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马小波临睡前问庄丽:“今天在超市你怎么连个笑脸也没有?”庄丽骂了他一句:“神经!累了整整一天,晚上还要逛超市,我倒想笑,笑不动了啊。”确实是累了,两个人都侧过身去,背对背睡着了。
第二天,老两口要走,小两口留不住,就送二老上了火车。火车开动了,庄丽突然说:“呀,忘了给爸妈买点吃的带回去了!”马小波这才意识到父母来时装得鼓鼓的那个大提包,回去的时候瘪得像瘦死的牛只剩一层皮。想到村里人一定会跑到家里去问二老此行的收获,而父母连一件可糊人家嘴的稀罕吃食也拿不出来,马小波感到一阵揪心。看到老公神色黯然,庄丽也觉得这媳妇当得有点不十全十美,两个人默默地回了家。
又到晚上了,小两口回到家里,没有现成的热腾腾的饭菜和温暖的问候等着他们了,两个人都感到有点不适应。庄丽发自肺腑地说:“家里还是有老人的时候才像个家呀。”马小波借题发挥道:“晚了,老人在的时候你舍不得给他们买点东西表表心意,现在才知道后悔呀。”庄丽没有计较马小波的讽刺,坦诚地说:“说实话,我不是舍不得给他们买,我是考虑到咱们也不是钱多得厉害,马上要买房子,少花一个是一个。”马小波叹口气说:“买房子也不在乎那几个钱,我父母这辈子第一次来省城,做儿子的连件衣服都没给妈买,你说,我这心里亏不亏呀?”庄丽笑道:“你还是跟你家里人亲嘛,你给我父母买过衣服吗?”马小波说:“那不一样,你父母是城里人,又有钱,哪里用得着我买,他们不是还拿钱给我吗?”
“哦,照你这么说,我父母给你钱就是理所应当的了?”庄丽的表情开始变酸。
“当然不是,因此我感激你的父母。但话说回来,如果没有你,他们凭什么给我钱?他们这么做实际上是为了女儿好,怕你跟上我受苦。”
“这么说你不领他们的情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跟上你沾了光。”
“没良心!”庄丽站起来,几步进了卧室,“咣”把门关上了。
马小波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心中充满了对母亲的愧疚和对妻子莫名其妙发火的郁闷。他拿起遥控板,翻着电视频道。很长时间过去了,庄丽还是没有出来的意思。马小波肚子咕咕叫,就朝卧室嚷了一声:“出来做饭吧,饿死人了!”没有动静。马小波想站起来过去敲门,再赔个礼赚顿饭吃,但一阵烦躁的情绪突然袭击了他:凭什么每次总是我低头,总是我向她讨饶?我每天要承受那么大的压力,在家里还要受压迫,老婆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他气不打一处来,抓起茶几上的一只杯子就摔到了地上。杯子滴溜溜在地板上转了几圈滑进了厨房门里,看来并没有摔碎,地板倒被砸出了一个坑。马小波心疼地蹲下去察看地板的损坏程度,这时卧室门“呼”地开了,庄丽披散着头发直撅撅地走出来,居高临下地指着马小波的鼻子尖说:“你妈的,给我来这一套,你砸呀,有本事把电视也砸了!你妈的!”马小波蹲在地上,惊愕地望着面前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这就是那个娇滴滴偎在自己怀里扭来扭去的家伙?就在那一刻,马小波猛醒:看来夫妻双方心里都藏着对对方的不耐烦呀,平时的互相忍让其实都是可怕的能量积蓄,到了一定的程度,轻轻一碰就会爆炸。这个可怕的发现让马小波冷静下来了,他站起来,想抱住庄丽与她和解。但对方一拧身,旋风般又消失在卧室的门里,就像从没出来过一样。
马小波盯着那扇门,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重新坐到沙发上,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但越思考越觉得婚姻没意思,工作没意思,生活没意思,甚至活着都没意思了。同时,饥饿又在加重着他的痛苦。
“我们的爱情曾经也被传为佳话啊,而今怎么脆弱到了不堪一击?”他重重地叹口气,感到神志有点不清了。“我理想中的婚姻不是这样的,它充满了理解和温暖,幸福的阳光照耀着我的生命历程,而今,是谁让它变成了撒旦之手,连我生活的勇气都给扼杀了?”
马小波迷迷糊糊中产生了一个念头:惹不起躲得起,我走,我走还不行吗?凭什么你庄丽可以出走,我马小波就不能出走?我要走了,至少今天夜里不会回来了。他主意已定,关了电视,穿好衣服,把茶几上杯子里的凉水端起来喝掉,然后走出去,仔细地锁好门,迈着轻飘飘的腿下了楼。
有人来救你出婚姻的苦海
西北风卷着垃圾在街面上翻滚,塑料袋飘扬在空中。马小波躲闪着这些脏东西拐过街角。街角那家银行的自动柜员营业厅里睡着一个流浪汉,蒙着头,缩成一团。一阵优越感让马小波心里好受了很多,至少他可以去办公室的沙发上过一夜,那里有空调,可比冰冷的水泥地舒服多了、暖和多了。
这条街不大,时近午夜,看来是叫不到出租车了。马小波把衣领竖起来,袖着手往前走,他想起来,出门时忘把庄丽给他打的围巾缠上了,那走在路上就好过多了。想起了围巾,就想起了庄丽,她现在是不是睡着了?马小波有点担心她会想不开,但回想起庄丽对自己那副不耐烦的样子,马小波又觉得气鼓鼓的,脚下使劲,大步向公司的方向走。路过一家昼夜超市,马小波决定买一盒方便面两根香肠,到了办公室拿开水泡泡好充饥,就拐了进去。超市不大,但灯光很亮,两男一女三个营业员围着空调玩扑克牌。马小波绕过他们,走向食品架。出乎意料,那里还有一位穿羊绒大衣的高个儿女士正弯着腰往购物篮里放早餐面包。出于好奇,马小波朝她望了一眼,正好那女士也转过脸来,看到马小波,露出了好看的笑——原来是个漂亮的女孩。
“这么晚了还出来买东西?”女孩向马小波走近两步,热情地招呼他。
马小波觉得她好面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就回报了一个笑容,问道:“你也买东西呀,刚下班吗?”
“不是,我要坐凌晨四点的飞机回南方,路过这里买点吃的。”女孩表现得分外熟稔。
“要坐飞机吗?机场离这里很远呀。”
“时间不是还早吗?”
“现在可是冬天,很不好打车,你怎么去呢?”
“放心,总能打到车的,不是还有好几个小时吗?”
马小波想想也是,就笑了笑,伸手去货架上拿方便面。女孩惊奇地叫起来:“你吃方便面吗?跟孙柔嘉吵架了?人家没给你做饭?”
马小波被她问中了心病,脸上有点烧,但他并没有忽略对方的错误,笑道:“错了,我老婆叫庄丽,不叫孙柔嘉。”
“还不一样?”女孩翻翻细长的眼睛,一副神机妙算的样子。她忽然又换上了一副羞涩的表情,低声问道:“你可不可以送我去机场?我一个人害怕。”
马小波有点始料不及,不过既然是熟人,当然不大好意思拒绝,况且今晚自己是离家出走,在哪里过一夜还不是一样!就点了点头。女孩兴奋地跳起来,碍于营业员在,她没有大叫出声。不过她还是拉着马小波跑出了超市,“走,去我的住处,我给你煮面吃。我那里还剩了几个j蛋,正发愁走了没人吃,坏了可惜呢。”
马小波被她拽着,踉踉跄跄在寒风里跑。跑出老远马小波才算把她拉住,他气喘吁吁地说:“忘、忘了给人家钱了。”女孩哈哈大笑,抱着肚子弯下腰去:“笨蛋,给了钱还用这么拼了老命跑!”
她这一笑,马小波想起来了,这不是苏小妹吗?前几天在梦中见过的那位“老同学”,喊他林立的那个女孩。可那不是做梦吗?怎么会真的碰上这么个人?马小波忍不住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头,但手指头被冻麻木了,根本觉不出疼不疼来。他咬着手指头,盯着苏小妹嘟囔:“难道我又在做梦?”
苏小妹指着他的鼻子,笑得收也收不住:“你可真逗,到底是方鸿渐,书呆子一个!”
马小波更加如堕五里雾中:“什么方鸿渐?谁是方鸿渐?”
“你呀!你不是方鸿渐是谁?”
“你不是叫我林立吗?怎么又改方鸿渐了?”
“你本来就是方鸿渐嘛。你这个人怎么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寒风中苏小妹笑得直抹眼泪。
“我怎么会搞不清自己是谁,我是马小波,不是林立,也不是什么方鸿渐。方鸿渐不是《围城》里的人物吗,我怎么会成他了呢?”
街灯的光影里,苏小妹收敛了笑容,认真起来,她紧紧羊绒大衣,盯着马小波问:“你是不是刚被老婆从家里气出来?”
“……是。”
“是不是还饿着肚子?”
“是。”
“是不是觉得结了婚很没意思,现在一切都很没意思?”
“是。……不过这会儿好点儿了。”
“是不是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
“是……只是今天晚上而已。”
“是不是觉得挺累的,老婆蛮不讲理,家庭也成了一种负担,并且很怀念以前的单身生活?”
“是吧……”
“那你还说自己不是方鸿渐?”
“我……”
“别‘我’了,你就是方鸿渐!”
“好吧。那你呢,你又该是谁?”
“我是唐小芙啊。”
“你是唐小芙?!”
“对呀。我是你此生爱过的唯一一个女孩,你连我都忘了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怎么会把你忘掉。可是我记得你叫苏小妹,是我上大学时的恋人……”
“糊涂!那不是你梦里的事情吗,怎么能当真?”
“可是现在,现在不是也在……”
“现在我来救你,救你出婚姻的火坑。我是来接你回南方的。”
“接我?那我的工作怎么办,庄丽怎么办?”
“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等会儿一块儿走就是了。”
马小波想:这肯定又是个梦,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突然来了一个和自己最相爱的人,就这么把自己救出了婚姻的火坑。不,严格地说,婚姻不是火坑,火坑是燃烧的,一瞬间灰飞烟灭,痛苦是短暂的;而婚姻的痛苦是漫长而难熬的,就像把一个人淹到咸菜缸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腌掉你的热情和浪漫,直到那又苦又咸的盐分浸透你的身体和灵魂的全部,把你变成一块皱巴巴的老咸菜……对了,又苦又咸,就像海水一样,就像掉进苦海里一样。是苦海,不是火坑。恋爱才是火坑,而婚姻是苦海。
我们的生活已经没有诗意可言
一觉醒来,马小波支起身子打量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并没有上飞机,而是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不由松了一口气,暗道:嘘,幸亏是个梦。又放平了身体,睡了起来。
第二次醒来,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指向了早晨八点半。庄丽早就上班走了,茶几上没有热好的牛奶,也没有片纸的留言,看来气还生着呢。马小波无奈地笑笑,心口堵得慌,情绪也空落落的,无心去上班,爬起来打电话到公司请了个假,然后慢腾腾地洗漱。头脑渐渐清醒,心中又渐渐不平起来:人为什么要结婚呢,结婚对个人有什么好处?从社会的高度讲,结婚是必须的,因为家庭是构成社会的基本要素,社会要维持平衡和发展,要形成一种生存秩序,没有诸如结婚一类的行为方式是不行的;但对个人来说,结婚实在是没什么好处,尤其对一个有抱负的男人来说,加重了负担,浪费了时间,丧失了兴趣,耽误了事业,影响了心情,反正是坏处大于好处。碰上个通情达理疼人的老婆还好,可惜的是大多数女人婚前善解人意,婚后就蛮不讲理,何止破坏你的心情,有时候简直让你觉得活着是一件再窝囊不过的事情。而你又不能撂挑子,因为责任心和道德感是一个男人的立身之本,况且这社会历来是同情弱者的,谁要想解脱,谁就会成为箭靶子。所以,一个男人结婚时间越长,越会发现自己不像自己了,最后啊,连他妈男人也不是了。最可气的,老婆还老觉得自己才是最受委屈的,是最痛苦的那一个。你说这妇女的地位在提高,心疼老公的老婆怎么会越来越少?马小波刷牙完毕,思考出一个结论来:情感上的自私,是女人克服不了的天性。
既然是天性,就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了。马小波打开音响,放了一盘唐朝乐队的cd,打算换个心情。该干的事情还是要干的,日子像流水一样长,慢慢来吧。“醒来时看到树在移动影子……”唐朝乐队的摇滚勾起了马小波心底的某种渴望,他发现自己正在怀念谈恋爱时候的庄丽,如今那个可爱的女孩去哪里了呢?有时候马小波简直不能相信她就是每天抱怨个不停的那个女人。婚姻虽然不见得就是爱情的坟墓,但绝对是对情感上的诗意的埋葬,没有诗意的生活,当然让人心里烦躁,让人忍无可忍,最终,只好在梦里去寻求渴望和安慰。然而回想起昨夜的梦,马小波还是有点后怕,假如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恐怕真是难以收拾了。当然现实中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即使真有人来约你一同私奔出走,但凡有点头脑的男人都不会说走就走的。在这种无法从婚姻中出走的情况下,有时候适当的调剂还真是维持婚姻的妙方,这个“适当的调剂”就是不影响大局的婚外情。但马小波并不想用这个偏方,他有自己的调剂方式,做做梦而已,就是做梦,竟然也使他对庄丽心怀愧疚。据说思想上的犯罪比行动上的犯罪更可恨,将来的时代如果有了调查梦境的思想警察,马小波的罪恶肯定要被揭露出来。
要是连梦也不让做了,想必活着就是一件毫无乐趣可言的事情了吧。
想的多了,又有点困,马小波走进已经无人守卫的卧室,倒在床上,舒舒坦坦地准备补上一觉。刚有点迷糊,电话“哗哗”地响,马小波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子机,听到一句毫无感情色彩的问询:
“醒啦?没去上班?”
“哦……”
“你自己下包方便面吧,有话晚上回去再说。”
“哦……”
庄丽打这个电话,大概是想表示一下关心,尽尽妇道,但又不愿意向对方低头,语气生硬冰冷,因此没有完成任何感情传递和交流,不但毫无意义,还打搅了马小波的睡眠。马小波有种被人到墙角的感觉。“睡他娘,梦里跟唐小芙去南方也好!”他叹口气,郑重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次偏偏没有梦到唐小芙,马小波醒来时就未免有点失望。
窗外天色已暮,鸟叫稀疏,楼群间回荡着菜在炒勺里的呻吟。马小波睡了一整天,此时坐在窗前,舍不得拉上窗帘、打开灯,只是打坐在昏暝之中沉思。光线越来越暗淡,他的头脑里却越来越亮堂,他发现,一切的根源都是由于人类越来越复杂了。不禁骂道:“他妈的,人的诗意都死到哪儿去了!”
庄丽不知什么时候开门进来了,站在卧室门口冷冷地问:“你骂谁呢?”
第一年的婚姻像层纸
马小波睡了一天,晚上精神抖擞,但没事可干,就一直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庄丽并没有如她电话里所说的要跟马小波谈谈,晚饭后早早去睡了,进卧室前给马小波留下一句话:你去书房睡。马小波假装没听见,但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破碎,他投入地看着电视,间或跟着电视情节大笑几声。
看了一整夜电视,第二天昏头昏脑去上班。马小波坚持不住,午饭后又跑回来补觉。
他一心想在梦里见到苏小妹或曰唐小芙,拼命在脑海里捕捉她的影子,结果弄到头疼欲裂,睡也睡不着了,只好想象浩瀚的大海和巍峨的高山,借以开阔自己的心胸,忘掉现实的烦恼。男人其实是可怜的猛兽,受了伤只能靠自己舔,自己想办法慰藉自己的心灵,马小波不无悲壮地想。他甚至有了z慰的冲动,只是太疲乏了,没有精力去想象一个能用似水柔情呵护自己的女人。女人大概都认为男人z慰是很恶心、很y秽、很流氓的事情,事实上,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如果z慰,决不是出于色情欲望,而是对温清和柔情的渴念,如久旱的心田,无意中被一个本不相干的异性不经意间洒下了一点甘露,那个也许平常的女人就会在某些时候化作至高无上的女神,而男人只有通过z慰才能在精神上与她结合,回报她,用那一瞬间的激情怒吼出她的名字,然后,像个受到母亲抚慰的婴儿一样安静地睡去。
有些男人搞婚外恋,不是因为生性风流,也不是坏了良心,而是寻找一种在婚内得不到的温存、体贴。男人,永远是恋母的,永远是儿子,假如抚慰他的那只手不是自己妻子的,迟早会是别的女人的。马小波很想把这些话对庄丽讲一讲,但他知道她不会听进去的,她的思维模式他太清楚了,她会这样歇斯底里地反诘他:“女人就不渴望温情吗?你有没有给我?”她甚至会坚决地说:“我不好,谁好你找谁去,我不挡!”她也会反戈一击:“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是这样的,这样一无是处!你真是没有良心!”
“但我事实上连做个桃色的梦都会对她充满愧意啊!”马小波对未来的生活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绝望。
“但无论如何我跟庄丽之间只是感情上的纠葛,绝对不到考虑婚姻是否是个错误的程度。或者,这只是个磨合期,过上个两三年,总会互相体谅起来的。世上有那么多从没离过婚的夫妻,他们能没有过不和谐的地方?一定是熬过来的。别人能忍受的,为什么我不能忍?”马小波就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继续闭着眼睛想象高山大海。
洁白的海鸥在蔚蓝的海天之间翱翔,潺潺的溪水清亮亮地在林间流淌,马小波感到了微微的睡意。可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大作,马小波猜又是庄丽“回心转意”后表示关怀来了,他咬了咬牙没动窝儿——她的那些关怀,早被实践证明了是心血来潮的短命鬼,见不得光,一旦面对面,全部都不算数的。但这可恼的电话响得很执著,看来不接的话,觉也睡不成了。“你总是好心办坏事!”马小波骂了一句,提起电话来,毫无感情色彩地“嗯”了一声。
“马小波,你不上班在家干啥呢?”——这么动听的声音,当然不是庄丽的。
“你是哪位?”马小波的脑子像风车样飞速转动,寻找能发出这声音的面孔,呼之欲出,就是想不起来,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庄丽的。
“先别管我是谁。你下楼来,我在你楼下的茶艺馆。我要跟你好好谈谈。”对方声音略带娇气,却有不容推辞的霸道劲儿。
但马小波还是推辞了,他甚至有点不高兴地告诉对方:“我正在睡觉。”
“谁让你睡觉了?赶紧下来吧!”
马小波没吭声,真想把电话挂了。谁他妈吃多了在这儿逗人玩呢?缺不缺德!
对方的声音开始变得y阳怪气的,语气中透露出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下不下来随你便吧,反正庄丽出了事也跟我没关系。”
马小波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睡意全无,他同时发现自己并不希望庄丽出任何事情,他始终牵挂着她。“庄丽怎么了?”他紧张得开始结巴。
“下来告诉你。”对方挂了电话。
真可恶!马小波明知这或许是个骗局,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冲出了门。他一边跑一边胡乱猜想着庄丽可能出事的各种画面,结果发现哪一种都令他不能承受。只要老婆不出事,他倒宁愿她每天在身边唠叨。马小波祈祷着,一边飞快地顺着楼梯跳跃而下。
冲出小区大门,横穿街道,街这边有好几家茶艺馆,个挨个的,有现代装饰设计的门面,也有斗拱飞檐琉璃瓦挂一串大红灯笼的,还有干脆打扮成一座林间小木屋的。那会儿电话里光顾斗嘴了,忘了问清在哪一家,马小波站在这一排各色杂陈的茶艺馆前晕眼了,那些茶馆仿佛围着他旋转起来,真是急花眼了。
马小波心中慌乱,进东家出西家,把几家茶艺馆跑了个遍,却没发现一个脸儿熟的。
没头苍蝇般乱撞了半天,最后站在街边的人行道上,看着阳光下来来往往的车辆,马小波有点明白过来了:这是有人在故意折腾自己呢,闹不好,正是庄丽那帮死党在替她打抱不平。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跟上掺和个啥?无聊!马小波想给庄丽打个电话教训她一顿——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夫妻之间的情感纠纷──掏了掏口袋,却发现刚才走的急,忘带手机了,就气冲冲地往回走。
一上楼,却看到自家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打扮入时,爽心悦目。马小波站在比她矮几级台阶的楼梯拐弯处,心气难平地打量着她。女子转过脸来,嫣然一笑。马小波觉得那一笑其实已经隐藏了很长时间,好比一枝花,早就开了,现在才拿给你看。马小波从这一笑里捕捉到一个信息:眼前这个女子对自己(的事情)了然于胸,她与刚才的电话肯定有关系。但马小波不能这样没头没脑地问,因为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他决定报复性地捉弄她一番,就用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和严厉的语气辅以犀利的眼神问道:
“嘿,走错门了吧?楼下就是派出所,你胆子也忒大点了吧?”
女子并不接招,笑声里稍带点歉意说:“不好意思,电话是我打的。我以为请不动你,就自己跑上来了。”
“你这是调虎离山计吧?告诉你,这种把人骗出去再入室行窃的招儿已经不新鲜了!”
这话马小波自己都感到过于刁毒了,但女子竟然面不改色。
“你真是幽默,怪不得庄丽整天把你挂在嘴上。”
“你跟她很熟吗?”
“当然,我们是同事,又是好朋友。……她没跟你提起过我吗?我叫范红。她真没跟你提起过我吗?”
“原来你就是范红,是庄丽派你来考验我的?”马小波确信打电话的事是她俩的合谋。
“是的,你过关了,看来你们的关系没有小丽说的那么严重哟!”
“你别听她瞎叨叨,她总是恶人先告状。”马小波的懊恼不知不觉烟消云散了。
“不打算请我进去了?你的表现还要靠我的汇报呀。”
“对不起对不起。”马小波一步两个台阶地上来。范红让到一边,让他开门。她身上的香水味儿让马小波心中一荡,马小波忍不住稍稍回了一下头,对那双妩媚的紫色眼圈笑了笑。
进了门,请范红坐下,马小波边倒水边说:“你第一次来我家吧?”
“才不是呢,你不在时,小丽带我来过几次,我对你们家的情况很了解。”
马小波觉得她语带双关,忍不住暗恨庄丽什么都往出说。
“早就想来见见你了,小丽都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范红此话出乎马小波的所料。
“你不是来替她打抱不平的?”马小波把水杯放到范红面前,问道。
“我才懒得管你们的家务事呢?我是来看‘花儿’的。”范红直勾勾地望着马小波。
马小波始料不及,浑身燥热,别扭地笑了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你别害怕,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一个传说中的好男人是什么样子。”
“让你失望了吧?您怎么能相信别人夸她老公的话。”马小波有点不好意思。
“我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所以想看看婚姻幸福是什么样子,想看看能给一个女人幸福的男人是个什么样子。”范红的眼里透出平静的哀伤。
马小波不禁汗颜,她想不到庄丽给他塑造了这么一个光辉的形象。但既然已经是范红心目中的好男人了,多少也得做个样子给她看看吧,就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些大道理来安慰她:“其实结婚第一年不过是个磨合期,两个人的个性都要经过一个碰撞、适应的过程,如果彼此不能容忍对方,难免出事。”
“是呀,第一年的婚姻,就像一层纸,稍不留神,就会捅破。”范红黯然神伤。
马小波不由暗吃一惊,范红的比喻叫他猛然反省。
“如果不介意,你坐到我身边来好吗?”范红软弱地望着马小波。
马小波又是一惊,犹豫着。
“没事,我不会告诉小丽的。我也不是要勾引你,我想感受一下好男人的呵护。是不是为难你了?那就算了。”
“不,不。”马小波咬了咬牙,坐到她身边去,不自然地把手放在自己膝盖上。范红拉起他的手,让他把自己揽住。马小波抱着这个柔软而陌生的身体,心中动荡不安,不由揽紧了她。
范红把头靠在马小波的胸前,喃喃地说:“我是个受过伤的女人,你不要怪我这么做。我从小丽那里借你一会儿吧,你能不能给我说点体贴的话?”
马小波觉得同时抱着两个人,一个庄丽,一个范红,干着很不人道的事,还得编造人道的话,很不得劲。就问:“说,说什么?”
“说庄丽最爱听的。”
马小波突然醒悟到,也许庄丽一直是深爱着自己,也觉得自己对她足够好的,他们之间的不快,只与个性有关,与感情无关。这使他释然,仿佛抱着的就是庄丽了,很自然地投入了角色,用脸颊轻轻地蹭着范红光洁的额头,温柔地说:“我爱你。”
“再给我一个理由,一个你爱庄丽但也能爱我的理由。”
马小波不想说出范红比庄丽好的话来,他觉得在妻子朋友面前说出让妻子抬不起头来的话过于卑鄙了,只好又说出一个大道理:
“一个人是可以爱很多人的,爱情总在不断地发生,只不过有些走向了婚姻,而更多的还给了时光。就像开满了花的一棵树,有的花朵结成了果实,而有些花朵只是在时间中美丽了一会儿而已,但我们不能说他没有开过,因为我们记住了美丽。所以,我也是爱你的。”
这显然不是范红期待的话,但她还是很满意。她靠在马小波怀里闭了一会儿眼睛,抬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下巴。
“你说的真好。女人就是用来哄的,而我的前夫却总是要跟我把道理讲个一清二楚。他不知道女人其实不需要懂很多,她只要知道你爱她。我的前夫要像你这样会哄人,我又怎么会离开他?”
范红坐正了身体,端起马小波为她倒的水,轻轻的呷了一口,嘴唇湿湿地说:“谢谢你,好男人。再嫁人,我一定要找个像你这样的。”
马小波由衷地说:“你真的很可爱,也很聪明。”
范红凄楚一笑,起来告辞。马小波送她到门口,范红转过身又抱住了他。两个人抱了很久,都感到很熨帖,彼此相挨的身体虽然隔着衣服,血y却好像流进了对方体内。
范红终于放开了马小波,出了门,对换上了一副愉快的表情的马小波做了个鬼脸,低声道:“保密啊!”马小波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范红“噔噔噔”地下了楼,手里的坤包扬起老高。马小波心说:“我敢不保密吗?!”关上门回来,又躺回床上补他的觉去了。
女人是用来哄的
庄丽下班回到家里,见马小波还在床上睡着。她没心思做饭,索性也躺到床上,睡在最靠边的地方,离马小波远远的。她一时睡不着,这一天里,在办公室、在路上都感到郁闷,回来看到马小波,就像找到了烘烤自己的光源,莫名其妙地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睁着眼,突然间想到了死。天还不是很晚,窗外天光是深蓝色的,这么有诗意的时光,她却只看到黑dd深不可测、不可名状的绝望。她猜想马小波也许醒着,只是不愿搭理她,不由更加气闷。
马小波却说起了梦话,声音虽然含混,庄丽还是听清楚了,他嘟嘟囔囔地说:“小丽,你要是跟我离婚,我就炸了你全家。”庄丽吓了一跳,支起上身来看着这个睡梦中的人的脸,只见那家伙闭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接着嘟嘟囔囔:“你不就是病了吗?动手术!我不怕花钱,大不了房子不买了,你才是最重要的。”庄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突然想哭。屋子里光线微弱,她探过身去,凑得很近才把那张曾经写满爱意的脸看了个大概。她不由给他下了个结论:马小波人变了,但心还没变。这个结论令她好受了些,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趴下来,盯着他的脸,一门心思地要听他接下来说什么。马小波在睡梦中“嘻嘻”地笑了半天,说道:“你不就是神经病吗?”庄丽忍俊不禁,笑了一下,又赶紧捂住嘴。她在昏暗中翻了翻眼睛,轻轻地骂了句:“你才神经病!”但是马小波没搭理她,也不再出声了。庄丽胳膊都支酸了,见他一直不开金口,就把脸侧放到枕头上歇一歇。头刚沾枕头,屋子里却响起了呜咽声。庄丽毛骨悚然,差点就钻到马小波被窝里去,仔细听了听,原来就是马小波在哭,他咧着大嘴口齿不清地哭诉:“我要跳楼,我要跳楼……”
庄丽费劲地审视着马小波睡梦中的脸,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跳楼?”马小波竟然接上话,回答道:“你不动手术,你要死了,我也不活了。”他还来了一句英语:“i love you,for ever!”
庄丽撇了撇嘴,也哭了,她隔着被窝搂住马小波,哽哽咽咽地说:“宝啊,我死不了,我死不了,为了你我也不会死的。”她趴在马小波身上,动了老半天感情后,觉得有点不对劲,看到马小波依然熟睡的样子,猛然省悟过来,坐起来伸出双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马小波“吭吭”地咳嗽,拉开她的手,鼓着眼睛叫道:“哎呀,你要谋杀亲夫!”
庄丽不依不饶,作势欲扑,气极败坏地问:“你不是在做梦吗?怎么知道是我在问你?我趴在你身上折腾半天了你还不醒,你吃上安眠药了?你说,你是不是装睡?是不是耍我呢?!”
马小波涎着脸笑,问道:“你不生气了?”庄丽哼了一声,跳下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卧室。马小波一把没拉住,爬起来喊道:“你干什么去?”
“做饭!”庄丽在厨房里“冷冷”地回答。
因为晚饭后马小波抢着洗锅刷碗,庄丽念其有悔改表现,上床后就没有把他踢出被窝。马小波竟然得寸进尺,暗中动手动脚,最后还被他得逞,把庄丽折腾得死去活来,残存的那点怨气也倒腾出了胸腔。事后,夫妻俩兴奋得难以入睡,索性打开床头灯算起这些天的一笔笔账来。马小波牢记范红那句格言:“女人是用来哄的,道理讲不通。”任凭庄丽把罪过全栽在他头上,照单全收。在无人应战的情况下,庄丽一个人打了半天活靶子,痛快了,就想起了一些正经事儿来。她问马小波:
“今天有人来过吗?”
马小波心虚,不敢把他充当好男人的事讲出来,就老着脸皮回答:“没有。”
“真的没来吗?那我得给范红打个电话。”庄丽伸手去拿电话。
马小波一看纸里包不住火,赶紧阻止她:“对对,我想起来了,来过,范红来过。”——心说坏了,范红一定泄密了,这下完了,前功尽弃,又得生气。
“范红来过?不对吧,我今天一天都跟她在一起呀。再说,我不在家,她来干什么?”庄丽看马小波心怀鬼胎的样子挺有意思,又问道,“你见过范红吗?她长什么样?”
“高高挑挑的,白白净净,还算看得过去吧。”马小波学乖了,在妻子面前绝不过度赞美另一个女人。
庄丽乐坏了,笑得在床上乱滚,半天才忍住些,说:“范红又黑又胖,你是第一个这样赞美她的,信不信她听了一定爱上你!”
马小波真蒙了:“那今天来的是谁?难道真是个贼?”
“什么贼不贼的,大惊小怪,那是范红给你请来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马小波不解。
“可不?”庄丽洋洋得意地说,“我告诉范红你经常欺负我,心胸狭窄,一点小事就发脾气,她帮我分析了半天,说你一定是有心理障碍,应该找个心理医生帮你治治。范红有个同学是学心理学的,开着家心理诊所,就打了个电话,告诉了那位心理医生咱家的地址和电话,请他们来帮你治疗治疗。看来效果还不错。”
马小波哭笑不得:“原来那个女的是心理医生,冒名顶替来整我!不过,她的手段还真高明。”
庄丽十分得意,突然又审视着马小波问:“老实交代,你们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情吧?”
马小波沉下脸,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你把我当什么人!”
“没有就好,”庄丽温顺地伏到马小波胸上,嘟着嘴说,“早知道那医生是个女的,还‘高高挑挑白白净净’,跟你生一辈子气我也不会让她来给你治病的。”
马小波揽着羊羔般温柔的妻子,不无侥幸地想:多亏了那个女心理医生演的那出戏,不然我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女人是用来哄的,那这辈子可要受累了。
第二章 诱惑
每个女人都在威胁着自己的婚姻
马小波发现,那个冒充范红的心理医生确实高明,她戏剧性地改变了自己对婚姻和妻子的看法和态度,从那以后,马小波开始学会了谦让和容忍。他觉得不跟妻子一般计较才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风范。马小波奇迹般地成熟了,由当局者变成了一个旁观者。每当庄丽跟他胡搅蛮缠时,一个马小波应付着她,另一个马小波跳出来坐在旁边看热闹,还不时指点那一个马小波该怎么做。婚姻让一个男人的成熟何其快呀,虽然这成熟有些逃避的悲凉。
马小波还发现,那个冒充范红的心理医生打破了他的心无旁骛,就是说之前的马小波一心扑在事业上,一门心思要干出一番成就,对庄丽之外的女人没有想法,哪怕闹了矛盾,他也不过下意识地做个桃色的梦,从没真想过从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安慰。但自从跟那个假范红在家里抱了一会儿,马小波在很多天后突然意识到每个女人都是不一样的,他感到了新鲜的诱惑。并且,开始留心身边那些被他忽略的女人们。比如本部门的谢月。
在公司里,谢月是个业绩平平的女人,待人也还算热心。按说,没有理由引起别人的嫉妒和反感。然而整个公司几百号人没有几个人愿意搭理她,更不要说本部门的十几个同事了。马小波坐在谢月对面,看报纸的时候总是像撑船帆一样高高地展开,一纸障目,不见谢月。报纸那边的人却很乐意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儿无休无止地倾谈,马小波有时候“嗯嗯啊啊”两声,有时候干脆一声不响地读报纸。如果对面坐的不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从旁观者看来真还以为马小波举着报纸是为了抵挡对面飞来的唾沫星子。女人话多并不是什么毛病,而是通病,这一点不足以使谢月成为众矢之的,她不招人待见的原因正是大家都能猜到的那一个——用本部门经理姜永年的话来说,这个女人不知廉耻。
有一个问题马小波一直想不明白,真要拿美女的标准来衡量,谢月可谓姿色平平,公司里比她年轻漂亮有学问有气质的女孩多的是,可就她跟老板关系最暧昧。如果拿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来揣度老板的心态的话,从国有时期的厂长到公私合营的总经理再到股份公司的董事长,不同时期的几位老板都跟谢月关系密切,这怎么解释?看来问题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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