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本领,将来咋去发展这份祖业?”达志有些发瓮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屋来。 容容听出公公的声音里有了怒气,不敢再做分辩,她伸了下舌头,起身点灯披衣,尔后从被窝深处把想偷懒的儿子抱出来,开始给他穿衣服。 小昌盛不高兴地嘟囔着,可他知道爷爷就站在门外,不敢高声抗议,只能在妈妈给他穿衣时做出点不情愿的动作。这时,睡在床那头的立世也已经起身,不声不响地很快穿着衣裳。 父子俩把衣服穿好,立世拉着儿子去开门。门刚一拉开,一股寒气便像竹片一样朝两人脸上打了过来,父子俩同时退了一步,不过立世很快便迈出了门去,向着早先的动力机房如今成为自己学习室的房子走去。父亲最近给他找来了一本电工学教本,让他趁着眼下不开工的时间学会。小昌盛这时也迈出门外,自觉地向后院那棵老桑树下走去,那是爷爷给他规定的晨读地点。 “今早上天冷,咱们先跑几圈,暖和暖和身子。”跟在小昌盛身后的达志说罢,便先绕着几棵树跑了起来,小昌盛跟在爷爷身后,也吧嗒吧嗒地跑着。不很密集的雪粒,在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肩头上蹦跳着滚下地去。 爷孙俩都跑得额上沁汗时,停下了脚步,小昌盛从衣袋里掏出爷爷给自己写的课本,对着越来越亮的晨光高声念了起来:“蚕有两类,桑蚕、柞蚕;丝有两种,桑丝、柞丝……” 雪粒变大变稠了,天变得浑茫一片,地上原先蹦跳着的雪粒开始粘在一处,变成了薄薄的一层,有几只麻雀大约被起床挑水的人从什么地方惊起,尖叫着冲入空中,可能受不了密集的雪粒的击打,又哀嚎着钻入一家屋檐。 小昌盛把今天的这一课读完,雪粒已在他的肩上铺了一层。 “好了,现在背那三段话吧!”尚达志端立在雪地里,听任雪粒击打着自己的头、脸、颈。 “……列祖列宗在上,”小昌盛仰脸望着被雪粒挤满的天空,“昌盛生为男儿,当为振兴祖业尽力,有生之年,一定要力争使尚家丝绸再获‘霸王’美誉!……” 雪粒已变成了雪花,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飘着,南阳城转眼间变成了一个白色世界…… 吃过午饭时,雪花已经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这样大的雪近年来还很少见,天性a玩爱闹的容容想着反正厂里机器都已经停了,没有事干,收拾完厨房里的东西,就拿着铁锨铁铲拉着小昌盛来到了后院桑林里,在那儿冒雪堆起雪人玩。母子俩一个拿锨一个拿铲,格格格笑着往上堆,一个雪人的雏形就渐渐立了起来。 容容并没有把日军近的传言放在心上,她的心里一向不装沉重的东西,在她认为,尚吉利织丝厂要不了多久还会开机,一切都还会恢复如旧,眼下趁着这闲暇时间,可要好好和儿子在一起玩一玩乐一乐。 雪人堆好的时候,母子俩开始给雪人装饰头部,容容找来一把麦草,给雪人扎着头发;小昌盛找来两个瓦片,给雪人做着眼睛。容容因为高兴,手上忙着,嘴上就哼起了歌儿: 绸儿柔,缎儿软, 绸缎裹身光艳艳, 多少玉女只知俏, 不知它是来自蚕。 小昌盛早跟妈妈学过这支歌谣,这时就抢在妈妈的前面,高高地接唱: 蚕吃桑叶肚儿圆, 肚圆才能吐出茧, 煮茧方可抽成丝, 一丝一丝缠成团…… 母子俩正玩唱到兴处,不远处忽然传来尚达志的一声喊:“小昌盛,过来,跟我去学算盘!” “我不!”小昌盛正在兴头上,头也没回地顶了爷爷一句,照样玩自己的。 容容心里觉着,反正厂子已经停了机,天又下大雪,干吗还把一个孩子抓那样紧?让他玩玩有啥了不起?所以就也装作没听见。 “听见了没有?昌盛!到了干正事的时候,快跟我去学算盘!”达志的声音里添了严厉。 “爷爷,我要堆雪人!”小昌盛见妈妈没像往日那样要他服从爷爷,胆子大了些,就又这样回了一句,照样干自己的。 容容认为公公见孙子玩得这样开心,不会再坚持下去的,就也没有在意,照样轻哼着自己的歌儿。她刚又给雪人扎了两根发辫,就听到公公的脚步响到了身后,这下不能再装作没听见,她刚要扭脸去和公公搭话,不想忽见公公挥起手来,朝着小昌盛的p股就打了过去。这一掌是太重了,小昌盛从雪人身旁滚下去,在雪地上又滚了两滚,随即便“哇”的一声哭开了。儿子是母亲心尖上的r,小昌盛更是容容时时想捧到掌上呵护的宝贝,儿子的摔倒和哭叫令她心疼至极,这种心疼瞬间便变成了对公公的气恼和不满:“他下雪天玩玩有啥不对,你想要把他打死?!”这是她嫁进尚家以来第一次顶撞公公,她杏眼圆睁玉牙咬起瞪着公公。 但尚达志没有去看儿媳,只是冷厉地瞪着倒在雪地上的孙子低喝道:“起来!跟我学算盘学记账去!这个世界不是让人来玩的!我们尚家人更不能玩得忘了正事!” 小昌盛看看爷爷那眉毛耸起满是威严的面孔,不敢再哭,急忙爬起,用手背抹抹眼泪,慌慌地瞥了一眼妈妈,就乖乖地向前院走去了。 尚达志没再理会容容,默默跟在孙子身后。小昌盛听见爷爷的脚步声,怯怯地回头看了一眼爷爷,边走边辩解似地说:“加、减、乘我已经会了!” “还有除法!我们还要讲怎样去核算一匹绸子的成本!”达志的声音依旧冷峻。 仍站在雪人旁的容容,这时气得狠跺一下脚,抹了一把眼中涌出的泪,转身就向娘家跑去。 卓远正伏在桌上读信,每隔一段日子,他总要收到一些他的学生们的来信。他督学训教当校长这么多年,培养出的有出息的学生实在不少。今天的这批来信中,有一个姓余的从事农学研究的同学说,他实验出了一个新的小麦高产品种,可惜眼下因战事临近人心惶惶,无法推广。一个在桐柏县公立小学教书的学生来信说,他编写了一本新的算学教材,学生用这本教材,可在四年内掌握过去要六年才能学完的内容,可惜目前因为跑荒躲日本兵,学校早已散掉,再好的教材也无用了。另外一封是从陕西寄来的,那是两个要去延安投奔共产党的学生写来的,信中说他们正在寻找时机向陕北走,早晚有一天会到达延安。卓远最后把目光停在一位留学日本东京的学生来信上,那位学生说:日本国内目前仍在大批征兵,到处都有支持圣战的标语,看来战争还要打下去!…… 战争还要打下去!卓远久久地望着信纸上的这句话,沉入了默想。战争这个怪物,为什么每隔一些年月,就总要在人间复活猖狂一次?谁都知道战争会制造死亡、痛苦、眼泪,可人类为什么不群起而灭之,使它永远死掉?看来,战争是和想过好日子的愿望相连,日本人为了自己想过好日子而来打中国,德国人为了自己过好日子而去打苏联,难道一部分人想过好日子就必须靠用战争去掠夺另一部分人?一个国家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就靠自己的劳动、自己的智慧去把日子过好?…… “嗵!”容容就在这时猛推开门,满脸泪水地扑进了爹的怀里。卓远吃了一惊,扔开信纸,忙扶起女儿急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雅娴听见女儿的啜泣声,也早已脚不点地从另一间屋里跑了过来。 “他……他打昌盛!”容容委屈无比哽咽着说。 “谁?谁打了小昌盛?”雅娴以为女儿和外孙在街面上遇见了坏人,摇着女儿的肩膀急问。 “是他爷爷!”容容于是抽噎着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卓远和妻子听罢都舒了一口长气且相视一笑。“哦,傻丫头,你为这样的小事把我和你妈吓了一跳。”卓远一边用手指刮着女儿脸上的眼泪一边笑着说。 “小事?这是小事?”容容生气地跺了一下脚,“他那一巴掌肯定把昌盛的p股蛋打红了!” “哟,我的傻女儿,你以为小昌盛只是你的儿子?一个人一出生就具有多重身份,每一种身份都同时附带着义务和权利,小昌盛既是你的儿子也是他爷爷的孙子,他爷爷不仅有抚养他的义务,也有管教他的权利,他本人不仅有要求抚养的权利,也有准备为尚家丝织业出力的义务!他爷爷固然可以换一个督促孙子的方式,但爷爷打孙子也属天经地义!你哭什么?就连你今天的身份也已经不单单是我和你妈的女儿了,你还是尚立世的妻子,尚达志的儿媳,尚昌盛的妈妈,如果你做错了什么事,尚达志也有权利打你!” “打我?”容容不觉间停了啜泣,瞪大了眼。 “当然,如果你做错了事!” “他敢!”容容挥了一下手。手挥起时不小心碰了爹的脸,卓远立时佯装着疼痛叫了起来:“哟,快来看呀,卓家女儿敢打他爹了!” 容容被爹的神态逗乐了,格格格地笑弯了腰……
19
云纬后晌去村中的磨坊里磨了三升包谷,因为无驴无牛更无马来拽磨,石磨便只好由云纬自己来推。毕竟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了,三升包谷推下来,真已经是精疲力尽。回到家,她草草洗了一下,勉强扒了几口老黑做好的晚饭,就上床睡下了。 因为乏累,她很快就沉入了梦中。 她又看见了那台熟悉的织机,看见了织机上闪光的八丝绸,看见了满头青丝双颊鲜润的自己坐在织机上,梭子在自己的双手中飞动。门开了,达志满脸含笑地走了进来,她停了机,羞羞地将头垂了,他走到织机前,仔细地检查着她织的绸缎,尔后轻轻地攥住了她的手。她听到了唢呐响,两台响器班子就站在院里吹,长长的唢呐伸向天空不住地晃动,那么多看热闹的乡亲在院子外边挤。她看到女伴荆儿拿一块红绸子盖头向她跑过来,轻轻地盖在了她头上,于是周围的世界立刻红成了一片,在那片红蒙蒙的光线里,她看见穿得簇新的披着新郎饰带的达志站在街的那头。有鞭炮响了,鞭炮炸开的纸屑蝴蝶一样在天上飘飞。往前走,拉起手,入d房!婚礼的司仪在向她和达志招手,示意他俩向一起走。她看见达志快步向这边走来,她也开始低头挪步,低头时她才发现,自己和达志站在一副巨大的方格棋盘上。她开始沿着达志走来的那条棋路迎上去,近了,近了,还剩一个方格,就要拉住他的手了,她已经闻到了达志身上那股特有的汗味,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拉住了他的手,他就要带我向d房里去了,呵,d房!就在这当儿,一个穿黑衣看不清面目的人突然站在了她面前:请往左边拐!她听见那黑衣人断然的命令,而且不由分说,抓起她的衣袖就向左拉。干什么呢?她挣扎着。稍微绕一下,你看,从这儿不是也可以去到达志身边?她听到黑衣人说。她这时果然看见达志沿着又一条棋路向她走来,她急忙顺着同一条棋路迎上去,近了,近了,再有两个方格就可以到他身边了,但不想那个穿黑衣看不清面目的人又突然拦在她面前说:请向右绕一下,从这儿也可以去到达志身边!说着,便断然地拉起她的衣袖向右拐。不,不,她挣扎着,不过她果然看见,又有一条棋路通向达志跟前…… “妈,妈!”一个喊声从遥远的什么地方响起,隐约而持续地传进她的耳朵里,这声音使她停下步,侧了耳听。 “妈,妈!开门,是我!”那声音渐渐清晰,终至于把她从梦境中彻底拽出,她打了个激凌,从床上坐起。 “妈,妈!” “是承银?等一等。”她急急地披了衣,下床趿上鞋,跑去开门。睡得懵懂的老黑这时也已被惊醒,急忙起身披衣。 伴着一股使人打颤的寒气,腰c双枪的承银闪进了门里。 “妈,快穿好衣服,和爹和弟弟带点吃的东西,向西北边的山里走,走得越远越好!” “为啥?半夜三更的,让我们向西北走?”云纬和披衣出来的老黑都一惊。 “妈,爹,前天,日军第三师团从叶县的保安镇出发,经方城向南阳进犯,昨天,已经攻陷方城。日军侵占方城城南六里黄庄时,将全村焚为灰烬,烧房三百余间,烧毁粮食十万余斤;日军攻破包庄寨时,一次就杀死村民九十七人。估计今日天亮之后他们就会来攻南阳,为了减少损失,我们已动员立刻就要成为战场的城郊村子的村民,尽快向西边的山里疏散隐蔽,你们也必须立刻走!” “他们能攻破南阳城吗?”云纬显然也吃了一惊,她虽然知道日本兵在向南阳近,但没料到来得这样快。 “我想他们会攻破的。”承银的眉头抽搐了一下,“我们这帮游击队想打,但武器太差;守城的栗温保他们,武器还可以,但战斗力不行。主要是他们的守城决心,我最担心的是他们的抗击决心!妈、爹,你们快走吧,找几个乡亲做伴,往西走!我不能再耽误,我还有任务!记住,要快,现在已是凌晨一点,离天亮的时间不多了!”承银匆匆说罢,向二老最后点了一下头,便迅疾地闪出了门。 云纬走到门口,看见有几个人影跟在儿子的身后,很快消失在了夜暗里。她便也急忙转身,一边去喊醒承达,一边吩咐老黑去收拾要带走的东西。云纬把睡得糊糊涂涂的小儿子喊醒穿好衣服时,老黑已把家里积攒的银钱和一些衣物捆成了一个包袱。三口人相继走出了门,云纬把门锁好之后,又有些不舍地在门前站了一霎,这房子、这院子、这房中的家具什物,这院中的柴垛,都是她和老黑这些年一点一点用双手挣来的,如今却都要扔下了,但愿日本人不会来到这儿! 她听到了村西边的人声,她明白该走了。她拉上承达带着老黑向村西没走多远,却又猛地停步,她忽然想起了达志。这些年,尽管由于不忍心丢下老黑,由于怕承银的事牵连尚家,云纬一直没有下定去尚家的决心,可达志一直装在她的心里。 达志知道这消息吗?他清楚这城会被攻破吗?他晓得要离开家先到西岗西山躲一躲吗? 得看看他去!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把承达往老黑面前一推,急声叮嘱道:“你们爷俩先前头走,在十二里岗的大枣树下等我!我要进城去,承达他远房舅舅家大约还不知道这消息,我得告诉他让他家也快出城!”说毕,不待老黑回话,便立刻返身向东,向隐在漆黑夜色里的城区快步奔去…… 尽管已近天亮,可达志也还没有睡下。 最近一些日子,他一直在忙着挖地d藏东西。他把所有的织机、动力机,全都涂上防锈的黄油,藏在了一个近似大地下室的d里。这d是他悄悄找来的十来个亲戚朋友,利用了二十几天的时间挖成的,d口就在他的卧室里。为了保证这阔大的d子不塌,他还专门买来了砖头和石灰,在d的四壁砌上了砖墙;在d的顶部用砖垒了拱顶;在下边又铺了砖头;为了防潮,除了留些暗的通风口外,还在d的四角倒上了大堆的干石灰。 这近似一个牢固的地下仓库,厂里的全部机器都被抬放在了这里。 除此d之外,还在前院和后院各挖了一个小d,前院的小d放置当初请人试制但还未最后完工的新织机、尚未卖出的绸缎和尚未上机的丝。这些东西全用木箱盛了,四周又放了许多防潮的物品。后院的d则预备住人,里边放了吃的和水。 达志所以下决心花钱挖这三个地d,是因为前不久发生的那次空袭。在那次空袭里,南街的梁丰造纸厂的厂房全被炸塌,结果厂里的机器、设备和产品全被塌掉的房顶砸坏压在了下边,而且因为空袭时梁家没有地d躲,人也被炸死了三口。就是因为看到了梁家的惨状,达志才采取了挖d深藏东西的措施。 一直到昨日傍黑,所有该藏的东西方全部安放入d;从晚饭后开始起,达志领着儿子立世,又进d用油纸把每台机器的细部零件包住,父子俩一直干到了午夜过后。云纬来尚家叩响大门时,达志和立世刚刚出d洗罢手。 因为是深夜敲门,父子俩多少有些疑心,两人各拎了一把镢头来到门口,大门一开见是云纬,达志才一愣。 “快,快收拾了东西走!”云纬一进院门就连声叫。 “去哪?”达志莫名其妙。 “去西岗、西山,越远越好,日本兵要来了,天亮差不多就要到,城是保不住的!”云纬一边大口喘息一边急急地说道。 “谁说的?”达志双眸一闪,前几天当局正式组织疏散时,还说近日不会有战事,还说城一定能保住,还说疏散只是为了减少空袭的损失,怎么会天亮敌人就要到了?而且城不能守住? “我儿子。”云纬焦躁地望着达志,“他的话你应该相信,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达志仍稳稳站在那儿,他自然知道云纬的儿子的身份,知道晋承银也在领着游击队和日本人打,从她儿子那儿来的消息不会没有根据,但达志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立世,你去东院把容容她爹叫来,他应该对局势知道得最清楚!” 立世应了一声,便向东院跑去。片刻后,立世领来的却是岳母。“容容她爹昨夜一直没回来,估计还在报馆里!”容容妈边扣着衣扣边说。 “看来不会有事,有事他会先回来的!”达志做出了判断。 “这么说你们是不走了?”云纬的话中夹了气。 “不走了吧。”达志做出了决定,“甭说日本人不一定会攻破城,就是城破了我们也不能走,工厂还在这儿,人走了谁照看?” “那算怨我多事!”云纬忿忿地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云纬。”达志出门喊了一声,但云纬没应,云纬的走路姿势里还露着一股委屈、一股好心未得好报的怒气…… 天仿佛知道今日有事,故意亮得很迟,在晨曦初露时又扯来大片y云把半空遮住,使夜暗在城区里又延留了一些时间,不过,日头并不甘被厚云埋没,终于拼了力踏上云头,再一次俯视它看了不知多少回的南阳古城。 卓远是在太阳没出那刻揉着熬红的双眼匆匆由报馆回来的。他没进自家院门,而是先来到了达志家。达志那刻正和儿子、儿媳和孙子吃着早饭。卓远进院时小昌盛最先看见,他喊了一声“外爷”,便端着饭碗跑出去迎接。卓远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抱起外孙亲吻,而是闪开扑过来的小昌盛走到门口急急对达志说:“准备一下吧,日军已接近东边的红泥湾,看来今天是一定要打了!” “哦?”达志和立世、容容霍地立起。 “城能保——”达志的一句话还未问完,凄厉的空袭警报就突然响了。 “快,进地d!”卓远说完这句,便扭头向自家院门跑去。 容容麻利地把锅里的饭舀进一只木桶,提上桶拉着小昌盛便向后院跑;立世端了昨晚蒸好的一筛窝头跟在后边;达志抱了两双棉被走在最后。一家人刚刚钻进后院的地d,十来架飞机就呼啸着到了头顶。 轰、轰、轰。爆炸声在远近骤然响开。有一颗炸弹仿佛就落在临街的店铺屋顶,响声又尖又脆,爆炸引起的地动分明地传到了d内,d顶和d壁上落下了不少土粒。 “别怕,孩子!别怕。”容容把儿子紧紧搂到怀里。 达志背靠d壁坐那儿,侧了耳倾听附近响起的每一声爆炸,默默地在心里判断着炸点的位置。但愿炸弹有眼,别朝我的厂房上落,万一厂房挨炸,日后恢复生产又该先修厂房,那又要耽误许多时间了…… 第二批飞机扔下的炸弹响过之后,达志打开了d口。根据以往的躲空袭经验,日机一般是分两批临空,两批炸弹爆响之后,人们就可以从躲藏地出来救火救人。达志因担心自己的厂房被炸,尽管没听到解除空袭的警报,也慌慌地从d口爬出来去前院察看,还好,最近的一发炸弹落在当街,把尚家临街的店铺的前墙炸开了一个豁口。虽然只是一个豁口,达志还是心疼不已。他急忙跑到豁口处,去拾那些碎砖想把豁口先堵一堵,以防外人由豁口处跳进店铺,不料他刚拣了两块砖,天空中突然又响起了飞机的嗡嗡声,他闻声抬头看时,六七架飞机又已临空。他惊慌地顺着墙根想重新往后院的d口跑,但是晚了,他分明地看到空中有几颗白色的东西向院子飞来,他只来得及又跑出几步,一阵他此生听到的最大轰响塞满了他的整个耳朵。那伴着闪光的响声就来自他的丝织车间屋顶,在听到那响声的同时,他踉跄了一下向前仆倒。在仆倒的最初一刻,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伤,他只是惊恐地扭头去看他的丝织车间,他看见他的阔大的丝织车间像一个散了架的鸟笼一样摇晃着向地上塌去,他心疼万分地想站起来去拯救他的车间,但刚站起便又仆倒了,一阵他从未体验过的剧疼从左腿上传进了心里,他垂眼一看才发现,一块弹片像刀一样划过他的左大腿,把一块r生生削开,可那块r还没有从腿上完全掉下来,它还带着一块裤子上的布片在那里晃荡,鲜红的血正在涌流,白色的腿骨在鲜红的血流中时隐时现。 他本能地用手把那块r又向原处按去,与此同时他痛楚地喊了一声:“立世——” 立世那时已经爬出d口,反常的巨大响声已使他预感到不妙,他跑过来抱起浑身是血的爹时,第四批飞机又已呼啸着出现在东天。他们震惊地一齐向天看去:又来一批?日本人这是疯了? 不懂军事的尚家父子哪里知道,日军今天进行的不是寻常的空袭,而是攻城前的空中炮火准备,是要用飞机的轰炸来摧毁这个城市的抵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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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四蹲在防空d口,冷眼看着扔完炸弹拉起机身返航的日军飞机,手指在胸前的木挡板上下意识地敲着,敲出的声音却显得奇怪的轻松和轻快。 炸吧! 祸兮福所倚! 也许这轰炸之祸倒会给我肖四带来福气!轰炸毁了工事,毁了街道,毁了士兵们的士气,就会迫使栗温保撤出城去,而只要栗温保下令撤兵出城,使这座古城沦于敌手,那栗温保就会成为名载史册的罪人,成为民众仇恨的对象,成为上峰追究的败将,他的警备副司令就不可能再当下去,到那时,代替他的,只可能是我! 我也要尝尝当副司令的滋味,享享统率军队的乐趣了,我不能一辈子都给栗温保当助手! 温保大哥,这些年,我给你的已经够多!我为你付出的已经不少!你的每一步成功,都有我的心血!你想想吧,当初不是我劝你去抢盛家,会有尔后的上山造反?造反之后若不是我为你出谋划策,你最后会当好副镇守使?后来若不是我劝你投靠河南省主席,你会当上今天的警备副司令?如若没有我,你今天怕还在卧龙岗落霞村打兔子,穷愁潦倒一生!你该感激我,感谢我,报答我!可你给我的报答是什么?当你的副手,永远为你出力!这就是你给我的!我不能再傻下去,我不能让一切功劳都归于你,一切名誉都属于你,让你出人头地,让自己永远站在你身后! 我也该往前边站站了!人是要有点野心的,在仕途上混的人如果没有野心,还不如立刻退出去! 你甭怪我不客气、不仁义,谁都不想久居人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的地位不满意的,肖四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好长时间以来,他心里就开始憋气,尤其是看到栗温保有时趾高气扬不再询问自己就处理事情,看到下级单单只给栗温保送礼时,胸中的那股气就越来越难忍下去!当然,他一直不让自己的怨气、怒气在神态上有丝毫显露,他知道栗温保也不是傻瓜,一旦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就会招来祸患。他这些年读过不少史书,已经懂得,在官场里,身居第二位的人最为身居首位的人戒备防范,故平日处事一直十分小心,时时提醒自己牢记“帆只扬五分,船便安;水只注五分,器便稳”的道理,提醒自己记住历史上“韩信以勇略震主被擒,陆机以才名冠世被杀,霍光败于权势君,石崇死于财赋敌国”的教训,一切都让着栗温保。 但现在我可以不让了! 机会已经来到! 只要栗温保下令撤兵,使宛城沦于敌手,那他在仕途上的生命就完结了,那时就该我肖四来唱主角了! 仕途上的机会很多,就看你能不能看准并抓住! 我会抓住的!连日本兵也不会想到,恰是他们的进攻,给我送来了权柄! 要紧的是促使栗温保去下撤兵出城的决心! “参谋长,敌机已飞走,部队已进入阵地,我们是不是也去指挥部——”一个参谋过来低声问询。 “好!”肖四猛地起身应了一句,双眸中闪过一丝急迫和殷切…… 地面战斗是从半后晌开始打响的。 栗温保部署的第一道防线在城东北的盆窑至独山一带。但天黑时分,一线阵地便已相继失守,部队被迫撤进了城边二道防线,并开始准备巷战。 栗温保的指挥部安在小西关的一家玉雕坊里。夜色严严地围定这座门窗都挂了棉被的屋子;枪声由外边传进来时,已轻得近乎燃放爆竹;墙上挂满了地图,烛光在间或响起的山炮声中跳动哆嗦。 栗温保默坐在一张桌前,双手把玩着一个用独玉雕成的“南阳古城”——这是玉雕坊主专门送给他的一件礼物——雕品上那方形的有堞口的城墙和城门上的“南阳”二字,在烛光下闪着莹洁的光亮。 “副司令,据各部队报告,敌人的攻势在加强,我们咋办?坚持打下去吗?”肖四这时从外间匆匆走进,低了声问。 “如果我们继续打下去,会有几种可能?”栗温保没有扭头看肖四,只是声色不动地反问。经过这么多年政界、军界生活的磨炼,栗温保也已经养成了一种从容不迫和心绪不露的本领。 “只有一种,那就是城破兵损。”肖四说得很干脆。“日本人不拿下这座城是不会罢休的!” “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得失会是什么?”栗温保依然平心静气。 “我们如果不想以自杀换取‘英雄’称号的话,我们只可以得到人们的称赞,记住,只是一点称赞。上边并不会授给我们‘抗日英雄’的称号,因为中国人自古以成败论英雄,我们虽然全力抵抗但最后还是城破失败,这时人们给我们的尊敬是有限度的。好的败将在中国成不了英雄!可我们因此失去的将会很多!我们要损失我们的大部分部队,我们将从此失去我们的实力地位。一旦我们手中无了兵,我们就失去了同别人讨价还价的资本,在今天的中国,你手中无了兵,自然也就当不了官;你当不了官,也就享不到福;我们忙活到今天还享不到福,那日子还有啥过头?” “如果撤走不打,那我们的得失会是什么?”栗温保翻转了一下手中的玉雕,仍旧慢了声问。 “我们得到的将会很多,因为我们手中的兵没有失去,有了兵我们就可以东山再起,可以再谋另一个城市的警备司令。我们失去的只是人们对我们的一点尊敬,可‘尊敬’这东西值啥?有些教书匠可受人尊敬,不照样吃苦受穷?再说,‘尊敬’是什么?不就是见了你笑容满面、称颂不已、送酒送r表示心意?而一个人只要做了官,这些都可以得到!依我看,受人尊敬和让人惧怕差不多是一回事,一个人尊敬你了,他会听你的话;一个人惧怕你了,他也会听你的话,从这一点上说,这两种人类的感情形式在效果上是一样的!所以我们不必为失去人们的一点尊敬而犹豫不决!” “那依你之见,我们是该撤了?”栗温保的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双眸。 “当然还是副司令下决心!” “好吧,我同意!你去起草命令!” 片刻后,肖四拿了一纸命令过来说:“副司令,请你签个名!” 栗温保这时已起身披了呢子大衣,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你签就行,我去二团看看!命令签后立即送往各团!”说罢,便闪出了门去。 门外一片漆黑。枪声无了墙的隔离,骤然变得密集而清脆。偶有一颗曳光弹飞起,将黑暗划成两半。栗温保翻身上马,在几个随从的护卫下,过小东关沿河街向位于医圣祠方向的二团驰去。快到二团团部时,他猛勒住马,转对身边的一个贴身随从低声叮嘱:“待一会你到各团,把他们收到的撤退命令全部收回到你手中保管!”听到那随从应一声后,他才又仰脸向天,喃声说了一句:“我既要保存实力,也要人们的尊敬!肖四,得请你原谅我了……” 枪声更显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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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远贴着墙根,以一个五十多岁人能有的最快速度,向着魏公桥方向走。他是天黑之后离家出来的,他想到一线阵地看看,看看战斗的真实发展状况,看看士兵们的战斗士气。他想,自己既然办着报纸,既然要在报纸上反映这场守城战斗,就不应该少了这前沿阵地的亲自采访。 街上除了来往调动的守城士兵和前送弹药、后送伤员的人员之外,便是不时飞动着的枪弹。枪弹在街道上行走时,带着一股人的嗖嗖声,听了让人脊背发麻。越接近前沿,人越稀少,枪声也越响。卓远在墙根蹲了一会,看见几个人挑了冒着热气的水桶和篮子向前走,他估计这是送饭送水的炊事员,随着他们便会找到正在作战的部队,便紧忙跟了上去。 炊事员们把他带到的是一个营部。一位方脸的营长在看了卓远的记者证件之后,一边大口吞咽着炊事员刚送来的包子,一边指着自己指挥所的后墙说:“看看,那就是敝人的决心!”卓远借着烛光朝墙上看去,只见那墙上写着五个字:“贾一柏之墓”。“这是我们营长割破指头写的!”一个精瘦的士兵说,“我们已经干掉了至少一百零二个日本兵,日他娘,他们休想从我们营的阵地上打开缺口!”“嘀铃铃。”这当儿电话铃响了。贾营长一边嚼着包子一边拿起了话筒。 卓远注意到营长脸上的咬肌骤然停止嚼动,并随之“啪”一下,把口中嚼了但还没咽下去的包子吐到了地上,跟着就见他对了话筒吼:“我能顶住,凭什么叫我撤?凭什么?” 话筒里的声音听不清,但贾营长的脸是变得铁青了,又过了片刻,便见他把话筒“啪”地扔下,一p股坐在一个弹药箱上。 “营长,咋着回事?”那个精瘦的士兵最先上前开口问。 “唉,”那营长抬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上头让我们交替掩护向城西撤退,南阳城完了,完了!” “为什么要撤?”一旁的卓远闻言,惊骇地上前抓了那营长的胳膊。 “我也不知道!你问我,我问谁?”营长颓然地摊开双手,“我还没有弹尽粮绝,我还有力量抵抗,可为啥让我撤呀?”一霎之后,营长转向他的手下人说道:“通知一、三连,用火力掩护二连悄悄后撤,全营立刻做好行动准备!”跟着,转向呆立在那儿的卓远道:“你也快走吧,要不了多久,这儿就要被敌人占了!快走吧!” 卓远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被忙乱的士兵们推出指挥所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往回走的,他只记得有一队队的士兵从自己眼前跑过,只记得当他返回到自己家门口时,看见自己刚才站立过的魏公桥方向燃起了大火,火光冲天而起,火头噼啪着在天空骄狂地摇晃着,半个南阳城被火光照亮,就在那火光中,他听到了男人、女人们的哭喊声。 是那冲天的火光和人们的哭喊声让卓远恢复了冷静,他对奔过来向他询问守城情况的女婿立世和女儿容容说:“城已经破了!快回去把你爹抬进地d,多往d里拿点吃的、喝的,从现在起,我们只能在d里生活了!” 待女儿、女婿去后,他才拉了妻子的手,一步一步向后院的那个地d走——那是女婿立世专门为他俩挖的藏身之地。 过了有两顿饭工夫,默坐在地d里的卓远,便隐隐听到了日语声。 黎明时分,南阳全城沦陷,满街都是日本战马的嘶叫。坐在d中的卓远,缓缓拿起毛笔,借着从d口漏进来的一点火光,在d壁上重重写道:“身为男儿当自羞,刻骨铭心记此仇……” 达志忍着剧疼,身靠d壁紧张地听着d外的动静。因这个地d当初挖筑时,留的隐蔽的通风口较多,所以坐在d中,对外边的声音听得颇清。 枪炮声是在天亮之后彻底停息的,代之而起的是砸门声、日军的哇哇吼叫声和本城人的哭喊声。这一切声音都表明:一场抢劫开始了! 儿子、儿媳甚至小昌盛都和他一样,双眼瞪大紧张地谛听着外边的响动,每个人眼里都弥漫着恐惧,一种等待不祥后果的恐惧。 但愿他们注意不到我的院子、我的工厂,但愿他们不来这个地方。达志在心里绝望地祷告,但他自己心里也明白,没有人会理会他的祷告,一切全依日本人的兴趣了。 第一个白天就在这种恐惧中一点一点挨过,天黑之后,一家人稍稍有些轻松,默默地啃了几口干粮,喝了点水。立世还轻轻地打开d口,悄悄爬出去把n罐倒了,且慢慢爬到院门口看了看,回来说,街上燃着一堆一堆的火,隔百十步远便有一个日军岗哨。 这一夜,全家人都多少合了一会儿眼。 第二天头晌,达志腿上伤口的疼痛加剧,当立世用盐水给他洗时,他几乎疼昏过去。不过,即使在疼得要昏的那一刻,他的耳朵也没有忘记捕捉外边的动静。还好,院子里仍很平静,这使达志心中的那个希望增加了:也许日本兵真的注意不到自家的织丝厂。 灾难是半后晌来到的,酷爱用丝绸做和服的大和民族,不会忘记寻找织丝厂的!一阵哇哇的人声和嗵嗵的脚步声响到院里时,达志正在打盹,他的睡意被惊走之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中国人的怯怯的话音:“这就是织绸缎的尚吉利织丝厂!” “哦,好的,好的,我这个人很喜欢绸缎,我夫人尤其喜欢用中国的绸缎做和服!”这个说着生硬汉语的显然是日本人。 达志和儿子、儿媳交换了一个惊慌的眼神。 “可是,这厂里已经没有人了。”还是那个中国人的声音。 “没有人不要紧,只要能找到绸缎就行!”那个日本人说到这里,忽地转用日语哇哇叫了一阵,随后,便听到十来个人的脚步声在各个屋子里跑,达志能猜出:那日语大约是给日本兵下的寻找命令。 “没有,房子都是空的。”依旧是那个中国人的声音。达志极力想辨别这声音自己是否熟悉,可惜辨不清。 “一个织丝厂不会没有绸缎,根据我在华北的经验,我知道中国人总爱把自己的东西埋到地下;他们通常并不把自己的东西带走,他们担心带了东西走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会遭人抢劫!好吧,让我们来挖挖试试,也许我的判断会被证实!你的,去找镐头!”日本人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 达志抽了一口冷气,手紧紧抓住了d壁上的砖缝。 大约几袋烟的工夫过后,响起了镐头挖地的声音,那声音鼓一样的擂到地上。所幸有好一阵那声音都只响在临街的店堂里。 “这儿,这儿,挖一下试试!”又过了不知多少时间,那个日本人又喊,声音里已带着明显的焦躁。 “嗵!”镐头再一次响了。 “糟,在爹的卧房外间!”容容最先做出判断。 达志的嘴猛一下张开,似乎想发一声喊,但理智使他把那声惊呼掐灭在了喉咙口,他只把一个无限的惊恐现在了脸上:老天,隐藏动力机和织机的那个大地d的d口就在那卧房里间的床下,倘使他们挖到了那个d口,我尚家织丝厂的全部机器就完了!而没有了那些机器,尚吉利织丝厂也就再无了发展的希望!尚家什么时候才能再聚起那么多机器?那是多少年来的心血呵!不,决不能让他们发现那个d子!得想办法!他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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