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朴刚洗完澡,丘在床铺里搓泥、铰脚趾甲。“嘿,你们发现没有,洗澡之前,你身上搓出来的泥是黑的。洗澡之后,搓出来的泥是灰的,如果使劲洗,多使几遍肥皂,搓出来的泥可以是白的。‘宝泉堂’男浴室看门的兼职搓澡,十块钱一位,搓出的泥一寸长,两头尖中间胖鼓鼓。奇怪,你们发现没有脚趾甲长得比手指甲慢。考你们一个人体解剖的题目。谁知道人身上味道最大的泥儿在哪吗?”
厚朴对人体充满好奇,将来会是个好医生。他能在解剖室一呆就是一晚上,用啃猪肘子的姿势抱着被解剖得七零八落的胳膊看个不停,一边念叨“原来是这个样子,原来是这个样子。”大家都同意他是处男,没有比厚朴更象处男的了。大家认为厚朴在新婚之夜也会看得很仔细,把新娘看得由干到湿又由湿到干,自己还象那个在山上呆了一辈子、第一出山去找妓女的老和尚似的念叨:“原来是这个样子,原来是这个样子,前面象尼姑,后面象我徒弟。”
没人答理厚朴。他一只腿搭拉在床框,另一腿架在一张凳子上。凳子表面薄薄的一层都是他的腿泥和半厘米宽的脚趾甲。厚朴把腿泥和脚趾甲扑落到地上的时候一脸黛玉葬花般的怅然,差点又问我们一遍有没有人要。他坚信一切鲜嫩的事物都是美好而奇妙的:烤r猪、东安子j、童便。香椿芽能炒j蛋,而香椿叶子只能喂猪了。他总是得意自己是处男,具有神奇法力的。象腿泥、脚趾甲之类从他身上弄出来的东西也同童便一样,有功用的,比如治失眠、偏头痛、遗精、阳痿、早泄等等。
可是处男该怎么定义呀?梦遗后算不算处男?手y后算不算处男?被jj后算不算处男?被同性恋搞后算不算处男?口交后算不算处男?即使人为定义只要不和异性正常性js精都算处男,人身体中的细胞分得出吗?分泌的东西是不是还有功效?我们曾经仔细讨论过,也没达成共识。有一点可以肯定,厚朴肯定梦交过,我们都听见过他在某个夜晚里脱着京剧的花腔尖声高叫:“爽啊!”然后一阵乱动,然后一大早醒来,轻手轻脚、贼兮兮地端着脸盆去水房洗裤衩,象是《半夜j叫》中起夜捅j窝的老地主,以为我们都还睡着,什么都不知道。
“热情一点,好好想想,白先生会考的。不会?告诉你们吧,土鳖。大脚趾甲缝里藏的泥最臭了。”厚朴把刚刚搓过脚的大拇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觉得没人理他,怪没面子。
“你和你的包皮垢比较过吗?比较方法客观吗?”辛夷问。
“我是圣人,天生没有包皮,和穆罕默德一样,不用行割礼。”
“无聊啊。”黄芪长叹一声,他女朋友娟儿为了不打扰他温习功课,已经十天没来看他了。
黄芪可爱他女朋友了,他女朋友让他把爱收集起来,考完试一起给她。他想尽办法也没能让他女朋友明白,有些东西是不能储藏的,仿佛从四岁到三十九岁一次s精也没有,四十岁上失身,也只能s出三到五毫升,而不是象高压水龙头似的一下子喷出五升,把他的少妻从床上顶到胡同口。
黄芪的女朋友娟是广播学院的。半年前我们五个人在第二外国语大学的食堂吃完晚饭,到隔壁的广播学院闲逛。广播学院是北京“四大染缸”大学之一(另外三个分别是二外、工大和语言学院),女生很出名。我们五个挤在林荫道旁的一张长椅上,一边喝一种叫“雪龙”的红色草莓香精汽水,一边看过往的女生,仗着人多势重,我们的眼神肆无忌惮。
我们核计,应该培养一下勇气,象过去一样,辛夷拿出随身携带的骰子,我们掷,谁的点数最小,谁去和过来的第一个姑娘搭讪。黄芪的点数最小。春节去白云观庙会,黄芪求的签讲他今年运交桃花,真灵,今年这类掷点都是黄芪点数最小。春天去灵峰春游,别人爬山,我们在宿营地门口打牌,“三扣一”,又是黄芪输了,被我们着到街上劫人。过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黑脸大妈,黄芪低头走过去,蚊子一般咕哝一声:“我爱你。”大妈耳朵真灵,回口就骂:“小流氓,回家爱你妈去吧。你别跑,俺回家叫俺家的大黑狗好好爱爱你。”
黄芪戴黑边大眼镜,比我还瘦,班上好在还有他,我不至于瘦得太出众,受尽女生奚落。其实,他常穿宽大的衣服,举手投足间有儒雅之风,如果不笑,真的不象坏人。他在广播学院的林荫道边的长椅上掷出三点后,迎面走来了他现在的女友。黄芪走过去,当时夕阳西下,天空半彩半灰,风大到刚好吹起他宽大的衣服,看起来很洒。他拦住那个女生:“同学,不好意思,现在六点半是几点了?”
当时,我们都忍不住笑了。他现在的女友没笑:“现在真的到六点半了。”
娟儿绝对属于胸大无脑那种,怀里真的仿佛揣了两只小白兔似的,它们跳,别人的心也跳,她却不知道别人的心是不是跳以及为什么跳。黄芪可爱她了,十天不见,烦躁非常,可有和她讲不清道理。我建议他不如激她,说如果和她结交半年,黄芪的考试成绩一点不降反而上升,对她来说是很没面子的事。黄芪说没用,她听不懂的。辛夷让黄芪直接对她说,考试期间最是苦闷,没有女朋友,就要找替代了。
“昨天我做了一个春梦。我女朋友用她的小手轻轻抚摸我的脸。正在幸福中,忽然发现一个问题,那只摸我的手有六个指头!我回手往脸上一拍,醒来发现我把一只蟑螂拍死在脸上了。”厚朴说。他剪完脚趾甲,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镜子,撕了一截手纸,铺在桌子上,开始挤他脸上的包。每挤出一个,就把挤出来的油脂整齐地涂抹在手纸上。厚朴的脸是个油田。他说挤包也是技术,要判断那些包成熟了,那些没有,成熟的到了什么程度,没熟的几天后熟。挤的手法要讲究,掐得太多了,挤不出来,掐得太少了,反而挤到皮里面去了,镜子照不到的地方,就得全凭手上的感觉了。心里有把握了,下手要明快决断,不能怕痛。当油脂从包里喷涌而出的时候,厚朴说每每能体会到大庆工人打出石油的快感。我说要是他对他的包及其分泌物那么感兴趣,可以找个瓶子收集起来,要是怕见光分解,我可以给他一个棕瓶或是包上黑纸。攒够一定数目,可以再擦脸,炒菜,或是做印度神油。厚朴说我恶心。
“厚朴,两只蟑螂从你饭盆里爬出来了。你又几天没洗饭盆了?”
厚朴瞧了一眼自己的饭盆,大喊:“谁把这个死脑袋又放我饭盆里了?你们没脸没皮,冷酷无情,不觉得恶心,我可要骂娘了!”他的饭盆里一个完整的头骨,顶骨涂红,颞骨着蓝,枕骨上黄,五色绚然。白老师规定不许把骨头之类的带回宿舍,但是头骨太复杂了,厚朴觉得光在解剖室看不能完全理解,就从解剖室带回来课下把玩,不少人觉得恶心。
“我得了小肠疝气。”辛夷说,一手抚摸着小腹。“要动手术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y囊水肿?”
“需要做y囊透光试验以资鉴别。手术会有并发症,包括阳痿。”厚朴立志当医生,自己预习了很多东西。
“是不是象副食店用灯泡看j蛋好坏一样,看辛夷的y囊里有没有g丸?”
“双黄的?”
“单黄的?”
“打赌!”
“兄弟们,动手吧!脱他的裤子!”
辛夷一声怪叫窜了出去,清了清嗓子,开始在楼道里歌唱。
辛夷有付好嗓子,他能唱出象美声又象民族唱法的声音来。他喜欢在楼道里歌唱,他被自己的回声打动。辛夷在楼道里唱的时间长一些,别的宿舍就会往楼道里扔破漱口缸子之类的东西,叮叮铛铛响,他从来不认为和自己有任何关系。他认定,如果他不是在胡同里长大,从小住楼房,特别是那种有大楼道的筒子楼,他一定会是个歌唱家。
“我将来有了钱,一定要买个楼道,即使不买楼。”辛夷说。
辛夷的老爸在一家日本人的工厂里当科长。辛夷爱上了他老爸车间一名叫秀芬的女工。他讲这件事的时候,表情凝重,感觉自己象娶了一个纺织女工的恩格斯一样伟大。他老爸规劝过很多次,最后威胁他将秀芬调走,辛夷急了,冲他爸喊:“秀芬又不是我妈,又不是你相好,我也不是l伦,又不是夺爱,你累不累呀?”他老爸恼羞成怒,c起长长的切西瓜刀追出辛夷两里地,辛夷回想起来,总说他爸那天象极了龟田小队长。
辛夷有幼功,踢腿能踹到自己的后脖梗子,过去唱京剧,现在他只唱情歌。他求我帮他从《诗经》里抄几首情歌给他。
“现在的歌太浅薄。”
我告诉他《诗经》里多是四字一句,不好唱。他说音不够的地方用助词补,用架子花脸能唱。
他从宿舍逃出来,清清嗓子,唱他最爱唱的一段:“有女怀-呀春-嗯-嗯-嗯,吉士-呀-诱-之-。”楼道里回声隆隆。
我看了眼十几平米的宿舍,一屋子半个月没洗的衣服,六、七个一星期没刷的饭盆,五、六个胡说八道的同屋。厚朴新取了一张手纸,在桌子上铺了,他要掏耳朵了,这是他洗澡后最后一个项目。他的耳朵是糖耳朵,耳屎橙黄晶亮,与众不同。厚朴说总有一天他要知道它是甜是咸。
这个地方没法呆,我决定离开。
第四章:哥伦布
春雨。轻细如愁。
大家都认为我是个粗人,脑袋里有方圆百里最粗糙的思想。但是他们不能体会我精细的内心深处,不承认我是个s人,他们只能感到我粗糙思想的伟大力量并且对我的能力充满信心。我把我的文字给他们看,他们说禀赋奇特,幼功深厚,比他们念过的绝大多数文字优秀。但是他们总认为我将来会用更简单直接的方式行走江湖,聚积不义之财,在声色犬马中忘记文字之美,象其他人一样猪马般死去,不复被人记起。现在已经不是千年前那个时代,文章写得好,就可以s扰皇上,赢得生前身后名。一阕《青玉案》就能当银票使,付异性按摩的帐单。现在要靠文章吃饭,日子过得会比风尘女子更凄惨。性欲旺盛,不会让你名垂野史,只会使你打j的预算吓人。你写一篇《我的隐秘生活》冲账,姐妹们会象那个笑齐白石用画的白菜换真白菜的农民兄弟一样,说:“你想那假的换我真格的,你以为我傻呀,你脑子里有屎呀?”
我在难得无人的宿舍里听老柴的“悲怆”。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所有不带歌词的民间乐曲都会被我听成“五更转”、“十八摸”,就象我能从所有现代画看出春宫图,看见所有宝塔、导弹之类挺起来的东西想起生殖器官。老柴的“悲怆”是我初恋情人送的,由定情物变为信物再变为遗物,历尽沧桑。我只会把它当文章听,听其中的转承起合,觉得是篇不错的东西。
我在宿舍里,并没有想起这些,而是想起和我初恋的种种古怪。北大静园,我和她讲完故事之后,我马上意识到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人一生,能在脑子里长期存在的美感不会多于两个,我挑破了其中一个。我剁了玫瑰包了馅饼,我扯了彩虹系了裤头。辛荑和厚朴都见过我的初恋,他们从各自的角度阐明了同一个原则。辛荑说我初恋是带着仙气儿的人物,人间少有,应该尽量回避,防止怀璧其罪。如果好奇心实在太重,就要使劲相处,柴米油盐,出恭上床,带着仙气儿的人物被睡多了,仙气就会渐渐消散,人就会归于平凡。厚朴说,仿佛脸上长了个包,晶亮熟糯,肿胀难忍,最明智的办法是不理它,水流云在,灰飞烟灭,包会干瘪枯黄脱落,不再肿胀,不复被记得,不会破相。如果手实在痒痒,一定要挤,就挤干净了它,把脓都挤出来,挤到出血。
之后的一个暑假,她的父母早上八点上班,我骑车穿过半个北京城,把车胡乱停在她家楼下,八点十五出现在她面前。然后我们在老柴的“悲怆”声中持手相看一整天。她的父母下午五点下班,我在四点五十离开,她陪我下楼,替我掸掸自行车座子上的土,雨天的时候替我罩上一个聚丙烯的塑料袋保证我的p股不被积在车座里的雨水浸湿,然后目送我消失在灰蒙蒙的城市里。如此一个假期。那个假期很热,好多老头老太太都热死了。她习惯性穿得不多,透过白色的短衬衫,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内衣上的文理。距离我们持手相看的沙发两尺远就是一张巨大的苏式木床,床框上漆着十四个红漆黑体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成半弧形排列,因为时代久远,字迹已有些斑驳。大床上面铺了湖蓝色的床单,上面印了鸳鸯,我站在床头,感觉水波荡漾,望不到湖的对岸。我的初恋告诉我,那张大床是她父母单位同这套房子一块发给她家的,傻大黑粗,有年头了。我说十有八九她父母是在这张床上完成对她的制作过程的,不知道她还记得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使用什么姿势,她爸爸在上边还是她妈妈在上边。她骂我思想龌龊。可是一夏天,我没有动一点邪念。她的身体在我的手掌下起伏动荡,曲折延展,仿佛一张欲望的网。我的心,月明星稀,水波不兴。我们拥抱着,时间想果冻一样我们周围凝固,粘稠、透明而富有弹性,我们是如此遥远,彼此抱着的仿佛是一个幻象。在幻象之前,男人永远不能脱下裤子,露出y部,永远不能。
我自己至今不能相信,我曾经那么纯洁。
我想,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们一定都怀疑过彼此是否存在生理缺陷或是心理障碍。但是,事过多年我隐约感到,那时我们持手相看的其实是我们自己,我们这种对自己的眷恋、溺爱在之后很长时间内给自己以及专好我们这口的善良的人们造成无尽的麻烦。世界的构成也应该象物质的构成一样,可以进行逐级的解析。我感觉,我和我的初恋象是隔着厚重玻璃屏障的两个世界,可以互相眺望,但是无法进入。在如果换一种姿势或许更适合我们的交流,不是持手相看,而是脚板对脚板,或者口唇对口唇,或者yj对y户。各种禀赋异常的人物和各种宗教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曾经秘而不宣地进行过各种严格的试验,研究天、地、人、神、空间、时间之间交流的终极形式,结论是没有通用的规则。
我呆在无人的宿舍,在老柴的“悲怆”声中点燃第三支希尔顿香烟,她送我的这盘磁带是进口货,尽管是金属带,我已经快把它听烂了,我决定我将来的婚礼和葬礼都用“悲怆”做为背景音乐。父母如果不干,我就说不用“悲怆”我就不行房,即使行房也会不举。不用“悲怆”就不瞑目,哪个子孙违背我的遗愿,我就在地下咒他们爱上一个象我或是我的初恋一样的人,一辈子怕上西楼、怕听啼鹃。
“又对月伤心呢?”辛夷进来,一手一把烤羊r串,一手一瓶燕京啤酒,一身羊p股味。
“想你哪。”
“教你一个不烦的办法吧?”
我没理他,我知道他会自问自答的,直到他吃完手里那把羊r串。
“多喝水,多多喝水。”辛夷开了一瓶啤酒,一嘴把一整串的羊r扫进嘴里。
“多喝水,饮食有节,起居有度,百分之九十的生理疾病都会好的。一周保证性j三次,百分之九十的心理疾病都会好的。不新鲜,我懂。”
“下边你就没听过了。多多喝水,三天不许撒n,什么烦恼都忘了。三天之后,上一趟厕所,抖一抖,好愉快呀。幸福是多么容易获得呀。“
“以后我每回小便都先看你一眼,让你知道什么是满怀n意。”
春雨不断。缠绵如愁。
我坐在人体解剖室外的汉白玉台阶上,院子里连翘嫩黄,玉兰润白。
这所医学院年代久远,名声显赫。一部校史便是大半部中国的现代医学史。我坐的台阶下,一块石牌,铭文清晰:民国七年建。
它的原址是个王府。院子四合中矩,三面房,一面门,中间是内圆外方的青砖院子。三面的房子青琉璃铺顶,飞檐吊角,飞檐上小兽狰狞,仙人清秀。
我从怀里掏出一小瓶gin酒,喋一口,松枝的清香。我想,李商隐的“留得残荷听雨声”和戴望舒的《雨巷》就产生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容易产生性幻觉,想象一个长发长裙的姑娘就坐在距离自己半尺外的台阶上,一句话也不说,眼睛雾蒙蒙地看着远处,远处什么也没有。她就这样陪着你,帮你化解那些表达不出来的思想,偶尔叹一口气,这样就好。
喝的酒是洋货,标签上全是外文。酒是哥哥给的。哥哥是干旅游的,专门从事坑害外国友人和港澳台胞的勾当。他常住酒店,我用的香波、浴y、牙膏、牙刷、浴巾、鞋刷分别来自不同的星级酒店。幸好我不是女生,否则一定会被同屋认为勤工俭学,常常被恩客包房。而且那个大款多半是个黑道人物,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雁不留行。
哥哥在酒店结帐,服务员只查看房间里的彩电和大件家具是否还在,对他非常客气。饭店经理嘱咐过他们,酒店不景气,就哥哥这样的人手里有客源。尤其不要和哥哥计较,他是农民。
哥哥本来学的是英文,第一次接团是两个美国人,一对老夫妇,都是教师。哥哥带团前可兴奋了,说这回终于有机会可以练英文了,说将来一定要把英文练得好好的,说出英文来象放p一样声音响亮、心情舒畅,说他练出来之后再教我,我将来就能泡洋姑娘了。
事情的结果是,那一对老夫妇投诉了哥哥,说他的英文实在听不懂。哥哥没练成英文,那两个美国人却被迫学会了好些中文,其中一个词是“我c”,哥哥告诉他们,那个词的意思和发音同“what’s up” 基本一样。
自那之后,哥哥再也没带过英文团,遇上英文团,能推就推,实在推不过,就对领导说,带砸了别怪他,然后就我逃课替他带团,说我也不小了,说穷人的孩子应该早当家,给我一个挣酒钱的绝好机会。哥哥还会把他那个随身听大小的呼机给我,说联系方便。九十年代初,呼机绝对是个新鲜东西,我挎在腰里,盒子枪似的,又怕别人看见更怕别人看不见,别别扭扭的,可神气了。
哥哥们有过辉煌的时期。那是在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时候仿佛只有搞旅游的才见得着洋钱,能去酒店站前台的小姐仿佛入围亚州小姐大选的佳丽,只要再推开一扇门,一条钻石铺的路就在眼前。哥哥们倒卖外汇、电器指标,“踩刹车”,吃回扣,拉皮条,除了杀人越货之外,无恶不做。我那时候跟着他们过过一段挥金如土的日子,在饭店听歌星唱歌,吃两千元一桌的馆子。后来群众觉醒过来,都开始想办法挣钱,哥哥们的优越感就象被扎了个小眼的气球,很快瘪了下来。
雨还在下,我又喝了一口酒,把瓶子干了。我一伸手,把空瓶子放到雨里,看有几丝雨飘进。我身旁那个并不存在的长发姑娘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看你有几滴泪是为我落的。”我解释。
春雨不断,轻细缠绵。
我刚刚在解剖室里最后复习了一下尸体,过了一遍最主要的结构,脚下的地板上人油腻滑,满屋子的防腐剂气味让我恶心。我知道在这种苦雨不断的天气里,鬼与鬼习惯在这样的环境里交流情感。白先生说解剖室走廊两边的标本柜里盛放的各种器官属于不同历史时期的各种名人,名伶、巨贾、大盗、佞臣。抗日战争中的某一天,著名的北京人头盖骨听说也是从这里神秘地消失。那些器官浸泡在福尔马林y里,面无表情,透过玻璃瓶,显得苍白而且苍老,似乎全然不记得它们的来生今世。人吗,一样的开始与结束。赛珍珠的卵巢、杨小楼的肺叶、张学良的牙齿,和别人的又有什么不同?
我需要暂时离开这里。我的姐姐想让我去见一个人。
我在家里的地位举足重轻。我从小过着幸福的日子,有哥哥替我打架,给我零花钱,姐姐替我洗衣服,告诉我那个女孩值得一追。虽然我好吃懒做,不能谈笑生死,但是我生下来就皱眉头、半岁会说话、一岁跟老大爷学骂街、两岁跟电台学说书“陆文龙骑一匹蓝色战马”,哥哥姐姐认为我集中了家中的智慧。姐姐大学毕业后找了个工作,上班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因为不能忍受公共汽车的拥挤和售票员的凌辱,骑自行车又险些出了车祸,一气之下在四年前去美国寻找真理。曾经得过北京市少年铅球冠军的姐姐在外国人眼里是东方美女,异域的爱情象路边的野草一样生生不息。但是,姐姐相信我的智慧,每在发展一段关系之前,总要让我把关,运用我的智慧,掂掂洋兄弟们的斤两。
这些人大多傻而可爱。五百年前哥伦布傻呵呵地把美洲认成印度,还竟然把当地的土人骗得兴高采烈。那时候的土人是多么土呀!郑和公公要是到了那里,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是不是仿佛开一辆三十吨的坦克穿过时空通道,面对王剪的六十万秦兵?
“他不一样。”姐姐每回都会这么说,尽管每回不一样的地方都不一样,“人很聪明,会打桥牌,会做现代诗,是个才子。”
“去见他有什么借口?”我问。
“我托他给你带了点东西,一件斯坦福大学的短袖衫,一本philip roth的小说。你 去饭店找他,也给他带点东西。”姐姐在电话那头说。
“什么小说?”我对小说比对那个不知名的美国土鳖感兴趣多。
“我也记不住,你看见就知道了,反正是你书单上列的。”姐姐很疼我,我考上那所著名的医学院,姐姐提议资助我在上学期间周游中国。我说还是替我付书帐吧,就列了一份四页的书单,让她买我想看的英文小说。
“好吧,我给他去王府井东华门的‘浦五房’买点早点吧,草莓饼好不好?死沉死沉的,肯定经饱。”
“行。但是你去前要先打电话,定时间,问清路怎么走,提前点出来,算上堵车时间。”
“行了,省点长途电话钱吧。我又不是第一次了。之后我写鉴定报告寄给你。”
第五章:女友
我有一个女朋友,她端庄而美丽。我来到自习室,坐到她身边的位子上。我平时就坐在这个位子上和她一起上自习。
“晚上我出去一下。”我对她说。
“出去干什么?要考试了。”
“有点事。”
“什么事?”
“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男人。”
“还有别的人同去吗?比如你过去的女同学?那个男人有没有仰慕你多年的女友?”
“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应该生理和心理上都比较很正常的男人。他不应该有四条眉毛,因为他不是陆小凤。他也不应该是李连英,因为他是姐姐的一个朋友。从美国来。姐姐托他给我带了些东西,她也希望我能有机会和国际友人多接触接触,练练口语。练英文总不是坏事吧?”
“不用我陪你去吧?”
“不用。”
“你总是不用。”
“今晚不用。后天就考试了,你多背背书吧。不是刚开始背第三遍吗?你背熟了,我才能抄你的呀。”
“好。”
我的女朋友是我见过的最健康的人。她饭前便后洗手,饭后便后刷牙。她每天早起,小便后喝一杯白开水。她天天从东单三条开始,绕金鱼胡同跑一圈。她为了增加修养阅读名著。看着她以一天十页的速度研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常常感觉y风阵阵,不寒而栗,甚至担心,她念完最后一页的时候天地间会有异象出现,仿佛数千年前干将莫邪雌雄双剑被一个名叫徐夫人的男人炼成之时。
对于我和她的恋爱经过,我只有模糊的记忆。她说她记得很清楚,我们第一次约会我穿了一双拖鞋,那种大拇趾和其他四趾分开,中间夹住一个塑料小柱子的拖鞋,从一开始就对她缺乏起码的尊重。我说我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外人,我说我在夏天总穿拖鞋上街,凉快,而且上床方便,天热我爱犯困。但是那天,我特地换上了我新买的水洗布裤子,未经哥哥允许,借了他的鳄鱼短衫,我们俩身材差不多。临出门前我还找了一支日本进口的水笔c在鳄鱼短衫的口袋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公园门口等她的时候,尽管一边暗骂自己土鳖,我的心跳仍然很剧烈。而且我当时还是童男子。我的女友有保留地接受了我的解释,尽量掩饰欣喜,幽幽地对我说,我是另类天才,心随时都准备着跳得很强烈,而且永远是童男子。如果我三十五岁上阳痿,叫我不要怨天怨地,满大街找电线杆子,那只能说明天理昭昭。
我是异族,我身上有纯正的匈奴血统,所以我有一双姣好的脚,两个小脚趾指甲盖都是完整的。这在现在很少见,我很想显白一下。仿佛再一千年后,百岁人瑞多得象蟑螂,而有十厘米以上yj的男子就算返祖了,都要登记造册,出国需要中央特批。那些有十厘米以上yj的男子上街,会用一个红绳,一头系了g头,一头牵在自己手里。
其实我喜欢那种笑傲街头,无所顾及的感觉,穿了拖鞋在街上走,懒洋洋地看街上的姑娘,仿佛整个北京都是咱家是的,没什么外人。我曾经穿着裤头,踢了着拖鞋进过“明珠海鲜”。“明珠海鲜”门口的小姐长腿大奶,一身水葱绿的旗袍,气开到了腋窝,她对我说,这儿可贵。我一笑说,我们刚刚捡了一个大钱包。点菜的时候,我说要吃拍黄瓜,多加大蒜。服务小姐也是一身水葱绿的旗袍,气也开到了腋窝,她斜眼瞥见我脚上的拖鞋,一脸不屑,告诉我,他们从来不做拍黄瓜。我从钱包里点了几张票子,平静地告诉她,让她到门口喊,“我五百块钱买一盘拍黄瓜”,拍黄瓜马上会从大街上长出来。
我是过了很久才意识到穿拖鞋上街是不合适的,北京其实也不是咱家,穿拖鞋可以,但是要分场合,就象小时候穿开裆裤,是可爱,大了再穿,就是露y癖,姑娘们看见了是要喊抓流氓的。多年以后我到了纽约,看见哈林区的黑人兄弟露了胸脯、腆着肚皮在街上或坐或卧,其他人众,车不敢减速、人不敢探头,贼似的鼠窜而过。我当时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北京穿拖鞋逛街的日子,对哈林区的黑人兄弟由衷地艳慕起来,真想下车跟他们一起抽根烟,告诉他们,我也曾如他们一般逍遥过。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对于异性充满美好幻想而不具有任何抵抗能力。我的女友和我每次见面之后都留给我一个必需再次见到她的理由,我们的关系发展得自然顺畅。我曾经尝试回忆那些理由,觉得下次追别的姑娘没准会用上,或者至少可以保留下来,将来教育自己的女儿,但是发现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仿佛对于初中平面几何题中那些辅助线的添法。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就象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阵阵的y风中被一页页读完。她合上书,嫣然一笑。我一丝不挂,傻子似的站在那里,已经被结束。
之后的日子,我的女友对我的过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以女生的细心和近乎专业的心理分析技巧帮助我完成了从第一次勃起、遗精到初吻、初夜等等全部生理、心理过程的编年。我隐约记得有个女科学家在西非研究大猩猩,很出名,不知道她的试验记录里有没有大猩猩的第一次勃起、遗精到初吻、初夜等等生理、心理过程,她有没有比较过,和她老公的一样不一样,大猩猩遗精的时候梦见的是那只后部最圆满的雌猩猩还是梦见的是她。
我的女友替我记忆我所有老情人的姓名、生日、喜好和联系电话。在每天晚间漫长的自习过程中,当每一个小时,需要休息一下眼睛、保护视力的时候,她常常挽着我的胳膊漫步于昔日王府的花园中,随机选择一个老情人的名字,让我再讲述一遍和她的悲欢离合。然后启发我运用我特有的y损刻薄将那个女孩形容成貌如东施、心如吕后。
我总是记不清楚我是如何同我的初恋分手的。
“你是不愿回忆。”
“我真记不起来了。”
“你还爱她。”
“我还爱她,我当时就会死缠烂打的。”
“死缠烂打不是你的性格。什么藕断丝连、死灰复燃才是你的路数。”
我的初恋大学毕业后分配了个好差事,站在改革开放的风口浪尖上,她也常常襟怀广阔,渴望知道天高地厚的样子。我还要念我没完没了的学,吃食堂的r片大椒土豆。可能是有气质吧,她刚到单位就被分配主要负责请客喝酒了。两个月后公司慈善捐款,她就成了扛着巨大伪造支票(上面画着一个一和数不清的零)、在电视台的摄影机前走来走去、表现公司形象的两个姑娘之一。似乎记得她下班后,我去找她,推了自行车和她在便道上走,旁边有一辆大奔跟着我们。里面一个四四方方,意气风发的男人放下车窗,吊着眼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
“你认识他?”我问。
“我们最年轻的处长。我替他挡过酒,救过他几回。”
“挺气派的,这么大一辆车。”
“人也不错。上次喝多了,他说之所以买这辆车,是觉得它的后面特别性感。”
“一眼看上去,就有想强暴它的感觉?”
“他没太多文化。”
“他c在什么地方呢?排气孔?拿什么c呢?大奔会有感觉吗?”
“你是书读太多了。”
“黄书刘备。”
总之她后来坐进了那辆大奔,我也不必推自行车陪她走了。最后一回,她显得伤感、冷静而又兴奋,好象我姐姐上飞机去美国之前面对家人似的。我问处长有没有狐臭,她说不知道,但是她只会坐在车子的后座,她喜欢坐后座。我心里知道,她坐习惯大奔后,会想起我的自行车后座,会想起如何搂住我的腰,把手放在我的第十二、十一肋骨上。哥哥讲过,多数人在夜晚只看见了车灯,不记得脑后还有月亮。不少人都说哥哥有时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其实禅意盎然。有些人生而知之,不念书却充满世俗智慧,哥哥就是其中之一。这些人在文献中间或有记载,比如《五灯会元》中的庞处士。
“最后亲我一下好吗?”我说。
“不。”
“我什么不?我吃了口香糖,薄荷的,才吐出去。”
“一下之后会有第二下,亲了之后会想抱你,现在做了,会明天也想要。”她说话的神情淡远,回手掸了掸我的车座,然后转身走了。我骑上自行车,在最近的一个公用电话停下,给了看电话的大妈五毛钱。我想马上给我的初恋打个电话,但是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决定打给另外一个人。是我的现在的女友接的电话,周末,她在家。
“晚上有空吗?”我问。
“有啊。”
“能出来吗?”
“能啊。干吗?”
“想不想抱我?”我问。
我放下电话,大妈不想找我钱,使劲问我想不想称称体重。我说我实在不想知道自己的斤两,找我三毛钱。我想马上抱一个姑娘。否则晚上起夜,我会念叨我初恋的名字,她离得再远也会听见,会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月亮。
在我讲述我的老情人的过程中,我的女友一直挎着我的胳膊,我清楚地听见自己“嗒嗒”的脚步声,在花园深处,光线湮灭的角落,鬼与鬼在缓慢地交谈他们认为有趣的事情。第二天阳光晃眼的时候,我偶尔从院子里经过,看见飞檐上的小兽狰狞,仙人清秀,连翘嫩黄,玉兰润白。
“我只有很好的了解你,才能很好地爱你。”我女友说。
她甚至让我更了解自己。她告诉我,我的邪气很盛,我的眼睛柔情似水,一百个人里,会一眼看到我。四、五个人中,我会混同猪狗。一男一女谈话,我独步天下。所以,她决不给我这种谈话机会。将来我要是对她始乱终弃,她在阉割我之前会先干掉我的舌头,仿佛女巫放小人鱼见王子之前,把她变哑不能歌唱。
我女友认为,面目清秀的男孩,多少会有一、两个故事,而我是一本未删节本《十日谈》。记忆中的我时常展现出多重人格。有时是翩翩公子,鲜衣怒马、年少多金,开一辆残疾人三轮过几趟街,三轮上便满是女孩丢进来的发带或手帕。有时候又是乡间恶少,绸衫纸扇,一脸横r,欺男霸女,从村头十四岁的尼姑一直惦记到村尾四十如虎的寡妇。
“你是无辜的。”厚朴常常宽慰我,好象他坚信我是好人。
“今晚我要出去一下。”我告诉厚朴。
第六章:柳青
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之间一定会有某种事情发生。后来我知道,她叫柳青。
我坐在中国大饭店的大堂里,等那个外国人的到来。
临出学校的时候,我和那个外国人通了一个电话,他告诉我他住香格里拉,七点钟会在房间里等我。的车快到紫竹院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他给我的电话号码,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电话号码指示他住的饭店在朝阳区,他所说的香格里拉不是常说的紫竹院以西的香格里拉饭店,而是由香格里拉集团管理的中国大饭店。的车掉头奔大北窑,一路堵车,到中国大饭店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那个外国人不在房间里。我急着要看小说,而且要对姐姐负责,再说我也不想把死沉的草莓糕带回去,我决定在大堂等。
中国大饭店的大堂和别的五星级酒店的大堂没什么两样:门口北洋提督打扮的门卫,拿破伦时期法国士兵装束的行李员。大堂里金光闪闪需二人合抱的柱子,走来走去、旗袍开得老高的服务小姐,英俊而呆傻的保安,牛闪闪、一脸假笑的大堂经理。
大堂里供客人休息的地方分两部分,中间用隔断和绿色植物巧妙而清晰地隔开。一部分红地毯铺地,小园桌上细颈花瓶,斜c一支半开的新鲜玫瑰。旁边一块空地,一架r白色钢琴,琴前小姐一袭白衣,一肩黑发,尽心尽责地乒乒乓乓弹着什么。身材高挑的服务生穿梭走动,摇曳生风,你坐在矮矮的园沙发里,可以不经意地瞥见旗袍前后两片有节奏的开合。
这部分是有最低消费的,也就是说你必须愿意花三十元喝一杯品质不逊自来水的饮料。喝半口之后,身材高挑的服务生摇曳生风,称你一声“先生”,问你要不要再添点什么,看你到底傻到何种程度。
我坐在另外一部分,等那个外国人。这部分鼠青色地毯,鼠灰色坐椅,茶几上只有塑料烟缸,一位身穿鼠兰色制服的老年妇女间或来换烟缸,不是出于尽心,而是怕随手扔下的烟头伤了地毯,时刻提醒一下烟缸的存在。
一个女人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张椅子上,仿佛也在等人。我们习惯把女人叫做女孩,这个女人却怎么说也不是女孩了。
我对一些神秘过程充满敬畏,比如人的感知。好些本书,都挺有名的,看了、忘了,没有任何感觉,仿佛每天的三餐,吃了、拉了,身体似乎毫无变化。但是间或一两行云飞雪落的字句却会让我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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