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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瑒抬头看她,发觉这姑娘的这张脸,与他印象里竟有些不一样了,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不是他印象里那个小孩子。
“你生兵兵小格格之前,我总做着点好梦,觉得事情会有些变化,有一天你跟我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好,只跟我一个人好。可你有了小格格,我就知道这事儿够呛了。这个小孩子还指着我鼻子叫我狐狸。我嘴上不说,心里恨她的。知道你把我送到日本去了,我知道孩子没了,我悔得肠子都要断了,我觉得孩子就是被我给恨没的,咒没的。我回来想要还债给你。只是后来我做不到了。我累。王爷。”
他低下头去:“还有一个呢?说完吧。”
“还有一个啊,”她把杯子里面的酒一饮而尽,“王爷,其实我跟你们想的也有点不一样,我不那么孬,这点酒,我还都能应付。”
大厅的中心,一队年轻的俄国演员随着欢腾的音乐上来跳传统的货郎舞,明亮的灯光凝聚在他们灵活的身体,美好的舞姿上。没人会注意到,在黑暗之中,吧台的这一侧,一对中国男女在清算他们所有的过往。
俄国酒保在吧台里面准备酒,洗杯子,眼睛不敢看,耳朵却竖着听,可他有限的中国话不够应付这两个人,他心里一边笑话:这男的真是虚张声势,怎么还不如这女的酒量好,喝得不多,就醉成了那副样子?
女的站了起来,看上去是要离开这里了,可男的不甘心,伸手去拽她,没拽住,趔趄一下,倒在地上,脸跄在下面。
没人去看这一幕闹剧。他们太无趣。
大厅里的音乐声更大了,舞台上的货郎们抱着胳膊,半蹲着身体,双脚交替向前踢。金发碧眼的女孩们打着旋子,衣袂翩飞。观众们跟着音乐鼓掌,每个人都情绪高昂。闹着要去哈尔滨的姑娘没留神,被为她神魂颠倒的年轻男子捉住了手,放在唇边像西方人那样轻吻了一下,她趁没人看见,赶快推开他,责怪他的轻薄和热情,心里面又有点怀疑:这个人以后会不会也像他现在这样好?
明月本来要走的,已经到了门口,却又折了回来,把小王爷从地上扶起来,发现这人鼻子在流血,真难看真狼狈啊。她把自己的帕子印在他脸上,他自己接过来,却忽然抓住她的手不放了,顺着她的这只手,找到她的胳膊和颈子,硬生生硬生生地拉过来,捏着她喉咙让她看着自己这张醉醺醺的,恶狠狠的脸:“还轮得着你教训我?拿个王府里面的人能这么轻易地就出去?你都说了这条小命是我救的,那今儿就还给我吧!”
第六十九章
明月双手抓住显瑒的手腕子,她被他捏着喉咙,不能说话,只是仰着头,狠狠地看他,看得显瑒咬牙切齿地笑起来:“小犊子,你当我收拾不了别人就收拾不了你,是吧?”他腾地站起来,转了手腕子,捏着她后脖颈就往外拖,明月前脚不接后脚地被他拽着,两只手别到后面去,去掰他手指头,狠狠地用指甲扣他皮r,他手上也用了狠劲,虎口肌r绷得坚硬如铁。她哪里动得?
台上的舞蹈结束,演员们鞠躬行礼,观众席里掌声轰响,大声叫好。灯光大亮,吧台旁边的两个人却不见了。
俄罗斯餐厅的楼上是一层位置隐秘,装修华丽的公寓,狡兔三窟的小王爷在这里有小小的一间屋,是跟他合伙做生意的俄国人用来顶账的房子,他原本要转手出去,后来发现这里不错,喝醉了直接上来睡觉就可以,谁都找不着他,蛮方便。也有尴尬的时候,曾有一日他早起回府,打开房门,就见少帅从另一扇门里面出来,身后竟是一个高大的金发女子,两人点头笑笑,此后再没提。
旋转楼梯在西侧拐角,小王爷揪着明月往那边带,她一见他抬脚上楼,就知道不好——这人借着酒劲要撒野了——她往死里用劲去掰他手指头,同时双脚乱踢,几下都踢中他肚子。显瑒早不知道疼了,他从小跟人摸爬滚打,手指头流血,挨了女人两脚算什么?反而助了他的兴!明月知道这样无济于事,便松开他的手去抓楼梯扶手,还没碰到就被他拽上好几阶。眼看就要被他给捞上来的时候,显瑒脚下一滑,失去平衡,这边手就松了,明月抓住机会,抬腿往下就窜,身子还没出去,便被他从后面揪住了领子,整个人堆在地上,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他朝着后面拖。
明月手脚酸软,再无计可施,心里又恨又怕,哇地一声终于哭了出来:“王爷,你干啥?王爷求求你,让我走吧。王爷您喝醉了。您让我走吧。我再不敢了!”
“废话!”他拖着她往前走,“都是废话。现在知道求饶了?你刚才干嘛去了?我对你不好,是不是?我要你小命了,是不是?之前都哪儿到哪儿啊?之前我算对你好的!你不知足啊你!姑娘有秘密呀?王爷也有秘密。王爷挖人心,吃人r的!留你长胖了就为了今天啊!刚好刚才喝了酒,正想拿什么下酒呢,你过来了。好啊,明月!”
他开了门,抬手就把明月给抛了进去,她仰面跌在地上,爬起来还要往外跑,门被他狠狠拍上,
用钥匙锁上了。显瑒回手又把明月往里面推了一把,腾出手来先把自己扣子解了,袍子脱了,两步欺到她跟前,明月被推在墙上,身后已无可退,显瑒低着头,额头顶着她额头,鼻尖对着她鼻尖,一只手抓住她两手腕子,抬高到头顶上,另一只手便沿着她脸,颈子一路摸下去:“谁跟你说我是好人了?爷们坏着呢,比谁都坏!脸坏,心也坏。你呢?明月,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嗯?”可他并不真的在乎她的回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身体下面,手心里面这具叛逆离开的身体上。
明月身上穿着件西式系带的胸衣,显瑒把她带子抽开,手又从胸脯上滑下来扣在她浑圆的柔软的茹房上,用力地揉着摁着,想要惩罚她,要她疼:“你看你,脸怎么这么漂亮,不过你的心呢?嗯?在这里面吗?我挖出来,先看看,然后炒了吃,你说怎么样?要不就炖!”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哭着摇头,眼泪一串一串地流下来,显瑒捧住她脖子,狠狠地吻她唇,舌头刺到她嘴巴深处,把她所有的气息都卷走,知道她喘不过气来,他才稍稍离开。他的另一只手从她胸脯滑到腰上,再要往下走的时候,明月忽然狠狠地跳起来,用头去撞他的头,显瑒脸上中招,头向后仰了一下,明月这就要从他胳脾下面钻出去,却被他用力一拽,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他赤l地压在她上面,右腿顶在她双腿之间,手从裙头里面探了下去。他太熟悉她的情绪和身体,这个年轻的女人永远为r欲感觉羞耻并顽强抵制,他从没有真正地教会过她,因此从前每逢欢爱,他都需要从这里诱惑和引导,让她慢慢湿润。她刚才必然是感觉到了他又要如此做的险恶用心,才会又忽然奋力反抗。眼下他的手指终于得逞进入她的身体,可是刚刚进去,他就愣住了:她那里早已濡湿炽热,此刻细腻地将他的手指温柔地包裹住,这是一种来自于女性身体深处的被征服了的迎合与渴望。明月在渴望他。她也在他探入他身体的这一刻忽然不动了,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发丝弥漫在脸上,大汗淋漓,狼狈不堪,她的眼睛仍在反抗着抵制着,但是她的身体不会说谎。她在渴望他。
“明月……明月……”显瑒只觉得一腔的恼怒知烟消散,变成了满腔的怜爱和柔情,他倾身上前,一边轻轻地拂开她脸上的头发,一边细致地亲吻着她的眼睛,鼻尖儿,耳垂儿,嘴唇,同时用食己的身体把她覆盖住保护住,混乱地细碎地恳求她,“明月,明月,你走之后,哥哥就傻了,有病了,看谁都是你,又看谁都不是你……你知道吗?你看哥哥现在还剩下什么了?啊?……说这些你懂吗?你不是真的没心吧?那哥哥就白认你了……就给了哥哥吧,行吗?……明月,给哥哥吧,哥哥疼死你了……”
她没回答,可他已从手下的那细腻的皮肤和肌r感觉到了些微妙的变化,刚才那如同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身体慢慢地和软下来,那恼羞成怒的眼睛慢慢垂下去,她的手绕到他背后,轻轻地扣在他背上,他得到允诺,终于躬身上前,进入了她。身体交h的一瞬间,再去看她迷蒙蒙的眼睛,知道她终于记起了他的好,他的情深意浓,他们的前因后果,他为她初育的身体开辟鸿蒙……
就在汪明月在小王爷显瑒的身体下面意乱情迷不能自已的时候,东修治在哪里呢?
这一天他本来与明月约好一同来俄罗斯餐厅喝酒看表演,可是快要下班的时候,被小林元哉打上来的电话耽搁了,小林向他通报了与小王爷显瑒协商未果,点将台的地块仍然不能购买的消息,他请修治监管好手边的工程,同时可以将计划中的方案进一步修改细化。修治放下电话,有些灰心,心事重重地从办公室出来,迎面遇上了去四号工地放饭的伙食工。五个工人向日本总工鞠躬行礼,修治一直走到自己车子旁边,终于把一个人给对上了号。
这个年轻人他之前见过两回。
一次是在电影院里,修治正要去排队买票,忽然被人叫住,回头看原来是明月的朋友刘南一。两人寒暄几句,南一说修治的汉语进步很大,她刚刚被他搭救,因此存心要说些奉承的话,这种情况修治并不拿手应付,低头笑笑。那个年轻人买完了票来找南一。样子很英俊,衣着很体面,看得出出身不错,他倒是没有留意修治,带上南一就走了,而修治注意到他,是因为这个人,此时陪着南一看电影的这个人不是他在牢房里面拒绝指认的那一个了。他没有多言。心想南一也许与明月不同,她是机灵女子。
第二次见到这个年轻人,他也是同南一一起。修治当时在一间政府办公楼的门口等同事,正坐在车子里面看文件,抬起头透透气的时候,看见南一在大楼的台阶下面,果然那年轻人从里面出来,两人并肩走了。他多少觉得有些好奇,只是想到别人私事,便没再同明月说起。
而他再见到这个人,他居然出现在这个工地上,正提着饭往工地上送。他样子斯文清瘦,与大多数工人并不相同,修治当时本来在同下属商量事情,见到这人觉得奇怪,继而面熟,他提醒他要戴口罩,实则是要把这张脸看看仔细,终于南一在那一天的来访y错阳差地提醒了他……
一个斯文富裕的中国人,来到日本工地的伙房工作,究竟意欲何为?
修治越发觉得此人可疑,立即赶到加夜班的五号工地,工友们在吃饭,放饭的
伙房工却只有四人。
修治问领头的那个高个子的,家伙呢?
领头的看着他,眼睛乱转,答不上来,修治指着他的鼻子,严肃地命令:“你和你的人不要动,哪里也不许去。”
他第一个反应是去工地的临时账房,推门进去,三个会计与两个出纳都还在工作,整理一天的流水。天已入夜,修治立即吩咐助手通知材料仓库严加看守,谨防外贼。他自己返回办公室打算给俄罗斯餐厅打个电话,让他们通知明月他要加班,不能赴约,让她先行回家。
就在他自己办公室的外面,他看见自己离开时明明锁好的房门被打开了,里面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修治冷静地把别在腰侧的手枪拔了出来,不发一声等在外面。
第七十章
绍琪从东修治的办公室里蹑手蹑脚地出来,正要把锁扣上,脖子后面被一个凉冰冰硬邦邦的东西给顶上了,他把手举起来,咽了口唾沫:“有话好说。”
修治推了他一把,把他的头挤在墙上:“要偷什么?”
“钱。”绍琪说。
“你在这里三个多月了,地形还没有熟悉?偷钱不去账房,来工程师办公室做什么?究竟什么企图,说说看。”
他一边用枪着绍琪,一边把他翻过来看,发现这人脸上一点惧色都没有,很平静很镇定:“就是要偷钱,把我送警察吧。”
已有他的日本同事闻讯赶过来,修治把从小林元哉处领到的黑色的小手枪收到怀里,他看着绍琪的眼睛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聊一聊吧。
三日之后,董氏父母焦急报警,说家里的小儿子失踪几日。
董家在城里颇有些人脉,军警立即投入力量积极调查,南一被叫去问话的时候,她才确定原来绍琪果然只把行踪告诉了自己,别人包括他父母在内都毫不知情。南一心里又感动又着急,她担心绍琪的安危,害怕他遭遇不测,又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把他说的话告诉军警,一边答话一边转脑筋,忽然想到绍琪混到日本人的工地里面定是用了假身份假名字,自己这么告诉了军警,他们真能找到还好,若是找不到绍琪,反而打草惊蛇,惊动了日本人,后果又不知怎样了。
南一对军警摇头:“没有。好久都没有见到绍琪了。”
这个时候的董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董太太病得起不来床,躺在榻子上不是喝药就是哭,董先生已经几日不去上班。南一陪着父母前去探望,董先生的头发胡须都长得老长,跟刘先生说绍琪这个崽子三个月来一直很鬼祟,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但每隔几日总要回家吃顿饭点个卯,可这次不同,到现在十多天了都不见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董先生恨得手直发抖:“我巴不得他死在外面,省着施累
他母亲!……”
董太太闻言在屋子里面一边咳嗽一边叫:“你别那样说我儿子。他不拖累我。是你!你没有能耐!你要是有能耐就把儿子给我找回来!”
南一低着头,忽然想到,她年初闯祸,被关进牢里面的时候,自己爸妈是不是也这样焦急可怜。她心里面叹了一口气,抬眼看见董家客厅里摆的钢琴上有绍琪自小到大的一串照片。他小时候扮相很多很精彩:骑木马的,带着空军帽的,穿长袍,挂着戏袍的,渐渐长大,便显露了清秀聪明的少年模样,这人的眉目还真好看,眼尾卷了个弯,翘起来,总是一副笑模样。他长到最大的一张照片是梳着分头,穿着西装,侧身坐在把椅子上面,歪着嘴角,仰着下巴,有点皮有点骄傲。这是南一最熟悉的他的精神风貌。跟着父母出门的时候,南一趁董先生不注意,用她那伤未痊愈尚不机灵的双手悄悄地把这张照片连同框子放在了自己的包包里。
回家的路上,南一心事重重,闷声不响,忽然听见妈妈叹了一口气。
南一看看刘太太:“咋的了?妈妈。”
“我可怜你董伯母呢。”
“……绍琪这人就是神神叨叨的。也许没几天就回来了。失而复得,董伯母
还会更高兴呢。”——南一这个家伙其实是不会安慰人的。
“这样的孩子,只顾着自己玩乐,心里没有父母,养了也就是白养。什么叫做不孝?对父母不给饭吃,不给衣穿才是不孝吗?他这就是不孝!”
南一闻言,脚步停了,刘太太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你怎么了?”
“妈妈,你不要那么说绍琪。你什么都不知道。”
刘先生刘太太听了她的话,都一愣:“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你知道什么?”
南一摇摇头:“我嘛,我也不知道。但是绍琪,你们跟我都是认识的,很热情很正直,他扔下工作和父母要去做的事儿,一定是重要的有意义的事情。一个人留在父母身边好好伺候好好照料,那当然是孝顺。可是如果他做的是为国为民的事,那么他做到的是大孝!妈如果你刚才说的话,是冲我来的,说我作,我不乖,那你是对的,我照单全收。绍琪可不是那样。不要这么说他。”
南一一席话把刘氏夫妇都给说愣了。
她低下头,表情严肃地往前噔噔地走。
刘太太忽然预感不祥,在她后面厉声道:“别跟我扯这些哩哏楞的没用的。你
啊,你要是想要我多活几年,就给我省心点,你听见没有?!”
南一堵着气,本不想回答刘太太,忽然想到董伯母的样子,又心疼起自己的妈
妈来,闷着头“嗯”了一声。
第二日,她偷着从自己家里跑出来,跑到之前与谭芳见面的地方,等了一个多时辰,这个人从巷子的另一头过来了。他头上刚刚剃了青茬,两撮浓密的眉毛显得格外的凶悍,他身上穿着玄色绸子的衣裤,脚上蹬着圆口布鞋,两只手揣在口袋里面,看了南一一眼,脸孔转了过去,像被高处微微发黄的槐树叶子吸引了一般:“找我干啥?”
“想请你,请你帮忙找个人。”
他看看她:“什么人?〃
“一个朋友。一直在日本人的工地上做事,忽然之间就没信儿了。他爸妈都要急死了。军警也查不出来名堂。我想请你帮帮忙,去找他。”她说着就把绍琪的照片拿出来,给谭芳看。
“男的?”
“嗯。”
“……跟你什么关系?”
“朋友。”南一道,“……但跟你是不一样的朋友。”
他听明白了,便没再追问,把照片揣在自己口袋里:“我有消息,就去找你。”
“嗯。”
“……死了怎么办?”
“不会。”南一一点表情都没有。
“如果死了怎么办?”
“不会!”
“……”谭芳脚步飞快地走了。
南一转过身去,眼泪流了出来,她想谭芳你无论如何要把绍琪给找回来,我跟他说了一句谎话,我得把实话告诉绍琪,他不在的时候,我去找过他的,两次呢。
这是那天晚上之后发生的事情。
讲故事的人在这里稍稍分了神。
我们还是回到那一夜,俄罗斯餐厅楼上隐秘的房间里,她从地上慢慢起身,穿好自己的内衣和袍子,她脖颈上挂着的红绳有点松了,他坐起来,抻着两头儿帮她紧一紧,绳结弄好了,他却没离开,从后面亲吻她的头发和脖子,她低下头去:“王爷,我得走了。”
他的手好久才松开。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推门出来,沿着楼梯下楼,在餐厅外面看见收工之后正在饮酒休息的女舞蹈演员们。其中一个脸上化着奇怪的妆容,一半的脸苍白严肃,另一半的脸赤红媚笑,这女子坐在台阶上,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捏着烟卷,她抬头看了看要下楼的明月,朝旁边让让,挪了位置给她通过。明月看到了她的脸就呆住了。
女演员们见她惊讶都笑起来,化妆的那个指着自己两半脸孔说了两个词:思瓦目地利亚,史柳哈。
会说点中国话的酒保凑过来跟她们闲聊,顺便把这两个词翻译给这个深夜从楼上下来的中国女人听:贞洁和荡妇。
这一夜,她都没有见到修治。
到了第二天的黄昏,司机和他的日本同事急急忙忙地过来报信:东桑在工地上出了意外,他的肺部被铁筋刺穿,现在正在医院手术。
第七十一章
月闻讯立即赶到医院,修治正合眼躺在床上休息,他脸色苍白,嘴唇紧闭,胸前裹着厚厚的纱布。医生告诉明月,此船修治胸部的铁筋如果再向左偏一毫米就会伤及心脏,神仙也救不了了,眼下他们已经为他缝合伤口,需要留院观察,防止感染,因为伤在肺部,恐怕之后数年都要长期服药调养。
明月坐在修治的病床旁边看着他的脸。昏睡中的修治有些不一样,那张英俊的脸上,从前稳健凌厉的线条没了精神,眉梢和眼角都有点往下走,像没主意的小孩子,她用搪瓷勺子沾了些温水滴在他干燥的嘴唇上,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她把他的手握住,修治张开了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
“不认识我了?”明月向他笑笑。
他摇摇头。
“我得到消息就过来了。修治哪里疼,或者要什么,就告诉我。让我来照顾你。”
他点点头,慢慢地轻声说:“给你添麻烦了。”
“修治……你在,你在说什么呀?”
他笑了笑,又阖眼睡觉了,仍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过了三天,修治的伤好些了,能够大口呼吸,下地走路的时候,他跟明月说他在昏迷之中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离开他,而自己终于能够去家乡山上的寺庙里跟着宫泽君一同修行去了,下雪天,他打开棉袍子,发现胸口有一个永远都补不上的大d,山风来来回回的穿过,整个人几乎冻成了冰。
她闻言不响,过了半天才说:“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
他想了想:“算了。不是大事情。在工地上工作,哪里会百分之百的安全呢?只是错过那天跟你约会了,真是抱歉。等我好些了,我们再去,好吗?
明月低着头,有点害怕他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他在工地受伤的时候,她在一个温暖奢侈的角落里跟另一个人纠缠搏斗,后而缠绵缱绻。明月的眼前又是那俄国女子涂成两半的脸:一半贞洁,一半荡妇。
我们的故事讲到这里,读者们可能对汪明月这人有所非议,认为她明明一颗心向着旧爱小王爷显瑒,却仍与新欢东修治纠缠不清,这不是一个好女子的磊落所为。
只是“磊落”一词,三个石头落地,非一般的肩膀扛不起来。
人之本能,好自为之。
谁都想要自己过得舒服,被人呵护疼爱。因而汪明月一边带着自小的崇拜与亲昵眷恋着显瑒,另一边又感恩于东修治的情深厚意和一片苦心。这边是花海荆棘,那边是高山泉水。你会怎样做?
汪明月不磊落是真的。
但是故事之外看热闹的我们不一定会做得更好。
东修治受伤的原因,在谭芳打听到的消息里是另一个更为具体的版本。
离工地不远的小酒馆里面,有发了薪水也没有心思拿回家去养婆娘的工人们喝小酒,下酒菜是小碟的花生毛豆,薄薄的一层卤牛r可是稀罕玩意。小二送了一大盘子到王头儿的桌上,说是那边桌上的爷送的。王头儿斜了一眼,朝着那浓眉毛的年轻人拱了拱手:“哥们,咱们认识吗?”
谭芳从座位上站起来,坐到王头儿对面,笑着说:“咱俩不认识,但是我要找一个人,您肯定知道底细。”
王头儿看看那盘子牛r,咽了一下口水,却把筷子放下来:“谁啊?”
“这人欠我钱,听说跑到工地隐姓埋名干活儿来了。我都追来了,他却不见了。给你看照片,你一准儿知道。”谭芳从怀里把董绍琪的照片递给王头儿,然后把一枚银元正正当当地放在了桌面上。
王头儿仔细看了那银元才拿张照片,看着看着就笑了,对谭芳道:“认识啊。这人我认识啊。最近干了件大事儿,就忽然不见了。”
谭芳道:“什么大事儿?”
王头儿没说。
谭芳把钱推过去。
王头儿把那钱退回来了,大嘴巴裂开一笑,满口黄牙:“这人来的时候就蹊跷。欠你钱吗?我还当他专门是来摸这个日本工地底细的呢。多问没有什么益处,我当时挂着让他替我侄子几天班,就把他给安排在我班上了,后来他让我给他找人弄到伙房去,我也帮他办了。伙房不一样,伙房的哪里都能走。这小子有的时候在工地上转了一大圈,再回窝棚里来,就把看到的在施工的房子都画出来……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干啥。
出事儿的那天我收工早就出去了。回窝棚里的时候,听他们议论的,也是一嘴传一嘴,我不太相信。说这小子先去了帐房,偷了两大摞银元出来,然后又去总工程师的办公室,想要再顺些东西。这个结骨眼上让日本总工给逮到了。两人对打一番,那小子是个瘦高个子,不会打架的,几下就被日本人给拿下了。后面又来了几个。这帮人一起把他往外押的时候,路过一片放材料的大摞,那小子可能是着急要跑,抽出个大尖儿刺的铁筋回身就把日本总工给扎了。小日本子没防备,差点死了……”
“那小子呢?”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头儿的一根手指头在那枚银元上乱转,“哥们今儿你请我吃牛r,我谢谢你。我跟那小子说过几句话,连他真名也不知道,但觉着不像坏人,也不像冲钱来的偷儿。偷儿没这么下工夫的。”他说着居然把桌上的那枚银元朝着谭芳跟前儿推了推,“跟你说的也不了,这钱就当我要了,现在再给你,求你把他给找出来。一来这孩子也算帮过我和我侄子的忙。二来敢用铁筋刺日本人,甭管聪不聪明,胆子和血性是确实有点儿的……
谭芳饮了一口酒,略略沉吟:“还知道什么?”
“也都是听人传的。小日本子工程师昏死前嘱咐的:不让工他,也不让把他交出去,就日本人扣着……扣在哪里可就不知道了。现在世道不好了,他们在这边也敢私下抓人。大帅有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谭芳冷冷一笑:“他太知道。
修治能从病床上起来的第三天,小林元哉来访。他带了鲜花与夫人做的日式点心,进门的时候,看见明月也在,便笑着点头施礼:“有段日子没有见到您了。”
明月点点头。
“内人总是说要修治君和您再去寒舍作客,再帮助看看孩子们的书法,提点提点……
明月仍是点点头:“等修治好些了,我们一定去拜访。”
小林的中文说得跟修治不一样。修治能尽力把意思表达清楚,用词准确,毫无修饰,因而有一种直来直去的朴素的态度。可小林元哉与在这里生活多年的日本商人们一样,喜欢用一些复杂的文绉绉的词语,反而让人觉得做作而且狡猾。
明月把小林让进病房的里间,看见正在休息的修治半坐起来,看着小林元哉点了点头,良人之间有一种合作的默契。明月出门的时候低头又看见小林挎着的战刀,忽然想起,南一那日来访,跟她说起了修治主理的在建工程那神秘而心肌叵测的设计,心里咯噔一下。
房间里面的小林元哉对修治说:“东君你辛苦了。抚恤金已经打在你的账户上。医疗与调养的费用也由我们来承担。”
修治没说话。
“觉得好一些,能应付的时候就去工地上看看吧,那里不能一日无你。”
“我刚刚休息几天,伤口还在疼呢,您就来催促我上工了?”
小林整理自己的手套:“这是哪里的话?你我都是为了天皇和帝国在工作。东君我知道你是工作狂,自己也着急回工地吧?”
修治没有接茬,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情:“我让你们带走的人,安排在哪里了?”
小林看看他:“军部附近的秘密刑务所,我们经常关人的那个地方。怎么了?”
“没事。不重要。”
“一个工人,身份和名字都没有,也许身上还欠着别人的命,你不用为此担心,气不过的话,我们处理这样一个人还是方便的。辽西的铁矿缺少劳力,可以送到哪里去。否则直接处死了,也不复杂……
修治立即抬头打断小林:“不能这样。”
小林看看他就笑了,宽宥了修治这种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慈悲想法:“随便你。放了他也随便你。”
修治摇头:“放也不能放,关上一段再说。不要让他生病。”
“可以。”小林起身,“我这边的话,事情同我之前跟你说的一样,满清皇族是我们要培养的势力,现在让我跟显瑒闹翻,用武力将点将台夺回来,还是有些不妥。但是最近我有不错的预感,这件事儿可能马上就有突破口了……”他握了握修治的手,“东君加油啊。很多事情等着你做。我忘不了你曾经跟我说的那句话,你要建一座不会被时间淘汰的建筑。我给你机会,你也要自己把握。”
修治点点头。
“那我告辞了。”
小林元哉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刺伤你的人,你认识?”“不……修治道,“我只是……我没死。没有必要因为这点伤要另一条命。”“很好,我只是好奇。”
第七十二章
就在谭芳追查绍琪下落的时候,设计偷袭并杀害他一班土匪兄弟的日本幕后指使者也在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浮出了水面。
这位日本达官贵人的妻子完成了一副十字绣,送去城里一位有名的装裱师傅那里去做框子,师傅留意到了日本妇人中指上带的一枚老绿的翡翠戒指。石头本身像块麻将牌那样大,用赤金镶边,金边与翡翠的衔接处有大约两个头发丝那么宽窄的一圈,比宝石面上别的部分颜色淡……行家一眼就看出来……这金边是后换上去的,因为比原来的托儿细一些,宝石表面上从前被覆盖在里面的部分暴露了出来,因为没被日光长久养过,先没有那么深。
装裱师傅绝了一个耳垂,做眼下这活计以前也是一位飞檐走壁的能人,一天被仇家追杀,子弹从后面上来,正中他右耳朵,把耳垂给打掉了。他如今半退江湖,仍然人脉众多,消息灵通。他知道这枚宝石原来是存放在奉天银行本库里面的,被土匪偷了出来之后就销声匿迹了,但这上面耽了多少条人命,后面关系着多少y谋与财富,又有什么人愿意以怎样的代价寻找这些消息,他更是知道。当下热情周到地招待客人,提供了几种可供选择的装裱方案,并表示下次夫人不必亲自前来,他做好了样子就会差徒弟给夫人送去。日本女人当然觉得这样更加方便,便把自己的地址留了下来。她的地址很快被送到了谭芳的手上,只见上面写着:东顺城路二十三号,小林公馆。
谭芳已在奉天城里耽了数月,苦寻线索要为弟兄们报仇,终于这个重要的信息,霎时只觉得气血上涌,恨不得收拾利索手脚,立即找到那日本人处与之对命。装裱师傅劝他:事情还没查清,不确定是不是这个人,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夺了你们的钱财,杀了你的兄弟,又把到手的宝石赠给他……无论如何,你先别急,这两天我把十字绣的框子给她弄个形状,你混去那里,打探打探,怎么样?”
谭芳心下合计,觉得这样也好,况且自己还有事情没有跟南一交代,还没有把她给安排好,便打算依从装裱师傅所言行事。
那夜天擦黑,他去找南一。爬到院子外面大杨树的枝桠上面朝着她窗子扔了两块石头。南一正心不在焉的拿着本书面相,忽然听见当当两声,便打开窗子瞧,一眼看见谭芳站在对面树上等她,披上衣服就往外跑。刘太太问她这么晚了干啥去,可声音被这孩子给扔在了后面。
她从自己院子里面冲出,谭芳从树上跳下来,双脚点地,身轻如燕。
“你要找的那人,我有点消息了。”
“快说。”夜里有些凉,她的外套混合卷着,急切地看着他的脸,还缠着绷带的手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衣服的袖子。
“没死。”
她闻言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松了一下。
“在日本工地伙房上干活儿。几天前,去日本工程师的办公室里面偷东西,被人逮到了……”
“然后呢……”
谭芳看看她,他想她不知道自己急脸色发白。
“他动手把日本人刺伤了。后来被人带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南一愣在那里,似乎费力思考了好半天才听懂了谭芳在说些什么,过程当中,他走过来,帮她找到外衣的袖子,慢慢套在她手臂上。这个女孩为另一个人牵挂着急成这样,让谭芳觉得有点复杂:一方面心底里面多少有些酸意,可换个法来想又觉得轻松了,自己身上还有大仇要报,她被别人牵涉了注意力总好过一颗心全放在他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土匪身上。一想明白,他心里面就有了打算,拍了拍她肩膀:“人还在就救得回来。你再给我些时间,我这两天着急个别的事儿。完活了我就去找他,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把他给你找回来。”
南一低下头,又仰脸看看他:“你要干啥去?”
“我查的那个事儿,有些眉目了……有人在日本人那里看见了我兄弟们从奉天银行弄出来的东西……”
南一闻言脸色更白了,转念一想,这人做什么哪是自己能拦得住的,憋了半天方说道:“要,要小心啊。”
他笑笑:“嗯。”
事情交代完了,谭芳这就打算要走。他每次都是如此,话说完就得,也不道个别,转身就撤,可今晚不太一样,这个初秋的夜里,月色温柔,晚风轻拂,圆脸庞的女孩站在她对面,他看着她,觉得她今晚格外好看,于是竟有点舍不得离开。他的眼光一直停在她脸上,看得南一都不好意思了,转转眼睛:“……看什么啊?”
“你这人啊,命好着呢。”
他这话没头没尾的,把她说得一愣:“为什么?”
“看你脸啊,圆得像盘子一样。”
南一紧了紧鼻子:“这话是在夸我吗?”
谭芳哈哈笑起来:“当然在夸你了。你这样的姑娘能找到好的夫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什么都不愁……不信你就等着好了,你成亲当了地主婆或者官太太,我就给你封一个大红包……”谭芳说着说着就停了,他实则说得都是真心祝福的好话,对面这位是一点不领情的,一张脸僵像蜡像,一点笑都没有。谭芳住了口。
“跟我说这个,没有意思。”南一道,“我成亲嫁给地主还是乞丐,大官老爷还是囚犯跟你没关系。不等你红包。也不用你笑话。”
他说得热闹,却讨了个没趣,被一脸正气的南一说得无地自容,讪讪一笑,心想自己还是走为上策。
南一在他身后说道:“你,你要做什么都好。你要报仇我也拦不住你。只是,我求你,想想我。我嫁不了地主啥的,也当不上官太太。我这人命好还是不好,就端看你了……”
谭芳听了,脚下顿住,几乎落下眼泪来:这世上原来不是他一个人这么犟。他不敢答她的话,也不敢回头,攥着拳头,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
……
南一第二天早上睡醒了,窝在被子里面想那天跟绍琪见面的情景和昨天晚上谭芳说的情况,明白绍琪一定是在偷图纸的时候失手,想跑没跑成,着了日本人的道儿,搏斗之中他刺伤了日本的建筑师,这下更没法脱身了。
她恨自己昨天晚上急糊涂了,也没跟谭芳把事情问得清楚仔细些,眼下越想越多,心里面有不详的预感,隐隐约约觉得一直跟她作对的刘大胡子又要过来,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去找汪明月。
南一赶到明月的公寓,大门紧闭,明月不在。她满头大汗,等了半个时辰,明月没回来。南一心想也许她去了学校,便拔脚下楼再去那里找她。到了楼下,一辆黑色的车子恰巧停在大楼门口,南一一看明月正从上面下来,她高兴够呛,擦了把汗:“去哪里了你?”
“你找我?”
“等你半天了,我有话说呢。”南一道。
“好,你稍等,咱们到上面慢慢说……”明月转身跟车子里面说日语,“你先回去,南一跟我有事儿,等一下我再去找你。”
她对着说话的那个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看着南一,慢慢笑了:“是南一小姐啊,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
却正是东修治。
南一看着东修治一时竟连招呼都不会打了,愣了半天:“……是啊,好久不见,您还好吧?”
“不太好。”修治道,说着开了门,从车子上面下来,手扶着车门,脚步有点慢,“我这几天受伤了,住在医院里。明月一直在照顾我。”
南一看着东修治那消瘦的,青白色的脸,在流云下忽明忽暗,她慢慢问道:“……修治先生怎么受伤了?”
“在工地上面,有人行窃,发生了搏斗。”他看着她的眼睛。
“……坏人逮到了吗?”
“是的。伤了人。跑不了。”他仍是温和地笑着,说话一字一顿,“南一小姐要找明月,是有急事啊?我能不能帮忙?”
“没有急事儿。就是,呵……说家常。”
“那最好了。”
他们两人对话,站在中间的汪明月听来像是平常的寒喧和应酬,可几句话间,南一已经明白了状况,事情跟她能想到的最坏的局面一样:“绍琪刺伤的正是东修治,而面前这个日本人不仅知道绍琪的下落,也知道她于绍琪的关系,除此之外,东修治也知道她来找明月是要警告她所面临的危险,于是慢慢地精心地巧妙地警告着她:不要乱说话。南一一身冷汗。
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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