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求 紫晓

第 65 部分

这女孩,不会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故意自编自导了一场戏吧?
“是啊……”蚩雅坚定地点头,然后才发觉到不对。
眼前,这明明是一张和云公子一模一样的面庞,可是又说不出的奇怪,仿佛很陌生……
不对,不是一模一样,蚩雅瞪大了眼睛!
云公子肤如白雪,眼前这个人的皮肤,却比较像是蚩族那种健康的皮肤颜色;云公子个头很高,可是这个人比云公子还高;云公子眼神温柔似水,这个人却如冰如石;云公子潇洒有礼,这个人却让人瑟瑟发抖……
“你不是云公子?”蚩雅喃喃地问道,也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她浑身的力气顿时像被抽尽一般,慢慢地萎缩。
看到她一刹那如同枯萎的花朵一般凋零下去,他的心头,竟然闪过一丝……不舍?
他一定是疯了!
“你听谁说过凰爵?”
当年那些参与那桩阴谋的人都在这十年当中一个一个地消失了,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人人都不敢开口。
他让那些人悔不当初了,裴夜凰只是扣押他们的零花钱,裴夜爵则是彻底断除他们的资金——孰善孰恶,早已一目了然!
记得姐姐当年脸上那抹来不及消逝的张狂的笑意,她是在嘲笑那些蠢蛋吧,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了瘟神,却不料迎来的却是——无情的死神!
“不是听谁说过,云公子经营的所有店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宇——凰爵!”蚩雅淡淡地扯出一抹笑容,“所以我以为……”
夜爵心头猛然一撞,这个云公子也是生意人?如果这个女孩真的没有毛病,那么这个女孩口中念了无数遍的云公子,他一开始完全没有留心的云公子,就值得让他的心飞腾动荡起来……
如果这个女孩没有说谎,那这个云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与自己长得很像——
遽然,他打了一个寒战,不,不可能,他简直太荒谬了,天底下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当年亲眼看到她的遗体,她的墓还静静地坐落在陵园里……
不要再任心头的怪异感受蔓延了……
番外卷 凤凰于飞 第三章 云里梦里 (二)
天在旋转,地在摇动,她蜷缩在角落里,静静地发抖。
从受伤的昏昏沉沉中清醒过后,她终于发现了一个自己早该注意的问题她现在在哪里?
这是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国度,对一个从小在蚩族长大的女孩而言,这个陌生的地方其实和她从未接触过的天地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这里没有哥哥,没有云公子。
只有一个和云公子很像,却不是云公子的人。
每一个人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他们的穿着好奇怪,他们的话语好奇怪,他们的做法也是那么古怪。
这里不是凰爵吗?为什么她看不到云公子?
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衣物,紧紧地抱着云公子还给她的冰蓝手链,惶恐又惶然。
她跟那个像云公子的人说自己的身世,她求他帮忙找云公子,送她回天日战场,可是他用诡异的眼神看着她,似乎不相信她的话,然后招来一对穿白衣服的人,让他们在她的头上c上各种各样的管子,然后再让她继续说自己的身世。
她不懂他在做什么,完全不懂。
除非,除非发生了一个她到现在也不相信的可能——她死了,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可是,据说冥界是一个无边黑暗的地方,而这里阳光灿烂,每一个人都有影子。
蚩族的古老传说中说,人死了,会去另一个世界继续生活,她难道就是来到了蚩族的另一个世界?
死了的人,还能把阳间最眷恋的东西带在身边吗?
她抚摸着手链,茫然忧伤。
夜爵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签字笔,陷入深思,特助还在尽责地报告着。
凭凰爵的势力,竟然没有查到任何关于她的背景身世资料,完全是天下上掉下来的迹象,让夜爵反而更加生疑。
想起那天她告诉自己的话,他很想嗤之以鼻,可是姐姐告诫过他,身为商人,就是要拥有迅速接受种种匪夷所思怪事怪话的接受力,这样有有可能窥破先机,赚取大钱。
姐姐的告诫很对,可是,这个女孩的说的话,即使有世界上最精密准确的测谎仪伺候在旁边,他仍然觉得很难接受。
好吧,姐姐还说过,在商言商,当排除了一切看似可能的动机后,那么剩下的事实无论有多么荒谬,他们都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庞大的天日王朝,两大强国决一死战,两代人的恩怨纠缠,恋人间的生死爱恋,女扮男装的商人先锋……
如果这个女孩是在演戏编剧的话,他会推荐她去竞争奥斯卡最佳女主角!
身为官宦后代贵族子女,却酷爱女扮男装经商行遍天下,不但没有被人认出来,还惹得众多女孩芳心暗许,男人生死不渝,可能吗?
“嗯,爵少,当年……凰姐爱穿男装,也有很多男人和女人爱上凰姐!”特助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道。
夜爵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把心中的疑问无意间说了出来,而特助的话,让他心头莫名一悸——特助提醒了他。
和自己容貌一模一样的云公子,经营的商号偏偏也叫凰爵,还有那风流倜傥的行事作风,那果断狠准的经营手段,处处都透露出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的绝世风采
“这个女孩出院后,就安排她住在老宅那边。”夜爵站起来,垂下凤眼,做了一个他终生也不后悔的决定。
“可是,爵少,这个女孩来路不明,您不担心——”特助紧张地叫道。
“女人恋爱的眼神我见得多了,起码这个奇怪的小姑娘有一件事没有骗我——那就是她爱那个‘云公子’。”夜爵嘲弄地卷起薄唇,扫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特助,“十年前,她有七八岁,根本不可能和‘她’有交集,她如何爱上‘她’呢?——让她在我眼皮底下活动,不是最快拆穿她的把戏的方法吗?”
特助看着夜爵,他知道这就是老桩和员工的差别——爵少总是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他却从来不知道爵少在想些什么。
明明凰姐在凰爵是一个禁忌,提到的人只有卷起铺盖走路的份,可是偏偏他自己时时用行动表明,凰姐其实是跟凰爵同在的。
很矛盾不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爵少的行动和心思。
“我为什么要住这里?”蚩雅怯生生地问着眼前冷漠的男人。
早上,这个男人从医院里把她带出来,她不知道这个冷冰冰的男人是谁,可是他长得那么像云公子,让她忍不住就相信了她,踏出她一步也不敢踏出的医院。
他们停在一个怪异的东西面前,然后他拉开那上面一扇闪闪发光的门,让她钻进去,她站在旁边,怯怯地不敢动弹。
那男人看着她,和云公子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眼中闪过一抹怒气,她吓得缩缩肩膀,可是,他并没有朝她发火,只是很耐心地告诉她,他只是要带她换一个地方,难道她愿意一直住在医院里?
她不想待在那个有奇怪味道的她方,可是,这个,是什么东西?
容不得她再犹豫,他伸手把她往里面轻推,迅速关上门。
她好奇紧张的视线都落在他的眼中,他心底疑感更甚,这个女孩,也假装得太彻底了,连他都佩服她的毅力,假装连汽车都不认识,这是不是高难度的演枝?
可是到了别墅,她却没有露出太惊讶的表情,他心底微微嘲弄,这样就露馅了,也太快了吧?
“你有得选择吗?”夜爵不耐烦地问,想到她的演技即将被戳穿,他的口气并不好。
蚩雅不语,沮丧她垂下头。
他想了想,眯上凤眼,尽量放缓和声音,“这里不美吗?你不喜欢这里?”
“这里很美,很美。”她吓一跳,连忙摇着双手澄清。
夜爵看到她惊惶失措的样子,仿佛一只乱蹦的小兔子一样,忍不住微微勾起一抹笑意,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真心笑意。
蚩雅看傻了,一下子陷入那突来的温柔无法自拔,忍不住脱口而出,“云公子——”
夜爵的笑容在刹那间消失无踪,心头浮起一丝烦躁。
“那你怎么一副不愿意住在这里的样子?你嫌这里不够大,不够豪华,不够宽敞?”夜爵连珠炮般地问,猎人般的眼神则牢牢锁住蚩雅清澈见底的眸。
犹如城堡般的上亿豪宅怎会不大?怎会不豪华?他只是想逗逗这个女孩,想看看她露馅的样子罢了。
“蚩雅只是不好再打扰公子——这里,这里虽然并非很大,也并非很宽敞,但是比蚩雅自己的家要漂亮许多许多!”蚩雅缩着脖子怯怯地道。
她是实话实说啊,云公子的家比这个地方还要大得多,也漂亮得多,可是,他好心招待她来这里住几天,她总不能太打击他吧?
夜爵一口气堵在胸口,实在拿不准她是不是故意气他,“你见过比这里更大的房子?
在这个城市,乃至全世界,还没有多少比他的家更豪华的地方,这座小型城堡,可是姐姐当年用赚到的第一笔钱建造的,自从姐姐离开之后,他为了避免伤心,几乎是不回这里住的。
要不是为了看住这个怪异女孩,他根本不会搬到这娇郊区的老家来住,但是他清楚,只有老家的保全系统有让他放心——没有人能在这里轻易带走这个女孩!
“云公子是天日第一贵族家的八公子,她的家很气派,很大,我以前以为云公子很穷——她穿的衣服质料并不很好,吃的也不很讲究,后来到了她家,有知道,她真的是天日第一商人。”
蚩雅越说越小声,眼泪已经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了——她和云公子,是不是从此便阴阳路隔,再也见不到了?
夜爵抿着唇,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个头只到他肩头的娇小女孩,她年纪很小,在这里大概才上高中,可是她现在却为情所苦,一副曾经沧海的模样——难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忍,姐姐说过欲速则不达,反正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机会证明这个女孩到底是不是清白的。
“除了二楼两边尽头的房间,其他的房间你随便挑,我会让人给你做几套换洗的衣服,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她们!”夜爵淡淡地道,伸手指了指恭候在大厅的佣人们。
“我……谢谢公子!”
不听他的吩咐又能怎么办呢?云公子和哥哥还没有找到她,她不敢乱跑,她只能待在这里,而且,他长得和云公子很像。
蚩雅红着脸,敛裙规规矩矩地行了古色古香的一礼,夜爵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那些佣人惊讶地看着他们。
“不要叫什么公子,我的名宇你不知道?”夜爵轻道。
蚩雅睁着眸看着他,她不记得他告诉过她他的名宇,难道,他告诉她了.而自己没才留意?
她慌慌张张地拼命回忆,夜爵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叫裴夜爵,你可以叫我裴先生。
裴夜爵,听起来好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先生,”他是私塾先生吗?可是并没有看到很多孩子,而且,私塾先生这么富有?
“哇,蚩雅小姐,你这是什么菜?我从来没见过!”
“是啊,好香,真古怪!”
夜爵一跨进家,客厅没有人,远远的厨房却传来阵阵喧哗,隐隐约约听到那女孩柔和的声音,一股怪异的香昧浓浓地飘散过来,霎时勾起了他的食欲。
很香,他顺手放下脱下的西装和公文包,边拽开领带边向厨房那边走过去。
一圈女仆围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垂涎欲滴地看着料理台上一道道色香俱全的菜看。
“这是在干什么?”夜爵威严地问了一声。
霎时吵吵闹闹的厨房静的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蚩雅小心翼翼地跟在一脸阴沉的夜爵后,来到放着一张长桌子的大房间,然后看着刚刚还嘻嘻哈哈的同伴紧张地把一盘盘菜肴放上桌子,看着夜爵毫不出声地优雅地品尝,看着他不动声色却风卷残云地吃光所有的菜。
嗯,第一次,她看到饿极的人,还能保持那么翩翩优雅的风度,她不禁看呆了,看红脸了。
“你的手艺,很好!”夜爵擦擦嘴角.若无其事地道。
他其实并不饿,只是这些菜的味道的确非常好——他那无人窥见的心底,缓缓升起一片暖意,他是不是该相信这个女孩的话,毕竟在他这个社会,这么小的女孩能烧一手好菜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我只是不想白吃白住,给裴先生添麻烦!”蚩雅搅着手指,局促地道。
夜爵静静地看着她羞涩的表现,突然忍不住很想开玩笑,“你厨艺这么好,是不是还会刺绣,还是女红?”
蚩雅诧异地张大眼,“是啊,裴先生怎么知道?我们蚩族的女孩从小就要学习刺绣,女孩学刺绣,男孩学习采某药材,这是我们蚩族赖以生存的微末技艺。”
夜爵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竟然说中,可是看着蚩雅认真的表情,他觉得她还是没有撒谎。
“对了,蚩雅突然惊喜地扬起笑脸,“我可以刺绣赚钱啊!裴先生,云公子说蚩雅的刺绣很厉害,能卖很多钱,您能不能带我去买一些布料针线,我把我刺绣好的布料交给您转卖,就当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对啊.她怎么没有想到自己谋生呢?
那时候在京师,自己不也是靠自己生存的吗?虽然最后是云公子派人找到了她,可是她还是发现,女孩也能赚钱。
夜爵沉默地看着她,久久不语。
买布料阵线,开玩笑,他怎么知道到哪买?
通常这些时候,老板身边精明能干的特助就派上用场了,不顾特助一脸的苦瓜相,夜爵迅速将他扫地出门,要他开车载那个小女孩去找什么合适的布料针线!
他自己则大大地松了口气!
两天没有回去了,他是不是该回去看看,那小女孩到底弄出什么名堂来?
他刚收拾好办公桌,两天前一脸苦瓜相的特助惊喜地冲了进来,连门都忘了敲!
“老极,老极,珍品啊!极品啊!”特助语无伦次地大叫,手中激动地扬着一块墨绿色飘逸布料!
“什么?”夜爵皱眉。
“双面绣啊!全世界没几块的精美绝伦的手工双面绣,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女孩运针如飞,三个小时就绣好了一块.还说是送给我的谢礼!”特助激动得哇哇叫,宝贝似的捧着那块布料!
夜爵伸手一把抢过那块看上去挺不起眼的布,特助在一旁紧张兮兮地啰嗦,“爵少,小心,别揉坏了,这一块可是价值连城……”
一面展蕊怒放的火红牡丹,一面悠然吐芳的金黄秋菊,绵密得完全看不出另一面,真得几乎像是把真花放在上面似的,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闻到了丝丝淡雅的花香。
他拎起车钥匙,以飞车党的速度赶回老家!
客厅中,一盏柔柔的灯亮着,仿佛,仿佛在告诉他——回家了。他想了想,这盏灯,有多少年没才亮了,十年?
原来,姐姐离开已经十年了。
小女孩的头几乎理到了胸前,面前放着一个巨大的架子,架子上,紧紧地硼着一块光滑的布料,布料上,已经绣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头像,他忍不住擦头看看这个人头像是谁。
啧,那高傲的凤眼,笔挺的鼻梁,那似笑非笑的神气,不是他吗?这小女孩果然厉害,竟然能凭一副绣像栩栩如生地展现一个人的气质神态。
不对,这人头像高高地挽着发束,飞扬跋扈,风流俊美,这绝对不是他,他顿时如遭电击。
“你这头像,绣的是谁?”夜爵嘶哑着嗓子,迫自己冷静地问出来,他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裴先生回来了?”蚩雅扬起乖巧的笑容,没有注意到夜爵的异常,转而柔情蜜意地看向绣像,“这是云公子啊,蚩雅想念云公子,后来就想,何不把云公子的样子绣出来?这样的话,蚩雅便有了可以寄托的信物。”
“轰隆——” 一声,夜爵一手挥散了架子,揪出那块绣像,狠狠地盯着,盯着绣像上那狡诈慧黠的凤眼。
“呀——” 蚩雅向后跳了两步,“裴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她,就是你说的“云公子”? 夜爵阴沉地问。
“是,是啊。”蚩雅害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然后她看了看绣像,突然又惊诧地看了看夜爵,“你们好像……”
“啊?你说你叫裴夜爵吗?难怪听着耳熟!”蚩雅指着那副人物刺绣,喃喃道。
“怎么?你听谁说过?”夜爵攥着刺绣,足以媲美x光线的强大眼光几乎要穿透蚩雅。
“王爷中毒病倒的时候,我听云公子说什么‘你恐怕还不完全了解我裴夜凰的性格,我是宁为正碎也不为瓦全的……’裴夜爵,裴夜凰,啧,只差一个字……” 蚩雅惊讶迷惘的声音消失在夜爵状如喷火的怒视中。
“云公子明明叫云梦洛,怎么又叫裴夜凰……” 蚩雅害怕地看着夜爵,终于鼓足勇气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番外卷 凤凰于飞 第四章 乾坤为伊
夜深人静,远处飞扬的歌声几乎销蚀了他的灵魂,他想象不出那金盏银烛的奢华,想象不到人们脸上的笑容,可是,他渴望那份与人亲近的热闹。
而静谧的普槐堂内,面对面坐着的,只有他和她。
“你那么渴望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他还想得到我们母子?”
对面的她讥诮地看着他道,曾经明艳美貌的面庞被岁月无情地碾过,又被仇恨深深地侵蚀,已惨不忍睹。
“他的心中,只才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贱人,和宫里那个贱人生的儿子!”
“哼,独霸后宫又怎么样?他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也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可怜虫罢了,十数载夫妻之情,就这样说断就断!”
她突然嚎啕大哭,声如厉枭!
你伙同外人刺杀他的儿子,造成那么大的伤害,你和外公时时打他的江山的主意,又何曾念及过夫妻之情?
他不杀你,已经是格外开恩。
他心中默默念道,淡淡地看着扑倒在地、完全没有了形象的母亲,那阴柔清秀的脸庞如一张毫无褶皱的面具,他既无意去搀扶起她,也无意温言安慰。
每次想到那个陌生的父亲,他心头奇异地一片平坦,没有母亲的不忿,也没有任何自伤——他知道,他的记忆中没有父亲,更没有所谓的父皇,所以没有伤痛!
天下啊,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个废黜的帝子,也许过得几年,父亲想起来了他们,便会把他放出去,给他一片小小的封邑,足够他奉养母亲终老,这样,他就很感激了;又也许,父亲终生也不会想起他们母子,那也罢了,人生而有命,今生他便不再奢求,他会乖乖地待在宫里,直到死去,然后祈祷来世,拥有一副自由身躯。
恨是什么?他学不来。眼看着母亲的美好年华消融在无边的恨意中,他却觉得那莫明其妙的恨意离他好遥远,这也许是上天对他的怜悯,一个人如果不懂得恨,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那个陌生的父亲说,“朗坤资质平庸,即使勉强当上亲王,也是徒惹烦恼,不如抛弃高贵的身份,像老百姓那样安稳地度过一生。世上多少人向住这样的生活而不可得,朗坤,其实很幸运。”父亲跟胡闹撒泼的母亲冷冷地说,然后拂袖而去。
他同意父亲的话,也同意父亲的安排,然后他就可以出宫了,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做一些从没有做过的事。
可是母亲以死相,父亲还是把他们留下了——留在形如冷宫的普槐堂,母亲痴了,疯了。
现在,母亲后悔了,他依然没有感觉,得之,他高兴,不得,他也知道是命,一切随缘而生,随缘而灭。
人终归有一死,又何须汲汲于这些过眼浮云?
他悄悄叹了口气,静如老僧的面上滑过一丝悲悯,轻轻地把手放在他母亲的脆弱发顶,平时沉敛并不特别出众的面庞慢慢泛出一层圣活的光辉,波澜不惊的黑眸渐渐淡去世俗的轮廓,庄严慈悲,那一刹那,仿佛要渡她飞升而去,脱离苦海。
他一身灰白长衫,随意放下的乌发迎风飘散,身形淡薄得几乎透明,站在波光粼粼的水池边,阳光是那么的热烈,可是依然被屏退在他的身周三尺外。
他低垂着头,摸着一串佛珠,默默地念着经文,笔直秀美的鼻梁是那么恍惚而不真实,几近透明的薄唇,令人想起了夏末秋初时的,蝉的无力而透明的薄翼。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时辰,直到念完一卷经书,她也跟着不知不觉站足了一个时辰,怔怔地,思绪浮游飘荡,再也我不着回头的路。
他最后,对着空净的池水,淡淡地宣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顿时觉得心头被狠狠刮了一刀,痛——这,明明是尘世中的人,为什么,却完全是僧人的空无虚渺?难道人世间,真的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事,或者人?
他收起佛殊,慢慢转身,看到了站在垂柳下的她,蓦地,宁静无波的心头溅起一片水花,浮起一朵莲花,蓦然回首。
那么固执的眼神,那么倔强的眉眼,令他一时怔住,心中怜惜,固执和倔强,恰恰是人生无可避免的坎坷。
这样一个冰雪纯清的女孩,因为固执,因为倔强,最终将不免被世俗的泥淖所吞噬!
她缓缓走近他的身旁,沿途的花瓣纷纷落在了她的裙角上,那一身简单至极的白衫白裙,却无来由地搅乱了他的视线,她看似玲珑窈窕,却只到他的肩膀。
“你,就是朗坤皇子?”她抬头轻声问道。
他温和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久已熟悉的旧识一般宁静平和,语气更如同沉睡时的呼吸,“你说是,便是吧。”
她笑了笑,明亮的杏眼中闪过一抹顽皮的神色,“哪有人这么随和的?都说朗坤皇子的脾气最好,原来岂止最好,却是没有脾气。”
他还是微笑,“不错,也许是没有脾气。”
听到他的平和话语,她却笑不出来了。杏眼仿佛要看透他一般犀利起来,“是不是每个人说你的话,你都当是对的?你是真的谦卑,还是故意装出来的?”
如果他是一般的皇子,那么他一定勃然大怒,觉得尊严被严重冒犯——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竟敢质问他?不管他怎么不得宠,他也是皇子!
可是他是朗坤,从来没当自己是皇子,甚至.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这个尘世中的人。
在他面前,任何人,可以用任何口气对他说话,他心中,无恼,无嗔,无喜,无忧。
“谦卑?装出来?姑娘活得好累!”他淡淡一笑,通过眼前惊讶的她,准备回自己的普槐堂。
不料手臂被她一把抓住,他终于产生一些讶异。
世人不都讲究礼仪规矩吗?这姑娘在白天拉住他的手臂,难道不怕路过的人看见?还是她身份特殊,无人敢对她指手画脚?
“你觉得谦卑和伪装很累?你一点都不觉得自身很可怜吗?”她几乎有些急促地道。
那么明亮的眼睛牢牢地期盼地盯着他,让他觉得,如果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回头一定会内疚,她也不会轻易放他走。何况,他觉得,她似乎也正在艰难她挣扎着,却越陷越深,如果能够帮助她一把,自己何苦袖手旁观?
“只要认真活着,又怎么会可怜?姑娘,人若想依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很难,但并非不可能,一切就遵循自然,人生苦短,何苦强求?”他认真地道,随手拍了拍她的头。
他转身离去,灰白的衣衫如将融未融的冰雪,身后,她低低地、忧仿地道,“我叫史玉烈,你会记住我吗?”
他微微一笑,这名字好耳熟——他突然想起来,她竟是朗乾上个月在早朝上自己选定的未婚妻!
他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阴柔的面庞重新成为一张面具,然而他的脚下没有丝毫停顿。
空d的大殿上,是三个受伤的人,刚刚平息了一场叛乱的他们,体力已径到了负荷崩溃的边缘。
他紧紧地闭上眼,又重新睁开,剧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看到她柔美秀绝的面庞上没有泪水,却是刻骨铭心的哀恸。
他朝她笑一笑,示意自己没事,她坚强地待在他身后,牢牢地支撑着他血迹斑斑的身体。
他们前方,朗乾骄傲地站立着,一身是血却丝毫不减器宇轩昂的君王气势,冷漠英俊的面庞上看不出一丁点情绪,那双视线冷锐迫人的眼睛,此刻正牢牢地盯着眼前的两人。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着,谁也没有想到要先开口,可是不开口,如何打破僵局?
“你偷走了联的妻子,又救了联一命,你说,联该怎么处置你?”良久,朗乾淡淡地道。
“我救你不是因为我偷了你的妻子,而是因为你是我兄弟,也是天日的皇帝;你有很多妻子,但玉烈却独独不能成为其中之一。”
朗坤看着朗乾道,平淡的语调中多了硬气,让透明淡薄的他瞬间鲜活起来,也许,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无所谓,但是玉烈,必须要自己去争取、保护。
玉烈就像她的名宇,脆弱如玉.可是也有宁为玉碎的执拗烈性,一旦自己有丝毫的退缩,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灭顶的选择?!
玉烈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渐渐才了温度,他的脸色也渐渐由苍白添了一抹血色。
“她已经成为其中之一了!”朗乾冷冷道,“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嫂子,你这么做,将她的名声置于何处?
朗坤沉默了一下,随即仰头微笑,“名声么,她不在乎,我不在乎,我想,你也不在乎。爱她,就尊重她的选择,爱她,就成全她的心愿,爱她,就不离不弃生死相随——试问,你做得到吗?”
此刻玉烈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如果不是她的执着,也不会将无辜善良的朗坤牵连其中,如果不是自己的抵死纠缠,朗坤还是朗坤,不需要经历这么多世俗的艰难困苦。
朗乾看着朗坤,被他的话彻彻底底地震撼了!他没有想到,一心随佛无欲无求的朗坤,竟选择了这样刻骨铭心的爱情守护!
“你放弃了前半生的信念,为了她?”朗乾涩涩地问。
朗坤认真地低头思索了一下,光风霁月地微笑,毫不迟疑地摇头,“没有放弃,这两种信念并存,并不矛盾啊!”
朗乾顿时无语,在那一刹那,他想起父皇曾说过,朗坤资质平庸原来他们都错了,不是朗坤资质平庸,而是他们看不到朗坤闪亮的高度,他们一直活在朗坤悲悯俯视的目光中。
转眸看向此刻连头也不愿抬头、再也不愿看自己一眼的玉烈,她的心从来不在宫里,不在自己身上,她就像婶婶,总是把目光投注向遥远的天边,父皇的勉强,只是把她推上决绝的道路,自己,难道也要这样伤痛的结局吗?是否,该成全他们?
朗坤,那双平和慈悲得世上无人能够动摇的眼睛,如今却愿意专注地追逐着一道世间最美的身影。在世俗的标准下随和得几近软弱的他也许不及仙人下凡般的完美叔叔,但那双专一地看着爱人的眸子,却和叔叔毫无二致,拥有三宫六院的自己,如何和他比拟?
“你们走吧,在我没有后悔前,离开皇宫,离开京师,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你们,你们,好自为之!”
朗乾猛然回头,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朗坤看着不愿意再看他们一眼的朗乾,慢慢俯下身子,有一刻,心中涨满了酸痛,“谢谢—— 皇上成全!”
玉烈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既然从来没有爱过,又何必以同情之类情感混淆视听?她宁愿他恨她,也不想让他误会自己对他有过哪怕一丝的情义。
她倔强,她执着,她的心她的身,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身边以命保护自己的男人。
他们相扶相搀着,慢慢地,艰难地跨出门槛高高的宫门,朗坤脚下无力,绊了一下.玉烈快速屈膝将他撑住,他们相视一笑,慢慢地走了出去,蹒跚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宫园深深的夜色中。
殿后门的帷幕下,慢慢走出来一道修长潇洒的身影,亦是一身鲜血淋漓,神色疲倦满足,俊秀英气的面庞上带着深深的同情和惆怅,拍着朗乾的肩膀。
“不是你的,强留也无意思!”
一路走来,若风是知道朗乾用了多少年来爱玉烈,可是,爱情没有先来后到,不受理智约束,否则,自己怎么会喜欢上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她?
“得了江山,失了爱情。当年,皇租父为父皇和叔叔安排未来,将江山给了父皇,将爱情给了叔叔,而今父皇什么都没有安排,但老天却早就给我们兄弟安排好了,这是否就是身为皇帝的宿命?”朗乾失魂落魄地道。
“可是,你却让这个宿命有了完满的落幕,从此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若风盯着他,淡淡地道,“今夜以后,江山彻底无事,你可愿陪我去喝一杯,不是君臣之间,而是兄弟之间?”
朗乾回头看看他认真的神色,惨淡一笑,将住事的种种俱埋在了心底,深深呼吸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也好,只怕今夜以后,再无机会了,就让我们喝个痛快吧!”
“是啊,忆爵那小子也是个酒仙,可惜不在这里”
青葱郁郁的山顶,相依相偎着两个身影。
东边的地平线上,缓缓由浅蓝过渡向鱼肚白,再蒙上一层透明橙纱,那光亮的部分越来越大,越来越辽阔,渐渐占满了半边天空!
霞光万道,他们的眼睛都被刺得睁不开——遽然,一轮红日跳将出来,耀眼的红光霎时照亮了万里锦绣山河!
天地万物之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辉煌庄严、更加令人感叹膜拜?
“听说,叔叔和婶婶也是如我们这般隐居起来,他们真是一对世间最聪明的人!”朗坤低低地道。
玉烈缓缓从发上扶下来两枚栩栩如生的蝴蝶发饰,轻轻举高玉雕般的手掌,霎时,玉掌和蝴蝶同时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雪白的肌肤半透明地拉着似乎要展翅飞去的蝴蝶,美得令人屏息,她幸福地眯上了眼睛。
“飞吧!”她喃喃道。
“好美!朗坤着迷地看着她,看着蝴蝶,看着眼前奇炫灿烂的美景。
“小时候,王妃送了我这对蝴蝶,王妃的一颦一笑到现在我都记得请清楚楚——我告诉自己,我要向王妃那样自由翱翔,尽管我的翅膀那么的柔弱,王妃是天空中彩色翩然的凤凰那我就要做蝴蝶,即使翅膀再柔弱,也要飞向自己的春天!”
“这是我们的春天,我们的天地!”朗坤紧紧地抱着她。
平静的人不再平静,执着的人也放下执着,命运将每一个人都拉离原来的轨道,可是命运也给了每个人一次正确的选择。
只要认真活着,就有希望。
番外卷 凤凰于飞 云里梦里(三)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姐姐叫裴夜凰.你还想演戏演多久?谁允许你们提她的名字?!”
耳中隆隆地滚着夜爵悲怆冷酷的声音,蚩雅不由自主地捂起耳朵,看着夜爵狰狞可怖的面容,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知道这个看似文雅的裴先生其实相当高贵冷淡,疏离而有礼,一看就是像云公子那样非同一般的贵族,但是她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才如此悲伤可怕的一面——那睁狞悲怆的表情,深深震撼了她的心,而那遽然凌厉的眼光仿佛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她下意识地住后退,却绊到了被夜爵打烂的绣架,一下子摔倒在地.左手不经意地按上了一块木屑碎片。
尖锐的疼痛让毫无准备的她倒抽一口冷气,脑中还没有反应过来,眼泪本能地、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一瞬间,夜爵平息了心头失控的怒火.冷冷地看着蚩雅的眼泪,看着她渐渐洇出鲜血的左手,并不打算去扶她。
他失态了,他不应该被这个莫明其妙的女人牵扯情绪,他是一直在等她露出马脚,露出可笑的真面目.可是在她提到姐姐名字的刹那,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上他的心头,他还是没有忍住!
“我允许你住在这里,是看你无家可归,但并没有允许你肆意胡来!”
夜爵冷漠地看着怔怔不语的蚩雅,瞟了眼手中的绣像,修长的手指伸缩了几次,最终,没有舍得放下。
他转身向书房走去,但蚩雅的低语让他顿住脚步。
“裴先生.原来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我的话。”蚩雅失神地喃喃道。
流血的手并不痛,痛的是干涸的心。
夜爵冷酷地回过头,“你是个识字的人,那好,我就把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书全部拿给你,如果你能在上面我到‘天日’两个字,我就信你!
找到‘天日’两个字?为什么要我到‘天日’两个宇?
蚩雅迷惑。
自从那摞书放到了她的房中,他就没有见到她,她躲在房中,拼命翻阅,一本一本无力地放下,越翻越心慌;他坐在书房中,静静地看着正面墙上一副巨大的合影,十八岁冷酷的他,和二十八岁耀眼的姐姐。
两盏不熄的灯光,静静地绽放着柔和的光辉,穿透了黑夜的浓重,遥遥地,s动着两颗漂泊孤独的心。
真的要拆穿她吗?拆穿她,就意味着再次掀开他心头的创伤,他怕自己再也承受不了。
他问姐姐,姐姐神秘地微笑,柔柔地看着他。
数夜无眠的又岂止他一个人?他知道,那间客房中也是数夜灯光不熄,她真的在查历史书,还是她正在想再次欺骗他的对策?
他步入餐厅,他是被香味吸引过去的,这个女人,又下厨了?果然,她是想到了什么可以圆谎的话了吧?
他的凤眼瞬间冷硬起来。
看到坐在桌边的蚩雅,他大吃一惊!
那轻灵空透的面庞仿佛是缺水的鲜花,一夜之间苍白枯萎,还有那悲伤却执着的眼神,也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被抽走了生机。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衣饰整洁,容色平静,可是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出话来。
胃口顿时全无,眼前一桌的美食,在刹那失去了强大的诱惑力。
蚩雅听到他的声音,呆滞地抬起头,眼底露出一丝让人心惊的绝望,“裴先生,我没有看到天日王朝。”
他想开口讥讽,是吗?这就是你打算圆谎的话?
可是他面对这样的蚩雅说不出口,他只能阴沉地看着她,保持沉默。
“没有天日王朝,难道我经历的一切都是做梦?我是这个世界的人,然后做了一个关于云公子、关于哥哥,关于蛊毒,关于天日的梦?”蚩雅恍恍惚惚地,也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夜爵听。
“不对,不是梦,梦怎么会让人心痛,梦怎么会刻骨铭心,梦怎么会那么清晰?”蚩雅闭上眼睛,摇晃了一下。
夜爵默默地看着她,一直一直地看着她,看着她缓缓睁开眼睛,异常轻柔地拿起桌上放着的两卷布料,轻轻一抖,他的心脏顿时揪成了一团。
那布料上绣着两个和真人一样大小的人,两个穿着古代衣服的超凡脱俗的人,两个柔情缠绵的恋人!
那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姐姐!
柔软潇洒的白色衣裳,高高束起的秀发,翩翻如浊世贵公子,不是姐姐潇洒的短发西装,可是他知道这就是姐姐,明媚狡诈的凤眼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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