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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一直致力于张爱玲佚文的挖掘,近日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上海西风月刊社出版的《西书精华》第六期(民国三十年夏季号)上发现张爱玲的西书摘译《谑而虐》一篇,断定这正是张爱玲的翻译处女作。因此,先原文照录如下,让读者欣赏青年张爱玲的精彩译笔,然后再略作分析:
谑 而 虐
张爱玲译哈而赛女士随夫来英她的丈夫以英美教育界交换教授。赴英国德文州任职她发表了她的日记,标题《谑而虐》,以幽默尖利的文笔写英国、瑞典、挪威给予美国人的印象。风行一时,
译者识
这样湿!我在户内穿一件薄外衣,户外穿一件厚的,然而我仍旧觉得面上手上渐渐生出了一层霉。我不时悲哀地想到家里鲜亮的六月天气,不知道我怎样能在这y暗的水族馆似的国家度过一整年
受过教育的英国人的好礼貌是我经验到的最细腻委婉的厚遇这么跳起身来,这么开门,这么闪电般的挥动火柴与香烟这都是非常的英雄气概,我再不能摆脱我这个感觉,好像有人刚才说过:上救生船去可怜的亨利赶不上这高速度的武士道当那些英国人轻灵地传递茶或咖啡或烟盘的时候。亨利往往在背景中摆架子,好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英国人的谈话没有骨子 就我所知,它完全是形式而无内容:没有僵窘的沉默,没有吃力的感觉来破坏谈话的流畅:它不断地进行,毫不费力地从最纤薄的材料里织出字句,字句,更多的字勺 园艺、英国风景、无害的新闻,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天气?到一夕话终了的时候,我觉得心理上像是一个才长牙的小孩,没有可咬的东西、
英国人谈话有双重标准。有些男人在会议与干事团体里和亨利谈得流利而头头是道,对我只摇摇一只淘气的手指,卖弃风情地说:你们女人!我知道你们!据我所见,英国人,只要能够躲过,便不想跟女人说话。假如他们非和她们谈不可,他们矢志不移地把谈话维持在他们意想中的女流见识的水平线上、英国女人显然,连有脑子的都在内谦卑地表同意。她们是女学校训练出来的,因而她们不可救药地怕男人:无论其余的世界怎样看不起英国绅士王英国淑女看了他胆寒,认为他是介于上帝与山羊之间的东西,两般都同样的吓人。
英国女人关于衣饰的普遍愚笨。使我充满了哀怜及想把她们训练一下的极强的欲望。但是我早就知道这是没有用的。麻烦的不单是她们没有看线条的眼睛,没有色彩的感觉她们的确和一只猩猩一般天真,不知有线条色彩的存在。但是基本的困难还在她们以有腿、腰、胸为耻,所以她们把自己包扎起来,好像她们的身体是走私运进海关的东西。我料想英国对于这批评的回答是:美国女人花费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在她们的衣服上。我想这是真的。但是英国女人把她们的时间与精力花在什么上呢?我提出这问句我是吃过她们烧的菜的。英国女人的鞋好像是一个听见鞋子被描写但是没有见过鞋子的人所制造的。在伦敦,买鞋的问题简直不能解决除非你付惊人的入口税买美国鞋。使我这次发脾气的是,我刚才买了一双英国的卧室拖鞋。我不但不能说哪只是左,哪只是右,而且我在深沉的考虑后,才能辨别哪一头是前,哪一头是后。亨利和我大学里几位教授在一个饭店里午餐。饭食很坏,半冷不热。为了不使灵魂离开躯壳,我要了一杯牛奶。女招待被吓倒了。
牛奶?她不能相信地问。
是啊,我回答,差不多和她一般地不能相信,一杯牛奶。她向厨房那边溜去。三分钟后她又回来了。
劳驾,她问,您要这牛奶热还是冷?
我霎了霎眼,说我要冷的。和我们一道的英国人都觉得有趣。你们美国人,其中一个宽容大量地说。我们继续谈话,过了不大一会,那女招待第三次出现了。她有一种被猎狗追逐的仓皇神色。
她绝望地发问:您要这牛奶盛在一只茶杯还是玻璃杯里?
把它卷在一条饭巾里好啦,我冒失地回答,然后立即抱歉起来。看她那么羞窘惶惑。我开始修改我的过失。但是她突然逃跑了,我从此没再看见她。另一个女招待来记下我们点的甜菜。牛奶的计划就此默默搁置了。我开始懂得英国人的牙齿为什么名誉不好从我见到的一点看来。这是可悲地名副其实。但是有一点奇处仍旧未经解释为什么他啊l的假牙装置得这么幼稚?
司脱拉福城(sabod,莎士比亚诞生地)安痕哈菠威(莎翁的太太)的茅舍与玛丽婀登(莎翁之母)的茅舍都极美,加上鲜艳的花园,足够软化最厌恨古色古香的人。但是,像司脱拉福其他的名胜一般,这里也设有名信片摊子,又有整洁的看守人,他们机械化的诗人崇拜使我尖着眼看他们是不是无线电,有c销c在墙上的。实在,整个司脱拉福使人联想到制成粉末的历史加热水一搅。你便得到一个可口的,滋乔的莎士比亚。、那宽敞的水i“1汀大街镶满了文艺的热狗摊:在附近的狭路上,皱脸小老太婆似的屠多时代的古屋被罚做茶室。无精打采地受终身徒刑。
在司脱拉福,过任何门槛要出一先令。一进门,那观光者便发觉他自己恰巧站在莎翁在遗嘱上签名或是5作《暴风》剧本或是做这做那的一块地上:为了其中特别的神圣性质,他必得再付额外的六便士。英美游客川流不息涌过每一个神龛不是念得太多莎氏的名剧,以致没有空闲看良好健康的侦探小说的人,就是另一种人,从未读过他的作品,希望在低屋梁上撞了头便能获得同样的效果。ig两3派都勇敢地,假装做深深感动,他们的努力给予他们脸上一种盖了一块布似的神情:假使不为了四周的乡景,我不愿在司脱拉福逗留一小时~一我时时期望着有人装束打扮那不朽的诗人,铃声丁当,愉快地叫喊着飞跑出来,于是我不得不抱歉地承认:我现在是个大姑娘了,要我相信莎士比亚,我年纪太长了。(注:欧美人常说:我不是小孩子啦,我不相信圣诞)
我们从挪威回英之后,很少下雨,但是白天凉,晚上冷。客寓的女经理看惯了我们夜间生火。虽然亨利第一次为这事找她的时候。她曾经吓得倒退了一步,好像他问她要几个姨太太来提神。
但是这是夏天呢她亨利柔声回答:那是各人的意见不同了。
日子像舌头上的咳嗽糖一般地消融了。我刷头发,长长地散一回步,把亨利的笔记用打字机印出来,在花园里站一会。放下脸来扮演有田地的缙绅。砰的一声,一天已经过去。我一心一意地爱德文州的乡村已经上了瘾了。住在英国英国乡下必定是和讨了一位愚笨而秀丽的妻子一般。每次你打定主意把她送到白痴收容所去,她转过她那使人心夺神移的侧面来,你又骨头酥下来,被她征服了。
据我看来,英国人与美国生活情调主要的分别之一就是:美国人喜欢给你听听他们的意见。而发表意见之匆忙有如一个办公室。仆欧在五点欠五分的时候拿信封贴邮票。英国人呢,觉得一个规矩人如果不幸有了意见这么一个东西的话,总要把它竭力地藏匿起来。
如果有人告诉我们的英国朋友们,说他们一贯使人不能忍耐地侮辱美国,他们一定完全不相信。但这话却是真的。自然,我们必须认清,所谓下层阶级的人不是如此,如果他们以为做美国人不是一件愉快而有兴趣的事,至少他们不让我们知道他们这样想:但是我们以平等资格相周旋的人们,从小就学习向美国人自尊自大,正如美国人从小就学习刷牙一般。他们的行为和牙刷一般的机械化。他们说然,你不像别的美国人,好像这是最高的赞美似的。他们说这话次数太多了。早已不觉得其中侮辱性的含义,好像他们不理会自己坐的椅子一样。
一般的说来,美国人和英国人相处一下午或一夕,必定要听到至少一打不能作其他解释的暗示在文化程度上,美国同胞和人猿并驾齐驱。
过些时。你开始觉得你不能够心平气和地,无偏见地客察英国,如同一个患干草热症的人不能冷静地谈论八月乡景一般?并不是因为那个批评。凡是略具知识的人。没有反对公正的批评的。只是英国人不批评美国可批评的东西?假使他们听见过私刑杀人,地方自治机关的腐败,美国罢:l强暴的弹压,他们从未开口提到这些短处。他们只有一件广大无所不包的理由控诉美国:美国不是英国。你怎样对付这种人呢?除回家在日记里大发雷霆之升!
《谑而虐》的原作者哈尔赛女士(magae halse)在中国名不见经传,但在:美国文坛小有名气。她生一九一o年,应还健在,其父是德国人,其母是英格兰人。她自9wasp(祖先是英国新教徒的美国人)以白嘲。、哈尔赛在六十余年的笔墨生涯中已出版了匕本书,题材l泛,有谈二次大战的,有谈美圈种族问题的,有讲美国政治与道德的,有讲家庭生活的,还有自传,等等。张爱玲选i孚malie owad some是哈尔赛的处女作,一l三八年由simon andshus盯出版,立即成为美国当年的畅销书。大概也正因为此书+纸风行,正在香港:欠学求学的张爱玲才注意到它,并产生兴趣从中选译。对哈尔赛而言,恐怕至今还不知道本世纪中国最有魅力的女作家张爱玲年轻时翻泽过她的作品。彤ih删ie乃3d some这个书名系从林肯名言wilh malie owad none转化而来,很俏皮。此书讽刺英国人和英国文化,从张爱玲选译的这一篇来看,表现美国女人眼中的英国人 ∥/l:4一九用一年六月《西抒情华》第六期《编者的话朔,指陈英美两国人为人处世的差异,确实幽默尖利,令人忍俊不禁。由于笔者未见此书,张爱玲的摘译是否忠实于原著,是否未作增删,还不敢妄断,但张爱玲这篇译文译笔活泼流畅,已带有张爱玲独有的文字风格。却是能够清楚的感受到的。
发表《谑而虐》的《西书精华》是三、四十年代上海西风月刊社系列刊物中最晚出的一种。第一种就是大名鼎鼎的《西风》,创刊于一九三六年九月,以译述西洋杂志精华,介绍欧美人生社会为宗旨。林语堂在《(西风)发刊词》中称每读西洋杂志文章,而感其取材之丰富,文体之活泼,与范围之广大。皆足为吾国杂志模范。又回读我国杂志,而叹其取材之单调,文体之刻板,及范围之拘束,因每愤而有起办《西风》之志,所以才支持黄嘉德、黄嘉音昆仲创办《西风》,以更亲切认识西洋文化之真面目。《西风》主要撰稿人,除黄氏兄弟外,还有林语堂、老舍、李金发、徐讦、姚颖、毕树棠、林疑今诸家,张爱玲也曾以散文《天才梦》获《西风》创刊三周年征文荣誉奖第三名。《西风》问世后大受欢迎,被誉为替中国杂志开一新纪元引自一九三六年十一月《西风》第一卷第三期封里载上海《大赫援》对《西风》评语。于是黄氏兄弟又于一九三八年九月创办《西风副刊》,一九四0年三月再创办《西书精华》季刊。《西书精华》是以译述西书精华、介绍欧美读物为目标。对西洋文化作进一步之介绍 7自一九四0年三月《西书精华》创刊号俊刊坷》。以发表《谑而虐》的《西书精华》第六期为例,就有黄嘉德的西书精华 《美国风光》,沈有乾的西书评论《超乎感官的知觉》,还有夏楚(夏济安)的西书介绍《美国教育新书》和现仍健在的乔志高(高克毅)的西书通讯《西班牙战的文学》,内容丰富,译介及时。只是时隔多年,乔志高已全然不记得当时与张爱玲一起在《西书精华》上发表译作,以致在他悼念张爱玲的文章中只字未提这件有意义的事。乔志蔚以高克毅本名发表的《张爱玲的广播剧记(伊生命中的一天)》载一九丸五年十月台北《联合文学》第一百三十二期,文中提到《西风》和张爱玲获奖,但未提别《西书精华现。
《谑而虐》的发现,使张爱玲翻译生涯的定位在一九四一年,其时张爱玲二十二岁
(原裁香港《明报月刊》1998年9月号)
张爱玲译《老人与海》
一九五二年,海明威发表中篇小说《老人与海》,刊登这篇小说的美国《生活》杂志在四十八小时之内竟售出了五百三十万册!也就在这一年的七月,张爱玲离开上海到达香港。她先在香港大学文学院注册,准备继续未完的学业,终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后来,张爱玲在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新闻处找到一份翻译工作,参与大规模的美国文学作品中译计划以维持生活。
两年之后,张爱玲翻译了《老人与海》。张爱玲当时还为美新处翻译了《爱默森选集》(马克范道伦编)、《无头骑士》(华盛顿欧文著)、《小鹿》(玛乔丽劳林斯著)等。据宋淇在《私语张爱玲》中回忆,张爱玲其实对她翻译的这些美国文学作品都不喜欢,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译,惟一的例外,可能是《老人与海》。
确实。张爱玲对中外文学作品有着独特的不易为常人理解的欣赏品位。《老人与海》能人张爱玲的法眼,使翻译工作愉快胜任,可以张爱玲在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为《老人与海》中译本所作的序为证。这篇序是张爱玲的佚文,迄今为止海内外各种版本的张爱玲选集、文集、全集乃至典藏全集均未收入,现全文照录如下:
我对于海毫无好感。在航海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这世界上的水实在太多。我最赞成荷兰人的填海。
捕鲸、猎狮,各种危险性的运动,我对于这一切也完全不感兴趣。所以我自己也觉得诧异,我会这样喜欢《老人与海》。这是我所看到的国外书籍里最挚爱的一本。
海明威自一九二几年起,以他独创一格的作风影响到近三十年来世界文坛的风气。《老人与海》里面的老渔人自己认为他以前的成就都不算,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证明他的能力,我觉得这两句话非常沉痛,仿佛是海明威在说他自己。尤其为他在写《老人与海》之前,正因《过河入林》一书受到批评家的抨击。《老人与海》在一九五二年发表,得到普剥泽奖金,舆论一致认为是他最成功的作品。现在海明威又得到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金世界写作者最高的荣誉。虽然诺贝尔文学奖金通常都是以一个作家的毕生事业为衡定的标准,但是这次在海明威著作中特别提出《老人与海》这本书,加以赞美。
老渔人在他与海洋的搏斗中表现了可惊的毅力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类应有的一种风度,一种气概。海明威最常用的主题是毅力。他给毅力下的定义是:在紧张状态下的从容。书中有许多句子貌似平淡。而是充满了生命的辛酸,我不知道青年的朋友们是否能够体会到。这也是因为我太喜欢它了。所以有这些顾虑,同时也担忧我的译笔不能这出原著的淡远的幽默与悲哀。与文字的迷人的韵节。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大家都看看这本书,看了可以对我们这时代增加一点信心,因为我们也产生了这样伟大的作品。与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的代表作比较,都毫无愧色。
张爱玲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
张爱玲在序中认为《老人与海》不愧伟大的作品,表达了一切人类应有的一种风度,一种气概。是她所看到的国外书籍里最挚爱的一本,可见喜欢之深,评价之高。而她的中文译笔,虽然她在序中谦称不能达出原著的淡远的幽默与悲哀。与文字的迷人的韵节。但据当时担任香港美新处主任的理查德麦卡锡晚年回忆。中译本出版之后立即被称许为经典。
张爱玲的《老人与海》中译本于一九五五年由香港中一出版社出版。同年秋天。张爱玲就漂洋过海移居美国了。
不知不觉,时光流逝了十七个年头,其间张爱玲还翻译了美国耶鲁大学教授罗勃潘华伦的《海明威论》。到了一九七二年一月,张爱玲翻译的《老人与海》中译本改由香港今日世界社出版。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删去了张爱玲的译序,由美国学者alos bake所作《老人与海》英文版序取而代之,序的中译者为现已大名鼎鼎的美国哈佛大学李欧梵教授。
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与中一出版社初版本比较,还有一个明显的刁同,即增添了香港著名画家蔡浩泉(一九三九二ooo)所作的八幅c图,笔力道劲,栩栩如生,颇收图文并茂之效。这些精彩的c图,海明威本人当然是看不到了,不知张爱玲是否见过,是否认可。
尽管今日世界社版《老人与海》后来数次重印,但奇怪的是,张爱玲翻译的这部《老人与海》及她的初版本译序一直未能进入张爱玲研究者的视野。直到今年三月,才由美国学者高全之在他的大著《张爱玲学:批评考证钩沉》二00三年三月台湾一方出版公司初版)1中检讨张爱玲海葬问题时有所论及。这对张爱玲研究而言。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海明威一九五四年因创作《老人与海》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这大概也是张爱玲当年应香港美新处之约及时翻译《老人与海》的缘由。《老人与海》问世至今,已出版了多种中译本,各有千秋。由于张爱玲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她所翻译的《老人与海》及初版本译序理应受到特别的关注。何况,这还是《老人与海》最早的中译本!
(原载2003年9月8日《文汇报笔会》)
《天才梦》获奖考
海内外张学界早已知道,散文《天才梦》是张爱玲自己承认的处女作,四十年代初曾获上海《西风》征文奖,七十年代收人张爱玲自编文集《张看》'彤爱玲自编文集《张看》一九七六年三月亩香港生活出版社初版。但是,对于《天才梦》获奖详情,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值得探究。
首先当然是张爱玲自己的说法,她在《张看》所录《天才梦》末尾加了一段附记,一直不为人注意,现照录如下:
《我的天才梦》获《西风》杂志征文第十三名名誉奖。征文限定字数,所以这篇文字极力压缩,刚在这数目内,但是第一名长好几倍。并不是我几十年后还在斤斤较量,不过因为影响这篇东西的内容与可信性,不得不提一声。
这是张爱玲在事隔三十六年后,首次对《西风》评奖作出公开反应,其弦外之音是颇为清楚的。
到了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在张爱玲的文学生涯即将结束之际,出乎她的意外,张爱玲第二次获得文学奖。这次是台北《中国时报》第十七届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张爱玲为此写了得奖感言《忆(西风)》张爱玲《忆西风)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得奖感言》载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8台北《中国时报。人间明,这是张爱玲的绝笔,文中旧事重提,更明确的表示对当年《西风》征文评奖结果的强烈不满。
据张爱玲回忆,她当时写了篇短文《我的天才梦》,寄到已经是孤岛的上海应征,没稿费,用普通信笺,只好点数字数,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不久,《西风》杂志社通知她得了首奖,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奖一样。谁知等到收到正式公布的全部得奖名单,首奖题作《我的妻》,作者姓名我不记得了。我排在末尾,仿佛名义是特别奖,也就等于西方所谓有荣誉地提及 (honoable menion)。《我的妻》在下一期的《西风》发表,写夫妇俩认识的经过与婚后贫病的挫折,背景在上海,长达三千余字。《西风》始终没提为什么不计字数,破格录取。我当时的印象是有人有个朋友用得着这笔奖金,既然应征就不好意思不帮他这个忙,虽然早过了截稿期限,都已经通知我得奖了。张爱玲还指出:《西风》从来没有片纸只字向我解释。我不过是个大学生。征文结集出版就用我的题目《天才梦》。这事对张爱玲自尊心的打击是如此之大,尽管她在此文末尾承认:五十多年后,有关人物大概只有我还在,由得我一个自说自话,片面之词即使可信,也嫌小器,这些年了还记恨?但她还是强调这件事成了一只神经死了的蛀牙,隔了半个世纪还剥夺她第二次得奖应有的喜悦。再清楚不过的说明一直到晚年,张爱玲仍对此事耿耿于怀,十分怨愤。
第二种是张学专家水晶的说法。张爱玲逝世以后,水晶发表《张爱玲创作生涯》一文水晶《张爱玲创作生援》载一九九五年九月千日台北饼合报》副剐,文中说到在香港大学求学的张爱玲偶然看见上海《西风》杂志征文,题目是我拘字数限定在五百字以内,她寄出《我的天才梦》应征,结果被评选为首奖,中途又告取消,变成了第十三名荣誉奖。水晶还指出:得首奖的就是后来以写《未央歌》、《人子》成名的吴讷孙(鹿桥)先生。显而易见,除了吴讷孙(鹿桥)获得首奖这一条外,水晶的说法基本沿用了张爱玲的回忆。
第三种是红学家赵冈的说法。赵冈在《张爱玲(西风)鹿桥》一文赵冈《张爱玲(西风)鹿桥》载一九九五年十月十一《联合报》副刊、中表示,关于《天才梦》获奖,他的记忆与水晶所说不同。赵冈认为张爱玲征文原题是《天才梦我的童年》,而非《我的天才梦》之题。而且所获之奖是特别奖,而非荣誉奖,不是排名第十三名。赵冈还指出,征文首奖并非为吴讷孙(鹿桥)所得,而是由一位张姓作家所得,题目是《断了琴弦我的亡妻》,是一篇悼亡之作,情词倭切,绝非想像出来的作品。吴讷孙先生此时大约还在西南联大读书,年龄不符,似乎无此经历。赵冈进一步回忆了是次征文前四名得奖作品听题目和内容梗概,强调均与吴讷孙无关,因此有必要与水晶先生对证一番。
年代相隔久远之事,回忆总不那么可靠,总会与史实有所出入。张、水、赵三家之说那家更接近历史真实呢?抑或每家都有部分错讹?经查《西风》原刊,真相方才大白。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el出版的《西风》第三十七期刊出《(西风)月刊三周年纪念现金百元悬赏征文启事》,从而揭开了这次重要征文的序幕。《征文启事》对这次征文的宗旨、题目、字数、期限、应征资格、手续、奖金、揭晓方式等项都有具体的规定和说明,对澄清三家之说不可或缺,故照录如下:
《西风》创刊迄今,已经三周年了,辱承各位读者爱护,殊深感激。在一年多以前,我们为提倡读者写杂志文起见,曾经发起征文,把当选的文章,按期在《西风》及《西风副刊》发表,颇受读者欢迎。现在趁《西风》三周年纪念之际,为贯彻我们提倡写杂志文的主张起见,特再发起现金百元悬赏征文,并定简约如下:
(一)题目:我的
攀凡关于个人值得一记的事,都可发表出来。题目由应征者自定。如:我的生活、我的奋斗、我的痛苦、我的悲哀、我的恋爱、我的婚姻、我的好癖、我的成功、我的失败、我的梦、我的志愿、我的人生观、我的理想、我的世界、我的教育、我的职业、我的学校、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子女、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丈夫、我的妻子、我的丈母、我的媳妇、我的女婿、我的爱人、我的仇敌、我的亲戚、我的朋友、我的教师、我的高徒、我的上司、我的下属、我的衣食住行、甚至我的头发、我的帽子、我的鞋子、我的只要值得记述。都可选作征文题目。内容要实在,题材要充实动人。
(二)字数:五千字以内。
(三)期限:自民国廿八年九月一日起至民国廿九年一月十五日止,外埠以邮戳为准。
(四)资格:凡《西风》读者均有应征资格。
(五)手续:来稿须用有格稿纸缮写清楚,于稿端注明作者姓名住址,附寄每期附印于征文启事中之三周年纪念征文印花一枚,并于信封上注明纪念征文字样。无印花者虽佳不录。每人所投篇数并无限制,唯每篇须附印花一枚。来稿请寄上海霞飞路五四二弄霞飞市场四号西风社编辑部。
稿件不论录取与否,概不退还。
(六)奖金:第一名现金五十元,第二名现金三十元,第三名现金二十元。第四名至第十名除稿费外,并赠《西风》或《西风副刊》全年一份。其余录取文字概赠稿费。
(七)揭晓:征文结果当在廿九年四月号第四十四期《西风月刊》中发表。至于得奖文字,当分别刊登于《西风月刊》、《西风副刊》中,或由本社另行刊印文集。
应该承认,《启事》所示征文规则是比较公平和公正的。从《启事》中可以清楚的看到,张爱玲回忆中关键的一点,即征文限定的字数并不是五百字。而是五千字以内,相差竟十倍之多!这则《启事》自第三十七期开始,在《西风》接连刊登了五期,照例张爱玲关注《西风》,既要应征,总不至于弄错征文字数,而她偏偏粗枝大叶,写了仅五百字左右的《天才梦》应征,否则,我们今天或许会读到一篇洋洋洒洒,更为精彩的《天才梦》了。
一九四o年四月,《西风》创刊三周年纪念征文揭晓。据该月一日出版的《西风》第四十四期编者的《(西风)三周年纪念征文揭晓前言》透露,共有六百八十五篇作品应征,可谓佳作纷陈。执笔者有家庭主妇、男女学生、父亲、妻子、舞女、军人、妾、机关商店职员、官吏、学徒、银行职员、大学教授、教员、失业者、新闻记者、病人、教会及慈善机关工作人员、流浪者、囚犯等,寄稿的地方本外埠,国内外各地皆有,社会上各阶层、各职业界、各方面、各式各样的人差不多都有文章寄给我们,可见会写文章或想写文章的并不只限于文人学者,同时也可以显示《西风》已经渐渐侵入了社会的各阶层。然而,也因此增加了评选的困难。
编者宣称是以内容、思想、选材、文字、笔调、表现力量、感想、条理、结构等条例为准则,以定去取的。他们自信确曾用着冷静的头脑。公正的态度,客观的眼光,把投稿者每篇心血之作详细阅读过,但在选定得奖的文章,以及决定名次时,还是觉得左右为难。编者坦陈他们有可能委屈了一些佳稿,最后决定在十个中选名额之外,另外定出三个名誉奖,以增加读者的兴趣,同时减少他们的歉憾。全部得奖名单也照录如下:
第一名 断了的琴弦(我的亡妻) 水沫
第二名 误点的火车(我的嫂嫂) 梅子
第三名 会享福的人(我的嫂嫂) 若汗
第四名 谁杀害了姐姐?(我的姐姐)绿波
第五名 残恶的交响曲(我的妹妹) 家怀
第六名 淘气的小妮子(我的同窗)鲁美音
第七名 无边的黑暗(我的回忆) 方菲
第八名 结婚第一年(我的妻子) 吴讷孙
第九名 我做舞女(我的职业生活) 凌茵
第十名 孤寂的小灵魂(我的妹妹)连德名誉奖
第一名 困苦中的奋斗(我的苦学生活) 维特
第二名 我的第一篇小说(我的小说) 南郭南山
第三名 天才梦(我的天才梦) 张爱玲
拿这个正式公布的得奖名单与张、水、赵三家的回忆相比较,不难发现三家的说法都有错讹。有必要指出的是,三名名誉奖的奖金额与第四至第十名的相同,即除稿费外,赠《西风》月刊及《西风副刊》全年各一份。所以,确切的说,张爱玲获得的不是《西风》征文第十三名荣誉奖,而是名誉奖第三名。吴讷孙(鹿桥)也确实得到了征文奖,但不是首奖,而是第八名。
大有争议的征文首奖《断了的琴弦(我的亡妻)》作者水沫来自上海,很可能是个笔名。此文在《西风》第四十四期上随评选结果一并刊出,系作者在爱妻去世后的第二十天所作,思念殷殷,感情深挚,是一篇感人的悼亡之作。全文字数刚好是五千字,根本不存在张爱玲所说的不讲字数,破格录取。那么,又怎么解释张爱玲先收到获得首奖通知,后又突然改为名誉奖第三名的指责呢?这极有可能也是张爱玲误记。她当时收到的该是获奖通知,而不是获首奖的通知。假定正如像她所说中途变卦,《西风》编者大可改授她第二名或第三名,或者授予她新设的名誉奖第一名。而不至于把她改为名誉奖的最后一名,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较为合理的解释是,《西风》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授予她首奖,而只考虑授予她名誉奖。至于张爱玲所说的首奖作者用得着这笔奖金,故而《西风》编者帮他这个忙,是否根据确凿,还是当时张爱玲远在香港道听途说?因当事人均已下世,只能永远存疑了。
《天才梦》与名誉奖第二名《黄昏的传奇》名誉笑第二名公布名单时题为《我的第一篇小说(我的小说)》,但全文正式发表时题改为《黄昏的传奇(我的第一篇小说》,想系编者历为l一同发表于一九四0年八月《西风》第四期。平心而论,获首奖的《断了的琴弦》虽然文情并茂,毕竟只是中规中矩的抒情文,不像《天才梦》短则短,却是才华横溢,意象奇特,时有神来之笔,最后一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出自二十岁的少女之手,道尽了多少人间沧桑,实在令人惊奇,也令人回昧无穷。但这是文学趣味见仁见智的问题,编者评选《断了的琴弦》为第一名自有其道理,不能苛求。何况这次征文得奖作品结集出书时,以天才梦为书名,可见编者对《天才梦》还是欣赏的。
其实名次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西风》藉这次征文提倡西洋杂志文体,企图在我国杂志界灌进一些新力量 张爱玲的《天才梦》在近七百篇征文中脱颖而出,首次在全国性刊物上亮相,意义非同一般。它昭示着一颗文坛新星已冉冉升起,张爱玲从此走上了职业写作的不归路。张爱玲晚年对此事的回忆也是耐人寻味的。回忆录最大的价值在于为历史保留下一些真实,因此,比较客观、坦然、真实地对待自己与历史,无疑是最为重要的。对《天才梦》获奖经过的误记,既表明张爱玲对自身文学才华的充分自信,也表明张爱玲毕竟也是常人,她再清高,再通达,仍很在乎自己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这是值得张爱玲生平研究者思考的。
(原2001年1月《作家杂志》383期)
张爱玲的画
张爱玲文、画双绝。
张爱玲不以画名。但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像张爱玲这样在绘画上也有独特表现的杰出作家,几乎不作第二人想。
张爱玲自小就有绘画的天分,喜爱东涂西抹。她后来回忆自己八岁时创作了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快乐村》,就自绘了c画多帧;到了九岁时,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终身的事业(《天才梦》),而文字生涯并不在她考虑之列。一l七年夏,张爱玲自圣玛利亚女校高中部毕业,在答复校刊《凤藻》的个人性格调查时,在拿手好戏这一栏填写的也是绘画而非其他。这多少有点出人意外。因为此时的张爱玲已在校刊《国光》上发表了备受赞誉的小说《霸王别姬》、《牛》等,开始在文学创作上迈步了。
张爱玲的绘画才华。从她弟弟张子静的回忆录中也可以得到证实。早在五十八年前,张子静就告诉我们张爱玲能画很好的铅笔画(《我的姐姐张爱玲》)。张爱玲驾鹤西去之后,张子静更在长篇回忆录《我的姐姐张爱玲》中写道,张爱玲中学时期,一到寒假就忙着自己剪纸、绘图,制作圣诞卡和新年卡,她还曾在寒假中自己裁纸和写作,编写了一张以我家的一些杂事作内容的副刊,同时不忘配上此c图。
也许读者想象不到,张爱玲最早在正式刊物上亮相,既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恰恰是她的绘画,这有她自己的有趣的回忆为证:
生平第一次赚钱,是在中学时代,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上,报馆里给了我五元钱,我立即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童言无忌》)
从中很可以感受到张爱玲第一次发表画作时的雀跃心情。
青年时代的张爱玲仍痴迷于绘事。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时。张爱玲正在香港大学求学。在隆隆的炮火声中,她仍兴致勃勃地画画。对此。她后来也有具体生动的回忆:
由于战争期间特殊空气的感应,我画了很多图,由炎樱着色。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欢喜赞叹,似乎太不像话,但是我确实知道那些画是好的。完全不像我画的,以后我再也休想画出那样的图来。(《烬余录》)张爱玲还得意地提到教授日文的俄国教师看见我画的图,独独赏识其中一张,是炎樱单穿一件衬裙的肖像。他愿意出港币五元购买,看见我们面有难色,连忙解释:五元,不连画《流言》c图《风兜》框(《烬余录》)。可惜我们无法知道这笔画作生意最后是否成交。
张爱玲是如此酷爱绘画,她对于色彩和字眼同样极为敏感,假如她继续自己的绘画生涯,她将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位优秀的画家。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最后还是把自己的拿手好戏放在了一边,选择了文字生涯。毫无疑问,张爱玲更钟情卖文为生而不是卖画为生。当她一九四三年春以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正式登上上海文坛,一举成名之后,绘画就成了她的业余爱好。她仍时不时趁兴涂上几笔,为自己的小说和散文c图,也为别人的小说和散文c图,还为自己的书和别人的杂志设计封面,但这已是煮字之余事,兴尽就罢手。五十年代以降,除了为散文小说集《张看》设计封面这个惟一的例外,张爱玲完全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尽管张爱玲画龄不长,发表的画作也不很多,但她的画和她的精美文字一样,在当时的上海文坛上广受注意和赞誉。
一九四三年五月。 鸳鸯蝴蝶派著名作家周瘦鹃慧眼识宝,在他主编的
大家闺秀《紫罗兰》杂志上开始连载张爱玲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也正是在这一期《紫罗兰》上,周瘦鹃写了《写在(紫罗兰)前头》一文,文中追述了张爱玲向《紫罗兰》投稿的经过,在回忆张爱玲和姑姑专门为他举行的家庭茶会时说:
《流言》c图《大家闺秀》我们三人谈了许多文艺和园艺上的话,张女士又拿出一份她在《二十世纪》杂志中所写的一篇文章《中国人的生活与服装》来送给我。所有妇女新旧服装的c图,也都是她自己画的,我约略一读。就觉得她英文的高明,而画笔也十分生动。不由不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
《中国人的生活与服装》是用英文写的。周瘦鹃在钦佩张爱玲英文的高明的同时,对张爱玲为该文所作的c图也表示肯定,称赞她画笔也十分生动,虽只短短的一二句话。却是目前能见到的对张爱玲画作最早的公开评论。
第二位关注张爱玲画作的是柯灵。三个月后,柯灵在他主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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