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一人喃喃念来,满堂惊籁,却见青衣书生并不搭理众人,只走到一脸冷漠万事与他无关只埋头吃饭的路子归面前,嫣然一笑,道:“那不过是写给他们看看,消遣之物而已,我另写了别的送你,可好?”
路子归抬眼,没有表情,太平也不介意,只将笔换了右手,少安不知何时也下了楼来,抽出一张刚买的素色纸笺给她铺上,太平挥毫,一反刚才飘逸淡漠的行书,竟是一笔曲玉断金铁划银钩,还是梅:
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清绝。影也别。知心惟有月。原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
笔尽抬眸笑笑,低头竟又在旁补上一首诗:
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世间不少奇女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写完接过少安递上的小印轻轻盖上,推到路子归面前,也不多说,领一群人翩然而走,留下目瞪口呆的一众人。
路子归呆呆的对着面前这张小笺,众人探头看去,只见一笔凛然瘦骨字,竟有一股铿锵铁马金戈之气欲透笺而出,风骨气势人。尤其是最后一句:世间不少奇女子,谁肯沙场万里行?一边夸赞了路子归不说,一边竟将众书生讽刺一尽。旁人皆是连声的惊赞,赏梅的众书生面面相觑,顿时起灰溜溜之感。
君家女儿……真是久违了……
路子归看着那枚荆棘橡叶环绕,缨枪交叉,刀剑隐隐随行的徽印,眼眸深处深沉的闪过光华,也不多看闻讯赶来,垂涎三尺的看着这张笺,期期艾艾想说什么的店掌柜一眼,小心将笺收入怀中。
走出许远,漱玉晴和还两眼冒星一脸崇拜的盯着太平,就差没扑上来要签名了。太平心中偷笑,诗词嘛,她未必会作,可我还不会抄么?自小背得一腹千年的文化经典沉淀,这大姚嘛,虽诗词盛行,但历史社会现状局限,引领一朝的李白杜甫般的天才人物还不曾出现,离唐宋那般鼎盛时期还早,少不得要容忍她猖狂了。
“小姐,你不是说今天是出来看地形找店铺的吗?”她们好像尽吃喝玩乐了。
扇子“啪”的一声敲在天真单纯善良直率的晴和头上,太平懒洋洋的道:“笨!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找?还不被人骗?当然是直接找人要现成的了。”
是呀,晴和摸摸头恍然大悟,王府产业那么多,什么店铺没有?开口要就是了,哪用找别人的。
可是,可是小姐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出来的么……
君家
太平仰起头,偌大的匾额上,“天峻府”三个字依旧隐约可辨,上面的灰尘足有三尺厚,甚至还有蜘蛛网,怕是有几十年没擦过了。
这君家历代主仆倒皆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有个性之人,打量这门貌似不像匾额,虽然漆掉得差不多就剩下本色了,但那些个铜钉看着还挺锃亮,犹豫着轻轻伸手推去,门应声而开,竟然不曾上栓。
太平摇着扇子打头进了门,刚进了半个身子,就听见一声尖锐的讥声:“哟~~大家都来看看,来得这谁呀?”
太平讪笑:“梅姑姑……”
“还梅姑姑呢,我说小姐,老奴不知道还以为你认不得家门了呢。”
这个,从来没来过,认不得也是正常的吧?太平心想,嘴里可不敢这么说,只装傻,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少安,一向唯太平是从的少安这回却丝毫没有舍身救主的意思,笑着径自引了明缘进屋里去喝茶,只给太平丢了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
“梅姑姑,太平这不是一直忙,忙么……”眼见着少安明缘都没点义气的撇下她走了,太平只好回头自立救济。
“是啊,忙到天天跟小僮儿搓麻将。”内院又走出一位穿锦缎棉背心的妇女。
“听说近日京城出了两位天人样的年轻姑娘,看傻了一街人呢。”淡淡的中年男声。
“还听说浩然楼前些日子去了个绝世才女,一首咏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当天晚上旖旎楼的梅公子便亲自谱曲唱上了,正到处打听作词人呢。”
“那梅公子可还是个清倌呢,暗地里都开上庄,赌这枝梅是不是要被折下来了,不知什么人有这般好福气呢。”
“这个,太平是曾写了这么首词,可那个什么梅,我真是听也不曾听说过呀!”不好,懈怠之罪没过,这还牵扯上什么风流债,太平连连叫冤。
“啊?莫非那好运之人竟是我家小姐不成?”一个声音故作惊讶。
不知何时,角角落落里竟出来了二三十人,他们将太平围在中间,脸上都是一副皮笑r不笑的表情。
“哈~哈哈~~钗嬷嬷,钏嬷嬷,钜公公,杜姑姑,杨姑姑,橒姑姑,枺迨澹瑬呈迨澹沂迨澹瑬允迨澹菔迨濉蠹叶荚谘健蠹y醚健碧揭宦秩Φ拇蚬?br /
众人皆不语,面无表情。
完了……太平脸苦了起来,她家这些嬷嬷公公姑姑叔叔们,她可是一个都惹不起呀,她的舒适小日子全指着她们了。
看着太平委委屈凄凄凉的一张小脸,最终还是钗嬷嬷忍不住先笑了出来:“好了好了,你也别跟我们装,这回且放过了你去,先去拜了家祠吧。”
君家的祠堂就建在府里,里面没有烟火也没有祖宗牌位,只是一个青石铺地的院子,三人高的一块青石碑植于院中间,上面刻偌大的“唯心”二字,除之,再无它物。
太平一身白色麻布长衣散了长发跪立于碑前,钗嬷嬷托盘奉上,钏嬷嬷净了手,从托盘中取了梳子,一缕缕束起太平的长发,又从托盘中拿起一枚玄铁之精所制的发簪c上,君橒用托盘捧了笔墨上来,太平右手取过笔,起身于碑面随意找了处地方写下“七
#8226;太平”几字,继而后退两步,转身向左面直跪的众人跪下行拜礼:“太平叩首,谢长十七年抚恤。”众长辈眼已含泪光,回拜:“顾所愿尔,请主上起。”
礼毕,太平起,众人再拜而起。
这时,她才真正成了君家之主。
“小姐,你是说你九岁那年相交之友乃是当今圣上?”大伙儿进屋坐下,太平简略将要办的事一说,橒姑率先发问。
太平苦笑着点点头。
“看来这皇家,是一日也不曾忘了我们君家。”钗嬷嬷叹道。
面对众人略有些责怪的目光,太平脸上稍有一分愧色,若不是她少时固执,坚持不肯让人暗中相随,那桃花眼挚友皇帝的身份如何能瞒得这么久?
“这特权优待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皇上肯让小姐自己选,而不是强着出仕,已是顾念了情分了。”众人毕竟也不忍心让太平过于自责,忙转移了话题。
“我君家早已归隐不理世事,陪她做戏也就罢了,大家彼此相安,这皇子绝对不能娶!”钜公公拍桌子怒道。
众人皆深以为然,太平也淡淡一声暗叹。
君家声威太赫,以至于到了皇家根本无法许见其传继的地步,太平的父亲做为君家最后的血脉,又是男儿身,本是最好的皇后之选,从此君家血脉并入皇家,生女传承皇位,天下安,名正言顺。怎奈君霐尚未及笄,宫中贵君已产下皇女,并在此后几年辗转得以立后,秦皇后出身于秦世家,名门贵子,容貌绝美又天资聪慧,得先帝独宠椒房,手段之厉害端看现今皇帝只有5个弟弟却无一皇妹便可知一二,他如何容得君家男儿入宫威胁于他?皇帝不能允许君家女儿招妻传家,皇后不让进宫,君霐年少天真,一心只想着传承家世不愿嫁于世族子弟,此事顿时成了难了之局。虽然君家军权交还得痛快干脆也早早摆明了避仕之心,但皇家如何肯信?倘若尚在朝堂她有所控制便也罢了,避仕不为她所用,她反而越发猜忌于你,偏两代先帝都不是那种宽宏大量的雄才明主,奈何?
这以后的事,不用说,太平也能想象得到,父亲婚事骤然生变的背后c纵着多少双手?康擎王妃又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既然有了自己的存在,皇帝如何能允许父亲不婚生女传家?不得已,也只能下杀手了。
君霐自己年少气盛,没听老仆之言,悔不当初,几经思量权衡,这才有了面圣婚之举,他最后嫁入世族方是皇家稍微能接受的局面,哪怕为此牺牲了无辜的原康擎王君。若非有皇家在后,堂堂周世家嫡出的康擎王君,又生有世女,说废就废,周家哪能如此轻易的罢休?
所谓政治,就是这么个龌龊的东西。
太平微叹,也明白了,挚友那般聪明高傲之人,为何自小便对自己容忍八分还偏带纵容宠溺?想也是颇为内疚又有心相交吧。只是,她再怎样,她也断不可能娶她的皇弟,就算不是为了这牵扯不清的恩怨,就她自己,要娶一个女尊男卑世界里的娇弱男子做老公,想来都是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她没这般自信能负起这男子的一生幸福,恐怕终是害人害己。
“这都干嘛呢?不就是跟皇家不对眼吗?怕什么?咱们反正这几十年什么时候也没跟他们对眼过,这不都好端端的过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兴你们这帮没出息的样儿!来,柍儿,栎儿你们赶紧下厨给小姐准备点好吃的,别忘了帮明缘小和尚做几道素的,还有昨儿个刚从少爷那带下来的榕儿腌的泡菜,赶紧给小姐装好了,待会儿带走;梅儿,你不是用刚出的绵绸新料子给小姐裁了几件衣裳吗?赶紧翻出来,待会儿给小姐试试合不合心意,不合心意咱就挂店里高价卖给那些有钱花不完的小姐千金们去;小姐,您也四周转转,看您的东西去;其他人该干嘛干嘛,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被钏嬷嬷像赶小孩一样的赶散了,太平失笑,还是这个自小抱她爹长大的钏嬷嬷有威严。
“天峻府”论占地面积,是帝都除了皇城外最大的府邸,最前面的正门尚在都城内,最后面的后院却隐隐深入市郊,背靠一大片自然山林。
据说当初择地建府时,君家老祖宗就是看上那片山林山道,可以用来跑马训练野战什么的,特意向太祖讨了百来亩,硬是把府修在了山前,将近百亩山林圈入府中,不惜让君家人每日上早朝时比人家多花近半时辰赶路,为此,太祖皇帝特意许了君家人帝都官道赶马车跑快马的特权。后来,君家的兵将侍卫弟子们成家时,都习惯性的挨着“天峻府”往帝都城内盖房子,再后来,一些商人普通百姓什么的也都慕名而来,久而久之,竟然给修成了一条长街,百年下来,帝都也扩大了许多,“天峻府”这才算是勉强纳入了帝都城内。
虽然占地面积如此之大,建筑面积却不多,昔日里喝声阵阵的宽大演武场也已荒废多年,青石的缝隙间都已长出青苔野草。
太平一路走走看看,饶有兴味,越发感佩起这君家人来。果是将家训“唯心”二字运用到了极点,就连死去也惊世骇俗的不肯入土为安,死于哪便焚于哪洒于哪归于哪,丝毫不留,连个牌位都不肯要,在这个尚信奉神灵的时代如此做为,若非君家名声太赫,恐怕要被人说妖孽了,现在却反而被流传得神话了。
越了解太平就越明白,这君家人跟中国历史上的杨家将完全是两码事,杨家将从骨子里崇尚忠烈,忠君忠国。而君家人,做得虽然是忠烈之事,却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明白,她们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她们乐意而已,非要说忠,君家的男儿或许尚忠烈,不过也是忠国忠家而已,而君家的女儿,她们才真正理解秉承了家训的“唯心”二字,行事大概只是忠于自己而已,与盛名无关,与皇权无干,甚至与君家本身也无关。
所以她们可以为了大姚,强行掠夺中间地段属姒国的燕九州,与大姚的云九州并一起通称为燕云十八洲直接划入大姚版图,以此来做为大姚抵抗游牧民族掠夺的屏障;也可以毫不在意的让皇家算计自己,任由君家血脉濒绝。
为夺燕云十八洲,君家不惜绵延战火百年之久。一方面大肆屠杀女人,另一方面强行掠夺男人,并以利益诱使无利不图的商人移民经商。一手铁血治军,让十八洲人皆崇尚军功武力;另一手待各族人一视同仁,提倡公平交易,传播大姚文化风俗,混血人种,内地民众外迁,十八洲人内迁。百年治理,终于使十八洲百姓奉大姚为家国,武力难胜,人心又叛,姒国无奈只得签下和书承认燕云十八洲属大姚,故作大方。
可君家此般做为,却也使十八洲百姓只知有君家不知有皇权,与其说君家人问心无愧不擅长谋算这些要命的细节,太平更相信那些只唯心行事的君家女儿们只是懒得费心思,做这般遮掩锋芒的表面功夫。
君家的女儿,都是大女人的心性,大开大阖,痛快生痛快活,不屑于庙堂算计,玩够了,她们就走了,后世事后世忧,想来君家的女儿每一代都是如此咬牙切齿的接过先辈留下的烂摊子,又留下新的一摊破烂琐碎给后代吧……
可我太平,偏偏是个小肚j肠又崇尚散漫无为的小女子呢……
对着太阳眯起眼,太平微笑。
这样桀骜不驯又天才辈出的家族卧在塌侧,不论谁当皇帝,都是要坐立不安的吧?姬皇族容忍了五代,一直到边疆战火彻底安定下来才动手,也算是度量不错识得大局的雄主了。
君家男儿世无双,君家女儿倾世绝。
倾世绝呀,那等千里长缨来去如惊雷的风华她也仰慕呢,比起这边男人总让她觉得别扭,这里的女人太平多是极其欣赏的,康擎王妃,康擎王府的几个女儿,桃花皇帝,甚至少安,都自有一番风采。
一路走走停停,东张西望,看到那个显然新建完工的窑时,太平忍不住笑了,窑外竹屋三两间,太平推门进去,屋内摇椅软塌画笔颜料刻刀一应俱全,左边小屋,右边放了三台转盘,左边靠墙一排大缸,缸内皆是满满的各种瓷土。
走出屋子,太平对着竹林长吸了口气,青山入画,鸣泉做歌,若能就此终老,何等怡然?
做便做到最好,懒便懒到入骨,出则惊世,隐则幽绝,太平,你如何不是君家的女儿?
是夜,康擎王府,世女所居兰芷园,正院。
明缘朝月下倚树的太平走去。
“太平,你可是在怪清宁?”清宁是当初姬嬽与她们结识时所用化名。
太平向后倚入明缘怀中:“有些吧,我视她为知心好友,她却一直欺我,我自知性子怪诞,这世上能真正知我之人,唯你与她尔。”
“太平,她虽不甚坦诚,却也是十分真心,如你曾说,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你素来懒得与人费心思,又怎会与她计较这许多?”
“当然,她若只是虚假敷衍,我又怎会视她为知己?只是……”太平突然翻脸恨声道:“做人最倒霉的事情之一便是与皇帝为友,她算计我不明不白的做了这世上最倒霉这人,如此轻易便谅解了她,怎消我心头之气?”
明缘疑惑:“与帝为友虽称不上绝好,但又怎会是最倒霉之人?”不是世人皆梦寐以求,升官发财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么?
“怎么不倒霉?跟皇帝当挚友,是个昏君倒也罢了,不过花费些心思,不幸是个明君,她自己忙死累死过劳死不说,还要连累你,哪天为了什么家国天下把你随随便便给卖了,你不但不能怨恨于她,还得摆出慷慨之态含笑九泉,这还不天下最倒霉之人么?”
明缘忍不住笑:“可太平你又怎么会跟昏君交友?”
“明缘你错了。”太平懒洋洋的昂头看月:“我是宁可交昏君也不交明君的,就如我若挑知己,宁肯要小人也不要君子一样,小人明白,没准还能护着你点,君子糊涂,不能护你不说,你还得天天瞅着他别被人卖了,太累。明君君子这种劳碌命的人,粘上一个倒霉一辈子,有多远要闪多远呀……”
明缘哭笑不得:“交友不问品格算得失,太平,你也是个小人之心。”说完又叹:“若非如此,你也不是太平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这些年所交也不过你和桃花皇帝二人而已,我是小人,你们也好不到哪去。”
明缘无语。
“九皇子姬采宁,今年已经20足岁,及笄两年来,皇家始终没有为其择妻婚配的意思,太平,没错的话,这皇子恐怕真是等着你的。”
“那又如何?我不要,她还能强嫁不成?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太平直起身伸了懒腰,打着呵欠向屋里走去:“每个都要自己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寄希望于别人是愚蠢而无理的。”
明缘摇头,她是皇家,如何强嫁不得?太平的话听着是道理,可这世间哪能真有绝对公平合理之事?太平,凡事不上心,够聪慧却不愿费心思,终是天真。
伤情
两个月的时间流水样的过去,很快春节便要到了。
圈子就这么大,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太平第一次被皇帝传见,众人就开始猜测,这位身世复杂的康擎世女是不是要出仕了?
面君后不见动静,又听说皇上召见康擎世女时特意摒退了左右,谁也不知道她们谈了些什么,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大伙好奇之下又开始怀疑,康擎世女是不是不得圣喜?
没让人揣揣上两天,景帝就开始每天一桌御制的新鲜点心送到康擎王府,不见圣大宠不见圣大怒,倒有点哄小孩的味道,越发让人一头雾水。
点心送足了九天,第十日景帝再次传召康擎世女,世女却感染风寒病重不起,期间宫中千年人参百年灵芝的日日送来,足见皇上对这位世女的恩宠,奇怪的是只见送药却不见皇上给指派御医来,传召之事也再未提及。
众人越看越糊涂,搞不清楚皇帝跟康擎世女这唱的是哪出,摸不到皇上确切的态度,各大势力皆不好轻易行事,只好依旧持观望态度。
康擎王府也是一脉的讳莫如深,康擎王妃更是成精的老狐狸,冷眼扫来,春风都寒,一点口风不露。世女本人又一直深居简出,既不见有出仕的意向,也不见其c手卫家产业,最后更借口称病体初愈不便见客,索性就脸都不露了,让大家对这位神秘的康擎世女越发的好奇起来。
兰芷园里,太平肩上搭着白狐裘的披肩腿上盖着雪白羊绒毯,身子软绵绵的窝在铺着狼皮垫子的软塌里百~万小!说。
还有十几天便是春节了,这几日王府里往来如云,一副张灯挂彩的富贵景象,就她这园子里稍微清净点,但行书漱玉她们也都是整日忙得不见影子。
十七岁在她前世算来是未成年,在这却已是一个成人了,女儿家应当开始立业养家求功名前程,她虽情况特殊,至今无所事事,一些礼数却也不能缺了,做为一个成年的女儿,她应当给各房准备年礼,当然,念她初来,说起来康擎王府又不曾养过她,老太君那边早传话让她不必忙乎了,她是无所谓,但少安那十全的人怎肯让小姐落了这个面子?所以,这几日里少安也忙得不落脚,上上下下的支使着侍僮们整理着带下来的东西,一箱箱一样样的翻检出来,还源源不断有人到府说是给小姐送年货来,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文房四宝怪珍奇巧天南地北各色玩意儿,无一不精致。七妹八弟是一对双生儿,十一二岁,正是少年喜奇好动的时候,甚至给准备了一对尚幼的雪山白雕送来,小动物不足为奇,奇的是这正宗的雪山白雕生在雪山之顶,难捕不说,成年雕儿捉到了也绝对养不活,性子烈又通灵得很,你强行捕它,它宁肯把幼崽自己亲自摔死了也绝不给你捉去,幼崽即使到手了也难得驯养,能记仇,但你若能得它欢喜信赖,要它几只孩儿,它也欢喜得很,这对小白雕灵动欢快不见厉色,这就十分希罕了,送来此礼之人必然还有大雕儿青睐。
众人看得咋舌,太平自己头晕眼花之即也是无奈摇头,感情她爹早都给她准备齐了呢,那些个家伙,就是爱现!
今日伺候了她起床早膳之后,少安就又消失不见,明缘昨儿个也被濮阳世家派人来接走了,就剩太平一个人,很是有点无聊,直昏昏欲睡。
老太君那倒是挺欢喜太平去的,老人家总是喜欢看起来乖巧招人疼的孩子,大姚女儿冷情,讲究大体面,几个女人能像太平这般一身娇弱的还悠然自得不以为耻?不过按少安的话来说,堂堂女儿家,总混在内眷园子里,像什么话?况且,那群莺莺燕燕的男子太平看了也头疼,还有漱玉和晴和两个大嘴巴,那次回来后,就在满府里四处散播传得她跟神仙一样,好在他们都不识字,背不出诗词也就说不出具体的所以然来,不然,如果让这群长嘴知道了那个什么梅公子正到处找神秘才女就是她,恐怕什么样的风流韵事都编出来了,所以太平这段日子一直都窝园子里修身养性,反正,她刚“大病初愈”呢。
就这样太平其实也没消停到哪里去,那神经兮兮的皇帝不知道是理亏还是有意跟她捣乱,隔三岔五的送点什么东西过来,其频率已经高到从最开始的康擎王府开中门,设香案,举家四代出迎,到现在宫中内侍进门自己捧着东西直奔她兰芷园,熟门熟路得都不用人招呼。
“世女。”
又来了!
正打瞌睡的太平懒洋洋的抬起眼,看着那个基本上一天跑一趟,已经开始习惯到在她这蹭完晚饭才走的小内侍:“今天又是什么?”
小内侍将锦盒放在桌子上打开,小心的捧出一座通明透净的琉璃佛像,一脸期待的看着太平:“是刚进贡的琉璃佛像。”
太平接过来仔细翻来覆去的看。
这挺难得,往日里皇帝送什么东西,再希罕珍贵太平都是随手撇在一边难得一瞅的。
“怎么?世女不喜欢么?”见太平异于平常的关注,小内侍有点欢喜又有点紧张。
“喜欢。”太平抬头道:“我前几天刚说想看看现在的琉璃技术如何。”继而又失笑:“就算我不喜欢,也是皇帝老人家的不是,怪不到你头上来,小采你紧张什么?”
小内侍,也就是九皇子姬采宁被太平看得有些局促,脸红了起来。
太平轻笑,跑了近一个月,她们也算熟悉了,这男孩还这么害羞,不经逗。不过,男孩子羞涩起来也并不让人厌恶,尤其是她的前世,孩子们都成精了,一个个早熟得吓人,这样的美少年只有漫画里才有,现实中,哪有二十岁的男孩还这般纯良干净的?
“饿不饿?我午膳用得晚,是先让人给你摆饭,还是等我一起吃?”
姬采宁连忙摇头:“不饿,不用,等世女一块儿就好。”然后又想起什么,忙补上一句:“谢世女。”
太平笑:“那就先吃点点心吧,都在桌上盒子里,自己拿。”
说完继续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琉璃佛像。
姬采宁坐下来,从油纸内衬的点心格子挑了块芙蓉糕,放在小碟子小口的吃着,边吃边偷眼看太平,世女这的点心,不似宫里那般繁杂十几二十道工序,但胜在味道纯正,饶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时常吃得眉飞色舞,有次还一时忘形,几十个格子都给吃空了,窘得他回神过来差点没想找个地d把自己埋了,好在世女丝毫不在意,似乎还挺高兴,以后每次他回宫都给他包份点心带走。
一块芙蓉糕吃完,看太平还是时而惊喜时而皱眉的样子,姬采宁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个佛像不好么?”
太平将佛像放回锦盒里,随手丢在一边,慵懒的靠回软塌上:“不是不好,只是还不够特别好,不过倒也够用了。”
“用?”姬采宁疑惑。
“是呀。”太平微笑:“我想让琉璃师傅给我做一些琉璃杯子。”
“杯子?”姬采宁越发的疑惑。
琉璃的色彩虽然斑斓好看,质量却难得有好的,价值更远不如官窑的瓷器,一般上流社会都不喜欢,视它为廉价物,可它偏偏做工还复杂,价格便宜不起来,就这样,买得起的看不上,普通人家又买不起,没有赚头,师傅们自然也就不愿意做,也就始终兴旺流行不起来,现在会这门手艺的师傅已经越来越少了,琉璃物品本来就少,上品更难得一见,这尊佛像通体透黄,流光溢彩,浑然一体,已经是难得一见珍品,就算工艺绝好的师傅对这样的作品也是可遇难求的,莫怪能被当成贡品。
“嗯。”太平点头:“做杯子来装酒,会很好看。”
“是世女要开的那家‘子夜’店里要用的吗?”话音刚落,姬采宁立时就反应过来,坏了!忙慌乱的低下头去。一个小小的宫廷内侍怎么会知道堂堂世女打算做什么?还连店名都清楚呢?
太平却仿若未觉,笑道:“对,到时候请小采你来喝酒。”
姬采宁松了口气,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浓眉大眼,明眸皓齿,太平心下感叹,真的是个很漂亮帅气的男孩子,又是这般纯良温和的性子,有些骄气却不会让人生厌,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也一定会很受欢迎吧?只可惜,温室里的花,太简单也太娇弱了些,要有人好好护着才行。
两人正说笑,太平无意间瞥见门口有人探头探脑,仔细一看,有些面熟,就招手让人进来。
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穿着一身大红的锦缎棉袄子,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粉雕玉琢的,很是可爱。他见被太平发现了,磨磨蹭蹭的走进来,冲太平躬身行礼,低着头喃喃叫了声:“四姐。”
太平勉强想起来,这应该是她的一个弟弟,双胞胎之一,她的一只小白雕就是给他了,叫什么名字她不记得了。
小男孩先给向太平行了礼,又转头恭敬的给姬采宁行礼:“公子。”
姬采宁忙摆了摆手:“不用。”
这些个弟妹,除了三哥卫汀筀有些娇蛮,其他人在太平想来大都安静得很,对她也似乎有种莫名的畏惧,只跟在大人后头,从不曾单独来找过她,打过几个照面都没给她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也难怪她不记得。
太平疑惑的问道:“你排第几?叫什么?有事吗?”
小男孩低下头去,嗫喃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叫汀笗,排第八……”再然后就不说话了,只是不停的瞄门口,又偷眼看太平。
太平顺着他的视线往门口看去,忍不住笑起来:“还有一个?也进来吧。”
好半天没动静,这下连姬采宁也好奇起来,伸长脖子往外看去。
“怎么?要四姐去接你么?”太平作势要坐起来,只见红光一闪,已经冲进来一个也是一身红通通的小女孩,同样十二三岁的年纪,圆乎乎的娃娃脸跟卫汀笗有八分相似,也羞涩,但不似卫汀笗怯弱。
这个女孩太平认识,是她七妹妹汀笙,因为就这一个妹妹,所以她有点印象,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却偏爱装大人样的小姑娘给她的感觉挺好,她们的父亲是武叔父,康擎王妃最晚纳的一个侍郎。
“四姐。”小女孩端正的行礼,小脸虽通红,一双精灵的大眼睛倒是滴溜溜的看着太平,全不见方才躲门口半天不敢进来的样子,比男孩大胆多了。
“你们找我有事吗?”见是两个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孩,太平不禁声音神色都放柔和了几分,姬采宁转眼看见,竟痴了。
小男孩只拉着姐姐的衣角躲后面不吱声,小女孩好一阵犹豫,低头说:“谢谢四姐送我们冰冰雪雪。”
冰冰雪雪?什么东东?太平有点糊涂,随即恍然大悟,是那对小白雕,冰冰雪雪,这名字真是……
太平忍俊不禁:“哦,喜欢吗?”
“喜欢!”女孩声音亮了点,男孩的眼睛也是一亮。
“就这样?没别的事了?”看着两小,太平似笑非笑。
男孩的头又低了下去,女孩又是好一阵筹措,最后一咬牙,低头小声道:“弟弟想要一个姐姐上次给大家的那样的金锭子。”
太平一愣,继而想起,上次家宴少安给大家们送见面礼,自己的这些弟弟妹妹因为事先都已经见过了,就没有再上来,自然也就没有给她们,然后少安又给她那三哥气得咬牙切齿,虽然她给劝下来了,但估计还是有点厌屋厌乌的情绪,故意没给她们补上这份礼。
想来是快过年了,各地陆续有送年货的来,其中也有些远房亲戚家眷什么的,定是孩子们一起玩儿攀比炫耀了,他们没有,给人取笑什么的来着。庶出的孩子,父家没点子背景亲戚什么的,平日里难免要在兄弟姐妹间受点气,更何况她也曾听秋纹他们说起,那武叔父原本只是个买回来的小爷,生了孩子,这对双胞胎又特别招老太君喜欢,才破格纳的侍郎,想来处境就更艰难些。
这种事情在大家庭里比比皆是正常得很,太平也没心思理会大多,淡淡一笑,起身给他们找金锭子去了。
屋里东翻西看的转了一通,翻得半屋子乱七八糟,太平方绕绕头有点不好意思:“放哪去了?一时找不到,给你们大锭子好吗?”
边说边拿出成年后领的那种十两一个大金锭子,才领了三个月,一共三个,全捡出来递给这姐弟两。
小姐弟两却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小姐姐勉强伸手来接,小弟弟却躲姐姐背后揪着姐姐的衣襟直摇头。
“这个是一样的,你们看,后面都有这个印的,只是稍微大一点点。”太平头疼的解释道。
三个十两重的金锭子,小姐姐一只手勉强拿下,小弟弟见没了指望,泪珠子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
这个少安,跑哪里去了?!太平无奈了,挽袖子准备继续翻箱倒柜。
“是这样的金锭子么?”正当太平焦头烂额之即,旁边传来天籁之音,被遗忘许久的小内侍从荷包里掏出几个小金锭子,托到姐弟两面前,正是那一两一个特制的有官印的小金锭子,姐弟两眼睛都亮了起来,太平也如释重负,拿出一个准备给孩子们发压岁钱的大红色纹绣垂璎珞荷包,给姐弟两把金锭子装了。
送走小姐弟两,太平对小内侍笑道:“今天要谢谢你。”转头却发现刚刚把大金锭子也一并给了小姐弟两,无奈一耸肩,抽出一张百两的银票递给小内侍,莞尔:“没金子了,银票可以么?”
小内侍连忙摇头:“不用不用。”
“怎么可以不用?那可是你的钱。”太平在二十一世纪自小受着银货两清,欠人家的钱一定要还,不可贪小利之类的教育长大,这原则问题可不能含糊。
小内侍用手一指:“要不,你就把那个杯子送给我吧。”
太平顺指看去,那是一个她自己做的简单马克杯,上面的图也是自己画的q版小人像,一个编着长辫子的大头小人蜷缩在软塌上昏昏欲睡,鼻子边还吹着泡泡,正是她自己。饶是太平脸皮不薄,也有点不太好意思:“这个不好看,我换一个别的给你”
“我就想要这个。”小内侍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太平,太平只得无奈点头,让小内侍满怀欣喜的去抱她的杯子,看他四处张望找装的东西,还把琉璃佛像拎出来,将装佛像的锦盒无言的推给他。
小内侍将杯子小心的装进盒子里,抬头对太平嫣然一笑:“世女是一个温柔的人呢。”
太平苦笑,无语。
温柔?她上辈子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赞美,她不懂温柔,只是还算淑女罢了。不过在这里,很难跟他们解释清楚淑女的概念吧?就连在二十一世纪,一些绅士们也经常会被人误会成温柔的男人呢,了解了才明白,所谓的绅士风度跟温柔,那是两码事。
看着坐她对面摸着锦盒时不时傻笑一下的男孩,太平心中幽然一叹。这男孩,竟二十了呢,二十岁的大男孩还这么单纯这么乖,在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面前如此羞怯天真,在她前世,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她总是看着这个地方别扭,其实真正别扭着的人是她,不正常的人也是她,这些男孩子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才是正常的。
他们觉得她好,不过是她潜意识里,把这里的男人当成了自己的同类,从不敢如寻常女子一般轻贱看他们,她在现代时常为社会上对女子的歧视不平,又怎能轻贱他们?
这里的男子,不就是中国古代的女子吗?他们养育后代照拂家庭,从母从妻从女,一辈子为他人而活,要柔顺要温柔要得体要大方要贤惠要美丽要优雅,他们所学一切不过是为了博她人宠爱善待,他们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自己宠自己。他们一生指望都在旁人身上,但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如菟丝,脆弱娇柔,必须有人来为他们挡风雨,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如藤萝,痴缠凝望,必须攀附着大树才能活,不是他们的过错。
他没有做错什么,什么都没错,娇柔美丽单纯天真善良,这是何等美好的灵魂?
这般自以为偷偷的恋慕她,不是他的过错。
太平轻轻眨了下眼:“小采,我写张笺,你替我带给皇上,可好?”
小内侍笑着点点头:“好。”
谁惹的麻烦谁收拾吧,让那家伙自己头疼去!
抽出一张短笺挥笔写下几个字,塞入信封直接递给他,看他小心翼翼收起来的样子也知道他绝对不会提前打开来看。
少安撩开棉帘进来,见小内侍在,一愣,继而一礼,再转身问太平:“小姐,已经未时三刻了,摆饭吗?”
太平却看着她身上问:“外面下雪了?”
少安笑:“是啊,好大的雪呢,下了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太平突然兴奋起来:“那把饭摆到梅园风仪亭去,我们赏梅看雪去。”
少安笑着点头,让正好也进来的晴和秋纹带了姬采宁去暂时换件明缘新做的俗装雪衣,一边传话去让把风仪亭地下的、铜柱里的火龙都点起来,一边招呼僮儿把饭菜装盒,准备炭火什么的,又翻出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欲给太平披上,太平却推了,说这件不好。少安奇道:“不是小姐你说的赏雪就要披这大红的斗篷,戴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子的雪帽,才衬得阳春白雪,惊艳的意境吗?”
“那是只赏雪,山上的梅都是白的,当然得如此,这园子里的都是红梅,自然要换。”
外面传话说小内侍已经换好衣服,便让行书他们先领着过去了。
等太平白玉素簪发挽一半,一身水莲青净的鹤氅慵懒的行走于白雪红梅间,那般清贵幽绝,看痴了一路的眼睛。
太平她们到的时候,亭子里已经准备好了,摆上了饭菜温上了酒,亭子里暖烘烘的,众人安排着太平和宫中内侍坐下,太平对着高兴得一脸孩子气的姬采宁忍不住笑了,明缘的衣服除了白还是白,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一式样的突骑帽,叫他们给他换衣服,不过是让给他加一件雪衣大氅而已,竟然连突骑帽都原样给他带上了,而将雪帽垂在身后,太平淡淡的扫了晴和秋纹一眼,一边抬手拔了自己头上的玉簪,示意行书过去帮姬采宁把突骑帽取下,用太平的簪子束好发。
姬采宁也不是傻子,只是心思单纯点,二十年皇子也不是白做的,立时就了然自己被人捉弄了,脸一下子通红起来。
不过在太平面前,这两人是太平的奴才,他没多介意,也因为太平为自己散了发,又羞又喜的顾不上生气,换了是其他人其他时候,敢如此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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