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一看,他当即就怔住了。这照片上不是别的,正是他们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阿婆在火塘边唱歌的情景。照片上的阿婆凝视着火苗,苍老的脸庞被火光晕染,那神秘又古朴的感觉很好地还原了当时的氛围。谭硕出神地望着这张照片,面包也顾不上吃了,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自己的魂魄瞬间出窍,钻入这照片中,将他带回那晚的火塘,再度听见了阿婆的歌声。那歌声勾出了困在他脑中的音乐,如同阻塞河流的障碍陡然裂开一道缝隙,水流迫不及待地涌出来,将裂缝冲得更大,顷刻间,所有的障碍便都土崩瓦解。
秦海鸥见谭硕对着照片发愣,刚要开口,谭硕却突然扔下手里的面包,抓起照片就往外跑。他径直跑进琴房,将照片放在谱架上,坐在钢琴前弹了起来。
他弹得断断续续,每弹几下便要停下来思索,反复地试验脑中横冲直撞的念头。秦海鸥紧跟着追过来,见他在钢琴上琢磨,便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谭硕专注地试了一会儿,突然停了手,扭头看看四周。
“找什么?”秦海鸥问。
“笔,还有纸。”谭硕道。
秦海鸥立刻给他拿来纸笔。谭硕趴在钢琴上,右手抓着笔,一边写,左手一边在键盘上继续试弹各种和弦。他迅速将重要的想法大致记录下来,然后起稿纸,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你去哪?”秦海鸥完全被他当成了空气,这时终于又问了一句。
谭硕根本没听见他说话,眨眼的工夫,人已经匆匆走到院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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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硕总算度过了瓶颈,连日来憋在胸中的烦闷也烟消云散。此后他没有再遇到任何障碍,很快完成了第一乐章的初稿,然后带着谱子来找秦海鸥。
秦海鸥听说第一乐章已经写完,激动得从琴凳上跳起来,可是接过谱子一看,又突然安静了。
谭硕拿来的,是他手稿的原稿,在手稿第一页的乐谱上方,写着这部作品的标题:
第二钢琴协奏曲
秦海鸥知道,尽管《星海》已经不可能作为谭硕的作品发表,尽管谭硕决定放下过去,重新创作一部新的钢琴协奏曲,但在谭硕心中,《星海》仍然是不可代替的。从今以后,“第一钢琴协奏曲”将成为谭硕的作品编号中一个永远的空白,而这个空白,就是谭硕为《星海》保留的位置。
秦海鸥沉默地望着这行标题,一时没了反应。但谭硕并未察觉他的异样,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快弹给我听听!”
秦海鸥拾了一下复杂的心情,将手稿在谱架上放好,在钢琴前坐下来。
第七十七章
钢琴协奏曲,顾名思义,是让钢琴与乐队进行协奏的一种音乐体裁。在钢琴协奏曲中,钢琴与乐队既有合作,又有对抗,两者同等重要,其关系复杂又矛盾,并由此产生出丰富的音乐效果。但是在创作的时候,为了能够迅速而方便地将乐思记录下来,不少作曲家都会先将协奏曲的乐队部分浓缩为钢琴谱,用钢琴的记谱法记下乐队的主要声部作为初稿,此后再根据钢琴缩谱进行乐队的配器,最终完成整部作品。谭硕的做法也是如此,所以,此刻秦海鸥眼前的初稿,是一份两架钢琴的乐谱,其中一架钢琴是钢琴家演奏的部分,也就是秦海鸥在演出时需要演奏的部分,而另一架钢琴则代表着乐队,当作品全部完成的时候,这个部分将被乐队中各个声部的乐谱代替。
秦海鸥对于这样的创作顺序自然很熟悉,坐下来后把谱子看了看,便上手开始弹奏属于自己的那个部分。职业钢琴家都有很强的读谱能力,秦海鸥更不用说,读谱比看书还快,虽是第一次见到这份谱子,但边看就边在钢琴上弹了出来,而且越弹越是激动。他和谭硕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一起渡过难关,一起采风,如今,他终于亲眼见证了这个作品的诞生。尽管它还不完整,但已经足以令他热血沸腾。他再也不用有任何顾虑,既不用像十年前那样,一边羡慕着肖聪,一边偷偷在琴房练习《长夜之歌》,也不用再因为顾及谭硕的感受而独自对着《星海》的手稿扼腕叹息。眼前的这部作品,是谭硕为他写的,是属于他们两人的一部全新的作品,他可以尽情地弹奏它,不仅可以在谭硕的面前演奏,将来还可以在音乐厅的舞台上演奏。一想到这些,秦海鸥就不能自已,手上也越弹越快。
谭硕站在一旁为秦海鸥翻谱,见他第一次拿到这个作品就弹得如此顺畅,即使到了高难度的段落也不见有丝毫负担,心里暗暗吃惊,听得都有点愣了。虽然他早就知道秦海鸥拥有极强的个人能力,但每当这种能力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会和普通的观众一样,为此惊叹不已。
秦海鸥弹到一处,突然停了下来。谭硕先叹了一句:“你弹得也太快了吧!”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感叹秦海鸥能力超凡,二则是提醒他,他对速度的拿捏不够准确,其实不用弹得这样快。可秦海鸥一时却顾不上这许多,不住地搓着双手,活的光芒:“太过瘾了,太过瘾了!”
谭硕见他喜欢,也很高兴,又指着谱子说:“这段是华,我给你留出来了,你自己琢磨吧!”
秦海鸥兴奋地点点头。他刚才突然停下,就是因为看到了华乐段的标记。协奏曲中的华乐段是让演奏者充分展示其演奏技巧和乐器性能的段落,乐队在此处会暂停演奏,让演奏家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完成高难度的炫技。华可以由演奏家即兴发挥,也可以由作曲家事先写好,但在更多的情况下则是二者结合,由演奏家与作曲家共同完成。谭硕在创作的过程中也曾就华的问题征求过秦海鸥的意见,秦海鸥很想参与进来,一直跃跃欲试,于是谭硕便将华乐段留成了一段空白,但为了保持乐曲的连贯性与整体风格的统一,他在空白段落的首尾写好了与主体衔接的部分,并标出了大致的结构与不可或缺的主要和声,让秦海鸥根据他的提示,在这个框架中进行发挥。
谭硕把关于华的大致想法和秦海鸥说了,然后让他接着往下弹。秦海鸥弹完一遍,喜欢得不行,又把谱子翻回前面,不停回味。谭硕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别手的地方?”
秦海鸥略一回忆,摇了摇头,但他也知道自己太过兴奋了,在这种状态下根本无法冷静客观地判断乐曲中可能存在的问题,便道:“你让我先弹几天再说,我得冷静冷静,现在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我可没工夫想这个!”
谭硕笑道:“好,你先弹,你先弹!”
于是,从这天起,秦海鸥每天都会花大量的时间对第一乐章进行练习和思考,而谭硕也同时开始了第二乐章的创作。他不时抽时间来到小蓬门,和秦海鸥讨论关于第一乐章的修改和对音乐的处理等问题。在这个过程中,秦海鸥渐渐平静下来,对作品的思考也逐渐变得细致和深入。但正因如此,他又面临着一种新的压力和困难。由于这是一个崭新的作品,此前从未被人演奏过,他没有任何影音资料、文献资料,或是前人的解读可以参考。尽管谭硕已经在乐谱上标注了强弱快慢等演奏提示,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构思和意图,但这当中其实还有很多的细节需要演奏者进行补充、丰富和个性的发挥。这个作品在被演奏之前,只是一堆纸上的音符,创作者的心血与灵魂无声地静置其中,谁也听不见,谁也感受不到,只有当它被演奏出来,作品才能变成活生生的音乐。为了完成这个关键的转变,演奏者实际上是对作品进行了二度创作,将自己的理解、感悟和情感体现在演奏当中,用自己的心血与灵魂赋予作品生命。
这至关重要的一步,既是对演奏者的极大考验,又充满了音乐探索的乐趣,更是演奏者与创作者的灵魂的交流。对秦海鸥来说,它是这场音乐会成败的决定因素,也是其中的挑战与风险所在。从前他正是因为在这方面投入得不够,才导致后来出现问题,而现在,面对谭硕的新作品,无论是作品的客观需求还是他自己的主观愿望,都让他对这一步的重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谭硕作为创作者,自然明白这个阶段脑力,绝不轻松。更重要的是,先前秦海鸥克服心理障碍所取得的成果,需要在这段时期进行巩固和提升,这也将最终决定他在演出时的心理状态。为此,谭硕竭尽所能,只要是对秦海鸥理解作品有帮助的信息,他都尽量详尽地提供给他,从各种各样的灵感来源,到创作主题时的思考过程,再到作品的结构及其特点,以及具有独创性的重要段落,都为他进行了非常细致的讲解。
秦海鸥的确没有现成的演奏版本可以学习和参考,但是他有谭硕。从他正式提出委约的那一天起,他见证了谭硕为创作这个作品所付出的努力,无论是采风时的素材集和乐思积累,还是后来整体构思的逐步成型,直到现在,第一乐章的初稿终于放在了他的谱架上,这个过程中的每个重要的环节,他都曾亲身参与其中。
秦海鸥过去曾演奏过来自不同时代的大量钢琴作品,可他却从不曾有机会与一位创作者建立起如此紧密的联系。但是现在,他不仅能亲眼看着一个作品从无到有,还能随时与创作者本人交流对作品的想法,这在他的演奏生涯中尚属首次。正是这次弥足珍贵的经历,极大地弥补了他在演奏资料上的匮乏,而这也是当初谭硕在采风时带他同行的主要目的。
有了谭硕的全力支持,秦海鸥在琢磨这作品时所遇到的大多数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但即使如此,两人有时也会由于对音乐的理解不同而产生分歧,甚至发生争执,双方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各自冷静下来思考之后,他们发现对方的想法其实也很有道理,便又会凑到一块儿,将双方的思路重新梳理,保留各自的可取之处,再从中提炼出更好的处理方式。有时哪怕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段落,这样的过程也会反复数次,但为了达到更好的音乐效果,两人均不厌其烦,乐在其中。
第七十八章
谭硕完成第一乐章的初稿后,不出半月便又写好了第二乐章。这个乐章是全曲中篇幅最短、结构最简单的一个乐章,加上他早在采风时就已将其主要内容构思完毕,如今写起来下笔很快,与创作第一乐章时相比,着实轻松了不少。
这两个乐章写完,作品的完成度已经超过了三分之二。对谭硕来说,余下的第三乐章,也就是最后一个乐章,无论在长度还是难度上都不会超过他已经写好的部分。这让他终于得以缓上一缓,神也随之放松了一些,一边慢悠悠地创作第三乐章,一边将更多的时间花在小蓬门这边,和秦海鸥讨论已经写好的两个乐章。
这时候秦海鸥所弹出的第一乐章,已经与当初他刚拿到乐谱时所弹出的大不一样。音乐经过他反复的心雕琢和打磨,已经被塑造得非常立体和细腻。他的天分与才华在自身有意识的努力和谭硕的合理引导下,令这个作品焕发出丰富而富有层次感的迷人色,无论是他自己的个性和对作品的独特解读,还是作品原本所携带的谭硕的个性和创作特点,都在他的演奏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彰显并和谐地融为一体。
然而,两人并没有就此感到满足。尤其是谭硕,作为音乐的创造者,每当他听到秦海鸥的演奏,除了感性的欣赏之外,他都会忍不住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对作品进行理性的梳理,一旦发现不够满意的地方,事后就会回家修改,有时甚至会当场打断秦海鸥的演奏,趁热打铁地立即修改。秦海鸥对他这种强迫症般的举动很不适应,虽然他也知道作品需要不断打磨,但在他看来,需要打磨的应该是自己在演奏时对音乐效果的处理,而绝非音乐的内容本身。谭硕的作品处处闪烁着才气,秦海鸥从一开始就非常喜欢,根本舍不得让他去改动。但谭硕似乎不这么认为,不仅越改越起劲,有时还偏拿秦海鸥最喜欢的部分开刀。秦海鸥起初还用“我觉得这里很好呀”、“已经很棒了,为什么还要改呢”等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心疼,无奈谭硕不为所动,说改就改,并且同一个地方在改过一次之后,说不定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改动。秦海鸥渐渐地习惯了,而事实证明谭硕总是越改越好,总能把原本就很出的地方改得更为出。秦海鸥叹服不已,最后连那点徒劳的抗议也彻底放弃,只要谭硕想改,他就立刻停下来由他去改,让他一直改到满意为止。
除了音乐的内容和效果,谭硕对演奏的技术方面也很留意。虽然钢琴演奏也是作曲系的必修课,但那充其量只能达到业余水准,其主要目的是为了熟悉乐器的性能并方便在创作时使用,因此,谭硕作品中的那些困难的段落,他自己是无法演奏的。
自己写出来的音乐,自己却弹不出来,这也是为什么创作者通常需要演奏者来进行试奏的原因。在试奏的过程中,演奏者能帮忙排查那些在技术上不够合理的地方,并从实际演奏的角度提出修改的建议。谭硕不希望由于自己技术上的疏漏而给秦海鸥造成任何演奏上的不便,他必须在不影响音乐质量的前提下让秦海鸥尽可能舒服地进行演奏。为此,凡是他拿不准的地方,他都会征求秦海鸥的意见。可是秦海鸥的想法却又不同。在秦海鸥看来,这世上没有不顺手的作品,只有不够好的演奏,一切高难度的,甚至是超乎常理的段落,都一定能通过某种技术处理顺畅地演奏出来。更何况他现在面对的是谭硕的作品,他希望尽可能地保留谭硕创作出来的每个音符,在技术的层面上,能不改就尽量不改,如果在演奏中碰到了别手的地方,那也是他自己的问题,而非谭硕的问题。
两人就这方面进行了多次交流。秦海鸥的确发现了一些让自己觉得别手的地方,但他同时也表示这些地方都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例如通过调整换指,或是增强左右手的协作。他逐一为谭硕演示,以证明这些段落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可谭硕仍旧不能满意——不是因为秦海鸥的办法不好,而是因为这样的演示让他直观地感受到了秦海鸥在消除这些技术上的不合理时付出了多少额外的力。这些额外的消耗会或多或少地增加手指的负担,从而转化为秦海鸥临场发挥时的潜在风险。这是谭硕不愿看到的,也是他一直试图避的,所以谭硕最终还是坚持把这些地方全部改掉了。
秦海鸥自然明白谭硕的一番苦心。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对作品进行打磨,是为了让它最终能得到完美的呈现。随着秦海鸥对作品的解读进入更深的神层面,他也逐渐理解了谭硕在写下这个作品时最核心的创作想法。从表面上看,他现在所演奏的音乐与他们在采风时听到的音乐已没有了相似之处,可每当他演奏的时候,谭硕的音乐总能唤起他内心深处对那段记忆的共鸣。当初他们录下的那些山歌和谭硕最初写下的无数零散的片段,仿佛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熔炼与锻造,最后终于脱胎换骨,以崭新的面貌重塑再生,唯独其灵魂被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谭硕绝非简单地使用了民间音乐的素材,而是彻底吸了民间音乐,真正地理解它,消化它,将它转化为自己的力量,再从心底里流淌出自己的音乐。在这样的音乐里,既能听到阿婆歌声中的神与韵味,也能听到谭硕自己对其的理解与诠释,是对民间音乐的髓真正意义上的传承与发扬。
秦海鸥理解了谭硕的想法,也由此产生一个小小的愿望。他希望给这个作品取一个名字——不是“第二钢琴协奏曲”这类以编号命名的标题,而是一个有真实含义的名字——就像“星海”那样。这也是因为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他始终近乎偏执地认为,既然这将是一部超越《星海》的作品,那么它至少应该拥有《星海》所拥有的一切。
这个愿望在他的心中滋长,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告诉了谭硕。谭硕听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问他是否已经想好了名字。秦海鸥抓起一根铅笔,迟疑了一下,问道:“叫这个怎么样?”
他说着便在“第二钢琴协奏曲”的下方写下五个浅浅的小字——“阿查与阿光”。其实他并不擅长给事物取名字,连日来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令自己满意的名字。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却总是想起阿婆用歌声讲述的那个故事:一对负伤的兄弟,在历尽艰辛、遭遇绝望之后,为了信守当初的诺言,以生命为赌注,相互扶持,踏上归途。
秦海鸥觉得,这个故事并不是凑巧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的,它似乎一直就在那里,等待着他去聆听。他望着谭硕,心里想着,你是阿查,我是阿光,而这个作品,就是我们一同踏上的回归之路。
谭硕凑过来看了看,从秦海鸥手中接过铅笔:“这个太长了,改简单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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