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下,说:“你若不喜欢这几个孩子也就算了。自己慢慢物色吧。总有个孩子伴着好一点。”
轻轻的揉搓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不知道和你有缘分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孩子
园子里的孩子一下子多了起来,男孩子有三个,再加上过继过来的几个小姑娘,显得生气勃勃。
惟独我面前还是没有孩子。
好在弘时一有时间就过来陪我。弄得李氏侧福晋都颇有微词,不过我们的丈夫曾公开发表过以下言论——“善玉学问也好,心思也好,没事让孩子多和她呆着,断不会让孩子吃亏的。”
所以,她也不能对我做什么。
等那两个小孩子都长到四岁的时候,爸爸才给他们取了名字,老四叫弘历,老五叫弘昼。都是好听的名字。我曾经被老八家的那个“弘旺”笑了个半死。
康熙五十五年了,我才领养了一个孩子。
那是外面庄园的女人给领过来的一个小女孩。
小得好象一只小猫。
“善格格,这孩子原来是我邻居,她额娘死的早,阿玛又好赌,把个好好的家产败了个精光,现在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债了。她叔叔其实还是个小官,但婶婶是个狠的,又不肯收留,我就自做主张,想留她在庄子里做个下手,您能不能就准了?现在还小做不来事情,但是养两年就好了。”
那个女孩子一身衣服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穿戴虽然寒酸,却整整齐齐。
“你什么时候生的?”我问她。
“康熙五十一年,五月十八。”声音不大,有些因为强做镇定而发颤。
五月十八。我心里忽然有些温暖。
我一把抱起她,将她放在我的腿上:“你愿意做使唤丫头?”
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让我有些失神。
“不。”她小声说。
领她来的女人急忙冲她使眼色。我笑了一声,说:“阿伦嫂子,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转面对怀中的女孩子说:“你叫什么?”
“丫头。”
“丫头,做我女儿好不好?”我轻轻刮了刮她淡淡的眉毛。
“我有额娘。”她眼睛里有水气氤氲。
轻寒在一边笑了起来:“格格,那就算了吧。”
我只管笑了,觉得自己傻得可以,却还是说:“你原来的额娘仍旧是你的额娘,我是你的新额娘,怎么样?”
她看看我,又看看轻寒,点头说:“好。”
我抱着她,说:“你是五月十八的生日。我就叫你初夏。初夏,你要管我叫额娘。”
轻寒带着她去换衣服了,我一个人静静的坐着,默默的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
初夏,初夏。
我教初夏读书,轻寒教她针线。没有把她像别的格格那样关在屋子里,我放她在外面和弘历弘昼他们混在一处玩。弘时却比他们大了八岁,只是偶尔帮他们解决些小纠纷,并不能再在一处玩了。
几个孩子,没事情却还是喜欢往我那里钻。
时间于是就过的很快,弘历和弘昼进学的时候,我便跟孩子爸爸说,让女儿也跟着去上学。
孩子爸爸笑了,问:“女儿家的,何况你自己也在家里教她了。没由来和男孩子总混在一处。”
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谈笑都是淡淡的。
“只是在一旁陪听而已,又不是真要她去做学问,也好束着四阿哥和五阿哥的心性。”我耐心的说。这倒是真的,尤其是弘昼顽皮得不得了,耿氏是疏阔的性子,不怎么爱管,在外面一天到晚板着脸的雍亲王爷对这个小儿子也没有办法,偏偏弘昼只买初夏的账,初夏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初夏要他去骑马他不敢去骑驴。园子里的人都知道五阿哥只服初夏小格格。
大概是因为想到这个,孩子爸爸莞尔一笑,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那就让初夏也跟着去吧。要不然,我怕弘昼把书斋顶给掀了。”
又好好交代了初夏。
初夏才六岁的孩子,十分活泼。
“知道了,额娘,知道了,”她笑嘻嘻的说,“不要乱说话,要听四哥哥的话,要看好五哥哥,对不对?”
我笑了说:“你阿玛也说了,你是女孩子,所以不要太拘着你。若是不舒服,或是不高兴去,就回来。但我要跟你说,做人要有恒心和毅力,虽然师傅不会对你太严,你自己要努力,明白吗?”
初夏笑着说:“我明白。”
下了学之后,这些孩子有时候也来我这里,说笑,游戏,吃点心。
这一天,正好弘时也在我这里,正给我看他临摹的王献之的帖子,那三个小孩子都来了。都是满头大汗。弘时看着他们便笑了:“瞧你们都这么急。来晚了没好东西招待不成?”
我连忙让他们进屋,又让下人给他们洗了脸和手,端上点心和香茶。
“五哥哥今天又被师傅骂了!”初夏睥睨着弘昼对我说。
我看弘昼气呼呼又在初夏面前不敢发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功课没做完?还是书没背出来?”
弘历这才微笑着说:“是没背出来书。昨天讲的《左传》,要背《子产论政宽猛》这一节。五弟背不出来,就被责罚了。”
他是他们三兄弟中长得最好看的。弘时太清秀,弘昼总是把自己搞得乱糟糟的。只有这个弘历,年纪小小的,清秀也恰到好处,更多的却是威仪。
我转向弘昼说:“这就是你不聪明了,怎么也糊弄两句吧。就比如说子产论政这一章;你只要背出这两句——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然后就对师傅说,读书是为了学以致用,这篇文章里,就只有这两句话有用,总比你一句也背不出来强。”
弘昼立刻眉开眼笑,说:“那善姨将我书中每篇文章都划上几句吧,那样就能应付师傅了!”
弘历和弘时都皱起了眉头,初夏已经揪住我的衣角说:“额娘怎么能教五哥哥偷懒!以后他一定更不听师傅的话了!”
我笑了起来,说:“弘昼还是自己去找哪些句子比较重要吧,你若能自己找对了,也算是把书读通了。”
弘历微微点头说:“善姨说的有理。只是《子产论政宽猛》,师傅说,这子产竟是不对的,施政还是宽些好。《春秋》里面不就是说,立法贵严,责人贵宽嘛。”
我看着他,他年纪还小,脸上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我点点头。
“不错,《书经》里头也说,罪疑惟轻,功疑惟重。都是议论施政的宽猛的。子产说的对,不应该对人民太放纵,书经和春秋说的要宽,也是对的,毕竟,苛政猛于虎。但是这都是因时因地而变的。一味的严苛,人民受不了,掌权者也会被推翻,秦是个好例子。但一味的松乏,也是不对的,汉就是宽的,结果搞得外戚和太监专权,天下群雄并起,最终还是亡了。”
弘历的背挺直了,严肃的看着我。
我便接着说:“你用《春秋》大义驳子产——立法贵严,责人贵宽。这句话,本身就有毛病。法度,法度——有了法就有了度。以法来衡量行为,若违了法度,就应该责罚。既然有了法,就应该执行,而不是还要‘责人以宽’,法是怎样规定的就应该怎样去执行。法是治国的工具,而不是用来恐吓人民的,如果只是立严苛的法令而不执行,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弘历长长的舒出一口气,说:“这竟比听师傅讲的还痛快。看来要请阿玛给我们换个师傅才行。”
初夏已经爬上我的膝盖,骄傲的说:“我额娘当然厉害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几个孩子就都跑到院子里去玩了,轻寒前几天新安置了一个秋千,他们竟是怎么玩都玩不厌了。
只剩下弘时还在。
“善姨教四弟的都是为政之道啊。”他轻声说,并不看我。
并不是有心的,大概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觉得弘历会做皇帝,即使他才几岁,也忍不住教他一些。
“可是善姨从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他抬起头,眼睛里有微微的失落。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解释。他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了,依旧是聪明的,俊秀的,没有一点杂质的。我希望他永远这样。
“你现在这样就好。”我说。
他笑了起来:“真的?”
我点点头。
“额娘前两天要将一个丫头收在我的房里,还在给我物色侧福晋。”他忽然转变了话题。
我愣了一下,说:“我也听你阿玛提起过。那时我还说,没想到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我一直也没察觉,你都要娶福晋了。你不欢喜么?”
他神色迷茫起来,说:“我不知道。好象太快了,我根本没有想过。又觉得我压根不喜欢她们。”
我听了他的话,又觉得有些好笑:“你都没见过人家,怎么知道不喜欢。”
他摇摇头,说:“善姨不是说我这样就好吗?凭空多几个女人,我不习惯。”
“顺其自然吧。”我说。
醉
他过了四十岁之后,就没有新的女人了。福晋请示过几次,他都说不想要。
其实他保养得很好,并不显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养眼了。也许是因为他蓄了两撇胡子;也许是因为几个男孩子都有了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却没有他的心事重重。
但他仍然是一个外表和涵养极好的中年人,有着人到中年,事业有成的风度和谨慎。一举手一投足都恰倒好处,既没有妄自尊大的骄傲,也没有矫揉造作的谦虚——而这两种可怕的气质正好在他的几个哥哥弟弟身上交替出现。所以和他的几个兄弟比起来,我觉得他简直太耀眼了。
只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这种不明显的光芒的。似乎朝堂上的人都被老八拙劣的个人秀迷住了,舆论对我的丈夫仍然很苛刻,批评他没有情趣,没有亲和力,没有掌权者应有的潇洒和宽宏大量。
在这种情况下,我非常佩服他的情商和智商——他能够依然故我,丝毫也不改变自己的风格去迎合他人。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
从来只有臣民对君主趋之若骛,没有君主为讨好臣民而改变自己。
人人都说老八比他有气势,其实,老八在气势上根本就输给了他。
因为老八对这个游戏的规则根本就搞错了,这场残酷的游戏只有一个裁判——康熙,而不是那些立在朝堂上对着康熙战战兢兢的臣子。老八以为笼络的人心,其实不值一钱。
从一开始就输的人,怎么会笑到最后。
但是,就算是对我的丈夫而言,那条路也是越来越艰难。
首先是因为十三。
自太子第二次被废起,十三真正的跌到了谷底,康熙先是将他囚禁了三年,在康熙五十四年的时候才放了出来,囚禁的原因是“与太子一党”,释放的原因却是保外就医——他的关节炎发作得十分厉害,膝盖上还生了疮。我的丈夫先后三次请旨,康熙才恢复了十三自由。
但十三的病情稳定不久,康熙又将他申斥一番重新圈禁。
如猫鼠游戏,循环往复,如此几次下来,十三本来就所剩无几的锋芒,如今已经全无。平和安静。
我有时候看见他,他还是会微笑,只是那笑容,已经如同冬日映在雪地上的残阳,看得见光影,却没有温度,只让人心生悲凉。
其次就是因为十四。
十四已经取代老八,成了他最强劲的对手。
他们是亲兄弟,眉目颇有几分相似。
不仅是眉目相似,连做事的方式都有些相似——他们都是实干家。
而且一样狡猾,一样心机深沉。
碰到和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孤独的高手或许会高兴,因为赢一帮白痴并不值得骄傲;而就算输也仿佛是输给了自己,也并不耻辱。
只是,很可惜,这场战争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否则,他们兄弟会很高兴做彼此的对手。
所以在康熙五十七年,大将军王耀武扬威的离开北京城,奔赴大西北的时候,我的丈夫痛痛快快在家喝了很多酒。
晚上的时候,醉眼朦胧的依靠的我的身上,不停的说同一句话:“我很高兴。我很高兴。”
我轻轻用食指在他高高的鼻梁上来回触碰着,说:“王爷,你醉了。”
“我醉了?”他的表情忽然沉静下来,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明天又要开始了。所以今天想醉一醉。”他说。
很少看见他喝醉的样子。
其实很喜欢他喝醉的时候,很安静,很温柔。脸红着,微微笑,会絮絮叨叨说很多话。
他小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一个人?
“胤禛为什么这么开心?”我轻轻笑着问。我想我知道答案,十四一离开,就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也看出皇上确实有意于他。
他眼睛闭了起来,鼻息平稳,低声说:“很高兴,十四出城了。”
“我不想。。。。对他动手。。。。不想。。。。”
一滴眼泪慢慢从他眼角溢了出来。
我的心猛得痛起来——原来这样高兴的原因并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只知道他疼爱十三,没想到他的心里也有这样的痛苦。
“胤禛?”我轻轻唤他。
他已经睡着了。神情放松安稳。
好象一个还没有烦恼的孩子。
垂头看着他脸上淡淡的水印,不知道他后来要花多大力气去做那些残忍的事情。
不想对十四动手,他也许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吧。只是后来,他还是忍不住了。
但我无法责怪他。
因为他在这一夜,靠在我的身上,流着泪说,他不想。他不想。
第二天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阿离怎么这么开心?”早饭的时候,他问我。
“没什么。”我说。
他狐疑的看着我,说:“不对,笑得那么诡异。”
我依然不说,只是笑着给他准备上朝的东西。
“很久没见你心情这么好了。”他临走的时候忽然吻了一下我的眉毛。
只是无意中窥见你那么可爱的一面,我当然开心了。
“你要常常这样开心才好。”他又说。
我抬起头,笑着,看着他的眼睛,说:“那你就多醉几回吧。”
他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羞赧,含混的说:“你真是。”
穿越;毒药以及婚礼
康熙五十八年之后,老皇帝已经对这个过于庞大的国家力不从心了。
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皇帝,面对面前的人时,是否会很厌倦?尽管他所有的臣子和儿孙还是恭敬的匍匐在他的脚下,山呼万岁。但康熙应该很清楚,这个国家已经不需要他了,人们都焦急的等待着新的君主,这将意味着改变——某些家族从此飞黄腾达,某些家族又从此一蹶不振——而这些都是必然结果,残忍,快意而且刺激。不只是新君一念之间的决定,也是所有加入这场豪赌的人最终的结果。这大约是贵族最钟爱的游戏。
“在想什么想这么入神?”我的丈夫忽然出声,拉回我肆意飘荡的思绪。
“在揣摩一个人的心思。”我很快的回答。
他正在我的房间里,专注的整理着他以前的一些手迹。我一直收藏得很好。听到我的话,他的眉毛微微耸动了一下,说:“谁?”
“皇上。”
他停住了手,抬起头看着我,说:“想到些什么?”
“也不是很清楚。在想他老了,是否对这一些都感到厌烦了。又想到他是不是不愿意放手,对于他这样一个皇帝而言,是不是比一般人更难面对死亡?”
他嘴角弯出一个弧度,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含着一种安静的寒冷。
“阿离,你说话真是越来越大胆了。”他慢慢说。
然后又垂下头去,继续整理他的字。
“可是又有谁能真正放手呢?”这句话他说的声音不大,而且很快。
我便知道他记住了我的话。
在他身边坐下,说:“晚了,睡吧。”
在索取了我的身体之后,他又附在我耳边说:“给我说个故事,很久没有听你说故事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近距离的看他的眼睛是我喜欢的事情,我为此上瘾。
“好吧。”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咱大清朝有这么一位格格,年方十四,不仅容貌清丽,而且琴棋书画俱佳。又熟读诗书,知书达理。”我小声说。
他将脸埋进我的头发,闷声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开始说这些俗气故事了?”
我的声音微微发颤:“俗不俗,你听我说下去,就知道了。”
“这位格格有一次随皇上狩猎时,不幸被流箭s中。当时就没了呼吸,皇上自然非常伤心,便将她厚葬了。”
“没了?这算个什么故事啊。”
“还有呢。这边皇上已经将格格厚葬了。但是格格的魂魄并没有消散,附在了一具已经魂飞魄散的身体上面,等她再转醒过来,她看着身边的人问,是什么时候,身边的人告诉他,是章武元年。”
“章武?那是刘备的年号。”
“原来她的魂魄穿越了一千四百年,到了三国时候的蜀国。”我叹出一口气,慢慢说出了这句话。
“这位格格原来是金枝玉叶,穿越之后,却成了一户穷人家的女儿,名唤小姣。很不幸,她的父母将她买去做了婢女,但是又很幸运的,她是被卖到丞相府。因为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很快就引起了诸葛亮的注意。”
我顿了顿,说:“可是,小姣是从一千多年后的格格,她知道这里所有人的命运。她该不该去告诉诸葛亮,他的皇上将会失去张飞,并且会遭遇一次最惨痛的失败——连营;马良会消失在这场战争中,然后就是诸葛亮一个人苦苦支撑蜀汉到生命终结。”
“告诉我,如果你是诸葛亮,你希望知道将来的事情吗?”我低声问。
他眼睛里有光华瞬间闪过:“不。”
“为什么?”
“因果自有定数,不必强求。”
我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你什么时候看得这么开的?我一向以为你是实用至上的。”
他偏过脸,说:“我参佛久了,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我轻声说:“你到底还是旁观者,又怎么会体验到故事中的人的酸甜苦辣?”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带着浓浓的倦意说:“那后来小姣格格怎样了?”
过了很久,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睑,说:“她爱上了诸葛亮……”
他面色平静的睡着了。
过了五个月,康熙五十八年的深秋,弘时准备纳福晋了。
他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了。弘历和弘昼都已经八岁了。这个雍王府渐渐开始暗流汹涌,虽然距离我的丈夫成为皇帝还有几年时间,但是王爷世子同样是一块肥r。几个有儿子的女人之间都有小小的合纵连横。
李氏开始表现的尤其明显。她费尽心思挑了栋鄂家的女儿。栋鄂一向与雍王府关系密切,也在正白旗中颇有影响,这门婚姻,显然是李氏想为弘时增加政治资本。
很久没有这样隆重的喜事了。全家人都被动员起来,我也不例外。弘时自己也忙碌,越临近婚期越少到我这里。
离婚礼还有三天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初夏正在我屋子里选布——都是李氏送过来的,有些是宫中的赏赐,有些是为婚礼准备的,多出来的,李氏便拿来做人情,送到各屋子里。
初夏选了几种暗色的布,绞了布头,便要叫丫头去取。
我就笑了说:“你一个小丫头,挑些跳脱的颜色吧,那种浅银红色的,我瞧着就好,你挑的这些都显老气。”
初夏做个笑脸,挥挥手中的布,说:“我自己的新衣服还穿不过来呢,额娘上次也给了我新布匹。这都是帮五哥哥选的,他求我为他做个荷包。我就想多做几个,也好送给四哥哥,顺便也巴结阿码。”
我更笑了对轻寒说:“竟有人求着要你做的荷包?上次你逢给我的那个,要不是你轻寒姑姑又密密实实的加了一道边,我看早就散了。”
初夏一头栽进轻寒的怀里,说:“轻寒姑姑,你看额娘取笑我!你同她说,我现在做的怎么样!”
轻寒也笑着说:“格格!初格格现在大有长进呢,我看绣得不错,拿出去也不会失礼人家的。您也不要太严了。想当年,您在嫁进来之前,大病一场,病好了之后,人却虚得连针都拿不稳了,绣也绣不好,不是花了好长时间才好吗?”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我那时候不是因为生病才不会针线的,这是我永远的秘密。
于是对初夏说:“你若要为四阿哥和五阿哥做,就顺带为你三哥再做一个吧。他要结婚了,你做妹妹的也表表心意吧。”
初夏想了想,说:“三哥哥身上的这些荷包啊,绦子啊,一向都是额娘您为他打理的,我也不知道他都喜好什么样子的。额娘说给我听听。”
我挑了块银色暗花的绸布,说:“这块就好,配上正红色线。图案不要太复杂。结婚的,你看着绣,别绣蝴蝶,也别绣鸳鸯,就绣莲花和莲子吧,但别绣得太密,疏阔点才好看。绣好之后,别染上什么乱七八糟的香气。我这里有薄荷香,拿三钱去和二钱檀香混一处,燃了正反里外的熏。弘时喜欢这味道,又清爽又干净。”
初夏头一歪,说:“这么多,我可记不住。还是额娘做好了,算我的人情吧!”
刚说完,这边弘时就走了进来。初夏就丢了手里的活计去找弘昼玩了——因为府上要办喜事,师傅就放他们下午不用上学。
弘时的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阴影,显然睡得并不好。
我便让轻寒在窗下支了我的躺椅,让他躺下,又拿了小被子给他盖上。
“我都已经这么大了,善姨还把我当小孩子照顾。”他微微笑了说。
秋天午后的阳光明媚起来也是很耀眼的,落在窗前,合上他含在眉眼间的温柔笑意,让我一瞬间有些失神。
“你到底还是在叫我善姨不是?我倒还想把你当小孩子照顾,你却转眼就要娶新嫁娘了。”我为他整理好被子。
“睡一会吧。这两天你自己也累坏了。”
他怔怔的看了我一会,便合上了眼睛。
我想起身离开,却又觉得无事可做。于是拿了本书坐在他的身边,有一页没一页的看着,一会又侧耳听听他绵长的呼吸,觉得心安。不去想遥远的将来。
一个时辰之后,他醒了过来。
他似乎有话想对我说,我似乎也想交代他些什么,但两个人总像隔了些什么,便又无话可说。呆坐了一会儿,我就布置了几道点心让他垫饥饿。
“这是什么,没见善姨做过。”他用筷子指了指一个碟子。
我夹了一块到他的碗中,说:“这叫肴r。是镇江的一种特产。配上姜丝和香菜,蘸点香醋,味道十分好。”
他依照我说的试了试,说:“果然很好。怎么没见善姨拿出来过?”
我笑着说:“我也是慢慢才做的好的,以前做的不太好。何况,因为这道菜工序特别,其实并不适合给你们吃。”
“什么工序?”
“这肴r如此鲜美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腌的时候,放了一点点硝。当然,只能是一点点。”
硝是一种剧毒。
弘时听见我的话,并没有任何惧怕的神色,依旧将肴r送入口中。
我笑着说:“你不怕吗?”
他垂下眼睛,低声说:“善姨招待的就算真是毒药我也会吃,何况是如此美味。”
我愣住了,不知道这句话的重心是在前半句还是在后半句。
“弘时,”我说,“你说什么?”
他忽然灿烂的笑起来:“我是说,这样的美味就算真是毒药,我也愿意吃下去。”
我便稍微放了一点心。
三天后,弘时成亲了。
三个月后,李氏又为他纳了两门小妾。
因为他不肯与福晋圆房。
这件事情在他结婚的第二天早晨就很快被知道了。新娘被冷落在一边,新郎和衣而睡。床褥非常整齐。
又有更详细的说法,说弘时已经解开了新娘的外衣,但不知道为什么,竟停住了手,没有继续下去。
头几天还好糊弄,结婚三个月,新娘却依然是处子,这让李氏开始着急了。园子里也开始流言四起。园子外面的传言则更加不堪。
最通常的一种说法是,雍亲王的儿子是个同性恋。
但我知道不是。
弘时必然是个悲剧人物。虽然我自己很喜欢他。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他答应过的事情会做到,他永远都不会变坏。
这两天一想到他就觉得心痛。
看到历史上弘时确实也只有一妻两妾,只有一个儿子,就觉得这背后似乎可以发展出某段欲罢不能的故事。于是就这样写了。
雪后·长生
我见过弘时的福晋。她是一个小巧的女人,有一双过于锐利的眼睛,看我的目光大胆到肆无忌惮。
我立刻就明白了弘时为什么不喜欢她。
“我听说你是弘时最亲近的长辈,几乎人人都这么说。可是很奇怪,我却从没有听他自己提起过你。”在我们单独见面的第二次,栋鄂氏就对我这样说。
我低头看茶盏中的绞股兰舒展成一种奇怪的形状,轻声笑了说:“哦,是吗?我不知道他原来还会跟你聊天呢。”
她的脸立刻涨红了。
我不喜欢用这样的尖刻去伤害人。但是我更不希望她伤害我和弘时——她过于敏锐,而且她并不爱弘时。
“最近两位侧室就要进门了,你也多担待些。”我淡淡的将她打发走了。
故意忽略掉她怨愤的神色。
但是自弘时成亲之后,我再没有同弘时单独相处过。
或许是他在故意躲着我。
少年人的心意很感人,我不是没有一点感动。只是他终究会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我只不过是他生命中某种美好的遐想罢了。注定要过去,不可能长久。
想找机会告诉他。又担心他从此不再相信我,会性格大变,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错事。
又觉得自己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也许这其中另有隐情。
左思右想之间,他的两个偏房也进门了。
康熙五十八年末下了很大的雪。
冬天的时候,我喜欢在屋子里燃上香,干燥而且温暖。有书看,有雪景赏,有好茶品。心情好到极致的时候,反而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前两天听说弘时和侧福晋钟氏同了房,我本来应该松一口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却有些像是叹息。
被英俊聪明的年轻人爱慕,是会让女人的虚荣满足的。
即使像我这样自以为d悉自己的情感,还是会被撩拨起一些莫名的情愫,仿佛又回到初恋一样。或许只是不想那么快结束这样一个好梦。
既然一切都已经回到了正轨,那我应该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和他相处。
正想着,弘时就来了。
依然是温柔的笑。
我也给像平常一样招待他。
坐定之后,我就说些家常话,却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笑容已经消失了。
我停住了嘴。安静的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问我原因。”他说。
“什么原因?”
“你知道的。”他说。
我忽然觉得又回到了他小时侯,会偶尔和我闹脾气。
“好吧。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和福晋同房?”我顺着他说。
他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我听到他沉重的呼吸,情与欲如水一般在他眼睛里闪动。我忽然有些畏惧这样鲜活的感情,这是胤禛不曾给过我的——我多少次凝视他的眼睛,寻找的是否就是此刻弘时眼睛里的这一份彻底的沉沦与痴迷?
他猛的站了起来:“我走了。”
他步伐匆匆的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忽然开了口:“现在你觉得放不下的东西,过段时日你就会放下了。现在你觉得好的东西,也许将来会觉得其实也不过如此。”
这样突兀的奉劝,既是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
他没有转身,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雪又开始下起来了。我看他走出去,雪无声的落在他的肩头,想为他拂去那些雪,却已经离得远了。
那一天正是腊月初一,我三十三岁的生日。
自那之后,弘时还是会过来请安,也有依然温柔的笑容。只是再没有提起那些隐秘的情愫。仿佛只是一场青春的闹剧。
不久之后,钟氏怀孕了。
“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做爷爷了。”胤禛扶着我的肩说。
我抬起头对他温和的笑:“你并不老。”
康熙五十九年的新年,正月里头,我们两个在街上闲逛。休朝八天,他的事情还是多。到下午时却让我陪他去街上逛逛。
“不知道会不会是一个孙子。”他说。
我握紧了他的手,说:“会的。”
他的心情并不好,出来也是为了散心。因为今年祭天,皇上让老三诚亲王代了。
街上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热闹,摊子摆得稀疏。一来是为大年上的,家家都赶着团圆,二来雪时断时续,天气并不是很好。只有些调皮的孩子,零零散散的聚在街头巷尾,点鞭炮,抽陀螺。我让他给我买了一块烤红薯,捧在手里暖手,闻闻味道,并不吃。
“你难得和我出来玩,就别这样心事重重的了。陪着年怀玉的时候,你也这样愁眉苦脸么?”我顺手将红薯给了路边的一个小乞丐。
他看了我一眼,说:“很少见你这样任性。”
“如何?”
他伸手包住我的手,说:“和你在一起,不必强颜欢笑。不好吗?”
我愣了愣,默默点头。
一起走了很长的路,低声的说话。
“你不必担心。”我忽然说。
已经快到雍王府了,我站住了,面对他,忽然说。
“我在担心什么?”他狡黠的问。
“不管你在担心什么,我都要叫你不要担心。”我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说。
“若你知道什么就不妨直说吧。明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就凭一句不要担心,就能让我安心么?总要说些原因吧。”
雪开始下得有些大了。我的声音似乎被雪吞没了一些,张口说话,让我感觉寒冷和困难。
“除了你还有谁?老大,老二,被圈禁;老三只是一介文人;老八,皇上早就对他深恶痛绝;老九老十是和老八一损聚损的;十三是自己人;还有十四,他在大西北,早就被你制住了。”
我盯着远处一片虚无的白色:“你要相信自己。”
他忽然说:“为什么爱我?”
我惊讶的把目光集中在他脸上,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样的话。
他没有任何玩笑的神色。依旧有我熟悉的心事重重和狡黠,甚至不信任。
我顿时有一种屈辱的感觉,好象自己是一个被人窥探得一清二楚的小女人。被那个男人不动神色的玩弄于股掌之中。
“为什么爱我?”他又问了一遍。声音不大,感觉却强硬起来,撞击我的耳膜,和风雪一起让我感到寒冷。
“为什么要问原因?”我终于回答了他的话。
他将我纳入怀中,低声说:“你以为我是铁石心肠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是怕我是因为他能做皇帝才爱他。
“你不是铁石心肠,只是有时对我太狠心了一点。”
他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说:“阿离。”
慢慢走回去,离家还不远,就看见门前乱做一团,进进出出全是人。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一向深恨下人做事没有章法。
这边管家已经小跑过来,禀道:“王爷,宫中刚才传旨下来,皇上明天要过来,这里什么也没有准备,都等着您示下。”
他一直与我握着的右手竟细密的渗出了一点汗,我能感觉到他掩藏在不动声色之下的喜悦。
他略一沉吟,就对总管说:“福晋这会也该知道了,让她把里面的事情都安排好。明天到跟前服侍的人要一个一个挑出来,要手脚利索嘴巴紧的;明天要赶在皇上来之前全将道上的雪给清了;皇上爱听戏,叫两个戏班子过来候着,这事情你自己亲自去办,务必要是全京城最好的戏班子,别管现在是在哪里唱,明天一定要拉到雍王府上来;另外一会儿叫三阿哥去我书房,我有事情吩咐。”
总管太监一连声的答应着,连忙小跑着去吩咐下人了。
“明天也不必全将雪清了,留些路边,不妨道,看着也好看。”我说。
他点点头:“我一会还会再吩咐。你再帮我想想,哪些我漏了的。皇上来得急,来不及准备。”
我笑着说:“你这么聪明,当然知道皇上就是不想看你什么都是刻意准备的。只要别太乱就成了,雍王府向来出了名的安稳妥帖,皇上是想看你平素的样子。我就觉得别太造作就好。说句宽你心的话,你就是给老十府上一个月时间,他也整治不到你平日的一半。”
他并不反驳。
我就接着问:“叫三阿哥过ナ俏裁词拢俊?
他就领着我往书房去,说:“你也来吧。我前些日子听内里的公公说皇上有意思带个小阿哥在宫里面住着,闲来无事可以陪着皇上读读书说说话什么的。我这些天都在琢磨这件事情。另外明天接驾的事情,也要弘时去办一些。”
我跟着他进了书房。刚上了茶,弘时就来了,穿了一件深枣红色马甲,衬得他脸色更显得苍白。
“你脸色不好,病了么?”胤禛都看出来了。
弘时极恭敬的对我们行礼,说:“谢阿玛关心。前两日受了凉,如今已经不碍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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