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

第 4 部分

我的丈夫见皇上这样亲近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说:“好生伺候皇阿玛。”
“你阿玛就是个粗人,朕说这话,你可别生气,你阿玛可不念书。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可真是神奇。”康熙扶着太子的手缓缓说道,慢慢攀着山。他已年过五十,身体还是好的很。
太子c话问道:“这是哪家的?”
我连忙说:“我阿玛是礼泰。”
太子若有所思的看了我几眼,不再说话。
康熙站在山上俯瞰的时候,发出一声赞叹。
“好。妙。”康熙微笑着用手帕拭了汗,说。他又转向太子,问:“你可看出来妙在何处?”
太子似乎有些犹豫,生怕说错的样子,我在心里暗暗发笑,一件小事而已,也要这么揣摩半天,没一点主见。
“这个,儿臣以为,这寺庙格局宏大,布置精妙,信徒虔诚,从这里向下面看,香烟袅袅,真是如在仙境。”太子说的也不差。但我知道这不是皇上想的那个答案。
“啊,也对。”康熙心情不错,说

这个“也”字让太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回皇阿玛,不知儿臣说的对不对。皇阿玛说妙,是因为和别处一寺一庙独立不同,这山与寺融为一体。山中有寺,寺中有山,寺沿山走。”一个清亮的声音说。
是老十三。他此时正是深受康熙宠爱的时候。我心中真是不服也不行了。他真是说到点子上了,那正是后来康熙对金山寺的评价——“山裹寺”。后来的颐和园万寿山正是仿造了金山寺的这种布局。
康熙立刻宠溺的看着老十三,好象他是一只初生的小凤凰。
“好!说的很好,这正是山裹寺啊。看着人欢喜。再向北看,江天一色。这寺原来就叫金山寺吗?”康熙的思路转的很快。
金山寺方丈立刻说道:“先后叫过泽心寺,金山寺,龙游寺。但是一般都通用金山寺。”
康熙微笑着说:“赐名,江天寺。”
到了专门给皇上布置好的客房休息,镇江本地的官员上来说是按皇上的要求举荐了一些名士,请皇上接见。
“都有哪些人?”康熙喝着茶问。
“共有八人。其中有苏默止。”那个官员似乎很会揣摩圣意。因为康熙在听到苏默止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里闪出了光彩。
“有名的才子啊。他是哪年中的进士啊?”康熙在儿子们中间扫视着。
“是康熙三十五年。”我的丈夫向前一步,说。
“他这个人,一中进士就报了丁忧,然后就一直不出来做官。朕就见他一个。”康熙想了想说。
苏默止进来的时候,他愣住了,也不行礼,怅然说道:“我竟是中了道台大人的道,硬是将我诓来了。”而我,我的丈夫,皇上,还有张廷玉都愣住了——那苏默止竟就是昨天的钱先生。
“原来钱先生不姓钱。”康熙微笑着说。
苏默止行了礼之后,脸上以恢复了神色,自然大方的说:“学生虽姓苏,但为钱汲汲营生,所以冠钱以姓,仅做游戏而已。”
皇上却也不忙着问他做官的事情,却是与他东拉西扯。又问他怎么就去学做菜。
苏默止笑到:“我若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皇上信不信呢。然我从不愿意故弄玄虚,其实不过是兴之所致罢了。”
康熙似乎被他“兴之所致”四个字触动了。许久没有说话。
最终才说:“看来先生是不愿放弃着逍遥生活了。”
苏默止微笑着说:“我非治国良才,皇上何必介怀。”
说完竟飘然离去。
康熙看着他的背影,说:“是真名士自风流。苏默止当得起这句话。”
我那凡心甚重的丈夫立刻说:“此等才俊。皇阿玛既然爱惜,又怎可让他埋没在此处呢?”
康熙看了一眼老四,说:“只怕他入了庙堂,就再才俊不起来了。朕是怎么也忘不掉容若是怎么死的。若是那时早放了他,恐怕他还能多活些时候——有些人啊,你是关不住的。”
六月
六月的时候,康熙结束了南巡,回到了京中。这次南巡检查了河工,体察了民情,游览了各地风物,让康熙很是尽兴。
回来的时候我没能把怀孕的消息带给福晋,然而实际上她也没有精力来管了——洪晖病重了。这是福晋和胤禛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胤禛还在回来的路上就知道洪晖病了,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的回了家,洪晖已经奄奄一息了。
所以,基于这种情况,我觉得我没有怀孕反而是个好事情。
和轻寒阔别近半年之后再见到她,我忽然很想哭。而她已经抱着我哭了起来:“格格,格格,你怎么变得这么瘦啊?很辛苦吧。格格,我想死你了。”
我笑了起来,把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送给她。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世子很不好呢。”轻寒开始把这么久家里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说给我听。
“病了有多久了?”我小声的问。
“主子们走了一个多月吧,就开始病了。起先只是小病,福晋也只当是平时的事情。后来就时好时坏,福晋就渐渐急了,贝勒又不在府上,幸好德妃娘娘那里还有个照应。到了六月初越发严重起来,听说这两天已经说不成话了。”
我并不很了解这个孩子,只是依稀记得他有一双明亮的眸子,薄薄的嘴唇,很像他的爸爸。
这个孩子并没有能撑很久。我们回来不到十天,他夭折了。
他夭折的时候是在凌晨。
那几天,大家的神经都已经崩到了极限。六月初九的凌晨,天亮之前最黑的那一瞬间,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撞进我的耳朵。惊得我的心也跟着剧痛起来。
福晋好象失了魂一样,料理了洪晖的后事,她好象迅速的垮了下来,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我只能在一边勉力安慰她。
虽然明知道孩子的父亲也很痛苦,但我相信他再痛苦也比不上福晋。他除了这个儿子,还有很多。而对一个母亲来说,孩子就是全部。
到了六月底的时候,福晋还是常常流泪,精神却渐渐恢复了。
我正在为她抄经文——她精神不好,我只好代劳了。
“善玉,算我没有白疼你。”她低声说。
我抬头笑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你过来休息一下,那些,等我精神好了我自己抄吧,那样心才够诚。”福晋让我坐到她的身边。
“洪晖没了的时候,你天天都呆在我身边,怕我想不开。你恐怕不知道,那几个女人竟全都到咱们爷面前去哭。还嫌爷不够烦吗,竟趁着这个机会使狐媚。良心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轻描淡写的说。
我却知道她心已经恨到了极处,儿子的夭折本是不怪任何人的,但侧福晋几个竟用这个机会暗中排挤福晋和我,真是惹到了福晋。
我微笑着说:“福晋也不要太责怪她们了。这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福晋握着我的手,说:“你怎么就不跟她们一样瞎折腾呢?让她们折腾去吧。善玉,你样样都好,只是肚子不争气!昨天我已经叫人把年羹尧的妹子领进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到底还是来了。我感觉她手上的力气加重了一点点。保持着刚才的微笑,我低声说:“福晋如何待我,我怎么会怪福晋。还请福晋放心,也请福晋就像对善玉一样照顾年家妹妹。”
年氏才十四岁。就和我刚来的时候一样的年纪。看上去却比我还小。
“她看上去真小啊。”我轻声对轻寒说。
“格格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啊。”轻寒笑着说。
我侧过脸笑着啐她:“我现在就老了吗?”
福晋含笑对年氏说:“这是侧福晋,这是孔格格,这是善格格。你过去见了吧。”
年氏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我比她高了半个头。我想起来有人说过胤禛喜欢小小的女人——难怪她以后会那么得宠。
她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这一双眼睛让整个脸都很生动。
“怀玉见过侧福晋,孔格格,善格格。”她的声音也很好听。
侧福晋笑了起来:“这可怎么好呢。这个玉字可是犯善格格的名讳。”
怀玉立刻惊慌的看着我,一脸的无辜。好象一只小猫。
我淡淡笑了说:“不过是闺名罢了,姐妹们互相叫着亲热,哪里就有谁犯谁的名讳了。指不定哪天我还要沾妹妹的光呢。”
她日后是贵妃。我前途未卜。
福晋点点头,不看侧福晋,只对怀玉说:“你善格格说的对,你的名字也不用改。善格格最是聪明明理的一个人,你要多用心像她学习。”
怀玉立刻感激的看着我,似乎我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这种眼神对我这个女人来说没什么,但我知道男人喜欢这种让他们感觉大男子的眼神。
六月就这样过去了。
不到两个月,侧福晋传出怀孕的消息——正是洪晖没了的时候怀上的。福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冷笑数声。
年底的时候,宫里新选了秀女,福晋要了几个到府上来,其中一个叫纽钴禄氏,被收进了房,福晋叫她见过我们的时候,纽钴禄氏的榜样已经变成了新封的年格格——她进门不到半年,已经怀孕了。
冬日琐事
康熙四十二年结束,迎来四十三年的这个春节,过的是无比热闹。年氏怀玉别出心裁的只管跟着我叫善姐姐。一声一声的善姐姐叫的亲热异常。
“真是无事献殷勤,非j即盗。”轻寒对怀玉一点好感也没有,在我耳边嘀嘀咕咕,将怀玉送的一食盒糕点重重的放在桌上。
我放下毛笔,捧起手炉,看着轻寒气呼呼的样子觉得好笑——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给我们送吃的不好吗?”我拈起一小块点心,一边吃一边问。
“格格没有见到她说话的样子——‘这些糕点是小厨房特意做给我的,偏生我现在害喜的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就拿去给善姐姐吧。她日日帮着福晋做事也是很辛苦的。’”轻寒捏着嗓子,扭着腰,学怀玉的样子。
我笑的差点被噎住,喝了一口热茶,忙说:“你个小蹄子,以后别在我吃东西的时候讲笑话。你还是来吃这点心吧,有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看来是我把你给惯坏了。”
轻寒笑嘻嘻的在我身边坐下,一边吃点心一点说:“我可是费了好大工夫,才没在年格格面前笑出来,怎么能不折腾折腾您呢。也真不知道四爷怎么就喜欢她那样的!”
我忙打了一下她的手:“这话也能瞎说?在我面前也就罢了,若被别人听了去,非挨板子不可。”
轻寒靠在我耳朵边上说:“我是真看不出年格格哪里有主子好啊。”
我仔细看着轻寒,她也有十六岁了,正是一个女孩子最美的时候,也许本来的善玉就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再加上后来的我也从没有把她当下人,所以轻寒就显得比别的丫头来的伶俐且不奴性——她对我的好全是出自一片关怀。
“轻寒,你以后可怎么办呢?”我摸着她的头说。
轻寒有些奇怪的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你不要跟我学,学的不讨男人喜欢。年格格那样才对啊。”我对她说。
轻寒摇摇头说:“年格格那是年格格的事情。我心里只觉得主子好。”
我不再出声。轻寒为我磨了墨汁,我又坐到桌前开始写过年的分例——这本是侧福晋的事情,因为她也怀孕了,所以就一并交给我做。
下午的时间特别安静,外面又积了雪,我的心在机械的写着那些东西的时候,不知道沉到了哪里。
我一抬眼从窗外看到了胤禛正站在外面,几杆枯竹衬得他愈加修长。我有快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一时间竟有些感慨。
“四爷,干什么不进来。”我打了帘子出去,站在廊下向他请了安。
胤禛面色沉静,走了进来。我为他脱了长斗篷,又赶紧给他上了茶。只是屋子里乱的很,我也没来得及收拾。
他只到我的屋子来过一次,就那唯一的一次正好撞见我在看《论衡》——把他气的哭笑不得。
他舒服的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环视着我的屋子说:“你这里总是这么乱吗?上次我来的时候似乎还是挺齐整的。”
我笑着说:“爷还是不要苛责我了。最近事情多,所以就乱了些。”
胤禛皱了皱眉头说:“你这茶怎么和我在年氏那里吃到的味道不一样?”
我在他身边坐下说:“我这是今年冬天的雪水,不知道年妹妹那里是用的什么水。”
他又喝了几口说:“是了。她那里用的是玉泉山的水。那些奴才给你的茶叶也不对,是隔年的老君山。”
他气呼呼的把茶放下了。
我笑了起来。他瞪着我说:“有什么好笑的?没见过你这么好欺负的!”
我说:“我笑爷可笑。这底下人还不是看爷的脸色行事——这园子这么大,这么多主子,让他们个个都服侍的妥妥帖帖怕也是做不到的。不过是估摸着那个主子得宠些,就巴结些,哪个主子不得宠,就怠慢些。爷会不明白?我这里不过是茶叶陈了些,没有新鲜泉水罢了。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胤禛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想到你还挺安贫乐道的。”
我忽然就想起他送给我的四字考语——恃宠而骄,心下不觉一痛,连忙笑了说:“这也算不上什么贫贱吧,比起一般人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了。”
然后就一时无语。他安静的喝着茶,就着桌上的糕点,从我的书里找出一本在那里看着,我也就为他捏捏脖子,捏捏脚什么的。两个人都不说话。
过了半晌,他站起来,走到我的书桌前,翻着我写的东西,说:“你还真是事情多啊。都快赶上我那里了。这又是算分例又是抄佛经的。”
我看看桌上堆得那么乱,自己也觉得好笑,说:“我这是能者多劳啊。”
他翻出了我以前抄的一些东西,看着说:“你的字,是进益了许多。”
我看见那是抄的一首容若的词,时间标注的是在南巡回来不久。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都回来了,何必做此思乡悲声,纳兰词是好的,只是太凄切了。”他柔和的对我说。
我含糊的应了一声,在心里苦笑了——他哪里知道,我的家乡不是北方这座雄伟热闹的城市,而是坐落在江南。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指。我吃惊的看着他。
“这么凉。”他为我哈了一口气。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但这样的温情脉脉,我还是消受不起。
“你恨不恨我宠年氏?”他顺势将我纳入怀中,在我耳边说,“说真话。”
我感觉得到他的体温,但是为什么他的温度也会叫我发寒?
我看着窗外的竹子,被一种乏味的困倦侵袭,手指还被他握在手里,握的有些痛,不再有暖的感觉,他到底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一件有趣的玩具?
“在想什么?很难回答吗?”他的声音里平静的没有什么情绪。
我低下头,说:“我在想怎样回答,爷才会高兴。”
他一下子松开了我,我站的稳稳的。
“你要多照顾照顾年氏,她家人都在外省,她这又是头一胎。知道了吗?”他用一种几乎呆板的口气交代我。
我稳稳的行礼说:“是。善玉定会照顾年格格。”
他呆了一呆,随即说:“善玉?善玉?我以为你喜欢叫阿离。”
说完就走了出去。只给我一个背影。
又见默止
自从他来过之后,我又有新鲜茶叶和玉泉山泉水用了,几个下人做事也变得分外勤快。心里清楚他倒不是对我有多少怜惜,只因为他最是较真的一个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断不准下面人欺善怕恶。
二月初的时候,他又带着我去了城西那所四合院。那所四合院在康熙三十九年我第一次去了之后,又去过几次。有时候他要我服侍,有时候我去了只是在那里见见下人,检查检查园子,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其实已经隐隐猜到那是什么地方了——应该是他和他心腹手下谋划的地方。
君子不党。康熙最是憎恶朋党,其实后来的胤禛又何尝不恨结党营私。只是在当下,不笼络人,不结势力,还能靠什么去争呢?难道还真能坐在家中等天上掉下个皇位吗?
我坐在车里,看着对面的他一脸的平静,觉得有些好笑。
“你怎么从来不问我们去做什么?”他似乎看见我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反正爷带我过去只是打理打理后院,前面爷做什么也轮不到我问。”我微笑着说。问你你会说吗?
他点点头:“我最爱你这一点,口风紧。做事又利落,自你打理那里之后,齐整了许多。”
我灿烂的笑了笑,算是接受他的表扬。
我知道他做的这么紧密,是不想别人知道他在府外还有一批人。若是公然将人带到府上,难保不引起其他阿哥甚至皇上的注意,不如在外面见面安全——这里面说不定就有朝中重臣。
真是心机深沉啊,比起老八的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庙堂之上公然结交,他这样私密的交心,似乎更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他今天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按捺住自己的兴奋,低声对我咕哝了一句:“今天会见到老熟人。”
我没有想到他所说的老熟人是苏默止。
天色全黑的时候,我打发走了最后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婆子,走到院子里,舒展了一下身体,看来他今天见的人确实非比寻常,前面还没有人叫准备休息的动静。
忽然有个人从墙头翻了过来。我吃了一惊。正要大声问话,他一步冲到我面前,情急之下捂住我的嘴:“姑娘别叫,我这就走。我慢慢松开手,你就当没见过我。”
他声音带着南方人特有的口音,听着耳熟,我等他慢慢放了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就着窗下透出的光,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苏默止!”我小声惊呼。
他也是一脸震惊,待看清楚我的模样,他反倒镇静了:“我想起来了,原来夫人就是去年在多景楼点鲥鱼的那位。”
原来他也还记得。
“苏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我其实已经猜到了八分,只不过是想听他确认罢了。
他皱了眉头说:“去年是被道台诓去见了皇上,好不容易脱身;今年是被秃驴骗,亏他还是出家人,把我骗来见四贝勒。竟是个比皇上还难缠的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夫人可否指条路给我?”
我笑着摇头说:“苏先生不如叫我格格吧。我知道有个后门,我可以先把看门的老仆支走。”
他着急的说:“那就快点吧——我这可是n遁呢。估计四贝勒是以为我这样的‘名士’不会用这粗俗法子。”
我带着他从后门离开,他要走时,我问:“先生身上可带了银两?可有投宿的地方?”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盘缠是一点也没有带出来。京中尚有同乡可以投奔。只是怕。”
他没有说下去,我已然明白了——我神通广大的丈夫能把苏默止从江苏骗到北京,肯定早就把他在北京的人脉都打通了——同乡也是投不成了。
我从头上拔下一根发簪,塞进他的手中:“先生去甜水胡同边上的凤仪楼找一个叫芍药的丫头,拿了这个给她看,就说是善玉请小楼姑娘代为照顾。”
苏默止立刻就听出来我是让他去风月场,似乎颇不相信,以我这种身份怎么会结识花街柳巷的女子。
我立刻说:“先生不似迂腐之人,只管去吧。自会有人解释的。”
苏默止朝我做了一个长揖,匆忙走了。
我回到后院的时候,已经有人冲进来了。
“格格可见到什么人没有?”
“没有。”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甜甜的说。
当晚胤禛的心情显然很恶劣。
奇怪的是,他居然告诉了我为什么。
“苏默止走脱了。”他闷闷的说。
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啊乐开了花,但脸上还要装出惊讶沉痛以及一定程度的迷惑不解。
“苏默止在镇江的时候,皇上都请不动的啊。爷是用了什么法子把他骗到京中来的啊?再说他真的有那么好吗?老是被别人骗着走,也不是什么奇才吧。”
被我几句话一搅和,他显得更加心烦意乱——苏默止不能为他所用还是其次,关键若是被皇上发现他想把这个人私下纳入自己囊中,那自己的野心就是昭然若揭了。所以他怎么样也得把苏默止给找出来。
我倒放心的很——苏默止是最不愿意和官场皇家纠缠一起的人,不会把我的丈夫给卖了的。定会按我说的去找小楼。
胤禛苦笑了一下,神色暗淡,说,:“皇阿玛说他是关不住的人,我竟是不信——以为他是待价而沽。没想到先生是真淡薄啊,不愿存一丝机巧榨取之心。”
我微笑着说:“想成大业又怎会一帆风顺。想求贤士当效周公吐辅之心,追刘备三顾茅庐之举,您骗名士到您的面前,但又怎么能得到他的心呢?难道不是应该您恭敬的走过去,而不是对贤士说,喂,你过来啊。贝勒这次真是错了啊。”
他一直垂着头,用手抚摩着头顶,顺口说:“戴铎刚才也是这么说的啊。”
他忽然抬起头,似乎才意识到刚才一番话是出自我的口,而且当中有“成大业”这样的话。
“你竟都知道了?”他面色冷静的问,一扫刚才的颓唐。
我稳稳的跪了下来:“大丈夫怀经世之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更何况龙子凤孙,有志翱翔九天,才是可喜可贺之事!”
我顿了一下,接着说:“若贝勒觉得我知道的太多,大可将我灭口。”
声音中的金石之音,连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听到。
“善玉,善玉啊,”他仰面说到,“我竟是看走了眼啊。看来苏默止也是你放走了?”
他走到我面前,淡淡的说:“幸好你没有儿子。你应该庆幸你没有儿子。”
琴音
聪明人往往自以为是。他是,我也是。
过了两天,我正悠闲的研究一幅刺绣的时候,忽然有个丫头过来说四爷叫我到花园里的吹香亭去。我认出那个丫头是书房里。心里诧异,猜不出是什么事。
轻寒正要跟着我,那个丫头拦住了,说:“四爷吩咐,只让善格格一个人来。”
那丫头将我送到花园的入口就停住了脚步。我一个人向吹香亭走去,远远就听到微风送来的琴声。早春的风有些清冷,再加上那琴声颇为凛冽,竟让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我抬眼向亭子上看去,一个人正坐亭中背对着我拨弦,另有两个人正垂手立在一边。
我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正是我的丈夫在弹琴。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爱好。
我立于亭下,一直听到他一曲终了。
“善玉,站在下面做什么;上来吧。”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空盈。让我心里也生出一种曼妙的情绪,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似乎说过同样的话。
“是。”我登上亭子的时候,才看见另外两个人到底是谁。一个是十三,含笑而立,另一个竟然是苏默止,一脸的平静,似乎还沉浸在胤禛的琴声中。
胤禛自袖中掏出手帕,擦了擦指尖,微笑不语。十三忽然笑得灿若桃花,说:“四哥以一曲《长河吟》招溢斋,真是风雅之至啊。”原来苏默止字溢斋。
我这才找到机会请安:“见过四爷,十三爷,苏先生。”
十三只是冲我微微一笑,却不说话,他与我并不很熟。
苏默止却连忙还礼,口中忙不迭说:“多谢格格指路之恩。默止不敢忘。”
我在心里苦笑起来,这三个人竟是唱哪一出啊,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胤禛看着我说:“都坐吧,善玉也坐。”
我只是看着苏默止,他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在对上我的眼睛的时候,忽然闪出一个既狡黠又满足的笑容,带着孩童般天真的顽皮,我吃了一惊,不明白他到底在暗示什么。
几个人对琴枯坐,各怀心思,尤其是我,真怕胤禛知道我暗地里与小楼交好的事情。
过了片刻;胤禛还是看着我说:“前天你放了苏先生,今天他却改了主意,你难道就不疑惑?”
我微笑起来,站起来,朝胤禛行了个礼,说:“还请四爷解惑。”
他看了一眼十三,说:“还是让十三给你说吧,到底他比我强,是他把溢斋带来的。”
十三看了一眼苏默止,这才笑了说:“都说情关难过,原来不爽。昨天我打前门大街过,巧巧正好看到苏先生在街上走,我想这苏先生是怎样的人物,怎么就那么狼狈,于是没有露身份,下马与他攀谈,又死乞白赖请苏先生去听曲。赶巧了遇上的是小楼姑娘,这苏先生可真真正正是遇上魔障了,拖上我,与小楼姑娘秉烛夜谈,竟是不愿走了。”
不等我说话,胤禛却发问了:“难道这小楼姑娘对苏先生这样的人都不动心吗?”
苏默止却笑了起来,指着十三说:“小楼倒是个爽快人,说不是瞧不上我,竟是看上了十三爷的缘故。而且,十三爷怕也不是对小楼姑娘无情吧。”
十三腼腆的笑了起来。胤禛却是不动声色,说:“知道你常去听曲,这事情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
十三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说:“知道四哥家教甚严,对烟花女子向来不屑,怎可提起,还是苏先生看的开,痛快的很。”
胤禛随即一愣;说:“要不然怎么就投你的缘法了呢?敢情溢斋是为了扳倒你这个情敌,抱得美人归才留下来的了?”
苏默止哈哈一笑:“刚才得闻四贝勒的《长河吟》,也算心悦诚服了。”
胤禛微笑颔首,对我说:“我已经给苏先生安排了住处,你带着苏先生去找高管家。顺道送送十三爷。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再坐一坐。”
我跟着十三和苏默止下了亭子,没走出两步,就听到亭子上又传来琴声,却不再是刚才的《长河吟》。
苏默止怔怔的说:“这首《广陵散》似乎太过肃杀了。”
十三低声说:“四哥好久不弹琴了。走吧;苏先生。”
直到那如诉如泣的琴声听不到了,我才给十三和苏先生行了个大礼,说:“善玉有一事不明,还望十三爷和苏先生指教。”
十三和默止对视一眼,然后说:“尽管问。”
“为何要骗四爷?”
“其实我所说大部分都是事实,”十三缓缓说道,“苏先生对小楼一见倾心。我和小楼,都是真的。除了,我如何遇见苏先生那一节。”
“我确是拿着你的信物去找了小楼,正巧十三爷在,就是这么撞上的,”苏默止接口说,“是小楼央我们别在四爷面前说出来,怕对你不利。”
我的心终于放下了,想张口说什么,却因为心神一阵激荡,什么也说出来。
苏默止又对我一个长揖:“在下对格格这份见识和胆色都十分钦佩,非寻常女子可比。”
十三含笑说:“格格放心好了,我和溢斋决计在这事情上面是要把四哥骗到底了。”
我走回去复命的时候;胤禛的《广陵散》也奏完了,一个人对着香案默默坐着。
见我上来;他勉强笑了一下:“总觉得十三有什么瞒着我。”
他忽然捶起自己的脑袋,我慌忙握住他的手:“您这是在做什么?”
他握住我的手:“没什么。我不会去问十三的。我相信他不会害我。况且,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你说是么”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
那双眼睛里有焦灼,不安,还有试探。我立刻就明白有一双这样的眼睛的人,他不需要我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习惯只相信自己的答案。
我把目光转到那张琴上面;说:“阿离很喜欢听您弹琴。”
他的松开我的手,看着琴说:“阿离;我单为你奏一曲《高山流水》吧。”
我的心就在那样淡然的琴音中涣散起来——高山流水,那是奏给知音的啊。
茫然若失
苏默止与胤禛订了一个三年之约——他愿意留在胤禛身边三年,三年之后,他回江南,胤禛决不能强留。十三做了他们的见证人。
我问胤禛为什么就同意与默止订这个约。因为我知道太子是在康熙四十七年被废的,按照这个三年之约,苏默止在康熙四十六年就会离开。
“溢斋本就不是为了帮我而留下。”他含糊的说,眼睛看着别处,显然不想说真实的想法。
我也不好再问。我早就习惯了这种不坦诚的“夫妾”关系,然而猜不透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默止后来从贝勒府搬了出去,就住在了城西的那所四合院,开始他三年深居简出的生活。这对我来说似乎也是一件好事——十三会时不时过去,还带上小楼。
“有他这么做情敌的吗?把你往溢斋面前推。”我现在见小楼反而半公开了。
小楼漫不经心的调试着琴,说:“十三说让我再见多少次苏先生他也不怕我变心。他自信得很呢!”
我笑了起来,十三表面看起来比胤禛亲切随和,其实骨子里和胤禛一个样,都是自信到骄傲的地步。
小楼抬起头来,茫然的看着我:“有那么好笑吗?”
我点点头,说:“当然,好久没见过臭p到厚颜无耻的人了。”
小楼却似乎没听见我说什么,叹了一口气。
我坐到她对面,仔细的看着她的脸。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这样没精神?”
她勉强的笑了起来:“说出来你也不信。十三虽然对我很好,但是,我到底和他是不同的。溢斋,也是很好的。”
我这才听出些眉目来。
“十三是好的,溢斋也是好的,”她继续低声说,“我不是贪心不足的人,十三爷对我怎样我很清楚,若不是有他护着,我怎么还能到今天都是清白之躯。”
琴弦被她拨弄出几个不成调的声音。
“我本不应该要更多的。”她看着我说。
我用力握住她的手,说:“我明白。你要的不是这一时一刻的好,你要的是一生一世,你要的是独一无二,可是不是?”
我知道她心里其实还是对十三割舍不下的。只是一时茫然起来——苏默止还要好好努力才行。
小楼莞尔:“善玉,若是你,你是选十三还是选溢斋?”
这下轮到我茫然了。
“我不知道。”我只好老老实实的说。
小楼眯着眼睛看着我,说:“你不是犹豫不决的人,只是当玩笑话,也不知道选哪一个?”
“应该是溢斋吧。毕竟和他在一起自由自在的多,他又是那么随和的人。”我说。
“是啊,应该是溢斋啊。可是你说的并不肯定,不是么?为什么?”她问。
我呼出一口气,是啊,若是真有个机会可以选,难道也会像小楼这样犹豫不决吗?
小楼看着我,说:“善玉,我有些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我笑了说:“我听着呢。”
小楼这才悠悠的说:“溢斋这样的男人,这世间哪里还能再找到第二个。他前头有个妻子,死了也有六年了。别的男人死了老婆,郑重的不过是三天白孝,他竟为妻子戴了三年孝!还说,凭什么女人死了男人就要守寡,男人死了老婆戴孝却不行?在他心里只知有妻不知有妾,说妻子为丈夫守身,丈夫也当一心一意,才算不辜负了妻子。这些都是我打听出来的,并不是他对我说的,别人都笑他是个痴人,我听了却不知道有多感动。”
我听到这里,眼睛里也热热的。
小楼用帕子擦了下眼睛,接着说到:“可是我心里竟是放不下十三。你可知道,我认识十三的时候,他才十五六岁,却知道要护着我。但我心里竟念的不是这个,我心里一心想着不知道他以后会吃怎样的苦,受怎样的累——别人看着天家皇子以为风光的很,我跟这里头的人来往的多,心里头清楚,这天家竟不是人呆的地方!这兄弟表面和和气气,竟是我恨不得吞了你的r,你恨不得扒了我的皮!谁知道最后几个几人成王侯几人成贼寇?我不知道十三以后会怎样,所以就存了伴着他的想头,他三心二意也好,风光不再也好,就算是身陷囹圄,我都要陪着他!”
我被她一席话定住了身,从不知道小楼竟有这样热烈而决绝的想法。
“你说,我放着溢斋这样的神仙伴侣不要,竟是想和一个不是一心爱我的人受苦,我是不是贱骨头呢?”她安静的说。
我忽然笑了,说:“原来我也是个贱骨头。”
小楼惨淡一笑:“你竟也是放不下四爷?”
她看着我的笑,明白了。
我茫然的说:“我到底也算是心高气傲的人了。”
小楼的帕子在我脸上擦过,我才知道我眼里流了些泪水。
“只是四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都很清楚。你若不是心里有他,又怎么能对他好?你心高气傲,所以只有比你更加心高气傲的人,才能让你心悦诚服。”小楼慢慢说。
是这样吗?
只是因为他比我还骄傲?
晚饭的时候,小楼为我们唱了几首小曲,其中有我想听的《子夜吴歌》。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衰。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渊冰厚三尺,素雪复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用的是吴方言,唱来竟十分惊艳。这首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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