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问题,明天考什么呀?”杜仲老远坐在门口,但是提问的时候,一屋子回响,那两具骨架子震得直晃悠。
“这不是问题。”白先生给自己点了棵烟。
“有问号呀?”
我同意白先生的观点。好些问题不是问题,是较劲儿。比如高更那幅画的题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向何处去?那是热带大面包果吃撑了,大奶姑娘睡多了的人和自己较劲儿。爱因斯坦反复告诫热血青年,千千万万不要想什么终极问题,想想就会把自己绕进去。
“好,我给你答案。明天考上课讲过的。”
“讲过的都考呀?太多了。”
“谁也没期望你全对呀?”
“什么不考呀?比如生殖系统?我们高中生物也学,但是都是男女分开讲的,而且就第十二章生殖系统没有实验,从来不考。”
“我一定会考的。咱们生殖系统可是仔细讲了的。分到男尸的同学和分到女尸的同学,讲课的时候,让你们交换看过的。过去封建,妇科大夫上手术台,打开肚子,所有内生殖器官都能看,随便摸。但是平时检查的时候,所有外生殖器都不能看,打死都不能看。那个蒙昧落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白先生说到动情,手臂禁不住一挥,顺便掸了掸烟灰。
其实,蒙昧时代远远没有过去,在几年以后,我们学习妇产科,在门诊见习,没有任何一个女病人希望被我们检查。威望最高的老女教授拿自己当诱饵,“不让我的学生看你,也别想让我看你。”并且苦口婆心,“我们医院是教学医院,必须承担教学任务。如果我们的学生毕业后连大嫂和小丫头都分不清,将来如何为人民服务呢?十几年后,几十年后,我死了,你们找谁看病呢?你们的闺女找谁看病呢?”但是女病人就是不买帐,进诊室一见我们四个全都一米八零以上的男生,扭头就跑。最后老教授只能让我们四个躲在屏风后面,没有信号,不许说话不许动,好象邱少云。等老教授安顿女病人脱了鞋、脱了裤子、在病床上仰面躺下、两腿蜷起岔开呈截石位后,一个手势,我们从屏风后面陆续钻出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那个女病人狂叫一声,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拎了裤子就窜了出去,鞋和皮包是几个小时以后回来取的。
白先生是个很有激情的人,讲话动情时,眼底一突火花。我完全可以想象,白先生年轻的时候多么招姑娘喜欢。第一节课讲解剖概论,白先生上窜下跳,用古希腊文在黑板上写下阿波罗神殿中的神谕:认识自己。用英文背诵莎士比亚关于人的颂歌。问我们,人的拉丁文学名是什么。班上一个叫车前子的韩国留学生当时坐在我旁边,满怀崇敬地仰望着白先生,小声问我:“白先生是不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我说我也给你讲个关于莎士比亚的故事吧,一个老红军,参加革命之后,先后跟了陈独秀、张国焘、林彪。运气不好,又没文化,不识字,所以一生不得志,一生未娶。老红军作风正派,不j不嫖,所以临死前,几十年,除去自渎,还是童男。老红军临死前,老泪纵横,死不瞑目,大声疾呼:“莎士比亚!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周围的老战友,老部下都糊涂了,老红军没文化,不识字,怎么念念不忘莎士比亚呢?只有旁边一个小护士是老红军的同乡,听懂了,一个人偷着乐,告诉老红军周围的人,老红军说的是家乡土话:“啥是呀?啥是呀?啥是呀?”车前子理解之后对我说:“秋水,你不是好人。你是个y秽的人。你是个低级趣味的人。”然后问我:“你是不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
白先生掸完烟灰继续说:“这次考试,生殖系统一定是重点,我不想你们将来露怯。文革之后,咱们医学院刚复校,咱们妇产科老主任问一个你们的师兄,卵巢多大?你们师兄双手比了个j蛋大小。老主任追问,卵巢多大?你们师兄双手比了个鸭梨大小。老主任再问,卵巢到底多大?你们师兄比了个皮球大小。老主任说,我看你还是再重新上一年吧。你们师兄就蹲了一年班。希望你们今后别这样替我丢人。”其实这个问题有些不公平,如果问我们师兄,yj多长,师兄肯定知道。即使不知道,临时比划比划,也就知道了。
“颅底那些孔考不考?”
“考。”
“有一天我在澡堂子遇见内科主任。没话找话,我问他,您还记得颅底那些孔,都分别有哪些结构从中间及周围穿过。他回答说,他怎么会记得。主任都记不住,说明没用。不做脑外科,不做神经内科,就没什么用。既然没用,为什么还考?”厚朴继续问。
“你每顿吃饭,之后都拉成了屎,你为什么还吃饭?你记住。学过之后、记住之后再忘掉和从来没学过、压根儿就不知道,不一样。即使忘了,你至少还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就象你们在北大预科学的东西,你们记得多少?但是那种训练会让你们一辈子受益。那是人文关怀,那是科学修养,那是金不换的。国家、学校是把你们当大师培养,不偷一时的懒儿,不争一时一地的得失。懂不懂?其实,好些东西要掌握方法,比如颅神经,十二对,记我教你们的口诀。”
“一视二嗅三动眼,四滑五叉六外展,七面八听九舌咽,迷走副脊舌下全。”
“对。”
“好象小时候玩洋画。三国洋画,吕布最厉害。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
“对。”
很多道理是相通的,正经学出来的东西,没有性情在,没有一样是能用上的真功夫。在街上打架,练习勇气。在视窗里挖地雷,练习逻辑。谈个姑娘,练习表达。细细想来,我所有文字的功底都是围绕我的性趣味,捋着我的yj奠定的。先秦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现代文学垃圾,我是从今到古,倒着修行的。看香港版的古龙、金庸认识了繁体字,然后《金瓶梅》、《十二楼》,然后《花间词》、《香奁诗》,然后《天地y阳交欢赋》,最后《d玄子》、《素女经》。我从小就怕别人我做什么事情,尤其是正经事。从小到大只有一次,老爸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一天心血来潮,我学《跟我学》。他去买了全套的教科书和录像带,他说,英文好呀,英文重要呀,咱们一起学。我学了两个星期,之后很严肃地对他说,如果你真的要毁了我,就继续我学吧,否则就吧教科书扔了。我在这两个星期培养的对英文的厌恶,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勉强摆脱。直到念到北大,从外教手上得了一本名家英译的《r蒲团》,才领会到,英文本来可以这样美丽。《跟我学》的教科书后来买了废品,三毛钱一斤,比报纸贵,报纸两毛。录像带被哥哥拿去录了毛片,现在就锁在哥哥的抽屉里。正经毛片里,对话太少了,看上去感觉象《动物世界》,公蛤蟆抱住母蛤蟆的腰,否则满可以用来练习英文口语,肯定记得牢。我总想,应该改革毛片的拍摄观念,不完全为手y服务。应该把故事片和毛片结合起来,毛片是故事的一个有机部分。和尚讲,佛法就是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该性j的时候性j。俗人的常规做法是吃饭的时候想工作,和老婆睡觉的时候想情人,和情人性j的时候想伦理道德。
我曾经以国学大师的口吻向那个韩国人车前子介绍过我学习中文的体会,他悠然心会。过了几天,车前子告诉我,他用我的方法,记牢了一个他记了两、三年都没记住的中国字“咬”。“咬,口交。口交,咬。”车前子重复着,一脸天真无邪。
“白老师,总得给我们减少一点负担吧?天也晚了,我们也想早点洗洗,睡了。”厚朴还是不死心。
“你们不想靠什么?”白先生问。
“内耳结构。六个面,单取出来太难分清了。至少别考实物。”
“好,不考。”
“腰肌、背肌。起止点太乱了。中医多好,根本不用管那么多。腰疼?好说,肾虚吗。”
“好,不考。”
“不行,白老师,应该考,不考不公平。”女生堆里,一个声音高叫着,是上海姑娘魏妍。魏妍肯定是已经把内耳结构和九块腰肌都背熟了,觉得自己的辛苦就要白费,失去一个显山露水超出他人的机会,所以叫了出来。我知道,觉得不考任何东西都不公平的人绝对不在少数,那些人什么都会。每天下午五点吃完饭,就抱了书上七楼自习,晚上两点才回宿舍洗p股睡觉,天天如此,什么书念不完,什么地方背不到?魏妍只是特别受不了让自己吃亏,所以不平则鸣。
魏妍是上海人。魏妍是上海人中的上海人。魏妍大处很少看得明白,小处决不吃亏。我想这很有可能和环境有关。上海那么小的地方,那么多的人。你不抢占茅坑,就只能拉裤兜子。你抢不到最后一张手纸,就只能用过期的旧报纸,擦得满p股的人民日报社论。魏妍是个有天赋的人。东单街上有两家音像店,一家在路东,另一家在路西,相隔几十米。新歌带上市,路东的那家卖十块钱一盘,路西的那家卖十块五一盘。但是,路东的那家,不让试听,交了钱之后才能打开听,没有质量问题不退钱。而路西的那家可以试听,如果脸皮厚,听过以后,说不喜欢,可以不要。魏妍的解决方案是,在路西的那家试听,听得有十分把握,自己肯定喜欢,再到路东那家去买。魏妍更经典的一个事例发生在一家麦当劳。魏妍逛街逛到n意盎然,找到这家麦当劳,撒了n,用了洗手y,洗了手,擦了脸,吹了干,补了妆,最后在柜台向服务生要了两袋吃薯条蘸的番茄酱,放进书包里,出门接着逛街。
“好,就出两道加试题。一道是列出内耳重要结构,另一道是任答两块腰肌的起止点。答对了就各加十分。”白先生说。
看实在从白先生那里套不出太多东西,有些人就先散了。这些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人是这学期就根本没怎么看过书的,解剖教科书依旧洁白整齐,光鲜如新,没有一点人油污迹,比如辛夷。辛夷今晚一定是没功夫睡觉了。他一定会泡一杯浓茶,披一件大衣,在七楼自习室背一晚上了。辛夷肯定能及格。他脑子出奇地好使,重压之下,效率惊人。
辛夷入学不久就意识到自己与这个行当格格不入,他拿起解剖刀,不出十分钟就会割破自己的手,看见自己的血就会晕倒,摔到地板上就会磕掉门牙。辛夷有两颗硕大无比的上门牙,各缺一角,左边一颗缺左角,右边一颗缺右角,其中右边的缺口,就是这学期磕的。现在辛夷一笑,象极了兔子。很久以后,辛夷成功改行,偷偷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变态,如果一定要当医生,必然要闹出事情。有一派心理学认为,男人的初恋决定他一生的情感定位。辛夷小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女孩父母的单位出产白布,小女孩只穿白布衣服。我可以想象,那时候,在灰头土脸的北京市,在灰头土脸的人群中,那是怎样的视觉效果。长大了的辛夷看见白大衣,就会yj充血,g头上昂。我说,要是辛夷这支几十万年之后沦落为斗牛,斗牛士一定得用白布。辛夷说,阳痿的人要是都象他一样,就太好治疗了。总之,辛夷总是担心,如果真当了医生,如何和穿白大衣的女护士、女大夫共事,如何能够发乎情止乎礼,如何在长年发乎情止乎礼之后,还能保持一个基本健康的心态。即使能做到,胯下整天硬着,走来走去,总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情。yj的理想状态应该是孙悟空的金箍棒,用的时候能翻江倒海,不用的时候缩成绣花针放到耳孔里。y压升降机、折叠伞、航天飞机机械臂,都是yj仿生学的应用。辛夷说,他上这所医学院都是他那个龟田小队长爹爹害的。阶级决定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在他爹身上适用。他爹这一支,祖上好几代都是做小买卖的,人生的最大理想就是能够一生衣食不愁。无论天上掉馅饼还是掉板砖、炸弹,都能安身立命。基于这种理想,辛夷他爹在高考前替他填志愿的时候,全部填的是医校。无论什么年代,无论什么阶级,突然阳痿了,都会着急,都会到处找电线杆子,看老军医,所以医生是个很稳定的职业,能够一生衣食不愁。我对辛夷说,你这种悲剧还有一个重要成因是你太特立独行。如果辛夷这种变态很普遍,成为社会问题,高考体检的时候就会多出一项检查。拿一块大白布放在一个男生面前,让他注视三分钟,如果出现勃起现象,一分钟之内不消退,就是检查结果阳性。这项检查可以命名为白布勃起试验。试验阳性的男生不能报考临床医学专业、护士专业、或者屠宰专业,就象色盲的人不能报考服装设计,肝大的人不能报考飞行员。所以在这个后现代的社会里,倒霉也要倒大家都倒的霉,倒了大家都倒的霉,实际上就不是倒霉。
另外一类先散了的人,是对自己向来要求不高的人,比如黄芪。黄芪也上课,也念书,也上七楼自习,但是黄芪很少努力。实际上,黄芪气定神闲,除了在便秘和他女友娟儿之外,从来没有太努力自己干过什么,从来不给自己压力。黄芪讲究的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他总能找到简单而精致的快乐,并且乐于为此付出代价,比如成绩不够好,教授不够赏识等等。几年后,科研训练选题目,黄芪坚持要选那个需要用狗做试验动物的神经生理课题,尽管那个题目奇难无比,那个导师是出了名的混蛋。黄芪说,课题结束的时候,可以杀狗炖r,这个念头让他兴奋不已。做十个月的狗试验可以最终吃顿狗r,是默许的权利。黄芪炖狗r那天,胡大爷为了确保火力充足,提前半天收缴了全宿舍楼五百瓦以上的电炉。花椒、大料放进去,没多久,一楼道的狗r香。黄芪说,吃海鲜要喝白葡萄酒,吃牛排要喝红葡萄酒,吃为试验献身的狗r,要喝百分之七十的医用酒精。不知道是医用酒精甲醇含量超标,还是给狗用的神经药物渗透到狗r,还是两者的相互作用,反正最后躺倒了四个人,包括黄芪和我。四十八小时之后,黄芪和我相继醒来。黄芪动了动舌头,又摸了摸胯下,硬硬的还在,然后大声命令我,“秋水,背首唐诗给我听!”我说,“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黄芪长长出了一口气,欣慰地说,“秋水,你的值钱东西都在,没坏。你还是秋水,我没酿成大祸。”然后倒头睡去。
黄芪喜欢北京,他能体会到北京真正的好处。我问他是不是觉得北京有一种神奇的腐朽,这样大的一块地方,这样大了这么久,仿佛阳光之下,没有太新鲜的东西,有一颗平常的心就好了。感觉太好、大惊小怪、自做多情,都很容易被人认为是傻的。黄芪笑了,说到了北京才知道色空之间只是薄薄的一张纸。数据中,是可以分析出规律的。数据多了,规律就变得非常显眼,不会统计,不用分析,也能知道。北京腐朽的时间太长了,在里面呆久了,不读二十四史,心里也会有浓浓的流逝感,感觉到规律。骆驼祥子和的车司机,绿呢大轿和奔驰六百,八大胡同和八大艺术院校,青楼和夜总会,之间的区别也只是薄薄的一张纸。美人很快就会老的,英雄很快就会被忘记的,一眨眼,荒草就已经齐腰高了。我问黄芪信不信,人是有灵魂的。黄芪说,人至少是有人气的。我想,一把茶壶,茶叶在茶壶里泡过一段时间,即使茶水被喝光了,即使茶叶被倒出来了,茶气还是在的。北京是个大茶壶。太多性情中人象茶叶似的在北京泡过,即使性情被耗没了,即使人可能也死掉了,但是人气还在,仿佛茶气。鬼是没有重量的,我想,死人的人气也不会很沉吧,粉尘污染一样地,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飘浮在这座城市上空,没有一时一刻停止过思考。
我有时候会忽然想到,世界常常是因为有了黄芪这样的人,才变得有些美丽。黄芪心情好的时候,会夸奖我几句,说我文字感觉好,总能表达出难以言传的东西。但是身上邪气太盛,笔到了我手里就变成了一把妖刀。我说,有了黄芪这样的人,然后才会让我这样的人写出邪气很盛的文字,然后才会有文艺评论的人仔细寻找文字之间邪气的由来。黄芪是这个食物链最本原的一级,只需要生活,不需要寻章摘句,象是河底的小虾米,只需要享受阳光和空气。黄芪认为,北京最美丽的地方是故宫的p股,筒子河一带。那个地方离我们很近,从我们的学校,一溜哒,十几分钟就到。那个地方最美的时候是夜晚。黄芪说,站在筒子河边,望着角楼,晚上如果没有月亮,他会哭泣。如果有月亮,他会勃起。黄芪说,娟儿不仅仅是胸大无脑那么简单。黄芪第一次拉娟儿到筒子河,有月亮,娟儿二十分钟没有说一句话,后来问他,想不想一起l奔。在那一瞬间,黄芪觉得娟儿象鲜花一样美丽。这个比喻,在那时那地,稳妥贴切,毫不俗气。
还有一些人赖在白先生周围不走,希望等人都走光了,白先生能够私下透露一些在大庭广众不便透露的内容。魏妍就是其中一个。
等人走光是个挺漫长的过程,特别是当有些人抱着类似的心理。魏妍四下张望,看看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用来打发等待的时间。魏妍瞅见杜仲的解剖教科书,又觉得自己吃了亏。杜仲脏兮兮的解剖教科书包了一张崭新的书皮。魏妍眼尖,立刻看出来杜仲包书皮用的是当天的人民日报。杜仲在家乡是有个小芳的人,家乡的小芳经常给他写信。杜仲不想让班上人知道太多,议论来议论去。又很想知道别人的情况,所以把着班上信箱的钥匙谁也不给,每天主动开信箱取信、取报纸。学校给每个班订了人民日报、参考消息、中国青年报和北京青年报。每天的报纸,自然是杜仲先看,然后杜仲宿舍其他人看,然后其他男生宿舍传阅。基本上,还没传到女生那里,报纸就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多数女生不关心国家大事,知道东单街上那一家专卖店上了新裙子、那家在打折,最近什么地方色狼出没就足够了,所以对能不能每天及时看上报纸不是很在乎。魏妍其实也不在乎知道不知道国家大事,但是她一算自己的损失,就觉得吃了亏。一天不看那些报纸,就吃了一块钱的亏。一年就是小四百多块。八年医科读下来就是三千多块。能买好些打折的裙子了。于是魏妍每见到杜仲,就嚷嚷着叫杜仲请客。杜仲每回问她,凭什么呀。魏妍就再把那三千多块是怎么计算出来的给杜仲复述一遍。杜仲每回都说,就是不请你吃饭,就是让你心里难受。
魏妍今天瞅见杜仲用崭新的报纸包书皮,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和杜仲说嗒说嗒,省得他老是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觉得她魏妍好欺负。
“杜仲,你为什么拿咱们班的报纸当你自己的包皮?”魏妍当众大声喊道。魏妍习惯将名词缩短,比如管人工流产叫人流,管现场演出叫现演。魏妍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用了什么性质的一个语汇,但是多数其他人听明白了。
大家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笑,魏妍接着大声喊:“杜仲,你当包皮的报纸,我还没看过呢,我们女生都还没看过呢!”杜仲也是听明白了的,胀红了一张脸,大眼睛狠狠盯着魏妍,一句话不说。
“杜仲,我和你说话呢!把你的包皮扯下来让我看!我还没看过呢。你也讲讲道理,那是班级体的报纸,不是你的。其他班级成员没用了,你当然可以作包皮用。但是我们还没看过呢。我看过了,其他女生看过了,就还给你。我们不想要你的包皮,只是想看看,不会不给你的,别那么小气。”
我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说:“杜仲,你就把你的包皮给魏妍看看吧。”
魏妍被我笑明白了。和杜仲一起指着我说:“秋水,你不是个好东西。秋水,你是个坏人。”
我真是冤枉呀,我说,“我说什么了?什么是我说的?”知道他们正恼羞成怒,我跟我女友打了个招呼,就先逃出了解剖教室。
有我的女友在,我十分放心。白先生透露出什么新东西,她都会记下来告诉我,我再告诉辛夷和黄芪。但是我会先告诉他们这个杜仲包皮的故事。
第十四章:口会
我夹了解剖书回宿舍,穿过试剂柜和冰箱的楼道,楼道浓重的老鼠饲料味道,现在才是初春,到了夏天,不知道会难闻到什么程度。楼道本来很敞阔,可以迎头轻轻松松跑两辆平车。但是设计是四百张床的医院,住了一千人,楼道也只能堆东西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资源有限,故不到体面。饿极了,仙鹤也得炖汤。
路过胡大爷的值班室,大爷叫住我,说真巧,有我的电话。我觉得奇怪,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个电话号码。
胡大爷的值班室有一部电话,白天用于工作,供胡大爷和卫生部、医科院、中华医学会等等其他单位值班大爷们交流信息,通报关于凶杀、色情、贪污、腐化、男女关系的最新谣言。晚上,胡大爷心好,把电话的一个分机拿出值班室,放在楼道靠值班室的一张小桌子上,与同学们分享,为大家发展男女关系创造条件。这部电话绝对是热线。从晚上五点到两点,经常被人占着。冬天的时候,接过话筒,常常是热乎乎的。有一回,厚朴打了一个电话回来,一脸幸福状,告诉我们,在他打电话之前,一个低我们两级的漂亮小师妹刚刚打了半个小时,厚朴接过电话,清楚体会到那个小师妹小手的温暖、脸蛋儿的柔软以及头发的清香。我们一起说,真是变态。
占着电话煲粥的,是五、六个活跃的女生,包括永不吃亏的魏妍。就这个小群体的整体而言,应该算是标致。他们都有个小巧的呼机,贴身携带。夏天,回电话前,撩开小衫,查看电话号码,常能瞥见纤腰一转,r光一闪。她们脸皮多数很厚,即使身后站了七个人等电话用,也能从容不迫,细述风花雪月。胡大爷说,既然她们喜欢啃,以后买个猪蹄形状的电话机给她们。我说,没用的,应该买个带小手的,每个三分钟就伸出来,煽一个小嘴巴,骂一句,“口什么口?贫不贫哪?”在某些瞬间,也会有电话打进来,找某某女生,胡大爷就c了腰板,在楼道里高喊,谁谁谁电话!总让人想起,古时候的老鸨,高喊,谁谁谁接客。接电话的这几个人,可以说是这楼里女生的尖尖,比占电话打的那几个,自然指数高出一级。可以想象,能打通这么热的电话,要费多少功夫,要有多大的耐性,心里的欲火要烧到什么程度。能让外面的男人欲火烧成这样的姑娘,该有多么动人。辛荑觉得从来没有被胡大爷喊过接客,很没有面子,对女工秀芬的爱情又被龟田小队长父亲扼杀,穷极无聊,花了五十元钱,在《精品购物指南》上刊登了一则征友启示。我替他拟的文案:精壮男子,二十出头。在读博士,杏林妙手。前途无量,有戏出口。能掐会算,该硬不软。形容妙缦,媚于语言。但为君故,守身不染。征友启示后面,留下了胡大爷值班室的电话。之后的两个月,胡大爷经常在楼道里高喊,辛荑电话!辛荑那阵子,所有的头都挺得高高的。最后,胡大爷感觉到了蹊跷,觉得辛荑不是在c纵一个规模巨大的男色集团,就是在从事拐骗妇女的下流勾当。本着治病救人,防微杜渐的原则,之后再有人打电话找辛荑,胡大爷就告诉她,“你找辛荑?你真的不知道?辛荑在中央美院扒女浴室、耍流氓,被公安局抓起来了。”
我走进胡大爷的值班室,从桌子上拿起电话。
“你好,我是秋水。哪位?”
“我是柳青。秋水,你好吗?”
“嘿,怎么会是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你怎么打得通?”
“如果你有心找一个人,你总能找到的。我交待我秘书,今天就干一件事,打通你的电话。我让我秘书从早到晚打,打不通就别下班,就不能拉男朋友逛街。”
“嘿,怎么样?你今天听起来,精神好了很多?是不是要做妈妈了?要不要我给你安排一系列产前检查?”
“秋大夫,你别咒我。我打电话是要谢你的,还有你那个卖打胎水的大师兄。我今天倒霉了,事情过去了。”
“柳姐姐,我说你心事重重的,不会那么挺,一枪中的。我师兄卖的是矿泉水,尽管是喝打胎药用的,那也是矿泉水,不是打胎水。你想怎么谢我?”
“我想请你吃饭,我想见你。”
“那我可要横刀一斩了。我要吃大餐。”
“没有问题。”
“你先别答应。做医生的虽然穷,但是还是经常有人请客的。我们虽然还没做医生,但是还是有机会跟着我们老师蹭饭的。知道什么地方贵。”
“没有问题。你点,我付账。我想见见你。”
“三刀一斧?”
“行。”
“美味珍?潭家菜,黄焖鱼翅?”
“没问题,吃什么都行。我想见见你。”
“也请我王大师兄?”
“他,我以后单独再请吧。我想见见你。”
“那好吧,我明天考试,考完给你打电话。”
“好,我等你电话。明天好好考,拿个五分。”
“一百分满分。你好久没考试了吧。拿五分就不及格了。”
“听上去已经很遥远了。不管怎样,好好考试。考完给我打电话,我们去吃大餐。”
挂了电话,回到宿舍,辛荑、黄芪、车前子和王大师兄都在。辛荑、黄芪和车前子几个一定是被王大师兄拉住的。王大最热衷的活动就是拉小师弟们聊天,拉小师妹们跳舞。王大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宿舍里,面前放一大塑料袋瓜子,宿舍门大开,王大通常都没什么事。王大一边磕瓜子,一边看哪个人从他宿舍门前走过,如果是小师妹,稍有姿色,就问她想不想到jj去跳舞。如果是小师弟,稍有趣味,就问他想不想一块磕磕瓜子,瓜子是正林的,又香又脆。王大总想住到我们宿舍来,他觉得我们宿舍是这个楼里最有意思的。他怂恿过厚朴好几回,想和厚朴换床,但是厚朴就是不干。王大说,你不和我换,我也要用你的床。
王大现在就象一坐r山似的坐在厚朴床上,厚朴的床梆深深地打着弯。王大腰带十围,颓然自放,从来不系紧,象呼啦圈似的吊在腰间。在国内,正式商店里,王大买不到合适的腰带。他得去街边小摊。小摊贩面前摊一张牛皮,客人要多宽、多长,就用刀子割下多宽、多长,然后拿一种特制的中间有孔的锥子在皮带上打眼,最后卡上客人挑的皮带环。小摊贩卖各种皮带环,ck、登喜路、华伦天奴,没有一种是真的。但是王大还是喜欢去正式商店,尤其是名牌专卖店去买腰带,这一行动渐渐成为他的一种爱好。名牌专卖店的导购小姐大多眉目姣好,王大喜欢在眉目姣好的姑娘面前将裤带松来宽去,而且最后可以体面的不买,一点也不用破费。
我给他们讲了魏妍死活要看杜仲包皮的故事,几个人笑死过去,王大把厚朴的床压得吱嘎乱响。王大说,秋水来的正好,他们刚才讨论了一下,磕了一斤瓜子,决定有所行动。
“我们要成立一个协会。需要你这个学生会主席批准,并且我们决定,你来当这个协会的第一任会长。”王大对我说。
我瞅见堆在这几个人面前小山一样的瓜子皮,厚朴拿回来的五色头骨半埋在瓜子皮小山里。“什么协会?”
“口会。”王大说
“这算什么协会?”我问。
“当然是协会。以口会友,以口明志,以口行天下。”黄芪说。
“咬,口交。”车前子c话。
“车前子,不许胡说。你学你的中文,表现好,我们收编你为口会的外籍会员。但是不许你用你的流氓中文学习大法玷污我们口会的名头。”辛荑教训车前子。
车前子很好脾气地讪笑着,继续磕瓜子。车前子已经四十出头了,他在韩国有两家四百张床的医院。车前子说,他喜欢开医院,开医院是行善,他喜欢看见小孩子生下来,小孩子让大人的行为有了目的。他开医院,应该了解医学是怎么一回事情,所以这么一把年岁还来念医学学位。车前子以前是韩国某个特种混成旅的武术教员,我想大概是林冲那种角色。车前子是跆拳道黑带高手,他说打人不好,他说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见死人,很多死人,汉江都被血染红了。车前子说,死人很难看。车前子带着一个老婆和两个儿子来到北京,在丽都附近租了房子,雇了司机,天天接送他上下学。车前子的儿子狡猾可喜,正是上房揭瓦碎玻璃的年纪。车前子说,孩子让他觉得,一切值得,让他的脾气变得分外的好。我替他攒了个电脑,顶尖配置,二十四倍光驱,立式机箱。每次他回家用电脑,两个儿子就死活要一前一后坐在机箱上,看他工作学习,和他捣乱。他有一天告诉我,电脑坏了,能不能修。我说,不要坏的我的名声,才装机没三个礼拜呀?车前子很好脾气地讪笑着说,不是机器的毛病,他的小儿子坐在机箱上,捅开了光驱门,一p股跳下来,光驱门自然被坐折了。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办法修,就再装一台主机,还要立式机箱,两个儿子一个,坐上去不挤。我们曾经用尽计量,想让车前子露露功夫。后来发现,让车前子出手,这比让柳下惠或是鲁男子qg魏妍还困难。有车前子在的时候,我们每到一个酒吧,就横着膀子走路,斜着眼睛瞪人,嘴上念叨,“找茬,找茬,找茬打架。”唯一一次见车前子显山露水,是在一个日本人经常出没的酒吧。有个形容猥亵的日本人,大概是喝多了,g头肿胀,觉得自己很壮伟,用日本话大声唱歌。我听不懂,但是车前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开始用朝鲜话唱“阿里朗”。车前子跟我讲过,这首歌是他们的一首民谣,日本占领的时候,那个韩国人敢唱这首歌,被日本人知道,就会被杀头。车前子的内力雄浑,日本人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日本人忽然用中文向车前子喊:“住嘴,再唱杀了你!”回手把酒瓶砸向车前子。我没有看清楚车前子的腿是从什么地方踢出来的,他脚尖一掂酒瓶底,酒瓶飞向日本人头顶的天花板,没听见什么响动,只见半截酒瓶没入水泥的屋顶,酒瓶完好无损。日本人抬头愣愣地看了一眼没入屋顶的酒瓶,一动不动。我想,他的酒应该醒了。
“我们共同选举秋水为第一届口会会长。”辛荑说。
“为什么选我?”
“组织上信任你。”辛荑说。
“你是伟大的文学家。你知道‘日’的其他意思,现代汉语大词典都查不到。”车前子说。车前子那次出手之后,为了逗他开心,我问他,知道不知道,从汉语的角度,哪国人最惨。答案是日本人,别国人可以男和女搞,男和男搞,女和女搞。但是日本人只能自己搞自己,“日”本人。之后不久,车前子兴奋地告诉我,他第一次被人认为是流氓。车前子在北外进修中文,老师讲“日”字的意思,说,“‘日’就是天的意思,一天就是一日,一日就是一天”。车前子举手,“老师,不对。一天可以一日,但是一日不能一天。会死人的。”教中文的是个小女老师,骂他流氓,说他周围一定有一批坏朋友,告诫车前子应该去声色、远小人、亲君子。
“你最y荡。我可以当口会名誉会长。”王大嫌热,脱了外面的长褂,露出短袖。王大不怕冷,怕热,他常说,他一身的r是一年四季的皮袄。
“我们都觉得你有气质,要是倒退一万年,把你刷刷漆,在河边一立,部落居民们就可以当生殖崇拜了。”黄芪说。
“口会都做什么呢?”
“选一个题目,大家胡说。以口交友,以口会友。其实我们也可以高雅一些,叫真理会,真理不是越辩越明,越口越明吗?但是我们不想涉及政治,而且口会好记。”黄芪说。
“每次可以有一个核心议题,但是绝对不禁止,并且提倡跑题。希望每次活动健康有教育意义,但是绝对不禁止,而且提倡怪力乱神。”黄芪接着阐述宗旨。
“我提议,今天的议题是,明天考完试,你们都到哪张床上扎小针。”王大建议。
“我反对。你不能因为我们班花师姐不在你身边,你没有正常性生活,就喜欢窥探师弟们的个人生活。这是低级趣味。而且,是一种衰老的表现,街道大嫂最喜欢打听别人的房事。”黄芪批驳王大。
“而且我没有床可以扎小针,我真失败。我不是学医的材料。我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辛荑忽然伤心起来。
王大见自己破坏了气氛,赶快弥补:“辛荑,你千万别伤心。自古英雄出邪路,那种干嘛都行,见谁都想睡的,最后不会有出息。你觉得医不适合你,说明你在思考,你没有停止追求。不象黄芪,浑浑噩噩,干什么都觉得不错,哪个姑娘都软和。捡到篮子里就是菜,烂梨也解渴。”
黄芪怒道:“王大胖子,你可以安慰辛夷,但是不能通过贬低我来达到目的。你甚至可以贬低我,但是不能贬低我女朋友。”
“你的逻辑不严谨,不是做科学的好脑子。娟儿当然是心坎。我没有说娟儿是烂犁。有荔枝,你当然也吃了,当然也解渴了。我的意思是说,你拿烂犁也能解渴。”王大解释。
“反正你在骂我。”
“不提你了。辛夷,原来我们班有一个姓毛的兄弟,风格跟你挺象。你毛大师兄也是觉得学医入错了行,浑身别扭。整天在楼道里转悠,看谁没在百~万小!说,一起口一口。那时候,咱们学校周围的小饭馆都认识他,他吃的次数太多了。这么说吧,毛大在任何一家小饭馆吃碗面条,擦擦嘴就走,不给钱,没人会嚷嚷。实习的时候,有一内科大查房,几乎所有的大脑袋都在,那些可是常给中央领导的主儿。当时的内科主任和毛大对上眼,问他:‘你是住院大夫?’‘是’‘医大的?’‘是。’‘问你个问题,什么是肾病综合征?’‘就是,就是把所有肾病都综合起来。也就是说,这个病人把所有肾病都得了。’内科老主任五分钟没说出话来,真的,气得五分钟没说出话来。周围人没一个敢出声。主任最后说:‘你知道哪边是北吗?’后来毕业分配,谁都不要他。放s科没人去,都怕影响生育能力,没办法,要了毛大。一年之后,还是给毛大开除了。前天,我上妇科手术,听一个主任说,毛大是咱们医大有史以来最有钱的人,现在有两辆奔驰。这些年,他一直干放s科用的医疗仪器,现倒二手旧货,在做代理。”
“我现在当务之急是嗅个姑娘。否则,考完干什么去呀?否则,守着厚朴在宿舍丘着,很容易变态的。”辛夷掀开那个五色骷髅,从瓜子皮堆的下面,抽出张《精品购物指南》来。自从辛夷在《精品购物指南》等过征友启示后,对这张报纸就特别有感情,总认为能从中发现些金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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