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扇门,还是没有人。
第三扇,没有。
统统没有。
烧锅炉的齐叔,打扫卫生的胖阿姨……甚至平素无处不在的鬼魂们,统统都不见了!
这依山而建诺大的殡仪馆,好像就只剩下了她。
还有那新鲜的……萦绕不去的血腥气。
活了十九年的半夏,几乎是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爸!”
这声呼叫已经有些凄厉,和头顶惨白的灯光相应,透着森森冷意。
没有回应。
所有人都失踪了,包括她相依为命十九年的老爸。
背后这时掠起y风,血腥气陡然浓烈,透过夜s掩来。
她于是回头。
远处有响动,她只看见一道浅月s的影子,在走廊那头,“嗖”一声飞快没进了黑暗。
半夏追过去,用尽所有力气,结果如愿追到了那条影子。
这人,啊不,应该是这个鬼只有一条腿,所以根本跑不快,被半夏追得无法,最终躲进了公厕,挤在洗脸池子下面瑟瑟发抖。
这就是那个被车撞死的小鬼,总被半夏着跳绳的那个,胆比兔子还小,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做“王小胆”。
见到是他,半夏的胆气立刻便壮了,嗓子拔高三度:“王小胆,我数到三,你给我出来!”
王小胆在水池下面继续发抖,两只手抱住了水管,抖得整个水池都在发颤,吃吃说话:“我……我……我不敢看,他……他们都去看了,都是血……都是血……妈妈我好害怕!”
半夏的心立刻跳到了嗓口,弯腰下去,一双眼死盯着他,“你看到了什么!什么血,谁的血,我爸呢!”
“半……爷爷。”那王小胆重复,将这三个字念了好几遍,“我看见他了,他……他被秦哥哥抱……抱在怀里,一条腿……”
话说到这里他有些激动,外加胆颤,居然鬼眼一翻晕了过去。
半夏抓狂,扑上去使尽一切方法,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胆小鬼醒转。
他那句说了一半的话于是在这空落落的洗手间里回响。
被秦哥哥抱在怀里……
一条腿……
半夏将手抱头,越蹲越低,满世界的声响悉数隐去,只有这几个字,在她心底疯了般滋长。
秦越,她那个长着一双斜眉,笑时也带三分落寞的鬼男友。
她必须一定要知道他在哪里。
必须!
一定!
无论如何……
必须,一定,无论如何要找到他。
隔了这么久,半夏再次回忆起那时的执念。
从心底里升腾起的愿望,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催动她身体里所有的潜力。
只需将意念集中在一点,她就能有感觉。
就像那一天,她满心空白,最后终于闻到了一股浓烈至极的血腥气,依稀看见了那一件被血染红的长袍……
“梨树,南方,荷花塘!”
被记忆里那熟悉的执念催动,半夏豁然间灵动,影影绰绰地感觉到了些影像。
“那个下降的男鬼在南方,那里应该有梨树,还有荷花塘!”
睁眼之后半夏朗声,对自己的这种先天异能毫不怀疑。
“你们这里,有没有哪个梨园里是有荷花塘的,而且是在镇子南边?”
出了门后,半夏第三次捉住人家胳膊盘问,问的都是同一句话。
一旁宣夜抱着胳膊,靠墙站定,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第三个人的答案依旧是不知道,半夏沮丧,走到他身侧问了句:“你要不要紧?”
宣夜摇摇头,随后却又跟了一句:“我陪你去外面,买一把武器。”
“买武器做什么?”
“你现在离我最近,如果看见我瞳仁变成血红s,要立刻把我砍晕。”
宣夜低声,一句话说的波澜不惊,扶墙慢慢走了出去。
武器买来了,是把乌鞘剑,很普通的一把,值一两银子。
半夏将剑握住手心,慢慢拔开来,冲宣夜比了比,“我不觉得这把破剑能够把你砍晕。”
宣夜靠在街角的一堵土墙,笑得依旧温和:“你放心,只要我瞳仁没有变成血红,我就还能自控,不会反抗。”
说完他就立身,顺着青石路往前。
“喂。”身后半夏喊他:“你知道梨园在哪里么,没听见他们说,麒麟镇盛产梨子,梨园漫山遍野都是。”
“镇子南边只有一座小土山,我们就去那里好了。”
“你以为自己现在这种身体状况,能够把整座山搜遍吗?”
“不需要搜遍。”宣夜在前头越走越急:“能结出这种诡异梨子的梨园,自然不允许外人进入,所以必然会有结界,我应该能够感觉得到。”
“到了,就是这里。”
入夜时分,宣夜终于说话,抬起右手,指着前面一片雾气缭绕的树林。
半夏眯眼,看到眼前只是片普通的梨园,一枝枝的繁花盛开,隐约透着清香。
“我切进他布的结界去。”宣夜温声,右手凌空画了个圈:“你在这里等我,一个时辰之后,如果我没回来,你便不用等了。”
说完他又深吸口气,将双眼凑到半夏跟前,问:“我的瞳仁现在是什么颜s?”
半夏咬着嘴唇,看见他满头都是细汗,忍不住就问了一句:“如果,我说如果,你的瞳仁变成血红,那会怎样?”
“会丧失理智,心神被他控制。”
“有没有办法能够克制?”
“没有,除非解降。”
半夏闻言沉默,站了一会,抬头,“我跟你进去,你不必劝我,我做的决定,没有人能够挽回。”
静夜里这时吹过一阵香风,有许多梨花坠落,铺了他们一肩。
宣夜没有反驳,只是低下了头,月s之下瞳仁晶亮,已经隐约透着淡红。
梨园,进去之后也没什么不同。
普通的梨树,普通的梨花,唯一奇异的就只有那股香味,清甜里裹着血腥的一股异香。
宣夜走在前头,浑身戒备,所以脚步几乎无声,连呼吸也几不可闻。
越走越深了,月亮升了起来,投下的光线有点凄冷。
春夜,本来就是个寒意不曾褪去的时分。
可就在这时这刻,半夏居然听见了一声蛙叫,清晰嘹亮,就在眼前。
有个沙哑苍老的声音随后响起,似乎是在追逐那声蛙叫:“不要跑,莫要跑,我这老身子骨,可禁不起你这么折腾。”
宣夜伸出手指,示意半夏噤声,两个人一起循声而去。
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半夏看见了自己曾经预见的那个荷塘。
四月仲春,这荷塘居然枝叶连天,粉s的荷瓣招展,被月光照得娇艳欲滴。
而先前那说话的老人顿步,这刻终于是捉到了那只青蛙,也不回头,依旧沙着嗓子发声:“真是,又来催,我知道啦,东西一会就送去。”
看来他是将半夏他们当作了自己人。
半夏也不戳破,学宣夜屏息,慢慢走到了他身后。
老人哼一声,骂骂咧咧,弯腰去取了一只大钵,把青蛙按了进去。
“体内有卵的母青蛙,你们当这么好找么?”
荷塘边回荡着他这句抱怨。
树林深处那股异香更浓了,裹着夜s,血腥渐渐盖住了香甜。
半夏屏着呼吸,清楚看见那老人抬手,手里握着一根椿g,十个指尖全是黑d,没有一片指甲。
“这就好啦……”
老人拖着长长尾音,手里椿g高举,朝着大钵,狠狠捣了下去!
一瞬的功夫,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青蛙,已经变成了钵里一摊绿泥。
半夏掩住嘴,很费力才克制住恶心。
而那老人还在继续,一只手过去,拖来一只乌黑的瓷瓶,打开瓶塞边倒边抱怨:“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搞的,现在死人那么多,可弄来的尸油却越来越不新鲜。”
罐子里面装的,想来就应该是尸油了。
尸油加青蛙泥,那老人却不嫌恶心,伸出没有指甲的食指搅了又搅,非常仔细和专注。
“活拔指甲呢,带来没有?”搅好之后他终于回身,一双鹰眼锐利非常,在看见半夏后瞳孔猛然一缩。
不等他有所反应,宣夜的那把刀已经出鞘,直指他的眉心。
老人慢慢眯眼,用那根沾着绿泥的手指搭上刀刃,忽然之间就是一笑:“你是不是来找血妖?想问我他在哪?”
这个反应让宣夜有些讶异。
“如果你是来找他,我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做迟望川,要害是在眉心。”那老人的声音越来越热络,满眼都烧起渴望:“至于他的位置,你不需要问,我领你去,这就领你去……”
说完他就起身,背也不弯腰也不驼了,跨步走得飞快,似乎期待这一刻不知道期待了多久。
半夏的疑心立刻就升了起来,上前挡住宣夜,道:“你难道不觉得这里面有诈?”
“有诈?”那老人闻言回头,哲哲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不该盼他毁灭么?那你来试试,死后不能投胎,生生世世被困在这梨园,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捣青蛙和绿泥,那是什么滋味!”
老人没有说谎。
走了没有多久,半夏就看见了迟望川,也看见了那棵梨树。
一棵结了大约十数只碧玉般梨子的梨树,周遭雾气缭绕。
迟望川就坐在树下,标准的席地而坐,手里握着一把小刀,正在削一只梨子。
惨碧s带着血丝的梨皮慢慢坠地,异香弥散,宣夜和半夏已经走到他跟前,可他却不抬头,仍是很专注地削着,直到手心托起了一团雪白晶莹的梨r。
“吃个梨吧,只不过就是个梨子。”
他的声音依旧是这般魅惑,沙哑里带了些许颓唐。
宣夜进前一步,挡在半夏身前,一只手搭上了月莹刀柄,“这只梨子她断不会吃。”
“为什么?”
“因为你给这棵梨树下了降。”
“下了什么降?”
“带卵青蛙,尸油,还有活拔指甲,应该是埋在这棵梨树下吧,所以才会结出这么妖异的梨子。”
迟望川一笑,将梨子搁下,放进身侧的水碟里,面具外的半张脸透出些许失望,缓缓发声:“就算是吧,你猜的没错。那你准备怎样?”
宣夜沉默,但月莹不沉默,刀身脱鞘,明明是温润的一道光,却把林子里的冷涩幽暗瞬时撕破。
迟望川低头,伸手理了理头发,却是半分也不畏惧,只是将手指一伸,凌空画了个符。
梨树下顿时异香弥漫,有十数张梨皮被他催动,青s的烟气升腾,里面夹杂着一丝猩红,慢慢向宣夜拢去。
不是扑,是拢,慢慢合围,迟望川嘴角牵动,依稀是在念着灵咒。
月s澄明起来,半夏走近一步,清楚看见宣夜的双眸陡然变成血红。
月莹还在他手,他将弯刀高持,却并不指向迟望川,而是慢慢对准了自己胸膛。
青s带红的烟气仍在撩动,宣夜的清明渐渐褪去,弯刀割破衣衫,已经在他胸前刻下一道血印。
半夏大惊,连忙跨步,铁剑击上他脊背,同时大喝了一声:“宣夜!”
记得二十一世纪的齐法师跟她说过,人在失魂的刹那,如果大喝一声他的名字,也许可以让魂体归位。
这招似乎奏效,宣夜眸里的血红暂时退减,低头看了月莹,立刻明白状况,使出全力御刀飞出,去势凛凛劈向了迟望川。
在被血降完全控制之前杀死施降者,降头便解,这是他如今唯一的出路。
月莹破风而去,迎上夜空里越来越浓的青红烟气,一时竟也僵持不下。
迟望川于是笑得恣意,“你竟然将那个女人的血降引到自己身上,又来我的领地挑事,可真真是其蠢如牛。”
宣夜喘息,十指痛痒锥心,几乎已经不能催动真气,只得咬紧了嘴唇,道:“就算我其蠢如牛,也不会让一个女人因为我吃苦犯险!”
这句话似乎让迟望川有所触动。
梨树下更多烟气腾起,可他却不再念咒,只守不攻,道:“在我领地,你要赢我至少需要百招,可百招之内我一定能叫血降发作,你已无胜算。”
宣夜喘息,并不说话,可心底已经意识到他所言非虚。
“我敬你是个男人,愿意和你赌一局。若你能胜,我便替你解降,和你公平一战。”
下来迟望川的这句话于是就有了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以额心鲜血召唤血妖,这本来就是一个赌局。”
迟望川又道,竟然颇有侠风,首先收势,收起了所有烟气。
“所有召唤我的女人,都只有一个目的,要找回青春,挽回爱人的心。”在梨树下落座之后,迟望川缓缓开口:“而我的要求,就只有一个。”
“对所爱真心。”宣夜不轻不重地说了这五字。
迟望川一笑,里面载满了刻毒。
“每个人都信誓旦旦说自己真心。”他那刻毒开始扩大:“可最终,却只有一个人通过了考验。”
“没通过的人,你便驱动血降,控制她们心神,让她们自己杀死自己?”
“背诺违誓者死,天经地义。”迟望川摊开双手。
“那你我赌什么。”宣夜双眼灼灼:“那位小姐召唤你,是受我所托,并不是有求于你。”
“可她的幻象告诉我,她也爱过。”
“你要赌她是不是真心?”
“是。”
“她绝对真心。”宣夜道,轻轻一句,半夏心头却立刻云涌风起。
迟望川又是一笑:“是不是真心,要赌过才知道。”
“怎么赌?”
“很简单,我有十个问题,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你若答是,就算赢。若答不是,我就要你一片指甲。这世上本没有任何事能够圆满,所以只要你能保住七片指甲,就算你赢。”
宣夜闻言沉默,并不回头看半夏一眼,只是伸出了双手,掌心朝下,十只指甲送到了迟望川膝前。
迟望川于是眯眼:“你的意思是,她的问题,你替她来承受结果?”
“是。”
“很好。”迟望川轻声:“那请这位姑娘坐下。”
半夏是个爽脆之人,立刻依言坐下。
迟望川伸手,食指指甲尖利,在她眉心画下了一血痕,喃喃:“你不能说谎,我有一只眼,现在住进了你灵魂……”
半夏通身一凛。
那厢迟望川的声音已经如梦魇般响起。
“你可会爱他,不论美丑不管皮囊……”
“你可会爱他,不论美丑不管皮囊……”
这句话还在树林飘荡,而半夏的心神则开始摇晃。
认识秦越的时候他就是个鬼,可形貌仍在。
一双斜眉入鬓,眼澄碧,笑时也带三分落拓,喜欢单手支头,不说话只是看你。
这个男鬼虽然长得比宣夜稍逊,可也绝对是皮囊上好,属于清越这一类型。
殡仪馆里并不寂寞的岁月,这么多鬼魂,来来去去,可半夏最终爱上了这只,难道不是因为他这副皮囊?
换句话说,如果像鬼片里演的,有朝一r秦越露出真容,变成僵尸或者活动枯骨一副,自己可还会像当r那样,抱着膝盖,和他在焚化炉旁边讲漫画故事?
半夏在犹豫。
“犹豫就等于不。”一旁迟望川斩钉截铁,轻车熟路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镊子,夹住了宣夜左手尾指指甲。
没有停顿和迟疑,镊子启开指甲盖面,然后用力,一记就将指甲连根拔下。
宣夜死咬了唇,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没能忍住,人往前扑去,一声痛呼硬忍在喉口,滚动了几下,化作满头热汗和一道极低的呜咽。
迟望川眯了眯眼,又取出个水碟,将指甲落进碟中,神情并不兴奋,反而是有些许伤怀。
“第二个问题。”他将镊子移到宣夜无名指,略顿:“你准备好了吗?”
宣夜点头。
迟望川于是看向半夏,镊子上仍然滴着血,滴答作声。
半夏深深呼吸,在等他第二个问题。
“你可会爱他,不论贫富不管金钱?”
这第二个问题出来的时候,半夏终于长吁口气。
“是。”
这一声她答的斩钉截铁。
她虽则爱钱,可秦越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男鬼,连身皮r都没有,还哪里来的金钱。
爱上他,绝对不是因为金钱。
是因为每个清早醒来,他都会趴在你床边,眼底g净,一片都是宠溺。
“是。”
回想到这里她又答了声,于心无愧。
“很好。”那厢迟望川应道,将镊子移到了宣夜中指:“第三个问题。”
半夏的心也暂时回到原位,等待。
第三个问题她通过了,第四个也是。
十九岁时候的爱情,对象是一个存世百年以上的男鬼,若没有真心,这爱又哪会存续。
这么来来去去,问题问了八个,宣夜的指甲只被拔去两片。
没被拔去的那些也被解降,不疼不痒,一切如常。
这迟望川果然守诺。
胜利已经在望。
宣夜也将头抬起,虽则面容苍白,但眼神平定,示意半夏不用紧张。
“第九个问题……”
迟望川的声线在林雾里袅袅荡起。
“你可会爱他,不求唯一不顾尊严?”
“你这个问题不公平,没有哪个女人应该不要尊严!”半夏霍然起身。
迟望川抬眼,右手起了个势,立刻有烟气聚成一只狮兽,压在半夏肩头,将她缓缓压低不能动弹分毫。
“我是这场赌局的庄家。”迟望川冷声,镊子搁上了宣夜甲面:“规则由我来定,你没有权利质问公不公平,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还是不是!”见半夏不语他又加了一句。
“不!”
这声回答从半夏心底里透来。
依照她的心x,她绝不会和任何一个女人分享男人,也决计不会j出尊严,由得哪怕是爱人践踏。
就算对象是秦越,那个她崇拜了一整个少女时光的男人,也决计不会。
“答案是不。”
迟望川跟着肯定了一句,气定神闲,伸出镊子,将镊尖刺进宣夜指甲里去,慢慢将指甲从皮r上挑开。
拔第三个指甲了,他的动作却越来越慢,似乎要宣夜仔细体会活拔指甲的痛苦滋味。
鲜血顺着指尖滴了下来,不多,却颗颗锥心。
宣夜将头抵在膝盖,半夏看不见他表情,只听见他呼吸极慢,时停时续,是在极力隐忍。
自己的问题,结果却要别人承受,这滋味真是难以名状。
第三片指甲终于拔完,迟望川将它投进水碟,叮咚一声,半夏的心也跟着一阵狂颤。
“已经拔去三片。”迟望川抬起镊子,吹了口气,将血吹落,看向宣夜:“还剩最后一个问题,若输了你就全输,你还要不要继续?”
“继续。”
宣夜抬头,声线温和,里面却有不可撼动的力量。
“第十个问题。你可会爱他,不管立场不论对错?”
短暂的停顿之后,迟望川的最后一个问题终于出口。
半夏的心跳到了喉口,脑子有那么一阵短暂的空蒙。
果然,是这个死结,这个绝对能把她卡住的死结,迟望川应该是看透了她的心,所以才把这个死结留到最后。
你可会爱他,不管立场不论对错?
这一个问题,已经整整拷问了她三年,从十九岁出事那晚起,拷问了她一千多个r夜。
于是先前记忆的断点闪现,她的心被这个问题追拷着,又重新浸入了那夜。
王小胆的话。
殡仪馆全体失踪的活人和死鬼。
这一切出了她体内潜力,在空寂无人的殡仪馆里打坐,她终于看见了一些影像。
北面,离殡仪馆不远处,一个土坑,还有秦越常穿的长袍,上面染了满满一片鲜血……
这个土坑她去过,小时候常在里面爬进爬出,所以不需要找寻。
她飞奔而去,脚上拖鞋掉了,一路踩着石子,却半点也不觉得疼痛。
土坑很快到了,夜s朦朦,她还没看清坑里景象,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浓烈至极的血腥气。
情势已经不允许她害怕,她想都没想,就纵身跳进了那个约莫两米深的土坑。
这之后见到一幕,她绝对永生难忘。
秦越,那个常趴在她床头看她睡相的温和男鬼,那个在焚化炉边听她说故事的男鬼,那个指着天说会陪她到老的男鬼,居然抱着她老爸,在……啃着她老爸的大腿!
鲜血顺着他嘴角淌了下来,打湿他早已被猩红浸透的长衫,一直蔓延到他脚跟,把几乎整个坑底染红。
土坑里到处都是骨架,还有些依稀可辨的头骨。
看门大李的……
烧锅炉齐叔的……
打扫卫生胖阿姨……
比比皆是。
半夏将手指叉进头发,抓狂尖叫了一声,冲过去夺下老爸,满目都是赤红。
老爸已经被吃掉了两条腿,鼻间已没了气息。
而秦越被她那声尖叫唤醒,当时也好似突然惊梦,居然提着两只鲜血淋漓的双手,一步步朝她走来。
“阿夏,怎么了阿夏,发生了什么阿夏……”
拖着一路鲜血,肚里盛着她亲爹的血r,他居然还这么喊她,温柔宠溺浑似以往。
阿夏!
阿夏!!!!!
这之后的故事,就很简单玄幻,三两句就能说完。
二十一世纪的大法师齐鸣,在这紧要关头闻邪气而来,背着一把桃木剑,没费多少力气,就把秦越三魂六魄斩灭 。
因为秦越没有反抗。
明白到一切后他只是捧脸,退了又退,踩着自己曾经亲手丢弃的尸骨。
“我是民国时候的一个饿死鬼,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
“一个不能投胎饿死鬼的悲哀,就是无论吃什么都饿,只有吃人才能暂时裹腹,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
“但是半夏,那个时候,我看见你跌进这个土坑,然后拉你上来,你那样看我,不畏惧也不好奇,只是晶亮亮的看我,跟我说谢谢。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不再吃人。”
“七年了,我没有背誓,每次饿极了就去看你,只要你睁眼,还那样晶亮亮看我,我就觉得还能忍受。”
“七年了,都已经七年过去,可今天是怎么了……”
“我是饿疯了,饿傻了,饿得着了魔道,饿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他这么说,掩着脸,不敢看半夏,直到被齐法师斩灭,一直说了一十九声对不起,也没再敢喊一声半夏的名字。
七年了,他为她守誓,无数个夜里守在她床边,等她醒转,陪她渡过一整个少女时光。
最后这一夜,他也守在半夏门外,饿疯了,饿傻了,饿得完全失控,可却没有动近在咫尺的半夏分毫。
他对她有爱。
就算最后结局如斯,这爱仍灼灼可见。
但那又如何!
殡仪馆里九条人命,那生她养她和她相依为命的老爸,被他撕咬着吞进了腹。
这样的恨,岂是轻飘飘一个爱字能够抹煞!
“你可会爱他,不管立场不论对错?”
迟望川的这句质问还在耳边回荡。
半夏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吸气。
她不能答是。
这一刻的她,已经清楚明白,这一个赌局……她,输了。
“我输了。”过一会半夏终于说话,很沉重地抬眼:“如你所愿,这世上根本没有能够抛开一切外在所谓纯粹的爱情。”
“你错了。”迟望川牵起嘴角:“这一句话,你犯了两个错误。”
说这句话时他抬起了头,星空一轮朗月,就和此刻的他一般平静。
“第一个错误,这世上有纯粹的爱情。有人就曾经通过我的考验,十个问题过后,一片指甲也没有损伤。”
“元芳?是那个叫做元芳的弃妇?”宣夜闻言立刻反应。
“是。”迟望川看向自己心门:“她毫发无损通过我的考验,我就给了她我许诺的幸福。”
“那第二个错误呢,你刚才说我犯了两个错误,第二个是什么?”
半夏急追了一句,已经意识到事态的微妙。
迟望川没有答他,只是深深深深吐了口气。
“第二个错误……”几个吞吐之后他终于发声:“是你没有输。”
搁在宣夜尾指的镊子被他拿开了,上面血迹触目,但已经风g。
没有什么痛苦不能过去。
关于迟望川的故事,终于是时候作结。
“你没有输。”
这句话听来就有些悠远,有股爱恨散尽的味道。
“我看见你的心事,虽然你再没有可能原谅他。但是你仍记得,一点一滴他的好,他的样子,甚至最后时刻他说的每一个字,记起这些的时候,你心里并不都是恨。”
“爱的确不能抹煞立场,可是同样,立场亦不能抹煞爱。”
一席话说的非常文艺,而且和缓平静,不像血妖,倒像个哲人了。
半夏的嘴巴张成了个o型,不停眨眼睛:“你的意思是我赢了?你是疯了?还是上帝的慈光突然惠顾了你的心灵!”
“你是赢了。”迟望川立身:“先前我已经诸多为难,问题也极尽刁钻,可你心里有真意,我不能再否认这个事实。”
“你说过,我赢了你就替他解降的!”
“那是自然。”迟望川冷笑了声,手指起势,开始御香:“迟某人存世何止百年,却从来没学会言而无信。我现在就替他解降,像我先前所说,爷们样的公平一战!”
解降费了一点点功夫,宣夜的双眼很快褪去血s,重见清明。
“拔刀吧。”
梨树下迟望川轻声一句,风拂动衣衫,却也有种朗朗气度。
宣夜缓缓拔出月莹,仍是盘腿而坐,指尖不停有鲜血下坠,抬起眼来看住了他:“你难道不打算告诉我你的故事,要带着真相永生都被禁锢?”
“方才拔指甲时你真气流泻,现在一战,未必就能胜我!”
对这一句宣夜不置可否,仍是淡淡:“我想知道你的指甲去了哪里,又是为了什么,要和我赌这个必输之局。其实在你心底,应该是也有欲望,希望能和人分享秘密。”
迟望川有些迟疑,预备御香的手指垂了下来,微微有些颤抖。
一个人死守秘密,这也是种极大的痛苦。
“我的故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起了一句,极力想要平静,可发觉还是不能,连声线带身体到心,集体都开始发颤,只这一句,就被按入了记忆的寒冰。
“真的没什么了不起,无非是有个女人……”
沉默了一阵后他才跟一句,又是深深深深吸口气。
无非是有个女人,无非是让他倾心。
大多数故事都是这么开始。
这个女人的名字也不特殊,叫做季离,是来中原后新起的假名。
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有一双写满欲望的眼睛,还有一股踏平所有阻挡的恨厉。
但是他不介意。
因为到了夜下,如果周遭无人,她眼里也会有彷徨,靠在他肩叹气,不说什么,只是叹气。
就是这么一瞬,刚强后面一瞬的软弱,让他倾了心,觉得自己肩头担起了她,同时也应该担起她的仇恨。
“我是苗疆人,族人几辈都学降术。”
“降术其实并不是邪术。”
“可是那个灭我全族的人并不这么想。”
“他是那么强,可却连孩子都不放过……”
关于过去她这么跟他说,说的每一句他都信。
降术不是邪术,的确。
他对她倾心,就绝对出自自愿,绝不是因为被下了降。
她没有强迫过他。
就连那个能叫男人死心塌地的降,也只是顺口提及。
是他对这个降起了意,然后追着不放,才慢慢慢慢入了局。
“让男人死心塌地?是月经降?”
故事听到这里半夏忍不住c了句嘴。
无聊的时候她喜欢上网看档叫做《午夜怪谈》的节目,对这个恶心的降头至今记忆犹新。
“是要用到月经,但不是月经降,月经降只能控制男人至多一月。但这个降头,能控制男人一生一世。”
半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又问:“除了月经还要用到什么,尸油?”
“需要尸油。”
“带卵青蛙。”
“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梨树。”
“还有……”
描述到这里迟望川略顿。
林里又开始起雾,那棵曾经的梨树慢慢掩上血s。
“还有一个全心全意男人的……活拔指甲。”
他将这句吐了出来,顺势带出一腔一肺的血腥气。
活拔指甲,那滋味至今仍历历在目。
从尾指到无名指,再到中指……一个个过去,先是镊子挑起指甲,皮r挣扎着脱开,再然后就是那撕心裂肺的最后一拔……
这样的痛苦,十遍重复,让他几乎一夜白头。
那时候季离也曾落泪,撬开他指甲的时候手也发抖,不断重复:“我给仇人下了降,报仇之后就和你远走高飞。”
这些眼泪是有真心,他看得出。
所以他信,她说的每个字他都信。
听着她的话,他陪她一起去找了梨树,一起将所有材料调好,埋在梨树根下,给梨树下了降。
隔年梨树便开花,结了一个绿到吓人的梨子。
“这个就是碧玉梨。”
至今他仍记得季离摘下梨子时说的话,以及说话时一闪而过的恨厉。
“我们开始吧。”
最终她这么说,已经推翻所有软弱。
“她在骗你,如果只要报仇,一个月经降就已经足够。”
连听故事的半夏都听出了漏d,可见当时的他是多么愚钝,多么的天真白痴。
那是一个多么漏d百出的所谓计划啊。
她设法用碧玉梨给仇人下降,然后将他引来;而他,则躲在暗处,等时机一到就携刀杀出。
藏身之处是他和她一起挖的,就在卧室的大床底下,深不过一丈,他一跃便能出来。
“这个人武功极高,要杀他不易,所以你一定要等待时机。”下去的时候季离j代了一句,顺手递给他一只水壶:“带点水,在下面你能不吃,但总不能不喝。”
他明白这所谓时机是什么。
云雨j合之际,那时候的男人就算武功再高,也绝对逃不过他这绝地一击。
心里的疙瘩是在所难免的,所以下去之后他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捏着那只水壶。
“我去找机会给他下降,也许需要些时间,你等着我,可千万不能出来。”
出去的时候季离锁门,一句话给了他无尽希望。
你等着我……
幸福已经就在眼前,只需要这最后的等待。
所以他等着她。
一天一夜过去,她没回来。
他不敢出去,怕出来的一刻仇人刚好进门。
等待于是变得有些难熬。
暗道里有蚂蚁在爬他的脚,他很饿,又渴又饿。
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手里握着的水壶。
季离的话如今回味起来就不乏体贴。
——“带点水,在下面你能不吃,但总不能不喝。”
带着对这份体贴的感念他抬起了手,打开羊皮水壶,将一口水狠狠咽进了喉咙。
“水有问题。”
这一次连宣夜都忍不住c嘴。
“是,水有问题。”
迟望川叹口气。
那里面并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只不过是味软骨散,让他动不了,连举一条胳膊也难。
暗道高不足一丈,但这个时候对他而言,就是绝对逾越不出的深渊。
院子里空无一人,门被锁着,里外三道。
就算他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所以他只好坐在暗道底处,一寸寸地等死,闻着自己身上越来越浓烈的酸臭之气。
这么过了四天五夜,暗道里蚂蚁越来越多,开始肆无忌惮地爬上他脸,他都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却突然听见头顶一响。
门锁被打开,有脚步慢慢走近,他知道那是季离。
她回来了。
“她回来,告诉你,其实你才是她的仇人,一开始她的复仇对象就是你?”
半夏的思路一下就飘向了老派寻仇武侠剧。
迟望川摇头,抬起手,摘下了左脸的半边面具。
那下面的半张脸果然丑陋非常,根本五官难辨,而且闪着诡异的银s。
“她回来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一壶滚烫的水银倒了下来,很庆幸当时我坐得偏些,这才只毁了半张脸。”
这一句话说的半夏浑身的汗毛立起,声音都忍不住发颤:“你都已经是个死人,这女人还来泼你水银,到底是想做什么!”
“当时的我不知道,自始至终,她都没说一句话。”
“那你现在知道了?”
“是。”迟望川答,将手指缓缓抚过自己那半张脸:“事后用了很多时间,我才终于明白一切。”
“比如说这一壶水银,也是混着降术,可以加重冤魂的重量,让魂灵无法飞起。”
“她很小心,觉得我死后必然不甘,又在那坑道出口布了重重符咒,将我魂灵困了整整百年。”
“在这一百年中,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做了千千万万种假设,到底是有一种将真相猜中。”
话说到这里他微顿,隔了这些岁月,仍然被这真相触动,觉得不胜寒凉。
“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什么?
迟望川闻声笑了起来。
真相就是她并没有全说谎话,她的确被灭族,而那个男人,也的确是她的仇人。
只不过她的志向,却不仅仅是在报仇而已。
她用碧玉梨给仇人下降,那个人便永生永世心属于她,将武艺教给她,家产传给她,到最后无可奉献,便拔下指甲,又给梨树下降,催生出了第二个碧玉梨。
至于拔下指甲的他,便和迟望川一样,成了只会妨碍自己去路的废物,结局自然也是逃不开一个死字。
隔年,又一个男人被碧玉梨下降,成了她的猎物。
“这是一个连环局,先后有七个男人为她奉上了活拔指甲。”迟望川低声,明明是没有用力,嗓子却是惊人的嘶哑:“而我……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下降,真正心甘情愿的那个。”
半夏和宣夜沉默了。
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这般恶毒。
而迟望川那莫名嘶哑的嗓音还在继续:“她这一生,一共活到九十三岁,极尽荣华倾天富贵,死的那r,因为没有子嗣,全城老少有上千人为她带孝送行。”
恶毒的人竟然还得善终!
半夏大怒,咬着牙,声音从牙缝挤出:“那一百年之后你出来呢,你有没有找到她。”
“小姐你糊涂了,百年之后,她早已作古。”
“你可以找到她的转世。”
迟望川沉默。
宣夜的月莹在此时亮了起来,声线也变得肃杀:“你应该是一路找她,一路杀人,杀那些同样于爱之外还有贪念的女人。”
“是。”迟望川长发飞扬,斜眼里此时终于有了邪恶怨毒:“我拔下这些女人的指甲,这些心里已经腐烂的女人的指甲,然后再给梨树下降,结出的碧玉梨就能使人癫狂,让她们自己杀死自己,从□将自己捅死,将内脏扯出来把自己勒死……要多恶毒有多恶毒!”
“所以我现在收你魂魄,你并不蒙冤。”
“那也要你能够收我!”迟望川断喝了一声,两手相对,十指像奏琴一般开始弹动。
梨树下有无数梨皮开始挥发,散发出惨碧带红的香气,渐渐的聚拢,形成了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影像。
那是季离的影像,他最大的恨最大的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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