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情(H)

番外 往事 生命

飞机刚落地时,陈跃派人买来的大衣和宽松针织就送到了,她换下了礼服裙。
北方初冬的天空是铅灰色,与他们五年前分开的那天一样,阳光耀亮,没有温度。
他派人带话:回国绝不轻饶。
可惜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她什么都不怕了。
张倾情裹紧了浅咖色大衣挡住袭向肚子的冷气,她朝医院大门走去,那通电话在脑海里不知休止地循环。
“倾情你那天来摘环是为秦总吗?”陈薇声音有些不安。
“是他发现了吗?”她心揪紧,不由自主护住肚子。
“果然”陈薇犹豫了一下,电话被夺走,一个男声着急道:“倾情,你快回来,秦总中了一枪,昨晚情况刚有好转,推出来的时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谁知道半夜里又伤口恶化,进了重症监护室到现在都没出来。”
“你说什么!”她声音猛地拔高。
“秦总中了一枪在重症监护室,他昏迷时候一直在叫倾情,我猜是你。”王恒言简意赅重复。
思绪来此刻,张倾情停在医院门口,泪水无声爬满脸颊。
她知道,他叫的不是倾情,是轻轻。
五年前,也是在医院病房,他答应与她在一起,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秦子明低头,唇角含笑看着病床上躺着的女孩。
“张倾情。”她病刚好嗓音低哑,掀开被子打算下床出院。
秦子明蓦地一把抱起她,低声笑着,“是挺轻。”
张倾情愕然,是倾情不是轻轻啊,不过张家等级森严,自诩极高,山西煤老板很难被承认啊,唔她还没办法带他回家,那就索性误会吧。
都说人最脆弱没有理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怀念最美好的时光。
原来他们的过去,在他心里这么美好么。
张倾情擦干眼泪,走上顶层干部病房,在门口看到熟悉的几位黑衣保镖。
保镖看到她立刻上前,“张小姐,向书记在隔壁,他让我们一见到你,就通知你进去。”
“好。”张倾情深深看了眼紧闭的重症监护室大门就离开,推开隔壁的陪护门,走进。
向凛泽正坐在沙发上抽烟,满眼的红血丝,闻开门声抬头看向她时,痛和恨伴着狰狞的红让人心惊,目光触到她的肚子,他眼神又变得复杂,愤怒、鄙夷、隐藏的期待。
久久,向凛泽才开口说话:“坐下吧。”
张倾情坐在沙发上,她和向凛泽还没到她有资格随便开口说话的地步。
“我先给你讲一些事,讲完了再告诉你我找你来做什么。”向凛泽看了眼她的肚子,碾灭了烟,他眼中浮起追忆,“72年我爸被批斗”他顿了一下冷笑,“张守箴可是隔岸观火好不快活啊。”
张倾情沉默,她从小享受这个姓带来的荣誉、庇护,也要接受它带来的损誉、祸端。
向凛泽终究不会与她这小辈计较,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娓娓道来:“75年下发我去坡禾村插队,我还记得那是冬天,毛乌素沙漠的风呼呼刮着跟刀子似的,站在黄土茆上我跳下去的心都有,我这十三年没见过这么穷、破的地方。”
“村上分配我们这些知青去放羊,我哪儿会放羊啊,放羊路上啊,我拿着个鞭子晃悠着,另一只手捧着书看。”
“还没到山顶,鞭子还在,羊丢了两只。”向凛泽轻声笑起来,低沉带着柔和的叹息,“我急疯了啊,满山跑着找羊。”
“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的阿明。”说到这儿,向凛泽抬头看向她。
张倾情不躲避,也认真看着他。
向凛泽转开眼,接着说:“远远地我看到一个小男孩走过来。”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高,瘦得很。”
“他问我:我帮你找羊,你书借我看行不行?”
“我说:我看的《资本论》,你才多大点,看得懂不?”
“他有意思的很,他回答我:还没看,不知道。”说到这儿,向凛泽又笑起来,一身睥睨之色褪去。
从小就不会撒谎么张倾情眼神柔软,莞尔一笑,其色惊鸿。
向凛泽眼神一顿,半晌讽道:“你们张家人,倒都长了副好皮囊。”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和小辈这么说话跌身份,他住了口。
“后来那几年,我们俩天天待一块,吃不上饭了就一起去卖艺要饭,拿着块窝头泡着水胀大了填肚子。有次大早上去采连翘卖钱,下了雨山上路滑,我走路不长眼,一脚踏空滑下山,阿明就拉住我,他那么瘦,又比我小这么多,哪拉得住我,我说你赶紧松手,他真松手了,他松了抓着石头的手,跟我一起掉了下去。”向凛泽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岁月的无情和温柔都在他眼中、脸上,“他跟我说:哥,你不认识路,掉下去了万一晚上也走不回来,在山里给狼吃了咋办?”
“他到底年纪小,身子骨弱,摔崴了脚,我背着他,他给我指路,一路回村。”向凛泽眼中忽然闪烁了一滴晶莹。他眨了眨,又接着讲:“阿明八岁那年,他爷爷跟他爸不堪受辱,接连着自杀。再接着不到一年他妈就改嫁了,那时候我在北京上大学,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哪儿来的钱读书,哪儿来的钱吃饭。”向凛泽叹息一般,又有些忿忿道:“他高考报的f大,高录取分数线二十多分,家庭成分不好也落榜了。”他看着张倾情,从鼻子嗤笑一声:“你倒好,从f大想退学就退学,还得他托人给你办毕业证。”
张倾情不想招惹他,一句话也不回,由他训斥,原来秦子明也想考f大么,她第一次庆幸她上的f大。
“后来他打给我,跟我说:哥,你军队上没人吧,我去当兵,你等我提干了来北京帮你。”
“那时候当兵也得找关系啊,但阿明身体好,他往那儿一站,选拔的教官拍了拍他肩膀就进了侦察连。”向凛泽沉默了一下,才说:“他想进野战部队,但他太高了,高于175不利于野外作业,他连长就骂他:你小子长这么高是戳天啊,拆个地雷弯腰时间都比别人长。”
“他非得进,想赶紧立功提干。连长就说:那你各个训练都拿前三,我给你破格。”
“我借慰问去新疆看他的时候,他全身都脱了层皮,血尿都是常事。”向凛泽咧嘴想笑,却似哭一般,他张着嘴不知苦哭笑。
忽然,他沉默了。
向凛泽转头,眼神如山一般压制,“张倾情,你知道我说这些什么意思吗?”
“我太了解他,我知道他从那破山沟沟里爬到这儿有多不容易!”向凛泽声色俱厉,“张倾情,你倒好,轻轻松松一脚就把他踢了下去!”
张倾情闭上了眼睛,所有的道歉都是苍白,全身轻轻抖着,她捏紧了衣服。
“现在,他又上来了,更高了,怎么?你想母凭子贵贴上来?”向凛泽站起身看着她,冷冷笑着,“你们张家人都这么不要脸!”
张倾情也轻轻站起来,她看着向凛泽点头,“我是不要脸,我是对不起他。”她停顿了一下,反而轻笑了,“是,我也是想贴着他。”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们张家人是都自私、冷血,我们的爱也都是害虫,只知道蚕食。但我没想利用孩子做工具。孩子,如果他想要,我生下来,他留给我或者带走,我都没有意见。”
原来,做巧巧桑也是幸福,至少她够幸运给他生下孩子,即使不属于她。
“如果他不想要,流了也可以。”张倾情静默一瞬,她淡淡看着向凛泽,“向书记,我什么都不怕了,就当我在赌博,输了怎么处罚我都认,送我回碧海金沙,我也认。”
张家人冷血、自私、不懂爱。
那她拿什么在爱他呢?
大抵就是以她这自私畸形的爱,以骄傲、以尊严,以生命。
向凛泽双手插兜,凝视她固执的眼睛半晌,蓦地开口:“他刚醒,进去看他吧。”
张倾情一瞬泪如雨落,从喉间发出轻轻的呜咽,她道谢后转身跑出门。
“慢点我侄子!”向凛泽喊。
张倾情换好一身隔离服,走进重症监护室。
幽静的灯光,停止的空气。
秦子明躺在床上,戴着氧气罩,说实话,他看起来并不脆弱,除了有些苍白。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落在她肚子上,最后又回到她脸上,一直看着,幽暗的光中她甚至从他眼里看到了几分温柔。
他不能说话,但他的眼神,她明白,他在叫她过去。
张倾情心乱跳,她小步走到他床边。
四目相对,她竟然脸红了。
秦子明眼中掠过笑意,张倾情低头没好意思看他。
张倾情又偷着抬眼,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肚子上,久久地看着。
她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一把抓住了秦子明的手,动作小心温柔。
她的手隔着隔离服触摸到他的手,小手却在一瞬感受到了他的温度,张倾情眼眶红了,她抓着他的手轻轻抚在她凸起的肚子上。
秦子明的手意外一颤,她也隔着隔离服感受到了他的触摸,从未有过的震颤攻陷她全身,肚子里的重量此刻真的成了生命,在她体内心跳、呼吸、与她共存。
张倾情泪流满面。
霎那间、第一次,她懂得了亲情、家庭、和生命延续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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