆睁,脖子都红了,于是不再坚持。他们三个反身回屋,这时小女孩已经穿好了衣服,那件金闪闪的蓑衣又把她包裹起来了。
老驼把肩上的火铳耸了耸,说:“妈的,你一天到晚就忘不了披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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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蓑衣(2)
老赤脚说:“让她穿吧,穿吧,脱下来,那等于是剥了她的皮……”
踢啊踢(1)
从此镇子上多了个叫美蒂的小女孩。她穿了那件金灿灿的蓑衣,跟别的女孩一起踢毽子,玩跳城游戏,后来又一起上了小学堂。只要提到她,人们只说“那个刺猬孩子”如何如何。每一个镇上人都见过她,所有人无不啧啧称奇:这孩子无论是皮肤的颜色还是眉眼,全都有些奇异,这与经验中的任何女孩都不一样。特别是她的神情、目光,只要与之对应一下,就再也忘不了。“这是个精怪哩,小小精怪哩!”他们说。
珊婆成为镇子上深居简出的人物,她只偶尔出现在石头街上,大半时间住在西河的入海口处:那儿有连在一起的几幢泥屋,是她当渔把头的男人的财产,大概那家伙一出海她就呆在了镇子上。唐童简直成了珊婆的一条尾巴,他常常跟在她的身后,她领他穿过石头街,还带他去过河口的大房子。有一次他们正走着,看到街口上围了一些人,珊婆问怎么回事?唐童就告诉她:那是有人在逗小刺猬孩子玩儿,要不要去看看她?珊婆绛紫色的嘴唇翻一翻,鼻子里哼出一声:“我怕自己见了她火气上来,一伸手把她撕巴零碎了。这类杂种我在海滩上见得多了。”唐童知道她深深忌恨着良子,对这个人死都不会饶恕。
唐童愿意背着火铳独自一人游荡,身边不要一个乡g跟随。他在通往小学的斜巷倚靠了一会儿,又来来回回踱步。天黑了,月亮爬上来了,上夜学的孩子出来了,最后是小美蒂一个人走进斜巷。唐童把她拦住时,她一点都不害怕。他把她连哄带骗弄到一间废弃的牲口棚里,木着脸说:“检查一下吧,我要看看那些金色小毛毛如今咋样了!”小美蒂点点头,把斜挎的书包摘下来。
因为她动作太慢,他索性帮她三五下揪开衣服。唐童双目放出蓝光,像兽。他发现她脊背上的绒毛虽然没有褪光,但已经稍淡,只有腹部依然如故。他一下下抚摸着,捋着,感受着那种丝绒般的滑润。他还觉得她的小胸脯那儿凉意明显,就像深秋的两颗悬枝桃。他吭吭哧哧,嫌火铳碍事就推到一边,慌不迭地解开了腰带,指着自己硕壮的下t问:“认得这东西吗?”
小美蒂看看,在月光下仰起脸,如实回答:“见过。驴子身上也有。”
唐童哈哈大笑,说:“告诉你吧,这家伙比火铳还厉害呢!”
她一脸迷茫,他就紧紧拥她一会儿,抖嗦着,说:“快些长,往胖里长、长,你谁的也不是,你是我的,知道吗?这是我爹允了的。今后谁敢碰你一手指头,动你一根绒毛,我就把他活活掐死——不,在鏊子上活活烙死,烙得冒油儿,一伸腿,死了。”
唐童当时做了个伸腿翻眼的动作,小美蒂吓得全身一抖。
小美蒂身个儿蹿得真快啊,好像一转眼就成了个羞答答的大闺女了。再有一年就要去镇外上学,她终于再也穿不上那件越来越小的蓑衣了,可她还是把它好好收起来。不久养父良子病逝了,他入土那天美蒂哭得昏了过去。那个秋日多冷,雨水里送葬的人渐渐走光,她睁开眼时吓坏了:近旁站了一个胖胖的女人,一对红肿鼓胀的眼睛正死死盯住自己。
事后她才知道,那个墓地的胖女人就是珊婆。
美蒂成了孤女。她要用尽心力拼命躲开唐童。那个身背火铳脚蹬皮靴的粗壮汉子不止一次追在她身后嚷叫:“非要等圆了房那天?俗话说得真好:要睡刺猬就得有耐性!我的妈呀,我这个急性子非让你折腾死不可!”
对美蒂来说,廖麦那张英俊的脸庞一闪而过,开始竟然没有烙到心里,以至于后来在斜巷上迎面撞见时,大吃一惊!她那会儿在心里说:“天哪,这是谁呀,瞧他长得啊,父亲年轻时候肯定也是这副模样!瞧这个人啊,一双眼睛俊气吓人,鼻梁挺着,嘴巴有棱有角的,我只在梦中见过这样的棒小伙儿,他要是我的亲哥多好啊,那我就再也不是孤女了……”这样嘀咕,心跳怦怦,眼睛垂下又抬起,然后再也不想离开他的脸庞,两脚像被钉子钉在了石板地上。
廖麦也是一样。他好像被迎面的阳光灼伤了。
一连几天他们都设法在一起。他们难分难离,拥在一起时,彼此的手一沾上就知道往哪里游走:廖麦的手自上而下地寻索,许多问题迎刃而解。他永生都感激她在那个时刻的慷慨与信赖,毫无吝啬地将生命袒露给他。于是他一下就记住了她野蜜色的皮肤、她比野蜜还要甘美的长吻。最后,当他的手猝不及防地落在了腹部那繁密而细小的金色绒毛上时,她低下了头。久久沉默之后,她的询问是:“你不讨厌吗?”他答:“我,我好像梦见你坐在金黄金黄的草地上,等一个人——就是等我……”
美蒂的泪水哗一下涌出。
他们第三次相拥的那个夜晚,唐童出现了。十几支火铳和锈迹斑斑的刺刀把他们架住,使他们一动也动不了。这样只一小会儿他们就给分开押走,廖麦刚被拉开了几步就挨了狠力的耳光,接着是唐童的恶骂:“找死啊!那也是你沾的地方?”
唐童与廖麦两人在黑屋里呆了一刻钟。这段时间里,唐童急于要搞明白、要证实的就是:“最后怎样了?”当弄清两人不过是相拥和诉说而已,唐童就跳着笑起来。
当夜廖麦就被几个人按住,剥光了衣服。在唐童的指挥下,有人特意找来一把消除铁锈用的铁刷子,狠打他的小腹和下边——每打一下都有无数的尖刺扎下去,一会儿就鲜血淋漓。廖麦咬住牙,咬住,由于始终屏住了一口气,额头的血管都快要鼓破了。他硬是没吭一声。
踢啊踢(2)
他被赤身l体捆在柱子上。唐老驼领着一帮人来了,老家伙笑嘻嘻指着廖麦的下t对他们解释说:“看到了吧?这是为啥哩?因为他年纪轻轻胆子不小,敢睡刺猬,结果刚一贴上,小肚子就给扎得稀巴烂!”众人低头看看,惊惧,大笑。
一伙人走开,黑屋子里只剩下了唐家父子。老驼让儿子解了绳子,然后把廖麦推到墙边,说:“我想问问,你廖家算老几,在棘窝镇上敢分吃我儿子碗里的食儿?”廖麦怒目相视,只是不语。“你回我话!”老驼暴喊。廖麦两手堵住耳朵。对方扒开,他又堵上。老驼大怒,叫一声“来人呀”,他们硬是把廖麦重新捆了。老驼吐了烟卷,亲手取出一根锈蚀的钉子在嘴里舔一舔,然后让人把廖麦的耳朵按紧在墙上,嘭嚓一声钉上去。鲜血一滴滴落下,廖麦的头颅这会儿一动也动不了,老驼就贴紧了他的耳边吼叫:
“你这狗日的崽子早晚比你爹死得还惨!你捂耳朵呀!捂呀!你这回不听也得听!我日你这王八崽子驴下的种,你妈的白想了一场好事儿什么也捞不着!我儿子号下的小娘们儿,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你是狗吃芥末干瞪眼!你听真些听准些,要不到了阎王爷跟前一个p也放不明白!”
老驼又喊又跳,火气大得连身旁的唐童都吓着了。老驼喊完闪到一边大口喘息,汗水从干硬的胸脯上哗哗流下。唐童看看父亲再看看廖麦,像是刚刚醒过神来,“嗷”一声蹿上前去。他狠劲踢起了廖麦的脚踝,踢啊踢,踢啊踢,一口气踢得血r模糊。老驼拍打膝盖,在一边为儿子加劲儿,一连声大叫:
“踢啊踢!踢啊踢!踢啊踢……”
皮开r绽,脚踝骨眼看露出来了,鲜血顺着脚板往下涌流。
“踢啊踢!踢啊踢!踢啊踢……”
大痴士(1)
迎头是黎明前的黑暗,身后是一团火光。廖麦两耳被大风塞住,双眼被星星点燃。煞人的秋凉突然大把大把降落下来,要浇灭一地的鬼火狼烟。他一直往前狂奔,只想甩开身后紧追不舍的那条火龙——它从石头街蹿出,眼看就咬住了飘飘的衣襟,他一刻也不敢回头不敢停歇。唐家父子身背火铳,调动起三代土狼的子孙,从前后左右四方合围,这会儿只等把他到当中活活撕扯。他最后一眼瞥见的是,唐老驼正手擎灯笼在远处一声连一声大喊:“哎呀妈呀我正躺在炕上抽烟呢,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给叛逆劐了!哎呀妈呀疼死我了!百年不见的贼种,千刀万剐的狼崽,赶快给我捉了来呀,剁巴剁巴下锅,一点活口也不留!”唐童跟上喊:“不留!不留!”土狼的子孙一齐随上呼号:“不留!不留!用皮套子勒,用铁刺钩逮,咱这就捉给驼爷了,咱这就把行凶的小狼崽子一劈两半!”
天上密匝匝的秋霜降得再猛些吧,快把老驼的火龙浇死吧!快把一群发疯的土狼煞回窝里吧!廖麦急得两要渗出血珠了,眼看那四面合围的火网越扯越紧,一杆杆火铳都看得清了。他绝望地睁眼,看见的是火光,火光映出唐老驼的半边脸上都是血,血顺着脖子流下来,染红了胸前一大片衣服;他身边的唐童端起了魔器——那是杆子上镶了个铁圆盘的连发火铳,这家巴什只要一开口就能吐出一长梭子,嘟嘟嘟啪啪啪,全是密密匝匝的炸子儿,连浑身斑点的风神豹子都躲不开。这可怎么办啊,他穷途末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焦急中东睃西睃,真想刷一下蹿上一棵大树——可惜整个棘窝镇就没有一棵树!眼看退到崖边了,到了生死攸关的最后时刻了,他瞪大血红的双眼,大吼一声扑向了无底深渊。
他宁可大睁着两眼撞个粉碎,也不愿落到唐家父子手中!就在他的身子马上触到崖畔的一瞬,身后的圆盘魔器响了,噼噼啪啪的炸子儿轰起一阵暴土,在身后拉起了一道土幕。与此同时,奇迹发生了:他真真切切看到了,看到从旁边斜刺着蹿下一只雪白的狍子。它一个腾跳跃入崖底,与廖麦四目一对,一拱身子就把他驮起来,然后飞身一纵,直跃崖顶。
日后回忆这场凶险四伏的亡命之夜,廖麦首先记起的就是这只飞蹿的白狍子——真的,就是它驮起了一个浑身血渍的孤儿,一阵飞奔,将一群土狼子孙甩在了身后。“我认出你是廖家的孩子,你一天到晚在大海滩上游荡。今夜火铳一响,咱知道你要下远乡去了。”一路上不知是自己的心声,还是白狍子咕哝不停。更响的是风声,这呜呜长号盖过了一切。白狍子驮上他,疾速似箭,一眨眼蹿出了山壑,冲出了吼叫的风口。他觉得那条火龙在远处急疯了,胡跳乱蹦,只好在原地团团打转;而他却坐上了悠颤的白云,飘飘而去。感激的泪水全咽下肚里,他在心中一遍遍念道:
“白狍啊,我会记住这救命之恩,我会归来!两世血仇等着我报呢,还有——我答应过美蒂,我一定回来啊!”
念着念着,头一蒙,人就失去了知觉。在梦中,那只雪白的狍子轻轻舔过他的头顶、脸颊,伫立一会儿,然后摇摇尾巴缓缓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一夜?反正四野大亮,廖麦被太阳烤得一阵刺痛,是给痛醒的。他想睁眼看看,可是一动眼皮就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嚎:“妈呀,痛死我了!我这是撞到了哪里?”他被两手两臂、还有胸脯上的血迹吓了一跳,再俯身去看下边,老天爷,小腿上血r模糊,沾满了干草叶——忍着痛揪掉草叶,马上露出了撕裂的筋r,只差一点就见到了踝骨……他痛得咝咝吸气,久久闭眼。用力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记起那些长长的夜晚、长长的白天,记起了这血、这破裂的脚踝是怎么一回事:一只硬皮靴一下连一下踢它、一根生锈的钉子把他的耳朵钉在了墙上。
什么都记起来了,记起了这场挣命狂奔——只不知什么时候昏厥,也不知倒下了多长时间,更不知身处何方。
他竭力坐起,然后揪紧一丛紫穗槐棵子站了。两腿只要稍稍一动就会挣裂凝固的血口,鲜血就会再次流淌,踝骨更是痛得无法忍受。他伸长脖子四下去看,想弄清的是自己离镇子有多远?他看不到更远处,因为四面山峦叠嶂,沟壑蒙蒙。远远近近都是土块和灌木,是日头底下泛光刺目的白石头。他镇定了一下,终于知道一夜的狂奔都在向南,因为镇子北边是一马平川,是茫茫海滩。他庆幸自己跑对了方向:如果逃向大海,淼淼大水就是绝路。他只是不知这到底是哪儿,不知那群土狼会不会舔着他洒下的血珠一路追来?
人的饥饿被阵阵刺痛淹没了。他明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千万别让踢坏的皮r开裂、别让鲜血溅出,只乞求自己的双腿和双脚帮帮忙,撑下去、再撑下去,这条亡命之路刚刚开始啊。他记起有一种止血的蓟菜长在野地里,就四下寻着。他一拐一拐走了几步,先后看到了车前、荠菜和打破碗花蔓,就是没有一棵蓟菜。“你藏在哪里啊,你快帮帮我吧,我的血再流下去,就得昏死在这山沟里了。”他默念着,伏下身子扒拉挡路的灌木和茅草,两手很快被棘针扎破。突然他的两眼一亮:它在湿漉漉的一片石y地长着呢,真的是蓟菜!只有三棵,叶子开始发黄了……他高兴得呻吟起来,像羊一样垂下头,把它们的根j连同叶子一起咀嚼,直嚼成糊糊,然后一把按在了伤处——一阵剧痛让他啊啊叫起来。他咬住牙关,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绺,把蓟菜糊糊裹紧在脚踝上……做完这一切,廖麦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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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痴士(2)
整个一天廖麦都在迎着太阳往前追赶。“这是我的活命之路,也是我的回返之路——我终有一天还要沿着这条路回来!”他在心底一次次这样说着,叮着,头脑渐渐变得十分清晰:只有咬紧牙关活下来,才能重返棘窝镇。
在一条溪边,廖麦痛饮了一场。溪底圆圆的卵石上枕了一条小鱼,让他久久凝视。他撩起水洗脸,一沾水耳朵就刺痛,这才记起上面有长长的伤口。他想小解,发现内衣已经粘在了小腹上,只得用溪水一点点润湿、将其从血r模糊的地方小心地剥离下来。他咬牙闭眼,嘴里发出咝咝声,大口的冷风吸进了肚里,全身剧烈抖动。“快让我熬过这一天吧,让我一头钻进草窝里藏起来、沉沉地睡一觉吧,只要睡上一觉,我的身上就会重新生出力量来。我这会儿再也挪不动脚了!”他心里这样说,两脚却一刻未敢停息,跨过溪水继续往前。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厉声告诫:你可不能停下,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停下,你快攀过前面那个岭子吧,也许岭子的南坡会为你遮风挡雨,好歹让你活下来,找到一口活命粮……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爬过一道大坡,翻过了岭子。这岭子可比看上去难对付得多。坡上的黄土包裹着大大小小的石块,上面长满了棘子,这很快让他的手脚扎满了尖刺。可他已经顾不得疼痛了,只顾挣命,只顾往前追赶。岭下的雾气消散了大半,远远看见弯弯的乡间土路上有负重的行人——那大概是赶集的人、运肥的人、往家担柴禾的人。他不知该接近他们还是远离他们,就这样看了一会儿,伏了一会儿,摇摇晃晃站起来。这时他才发现每移动一步有多么艰难,几乎一抬腿就要跌倒,而且两眼一闭再也不想睁开。廖麦开始怀疑这一天了,担心这是个不祥的时光。他最后用尽全力睁大眼睛四下去瞄:他知道,只要这里不姓唐,我就能设法活下去。
可是接下去遇到的最大障碍就是饥饿——一头饿狼钻到了体内,从昨夜开始噬咬,早已食空了他的腹部,这会儿又开始啃他的脊梁。我得喂它点什么,要不它真的要咬断我的脊梁骨了!吃什么啊?嘴巴张了又张,没有什么可以咀嚼。正在万分焦虑之时,冥冥中好像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分明是父亲啊,是父亲在这个上紧的关头提醒他,老人正哑着嗓子大喊:“好孩子,再也不要犹豫了,快,快拿出咱棘窝镇人最后的一招——吃土!”
他吞进第一口泥巴时,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日后他会知道:人生的长路就是这样,有时真的会突然黑下来,黑得吓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一片浑茫……
当他在这漫长而又短促的黑夜醒来时,还含着满嘴泥土,这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面前正坐了一位白发婆婆,她为他小心翼翼地抠着嘴里的泥巴,眼巴巴地看着他,这时见他睁开眼了,马上拍了一下膝盖:“你这孩子可算活过来了……天哪,你是从哪儿来的呀?掉到崖下摔成了这样?好孩子你怎么不说话?你听不见吗?”
老婆婆继续为他抠土。抠了半天,他终于能发出长长的一声了:“我……”
“你是谁家孩子?”
“我……”廖麦拉着涩涩的舌头,眼珠转了转,这才看出自己躺在了一面土炕上。他咳、伸长舌头,还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老婆婆撑开他的嘴巴,叹息一声,又从舌下掏出了一团泥巴。“你这孩子不说话,满嘴是泥,你是个‘痴士’吗?”
这次廖麦每一句都听清了,迎着她点点头,一闭眼又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已近黄昏。老婆婆端来一碗热汤,把他的头扳在膝盖上,一匙一匙喂起来。他开始不知什么滋味,后来一点一点品咂,觉得从未喝过这么好的汤:一股人的鲜气一直冲进胸廓,在心窝那儿打了个旋,又在冰凉的小腹里荡漾开来。他差不多听见满身的冰碴咔吧咔吧化开了,四肢又能自由活动了,鼻孔、眼睛,一齐涌出了解冻的春水……“多好的孩子,眼睫毛儿这么长,身个直溜溜的,就算是个‘痴士’,我也不能让你死啊!好孩子,这会儿告诉我听:你是个串乡的‘痴士’吗?”
廖麦一直盯住喂水的老人,这时恍然觉得她就是未曾谋面的妈妈。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少天,他一直睡睡醒醒,懵懵懂懂。这天一大早他总算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腿上、小腹上,到处都抹了酱色的草药。他好好端详了一遍四周,原来这是两间草泥堆起的小屋,立在土岭向阳的一面,在一条小河的右侧——他从窗上往外遥望,看到房前不远是小河的转弯处,那儿积了一个半月形的水潭,潭边长满了大胡须一样的水草,老婆婆此刻正用一根竿子、一把抄网一样的东西捣弄什么。他不眨眼地看,直看到潭边金光一闪——一条半尺多长的鱼落在了老婆婆脚下。
接下去的半天时间老婆婆都在熬鱼汤。后来他才知道:老人逮回的这种鱼黄鳞宽腹,名叫“黄鳞大扁”,只生在激流飞溅的卵石上,只等着挽救一些人的生命……天还不到中午时分廖麦就喝上了黄鳞大扁熬成的浓汤。
多么神奇的汤!只几天时间过去,廖麦就两眼生光,伤口开始结疤了。他躺在炕上觉得浑身发胀发热,就一纵身跳了下来。
“好孩子死不了!我第一眼见了就知道阎王爷得用棒子把你打回来!”老婆婆一只手按在廖麦头顶,在乌黑锃亮的头发上揉动不已,泪水汪汪的:“好孩子你不敢开口,准是被什么惊吓坏了?你难道真是个‘痴士’——一个‘大痴士’?”
大痴士(3)
廖麦又一次点头,跪在了老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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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的火铳(1)
“你这个s皮子物件,只可惜了俺这里的饭水!”押他的一个红鼻子后生推搡几下,径直在前边走。他听到不远处有“嘞嘞”声传来,接着嗅到牲口的气味,心里立刻有些高兴。他果然被推进了一间马棚,背铳的后生喊出一个喂马的跛子:“掌柜的让你看住,醒着神,这家伙是从后山那儿逮来的,还不知是个什么物件哩!”
后生与跛子一起动手给他镶了个生锈的足环,就离开了。足环的链子就锁在一根木柱上,他一活动链子哗哗响。一匹大白马停止了咀嚼,看着他。天要黑了,跛子进来,在几个木槽中抄动几下草料,然后拄着两膝看他。大白马也在看他。“你这野生生的物件从哪里蹿来?年纪轻轻四处游荡,十有###是犯了案子。”跛子的舌尖舔舔胡子,那胡子是棕红色。“你回我的话,”跛子说着突然提高了声音,随手抄起一个大铁勺,气势汹汹。
廖麦不想正眼瞧他。他并没有打人,只从一边舀了一勺变馊的豆子,往他跟前一推,骂咧咧地走了。廖麦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把豆子塞到嘴里。正吃着有人到了隔壁,那儿响起脆生生的姑娘声音:“爸呀”,原来是跛子的女儿。两人在那儿咕哝了几声,她很快出来了,倚在门框上看拴了铁链的人,嫌看不清,又提过一盏桅灯,上前浑身上下照了一遍。她一声不吭,像被什么吓住了似的,蹑手蹑脚走开了。廖麦却在灯影下看到了一个浓眉大眼、脸似银盘的姑娘,年龄似乎比自己要大一些。
第二天傍晚进来了一个瘦子。这人脸色青黑,约有五十多岁,穿了毛领大衣,由几个背铳的人陪伴,一边大咳一边走进来。廖麦知道这人大概就是村头儿,即那个“掌柜的”。瘦子又咳又吐,厉声问了一通,无非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犯了什么案子之类。廖麦永远只有几句:自小游荡在山地平原,靠吃百家饭长大。“这么说你就是一个杂种了,杂种出好汉嘛。”瘦子一言出口,几个人大笑。廖麦累极了,刚想倚着柱子坐一会儿,有人立刻狠劲一抖链子,他又给提拉起来。这样折腾了半个钟点,他们才解开柱子上的锁链,牵拉着他说:“走吧,时候到了,你正好赶上今夜的场子。”
从昨夜开始廖麦就有些后悔:真不该离开老妈妈啊!可他没法在老人那儿长呆下去,他害怕啊,害怕那儿离棘窝镇还不够远,害怕土狼会顺路摸过来。当他能够重新走路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快快赶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刚刚翻过一道山岭,就被几个夜巡的民兵给逮住了。
廖麦被几个人拉到一个堆了麦秸的场院上,这才看到几盏煤油汽灯亮得刺眼,灯前竖了一个木架子、摆了两张白木桌。一场人正候着什么,这时见押来了一个生人,立即伸长脖子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一会儿场上静了,廖麦被推到了一旁。好像一场人还在等。男人不停地吸烟,女人借了这里明亮的灯火纳鞋底、剪纸样、捻毛线。这样过了不久,有人在暗影里跑动起来,接着瘦子喊了一声——真是矬子声高,这家伙铜管似的尖声一响,所有人立刻绷紧了弦,全场鸦雀无声。
就像刮过一阵风似的,几个背铳的后生拖着三个人飞跑而来,刷刷跑到木桌跟前:还没等被拖的人站定,就一齐将其扭臂按头,整个过程熟练流畅,简直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廖麦见三人当中有两个大年纪的男子,一个中年女人。三个人被按了一会儿,随着厉声点名,被逐一揪得仰起脖子,这立刻让廖麦大吃一惊:女人额头上贴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模糊不清。
场上有人带头呼叫,口号声此起彼伏。女人们大半不再专心做活了,她们看一个个人上前叫骂、质问,噼噼啪啪打耳光,一会儿咂嘴,一会儿用针柄刮几下头皮。廖麦不忍看他们打那个女人,就扭过头去——这时终于有人记起他来,过来推搡说:“你这个路上逮来的,一准不是个好东西!”
折腾了半夜,三个人分别被吊在了木架子上。那个女人衣衫不整,吊起时露出了半个胸脯。场上人一片嗷嗷大叫,气氛达到了顶点。有人上来夺过绳子和皮带,狠抽吊起的人,还有人想趁乱把廖麦也吊起来——瘦子同意了,于是廖麦也被拉得离开了地面,脚环和链子都被人牵着。“真好后生哩!”廖麦听见场上有个女人这样说了一句,随即引来旁边的各种议论:“这年头可不能只看脸模子,有人长得跟戏子一样,结果哩?偷东摸西,夜里看电影摸人家乃子!”“就是呀,男人一到打春的时候,皮带扣子就系不牢了……”
瘦子扯起廖麦的链子,一抖哗哗响,伴着声声尖叫:“招个不招?招个不招?”
直折腾到下半夜,廖麦才被重新牵回牲口棚里。手腕上是勒伤,脚踝处擦去了一层皮。“踢啊踢!踢啊踢!”他的耳边又响起那声声恶叫,心里说:“千万熬得住啊,只要泄出半点口风,他们就会把你重新送到唐家父子手里。”大白马把头探过来,温温的软唇在触动他的头发。他担心白马把这茂盛的头发当成青草啃食,担心它咬坏他的头皮。可是白马只像亲吻一样在头顶搁了一会儿嘴巴,长达几分钟的时间里一动不动。他从心里感激白马。月亮上来了,窗子泻下一片银光。
只打了个瞌睡,廖麦就被什么响动弄醒了。他一抬头看到了一个人——是跛子的圆脸女儿,她正站在白马跟前,搂住它的脖子亲吻呢。他惊呆了,屏住呼吸看着:她闭着眼睛在马脸上摩擦不已,让白马鬃毛抖嗦;它的大嘴巴在她眼睛、鼻子那儿活动,她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她这样小声叫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转身睁大眼睛望向廖麦。她这样瞅着,大概还是不放心,放开白马,走过来仔细瞧了瞧,确信他真的睡着了,这才再次回身搂住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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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的火铳(2)
大概一个钟头过去了,圆脸姑娘还是舍不得离去。她累了,坐在廖麦对面,默默的。但他能感到一种混合着玉米糊糊的气息扑到自己脸上。她端详他,伸手捏了一下他的眼睫毛,他睁开了眼。“有人说你是装扮的‘痴士’,”她笑嘻嘻的。他搓搓眼,这才发现面前的姑娘汗漉漉的,一对茹房十分触目。他扭头去看月光。他料定今夜会有银霜铺地。圆脸姑娘鼻子抽动,哑着嗓子:
“你要真是‘痴士’就好了。”
像要证明一个判断似的,她的手在他的胸口那儿掏摸着,捏他的嘴唇,按他的鼻子;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她直盯盯看着他的嘴巴,像是在下一个更大的决心。廖麦终于吐出一句:
“我不是‘痴士’!”
她害怕似的挪开一点,马上又俯过身来:“那又怎么?好小伙儿……”
最后一句是用极小的声音吐出来的。她拥他,喘息急促。他一动不动,说:“把我的足环卸去好吗?我冤枉哩,我不过是赶路的人。”
她笑着:“那可不行。一解足环你就撒丫子了。”
廖麦再不做声,目光生冷。她像小鸟啄食一样亲他,他躲闪着。她叹一口气:“谁不说俺心软呢,”说着站起,去了隔壁。她大概从睡去的跛子身上找到了钥匙,回来就低头解链子了。她牵着链子拉廖麦走出牲口棚,一直向着村外走去。
这个月夜的狗好像在打抖,它们哼哼着,小声叫了几嗓子就不再活动了。她牵着他,在村头一处大麦草垛下停住。廖麦央求她:“放开我吧,我不会忘了你的。”“我真想跟你跑哩,你走哪儿我跟哪儿。”“可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撒谎!你才多大?”“俺是娃娃亲。”
圆脸姑娘的脸倏一下冷了。她咬咬嘴唇,犹豫着。突然身后传来狗的连声大吠,接着有噼啪的脚步声过来,她机警得很,赶紧把廖麦按在地上。
有人一跳一跳跑过,从他们身侧一闪而去,可廖麦一眼就认出是那个吊在场上的女人,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掉额上的照片……后面很快来了追赶的人,是那个瘦子率领三五个提铳的,几个人吵吵嚷嚷,叫骂、吆喝,无非是“再不站住开枪了”之类。
前边的女人就是不想站住。瘦子大叫,说:“就开枪就他妈搂火了!”几个人于是端起铳,瘦子用力一挥手。四支铳当中有两支冒火了,其余是哑弹。他们摆弄,跺脚,骂。瘦子说:“他妈的好铳都给了别的村,这样的家什,打鸟都不行!”
他们一伙又骂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往回走了。
廖麦发现这段时间里,圆脸姑娘开始抹眼睛。她边哭边给他去掉了足环,最后把他的脸一下扳在了胸前,说:“快跑吧,我一会儿变了主意会喊人的!”
饮下疯子r汁(1)
满坡的地瓜高粱、甜瓜红枣,这才是老天爷送给流浪人的好日月。再不用一天到晚倚在一个个门框上了,不用一连声喊“好心的大爷大娘,给俺一口吃的吧”——如果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棒小伙儿这样喊,非但讨不来饭,还会迎来一顿斥骂:“该杀的懒汉惰虫!年纪轻轻干什么不能混口吃的,干起了这个!”廖麦真是羞愧难当。他这辈子都没想过出门讨要啊,可老天爷就是这样捉弄人,天底下就是没有他的活路。想帮工吗?下田抡镢头还是进山开石头?反正干什么都要被人盘问清楚:“你是哪里人?兜里有行路的纸条吗?”他只要被人这样一问,只好撒腿赶路,而且要快快逃离才行。这年头拦路问话的人可真多,管事的人也多,只要问你就得答出个一二三来,除非是痴士才会一问三不知。痴士嘛,他们不作数儿,他们除了串乡讨要,当然别无办法。要不怎么说是痴士呢,要痴士一五一十说出身家姓名,这当然比什么都难。所以廖麦脸上永远需要两片灰迹,身上永远是破衣烂衫。
可是要在这片大地上做一个痴士也不那么容易,你从此没名没姓,什么都没有了,可你还是要忍受没头没尾的盘问、一天又一天的羁押,有时甚至被人往嘴里抹上一点牛屎,试试你真痴还是假痴。廖麦恨透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明白:无论跑进野地还是钻入街巷,随时随地都会有一支火铳伸过来,直直地指在脑门上。
那些成群结伙在秋野上流动的人,那些虽然穿得破破烂烂却是趾高气扬的人,他们往往都有一个首领,首领兜里揣了一张盖了大红关防的纸条,上面写了何时何地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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