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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枪当然是我拿着,没有明说这支枪今后仍由我保管,但舅舅也明白我是把枪没收了。他早晨起来再没有那一身猎装,亏着清晨镇街上弥漫了雾,我们不向任何人打招呼,谁也没有注意到舅舅。下一站到什么地方去,烂头只说顺公路走吧,这条路再走百里就该是山阳县境,狼是没有固定的住家的,走到那儿就算那儿吧。烂头的话,使我怀疑这是舅舅的主意,舅舅能普查清十五只狼,他知道狼都是在哪一带活动,虽然狼不像人有固定的住处,但活动的区域相对也是稳定的。以我的想法猬能直接尽快地赶到山阳县城,我就可以将狼崽交给县政府,由他们送往州城动物园去喂养,可我不愿意将这想法说给烂头,也不愿意将狼崽笼子交给烂头提。
这一天是最为糟糕的一天,舅舅的情绪严重影响着我的情绪,虽然烂头故意说趣话,我和舅舅都未能高兴起来。曾经在胭脂坡下的一家山民家里吃过一顿饭,但没有什么可以喂养狼崽,它甚至连水也不再喝,富贵和翠花愈是活跃,它愈是郁郁寡欢,我担心它是快要死了。走到一个三岔沟口的地方,天黑下来,人累得要散架,远近却仍是没有村庄,坐在路畔里,将最后的一个蒸馍人狗猫分着吃了,给狼崽,它还是不吃。“来个生娃娃的婆娘就好了,”烂头说,“人可以吃狼奶长大,狼吃人奶不知道狼会成个什么样儿?”黑暗里他由吃奶说到了女人奶的价值:女人没结婚前是金奶,结了婚是银奶,生过孩子了就是猪奶,有外人没外人的只要孩子一哭,掀起衣服就把奶掏出来塞进孩子嘴里了。
“你一天不说荤段子就不知道怎么过活了!”我说。
“那好,”他说,“非洲有多少个国家呢?”
“这谁知道?”
“咱商量一下能不能颠覆毛里求斯,把一个国家分裂成两个国家?”
我气得没有理他,拿脚踢了一下翠花,因为翠花用爪子不停地去抓狼崽,气得狼崽嗷嗷地叫。
“你把狼崽一直要带着吗?”
“当然带着。”“那它会饿死的。”“放了它死得更快。”“可是……”他俯过身来耳语,说哪儿有捕狼队的人带着狼的,舅舅的情绪不好,一定是嫌带着这只狼崽了。我偏要带上狼崽,带上狼崽了就提醒着舅舅再不能枪杀狼。
这时候,河对岸黑黝黝山岭中有了几处灯火,是灯笼和火把,从不同地方汇聚到一处,开始有了人语,但听不清说些什么,嗡嗡一团。今晚上,那山岭上的什么人家邀亲朋好友为父母过寿吃长条子面吗,还是聚众要喝酒耍钱,而我们却要在野地里安顿就宿了。砭道旁有一个石d,进去看了看,挺避风隔潮的,烂头将他的铺盖铺在外边,让我睡在里边,但是d子深阔,d道靠左侧又拐了进去,你不知道里边有多深,几只蝙蝠就扑扑楞楞地飞出来,舅舅便把烂头的铺盖丢在里边,而他靠d口将那张狼皮铺下。烂头先是对着d里呐喊了几声,说“没事,没事”,就忙活着用石头支灶台,叫嚷着弄柴火在大铝缸里烧开水呀。做过猎人的人生活能力极强,烂头很快支起了灶,d里并没有水,d壁上只湿湿淋淋地浸渗着一道湿印,他拿刀子在湿壁上凿一个渠儿,将一片树叶嵌进去,叶尖上立即就有了细细的一脉水,而柴火是用手一把一把在d外抓的枯叶败草。但用火柴点燃的时候,火柴盒的磷面弄湿了,怎么也擦不着,舅舅默不作声地要过了火柴棒,在耳朵里焐了焐,仅仅在一块石头上划了一下,火苗就像一朵羞怯的花,颤颤巍巍出现了。
“舅舅真行!”我说。
“你舅舅行得很哩,他在青石板上摊过煎饼!”“就你话多!”舅舅说,“这点柴能把水烧开吗?”
舅舅终于肯说话了,我立即快活地说:我们捡柴火去。我和烂头出了d,月光下往一块田地里去,那里有去年秋天堆放在地边的玉米秆,就各抱了那么一捆。烂头是个馋嘴,嘟囔着既然有了这么多柴火,有毛豆什么的就好了,“有红烧r和酒才好!”我挖苦他。他还是放下玉米秆跑远了,不一会儿,怀里鼓鼓囊囊的过来,原来他是在一畦土豆地里,偷刨了十多颗才生长的嫩土豆。
正是烂头要吃烤土豆,在d外多呆了时间,等到返回d里,铝缸中的水已经烧得热气一片而没有见了舅舅。我那时也以为舅舅是出去解手了什么的,根本没往别处想,把方便面煮好了一缸,又烧好了几个土豆,舅舅还是没回来。烂头在d口喊:“队长,队长,你是屙井绳吗?!”仍是不见动静,而翠花却叼着一只田鼠回来了,并没有富贵。
“我舅舅走了?”我紧张起来。
“富贵不在了,他的铺盖卷不见了,他把方便面放在这里,分明是有意走掉了。”“可枪还在哩。”我说。
“你是把枪没收了的呀!”我和烂头还是不能相信舅舅会离开我们,他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就因为我指责了他吗?狼崽呢,狼崽呢,更糟糕的是狼崽和装狼崽的竹笼子都不见了。
“我说不要带狼崽,你偏要带,他一定是因为狼崽才不愿意和我们一块行动了!”但我发现了在灶台的那几个石头上黑乎乎一片,俯身看看,竟是弯弯扭扭一行用炭写成的字:我是不配当猎人,也更不配陪你去拍照了,烂头你得留下,你一定要协助子明完成工作。舅舅还是你的舅舅,没能领你回家去看看,等以后的机会吧。石头上还放着金香玉。
舅舅的离去,对我来说是沉重的打击,如果没有见到他,我是不可能下来寻找狼、为狼拍照的,他这么离去,这不是把我像一条鱼一样撂在了干滩上吗?我一下子发起火来,扑哩扑咚踩灭了火堆,骂起来: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了,就算不认了我这外甥,这也配做一个猎人一个男人吗?!烂头拿了金香玉在鼻边闻,不住地说:香。听了我的埋怨,却说,队长才是男人哩,我几次说走呀走呀,可就是没走了,他是说一不二的人,要走就走了!我说:“走了胡屠户,难道我就要吃连毛猪不闵?”烂头不爱听了,反问谁是胡屠户,队长怎么成了胡屠户了,没了你舅舅,你又不杀狼,碰上狼就埋到狼肚子里去!我也赌气:谁不死的,与其死在床上,真还不如死在狼肚里,把坟墓安在狼腹里也是光荣的事。我冷着眼说:“你走不走?”烂头说:“我听书记的。”我说:“我还算什么书记,你要走也可以走,我寻不着狼了,我可以取消拍照工作,回州城给专员汇报去!”烂头说:“汇报你舅舅的事?”我说:“这当然。”烂头又说了一句:“处罚你舅舅?”我说:“谁犯法谁就受罚啊!”烂头说:“你才是狼变的,你那么护着狼,狼是你同伙同志吗?我们为什么出来,都是为了治病,你没见你舅舅在生龙镇的精神多好,从镇上出来身体又变得虚弱吗?”我说:“我护狼还不是为了人,狼全杀完了,那人不就变得更虚弱了吗?”烂头肯定是舌战不过我的,他说:话有三说,你们文人就会巧说!最后我们都吵累了,坐下来,烂头向我发出最后通牒:他可以陪我完成任务,但不允许我把舅舅的事如实汇报给专员。我同意了,但也约法两章给他:一,以后不能再杀狼;二,一路上不要沾花惹草。
我走出d外,四处查看了有没有狼崽的尸体,一无所获。回d里吃了方便面和烤土豆,闷闷不乐地睡下,还总希望着舅舅会回来或许没有被摔死而被丢弃在什么地方的狼崽能寻着来,影影乎乎了一夜。天明继续赶路,到了一个村子,查问附近有没有过狼,村人对突然提到狼的事感到惊讶:是呀,不说狼倒把狼忘了,这几年怎么就没见过狼呢?又到了一个镇子,镇上人说,甭说现在,过去狼多的时候狼也不到镇子上来,因为这镇子家家都打铁,白日黑夜炉火通宵,狼是怕火的,但镇东鸱有个皮货收购站,北山一带的人常去那儿出售山羊皮、狐皮、锦j皮,也有狼皮。我和烂头就寻到了那个收购站,收购站却于一年前倒闭了,三间板式门面房紧锁着,门环上绣着个蜘蛛网,一只肥胖的蜘蛛正吐着一条丝往下吊。烂头将蜘蛛捉住,拔着蜘蛛的腿,我说:你这人这么残忍?烂头说:这有啥哩,政府又没有颁布保护蜘蛛的条例!我俩在门口说话声高,几个人就过来问我们是不是来出售兽皮的?“收购站怎么不开门?”
“没货源了么!”“北山人不来了?”
“收那些野兔皮、锦j皮能赚几个钱呀!?”
“那么狼皮呢?”
“现在哪儿还有狼呀,在地上画狼呀,你们是哪儿来的?”
“州城。”“听说州城里那几家军工厂的工人都下岗了,没战争了,工厂要关门,加工牛皮的工人现在不如咱农民了,是这样吗?”
“是这样吧。”“听说州里颁布了禁杀狼的条例,还要从别的地方给商州投放一批狼种哩,是这样吗?”
“是这样吧。”我随口应答着,应答完了想:投放新的狼种?咦,这话是哪儿来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想法不失是个好主意,蛮有价值嘛!我们离开了收购站,我问烂头投放新的狼种有没有可行性,烂头说,以前只知道乌克兰猪是从苏联引进的,长毛绒兔是从安哥拉引进的,没听说过狼也引进,外国的东西都比中国的厉害,新狼种是什么样儿,如果引进投放了,还能不能让打猎?我没有再和他讨论下去,这天晚上我们住在镇上,我冲动着给专员写了一封长信,大略地汇报了我出来后的情况,重建议着如果仅仅保护剩下的十五只狼那是很难使狼群发展的,能否从别的地方捕捉和繁殖一批新的狼种投放到商州来?建立新的生态环境呢?可以说,我是为我有这样的建议而得意的,如果这样的建议最后能得以实现,那算是我为商州的生态环境改善做出了最重要的贡献了。当我写信的时候,烂头出外闲逛去了,回来后格格格地笑,我问笑啥的,他说他路过前边那排房的东头,窗口透着光,里面有j的叫声,隔窗缝一看,那个j贩子正抱了一只j用x弄jp眼哩。白天里我是见到那个j贩子的,人老得一脸的黑斑,竟还有这股劲头,我说:滚滚滚,怎么啥肮脏事都让你看着了!他问我干啥哩,我说写封信,他说:你也是想老婆了么!书记,咱整天翻山钻林的,我这秘书也没给你寻个女人,如果你愿意,我拿刀把我腿剜一个窟窿你弄吧!我说你闭了臭嘴快去睡去吧,别影响了我给专员写信。烂头听说是给专员写信,脸刷地黑了,问:写的啥?我知道他的心思,偏不告知信的内容,他就佯装睡着了的,而且打着很大的鼾声。信写完后,我睡下了,我听见烂头在轻轻地叫我,我没有支声,他就坐起来,拉开了灯,偷偷地看我写成的信,他担心的是我汇报了舅舅枪杀了五只狼的事,但我没有写,他就重新睡下,而且为了舒服,裤头在被窝里脱下,用手一丢,恰好挂在了对面墙上的一个木橛子上。
第二十三章
(……他就重新睡下,而且为了舒服,裤头在被窝里脱下,用手一丢,恰好挂在了对面墙上的一个木橛子上。)
第二天,他高兴地把信拿到镇上的邮电所替我寄发了,还给我买了一盒烟,我们就往北山方向去。但这一路,我却觉得好像什么都变了,路边的花开了一层,蜂也特别地多,尤其树上的鸟儿一个叫起来,立即十个八个鸟儿都在叫。过路的人和我们擦身而过了,总是看着我微笑,我问烂头是不是我脸上有黑,烂头说没有呀,是不是瞧着你长得漂亮啦?!
去北山要从前边十五里公路处的一条沟往北走,烂头夸耀沟口有一座庙,庙里香火很旺,咱们可以去庙里许愿,他当年路过那里求能找个媳妇,结果当年婚姻就动了,你是不是也去许个愿,让你这次在商州也遇上个相好的?我就说你嘴里给咱吐个象牙行不行?他说,那我给你学狼叫吧,就屈腿坐下,双手凑在嘴上,先是把头勾到地面上,然后发出呜呜呜的叫声,头也随之扬起,以致于脸面朝天,那喉骨就上下滚动。又说:我给你瞪狼眼吧,双目一睁,瞳仁几乎全部翻白,只留一点黑在左上角。“这是狼发情时的眼光,你见过没?”“我没见过。”“狼发了情猛得很!可狼专一,若是公狼和母狼那事干上了,这公狼就一直只和那个母狼干。”“那倒比你强!”“但狼那xx不大,不像这些驴。”公路上的人不多,除了过往的汽车外,骑自行车的少,陆续却有着毛驴拉车。烂头就又介绍这里离县城不远了,山区农民的交通运输全靠这种毛驴拉车,家里若是毛驴死了,r是不吃的,只割下驴xx,还要给毛驴烧纸过丧事的。这里的驴子样子特别有趣,长耳朵,矮身子,小若大狗,跑起来四蹄欢快,节奏碎而脆。这时有一辆驴拉车又过来了,车上的主人在睡觉,毛驴只低着头噔噔噔地走,凡有汽车过来,驴就自动避让一边,主人依然沉睡如泥。烂头给我做个鬼脸,便前去挡住了驴,牵着掉过车头,一拍驴的p股,毛驴噔噔噔又拉着车子朝来的方向去了。看着烂头的恶作剧,我倒想起了舅舅,舅舅若在,烂头就不至于这么放肆了。可舅舅这阵在哪里呢?“你不快去让驴掉头,要把车拉回县城的!”“那老汉总有醒来的时候。”烂头说,“有一年我们在二龙山打猎,一群熊被我们撵着,一个跑着跑着收不住脚从崖上冲下去了,后边的也一个接一个地冲下去,就像西边天上的太阳,看着看着,咕咚,掉下去了!麝却不是这样,你撵着它的时候,它也知道你撵它是为了麝香,它就在你快撵上的当儿,前爪就将自己的麝囊抓下来弄个稀巴烂。狼成了精就和狐子一样会迷惑人,我和你舅舅一次撵狼,到了一个芦苇滩上,明明是走几步就可以到岸上的,可就是发迷狂,整整半个小时寻不呐路,等我们上了岸,狼坐在对岸石头上唱歌哩!”“舅舅是不是……”“想你舅舅了?”
走到十五里处,果然一条沟口有座寺院,寺院前是偌大的池塘,烂头就进去烧香许愿了,我坐在山门前看三三两两的香客都是一个竹盘盛着鳖,端着去了大殿,不一会儿又端着往池塘去,原来要放生。拉住一位放生者,问怎么这样多的鳖?回答山门左边的坡下卖鳖的多得很。在省城,饭馆里的鳖汤是一道名菜,那鳖多是人工饲养的,山区的鳖当然是野生,可哪儿竟有这么多鳖出售?我从山门往左,下了一道慢坡,但见一片杂货摊点,大都是卖香卖表和刻有弥勒佛像的小挂件,有四家专售鳖。“这么多鳖!”我说。“买一只吧,放生了你会延年益寿哩!”一个卖鳖的妇女说。“鳖都是哪儿来的?”“捉的么。”“哪儿捉的?”“池子么。”“什么池子有这么多鳖?”妇女看着我,脸上不好看起来:“你买不买,不买了请你别挡着柜台。”旁边有人就给我招手,我过去了,他说:“什么池子,放生池嘛!白天里有买鳖的去放生,夜里又捞回鳖来卖,钱就这么赚么!”我恍然大悟,却不明白这种事寺里和尚难道不管,老头说:“和尚也得吃饭啊!”我喟叹良久,抬头见慢坡上烂头满脸大汗向这边张望,看见了我埋怨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瞧我这是什么?”他脖子上挂着一件质地极差的玉片,玉片上刻着一个如来。“多少钱买的?”“应该说请。”“请”。“咱俩换一下行不行?”他原来在谋着舅舅留给我的金香玉,“你想得美!”我说,不换给他。
我们顺着沟往北走,话题就一直围绕了金香玉。我说古代传说中的香妃,其实哪儿有香,就是佩戴着这种玉石的。烂头却说你还讲究是城市人,你不懂,真的有自来香的人哩。他一生见过两个奇女子,一个就是下边有香气,一个倒长得像菊花瓣,紧起来紧得很哩。我骂他:“你活该着头痛哩!”不想这一骂,他真的头疼起来了,赶忙吞了两片“芬必得”,让翠花梳了一阵头。
沟越来越深,人家也越来越少,有一种像牛的飞虫绕着我们身前身后地飞,奇怪的是飞虫并没有叮了我,而棵头背上被叮了几个红疙瘩,他拔了撮草就不停地拍打,说这飞虫从来不叮你舅舅,怎么也不叮你?我说飞虫都是母飞虫嘛!他就嘿嘿嘿地笑,说舅舅什么都能行,就是对女人不行,不沾女人,就连看都不看,要沾了就来真的,那不把人累死了?自己把什么都搭进去了,结果事情不成,他见女人就怕啦!路过一个山垭,一堆坟墓和一片密树林子的旁边是三户五户人家,矮墙茅屋,篱笆院落,有婆娘们和孩子端了大海碗吃糊汤煮土豆,土豆并不切片,大若小儿拳,吃时皆睁大眼,然后哽噎着脖子。瞧见我们走过,全拿筷子敲了碗沿,叫道:“来吃饭啊!”我招手致意,狗却吠声如豹,且一路猛扑过来,我遗憾着舅舅走了,富贵也走了,平白遭这些土狗欺凌。烂头在我后边断后,用枪杆已打翻了一只,但三只四只还是穷追不舍,吃饭的孩子就过来呵斥,我们已踏上一条小溪独木桥了,孩子双腿夹住了为首的那条狗,还在说:“来吃饭啊,怎么就走啦?”到了沟前,梁上独独长着一棵皂角树,树上却生有九种叶子,可能因树的奇异,树前有一个塌了的土庙,墙边一块碑,残破不堪,隐约能看得是“春□□□□□□,□□□□□□江”,不解其意。我和烂头坐下来,吃干粮,翠花则爬上了皂角树,摘一个干皂角掷下来,打着烂头的头,再摘一个干皂角掷下来打着我的肩,我说:翠花,翠花,我打死你!
翠花在枝头上得意洗脸,烂头却叫道:书记你快看!
梁上可以看见梁前梁后左左右右的沟岔,沟岔里都有弯弯曲曲的路,路被树林子遮得时隐时现,树林子在云雾中半藏半露,而在沟岔底沿路的地方,这儿那儿有些土屋茅舍,听见谁家的j在叫,是那种才生下蛋的显夸地叫。就在东沟岔上的那个土塬上,梯田一层一层围上来,土塬如一个孤岛,孤岛上有一所房。山区常常有这种情况,麦收后碾干一块地做打麦场,碾打过麦后,麦场又耕犁了种庄稼,所以离土房不远的一块地角有一个小的麦秸垛。烂头要我看的是两只犄角奇大的黄羊就汹麦秸垛前的土地上抵仗。这简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两只羊都不咆不哮,各自相持在十米之外,突然间一起相对着跑,头那么低着,脊梁拱起,砰,声音闷闷的,头与头相撞了,盘角扭在一起。然后各自又以极快的动作掉头跑开,又回到了十米之外,然后再突然间冲去,又是一声沉重发闷的相撞声。如此分开,相撞,相撞,分开,如古时战场上的大将搏杀,来来往往四五个回合,最后一次相撞,就再没有分开,而是互相推着,一个将一个呼呼呼往左推了五六米,接着那一个又推着这一个呼呼呼往右过来了五六米,八条腿几乎没打弯,就那么如铁打的g子撑着,地上犁出了深渠儿。再再最后,左边的那个一口气推着右边的那个往前,往前,还往前,竟从麦秸垛中穿了进去,又从麦秸垛的那边冒出来,仍在推着,麦秸垛就塌了。这样的场面,我没有见过,甚至看电影,西班牙的斗牛也没有这镜头,我取出相机拍照,烂头说,这地方什么野物都有,最多是狼和黄羊,黄羊抵角粗大有力,狼多的时候,它们怕狼,狼也怕它们,狼是铜头麻秆腿豆腐腰,黄羊就专门抵狼的腰,一头撞过去狼就瘫在那里了,现在狼少了,黄羊就称王称霸,它们爱窝里斗,抵开仗了人是轻易不敢靠近的,常常就相互残杀,数量也越来越少了。
“噢。”我应着,照下了三张照片。
“吃羊r不?”烂头突然说。
“你可不能随便打!”“放一枪,我往高处打。”砰!
枪声使两只黄羊凝固在那里,且都拧过了头看,倏忽就全不见了。但枪声引出了一条狼,拖着一条长尾迅疾地蹿进了那土屋里去。
真没有想到,这只狼竟如此容易就露面了,它刚才藏在哪儿,是在躲避着黄羊呢还是在观察着黄羊争斗,要等着黄羊体力耗尽时而突袭吗?我在抓拍黄羊时突然镜头里出现了狼的,当我意识到这是狼时,狼已经消失在土屋里,但我相信我是为狼拍下了一张照片。这令我十分激动。为了要清楚地拍下这只狼的形象,我举着相机从梁上往下跑,烂头一边叫喊着危险,一边提了枪来追我,山道上的荆棘挂破了我的衣服,脚脖和手也不知被什么撕烂了几处,殷红的血道如蚯蚓一般爬在脚面和手背上。
跑近土屋,土屋竟无人住,很显然,狼是钻进屋里去了,因为用一根木棒儿拴着门环的门开着,折为两截的木棒儿掉在台阶上。进了屋,屋里一个锅台,锅台上油乎乎地挂着三串咸r,锅台旁一个大瓷缸,或许装着酸菜,或许是盛水的,缸上放着一个筛子。再就是一个石板砌成的大炕,炕头墙上有木橛,橛上架了木板,堆放着这样那样的口袋和陶罐。炕边着一台小石磨,小石磨的手摇柄套着长长的摇杆,摇杆的一头用绳系了吊在屋梁上。土屋里的设备就这么简单,狼在哪儿呢?会不♂是我刚才看花了眼,或是狼真地跑了进来,而在我们从梁上跑下来时它又从门里跑出去了,或是从后墙那个小窗逃走的,可小窗虽仅仅是个d,d却极小,狼能逃得出去吗?“人要急了斗大的一个窟窿也能钻进去,”烂头说,“狼更会缩骨法。”我丧气地坐在炕沿上。
“这家怎么没人?”我说。
“鬼知道。”“就是出门了,柴棒也能当锁?”
“鬼知道。”翠花是这时候才从门外跑进来,它一定是发觉我们突然地离去,从树上跳下追来的,浑身的毛已经蓬乱,甚至后腿上一片毛都没有了,它对着我们叫,蓦地围着瓷缸转了一圈,双爪挠缸。
“翠花,翠花,你瞧你这样子,”烂头说,“做女人也是窝囊女人!”缸上的筛子猛地跳起来,打在了我和烂头坐着的炕沿,我们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一只肥狼忽地从缸里蹿出来,一股风般地冲出了门,不见了。
“狼!狼!”烂头锐声叫喊。
第二十四章
(……“狼!狼!”烂头锐声叫喊。)
我们扑出了屋门,屋外什么也不见了,烂头端了枪四处查看,哪儿还有狼的影子?骂道:“狗日的它耍咱哩!”随之两人都笑得没死没活。
这就是我们在北山的奇遇。狼是最后也未露面的,我越是夸讲着翠花的嗅觉,烂头越觉得脸上没光,他承认他不行,如果队长在,队长是能闻到狼的气息的,这只狼就难从缸里再逃走了。既然这里发现了一只狼,会不会还有另外的狼呢?我们从土塬上下来,走到一条沟里,沟畔里有人在那里挖土坑,有的已经挖好,上边蓬了树枝,烂头就说:“挖陷阱,是套狼吗?”他们说:“狼不是不让猎了吗,听说没有,捕狼队的人都被抓起来判刑了!”“这是哪个婊子生的造谣哩?”烂头骂了鞋“不套狼怎么挖陷阱?”山民说:“套黄羊呀,黄羊只是害s庄稼,我家去年秋季三亩地的谷子收不到两成,全让它们糟蹋了,狼怎么就不来吃了这些祸害!”又走了五里,见几十户人家顺着一个窄小的沟畔组合了一个村子,差不多是后晌,各家的烟囱上冒着炊烟,细滋滋地往上长。烂头说:“今天就歇在这里。”我问前边还有没有更大的村镇?
烂头说是有一个寨子在后沟里,但住在这里好,悄声道:“这地方以前我来过,有一个漂亮小寡妇,我那时差一点就要把她娶回家了,或许现在还在哩,你瞧瞧,长得心疼哩!”进了村子,他径直领我去村后最边的一家,一个老太太正抱了一捆柴草往厨房去。烂头殷勤地说:“大妈,你看谁来了?”老太太说:“谁?”烂头说:“我么。”老太太说:“你是谁?”烂头说:“你认不出我了?”老太太还是没认出。
烂头说:“翠花呢?”猫喵地叫了一声,烂头说:“不是叫你!”我这才明白烂头给猫起名儿原来是寄托旧时的恋情哩。老太太突然说:“记得了记得了,你姓王嘛,后岭开油坊的王家老二么!”烂头笑着的脸慢慢不笑了,低头低声对我说:“人老了记性都是这样。”虽然老太太最终仍不知烂头是谁,但我们还是住下来,而且吃了一顿饭。饭中烂头还是问翠花呢,老太太说出嫁了,就嫁在村前口的那一家,嫁过去日子仍不顺,三天两头吵闹,看来要嫁得远远的,吵呀闹呀听不着心也不烦了。烂头就不住地吸溜着嘴。老太太听说我们是来寻找狼的,便说:“有么,咋能没有么,我估摸睡觉前它就会来的,你们得帮我捉么!”吃完饭,烂头却睡下了,只喊叫累,我说不是还要捉狼吗,烂头说,这老太太老得颠三倒四了,能有多少狼,她说来就来了?我想想也是,就倒在炕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一阵j叫,接着是哐啷一声,老太太喊:“小伙子,小伙子,快来捉狼!”我和烂头胡乱穿了衣服出来,老太太弓了腰抵着院墙角的j圈门刚刚打开二指宽的缝,刷地一条东西喷出来,落在院中捶布石上,烂头眼尖手快,将一个背笼倒扣下去,背笼里扣住的竟是一只黄毛老鼠。
“这哪儿是狼?”烂头说。
“黄鼠狼不是狼?!”老太太说。
原来这是黄鼠狼!黄鼠狼怎么冲出来时是一条蛇样的,烂头说,这东西急了,酒盅大的窟窿都能钻得进去。老太太一边从屋里拿了个小麻质口袋,一边历数黄鼠狼的罪恶,说五只j被咬死了三只,你喝了我j的血今日我得喝了你的血,就让烂头将背笼放一个口,黄鼠狼又钻进了麻袋里,她就扎了麻袋口,慢慢收拢口袋,最后隔口袋按住黄鼠狼的头,脚就踩住了黄鼠狼的身子,叫烂头用剪子剪开口袋一角,露出脑袋,再用剪子剪脖子。烂头说:我来我来。将口袋和黄鼠狼一块拧,拧得似鼠狼一动也不动,听得见吱吱叫又噗噗放p,院子里立时有s臭味。烂头把黄鼠狼脖子剪开,老太太在碗里先盛了些温开水,然后接血,自个喝了几口,让烂头喝,烂头一气喝了大半。末了,烂头又让我喝,我不喝。烂头说:“这血对肾好哩,害肾病的喝过五只黄鼠狼的血不吃药也就好了!”他把剩下的全喝了,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碗,灯光下,嘴唇上腮帮上都是红的。
“黄鼠狼r不好吃,扔了去,尾巴送给你吧!”老太太对我说。
我要尾巴干什么?谋着捉狼哩,捉了个黄鼠狼,老太太真会戏弄人。烂头说你不要呀,这能卖钱哩,狼毫笔你以为都是狼的毫毛做的吗,其实除了狼的毫毛主要还是用黄鼠狼的尾巴制作哩。我仍是不要,回到房间重新睡下,烂头却没了睡意,问现在几点了,我看了表说九点十分,他说你睡吧,我出去转转,还给我掖了掖被角,就出去了。
烂头一走,我也睡不着了,而且老太太在堂屋里纺线,嗡儿嗡儿得蛮好听,我就又穿衣下来,和老太太说话儿。老太太是前年把老头子死了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分家后新盖了房,就是前面沟岔口的那一家,她和小儿子过,今日儿媳的弟弟结婚,小两口行门户去了。“生了儿是给亲家生的”她说,这一去怕三天四天不得回来的。我当然就问到这里还有没有狼,她说狼确实是少了,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一个冬天一只狼纠缠上了她,是只秃尾巴狼,出门老碰着,碰上了狼就坐在路边嘟陆嘟地向她吹气,然后就走了,她也不知道狼是为啥却没有吃她,现在倒是一年半载里真见不着一只。今年正月,她去泉里舀水,看见泉边坐着一只狗在喝水,她确实以为是狗哩,说:狗子,狗子,你把水喝脏了,人怎么喝?那狗看着她,把尾巴往p股下收了收,这一收她看见那尾巴又粗又硬,叫了一声“狼!”狼被识破了面目,站起来慢悠悠地走了。“狼聪灵得很,它看我一个老婆子,走开时走得慢腾腾的,我还纳闷:”年轻时狼不吃我,年老了,一把干骨头的,狼更是不吃了!“我笑起来:”那土塬上的独屋里也住着个老年人吗?“
“你是说铁墩呀!”“叫铁墩?”
“铁墩老倒不老,但是个光g,一人吃饱全家都饱了,他住在那儿图方便,白日黑夜门开着,盼着进来个女的哩!那老光g,只要尾巴一揭是个母的他都要哩!”“今日有只狼就进了那屋的。”“是不是?母狼都寻他啦?”
老太太呵呵呵地笑,脸皱得像个核桃。
“他呀,门开着是没吃过亏,”老太太说,“这四条腿的都还能防,两条腿的就防不住了。”“两条腿的?”
“两条腿的人呀,前日门上来了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婆婆乃乃地叫,我只说要饭的惶,舀一碗饭让他在屋里吃,我就去场上抱一捆柴去,回来他人不见了,碗拿去了,连j窝里一颗j蛋也没了!”“那你不怀疑我们是贼吧?!”“背着照相机做贼啊?!”老太太有趣,我当下提出要给她照一张相,她高兴地应允了,就到卧屋好长时间不出来,出来了已换上一身新衣,头也梳得一丝不乱,搬出个老式椅子坐下让我照。但照相的时候,她却怎么也是不笑的,我让她笑,笑得特别生硬。一照毕,她便又恢复了能说能笑的样子,直嚷嚷刚才把她紧张死了,她让我看她的手,手心里果然是汗。这当儿,烂头碎步跑回来,脸色通红,老太太说:“你在这里还熟呀!串谁家了,勾引谁家媳妇了?”说得烂头脸更成了红布,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
重新睡下,烂头说:“明日就住在村里,咱到旁边的沟岔寻狼去。”我说:“你不是说只住一夜吗,这里恐怕也就只有那一只狼。”烂头作难了半会儿,终于神秘地说:“你知道刚才我见着谁了?”我恍然大悟:“你去翠花家了?!”烂头说:“这你知道啦?你不要高声,我给你说,我寻到她家,她正去了门前茅房里n哩,n得刷刷刷地中听,我等着她出来,叫了她一声,她愣了半天就把我手拉住了,嘤嘤地哭,你瞧你瞧,我这肩头上还有她的眼泪鼻涕哩,我没有擦。”我说:“烂曳,我和你可是约法了两章的,这事到这一步为止,若再有个什么发展,我知道咋办,你也知道咋办!”烂头打自己嘴,睡下了。
又是一个白天,我们走遍了周围的沟沟岔岔,一无所获。天擦黑进村,烂头说他头开始犯疼,得去前边的寨子里看有没有医疗所,要买些“芬必得”,就让我先回了老太太家。吃了饭,老太太又坐在屋庭里纺线,烂头还没有回来,我就在房间一时无聊,整理起行李,在换衬衣时,突然急出了一头的汗,因为挂在脖子上的金香玉不见了。一时把所有衣服口袋翻遍,又抖了被褥,仍是不见。烂头回来,我立即拉住,问见着没见着金香玉,烂头愣了一下,就矢口否认,我感到了无望便闷闷突乐地睡下了。这里原本是有电的,老太太纺线却点的煤油灯,夸耀纺线又不是绣花,她年轻时在月光地里一纺一夜哩。老太太舍不得开电灯,我们也拉灭灯,黑暗里,隔着界墙是纺车的嗡嗡响,先觉得吵,后来换个思维,权当作为音乐去欣赏,脑子里便渐渐迷糊了。烂头抱了枕头闻了闻,说他的那个枕头一定是儿媳的,有一种别的味儿,我蹬了蹬他,自己就睡沉了。突然转过了一棵树,一棵老得浑身有d的树,一个人在地上躺着,样子很像舅舅,跑过去一看,耳朵尖耸尖耸,还会闪动,果然是舅舅。舅舅躺着的地方原来是个山d,山d很大,刚才我竟没有察觉,往深处看了看,极远的方位有了光亮,可能是另一个出口,亮一个白圆,而d顶一层一层石头上吊挂了无数的蝙蝠。舅舅睁开了眼看我,因为眼屎很多,一只眼被糊着终于没有睁开,他想坐起来,但动了动头又躺下了。烂头走进来,左手牵着富贵,右手抱着翠花,半跪在舅舅身边,说:队长,你想吃呀不?舅舅摇摇头。烂头说:队长,你想喝呀不?舅舅摇摇头。烂头说:队长,你想x呀不?舅舅还是摇摇头。烂头哭了,拉我到一边说:你舅舅毕了,人要是不想吃了喝了x了,人那就毕了!我近去又问舅舅你病了吗,舅舅说浑身发软,你瞧瞧这手腕子是不是又细了?舅舅的胳膊腕果然是细了。我说舅舅你怎么就躺在这儿,咱们回吧。舅舅说,我要死在这里。我说怎么死在这里,家里人也见不上你的尸体了。舅舅说:你见过哪一个野兽的尸体了?野兽是感觉自己不行了,就钻进一个d里悄然死去的。舅舅的话使我很伤心,我就一定要背了他回去,但我怎么也背不起来,这时候烂头使劲拉我,我气愤地说:我要舅舅!我要背舅舅!
“书记,书记!”烂头在大声叫喊,而且扇了我一个巴掌。
我睁开眼来,烂头果然在打我,炕边站着老太太。
“你快醒醒,”烂头说,“睡得这么死,贼把你背走了也不知道!”我莫名其妙,被烂头强扯着就往门外走,迷迷怔怔绕到屋后墙,那里躺着一个人,头在墙角的窟窿里塞着,胳膊和身子在墙外。烂头连踢了那人数脚,骂个不迭,遂对着墙窟窿喊:“取了凳子!”屋里的老太太说:“好了!”烂头就拉出了那人,像提了一条死狗似的把那人提丢在院子门口,对我说他要去喊女儿女婿的,手脚忙乱地向村道子跑了。
把那人拉回来交给了老太太,我才完全清醒了,原来老太太纺线纺到后半夜,发觉有贼在挖屋后墙,她没有惊叫,也不理,只是停下纺线,坐了小板凳就看着那屋角墙土往下落。果然不一会儿,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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