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又渐渐黑下去。
当机甲掠过灰海上空时,祁曜已沉沉睡去。霍荧以指尖抚摸她的耳垂,红宝石耳钉熠熠生辉,是他在她至为狂乱的那一瞬打进去的,血迹还没彻底干涸,被他一扯伤口又裂开,血沿着耳垂流下,其中一滴摇摇欲坠,将落未落时,也一并映上了晶莹剔透的光,一时也分不清两者哪个更鲜艳。
灰海终究是到了。
十一年前他绕道西黎往昶境,原本的终点就设在灰海。
那时的叶沉致年方十六,正属少年轻狂,一路逃避追杀也一路惹是生非,路过昶境时无意中救下一个佣兵团,团长名叫金旅,是个爽朗豪迈的汉子,极力建议他同往瑕砾洲闯出一番作为。
那时金旅的话至今言犹在耳,“你还这么年轻,瑕砾洲毕竟是黥徒的地盘,有兄弟们罩你,怎么都好过去灰海,那破地方连个鸟都没有,天地都是灰蒙蒙的,去了怕不是要变野人。”
至少有一点金旅没说错,灰海果然是灰的。
米德加的海湛蓝清澈,灰海却属外域,虚拟的昼夜天幕投不到这里,天空与海面,无论白昼黑夜,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
十年前的叶沉致绝不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十年后的霍荧却觉得作为安眠之所,再没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
他最后一次连进焚炀永劫的神连接,四壁化为投影光幕,随意志而转为一片波光流转的蓝,那久远不曾见的,脑内描绘出的场景。
不是很久之前,控制舱内也曾有过另一番对话。
“她必须被欺骗被利用,交那么几个愿意为彼此付出性命的损友,不考虑后果冲动那么几次,哪怕跌得头破血流,才能成为——”一个成熟且完整的人。
“成为另一个你?”
“你知道我是谁?”
“叶沉致。”
那是他时隔那么些年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像隔着一层飘渺虚无的纱,隔着不堪回首的前尘过往。
“有你在,她怎么可能走到我这一步,何况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对你和她都构不成半点威胁。”
晷没有回答,他在思量。
“就由我当那个利用她的人。”霍荧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脸,“被死人骗,总好过被活人骗,你觉得呢?”
祁曜在一片蓝色里醒来。
身体像被重碾又重新组装了一遍,组装的时候显然没加什么润滑油,所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涩滞。
祁曜只用了几秒钟就想起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一切荒唐不堪都已随着清理的身体,重新更换的衣服被隐藏完好,她看起来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身处在一处小岛,半面是湛蓝清澈的海水,因暖阳照射而呈现清澈的水纹;半面是浅白的细沙海滩,一座小木屋坐落在另一侧,一阵风吹过,白纱窗帘飘起又落下,隐约露出木屋里半张雪白床单的床。
席卷的海浪拍击浅滩,不知忧愁的鸥鸟鸣叫,构成一支舒缓悠扬的曲子,直催人昏昏欲睡。若不是操作台还在身后,她几乎要被这高仿真全息投影给骗过去了。
浅白沙滩上,金发湛眼的美人席地而坐,正在堆沙堡。既然同属投影,能做出交互动作也实属正常。
一阵海浪拍来,好不容易堆得似模似样的沙堡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晷皱眉看着那不成样子的一团沙,看样子居然有几分不知所措。
金色长发如瀑铺在沙滩,致面容上还沾着几粒沙,湛蓝的眼因映照同色的海水而生出波光流转的错觉,几乎让人生出其拥有灵魂的错觉。
祁曜却是知道的,晷看起来虽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但他其实是能保留同属投影的沙堡的,做出这副姿态,不过是乐在其中,享受未经自己之手而毁灭的乐趣罢了。
听到脚步声,晷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怪异,祁曜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原来是衣服领口露出的一片吻痕。她神色如常地把领口系好,竖起的领子遮住整个脖颈,问,“他呢?”
晷没吭声,指了指身后。
霍荧躺在驾驶椅上,一派安然。
当男人这样闭着眼时,那双无形中透着幽暗的墨染的眸子被藏住,整个人便增添了几分纤弱的错觉。
他的眉毛其实生得很好,眉形纤长,眉峰柔和,兼具英气与柔美,只是平日里被眼睛抢去太多风采,鲜有人注意到罢了。
还有他的唇,这样睡着时,仍微微翘着,事实上这个人并不怎么爱笑,给人以无时无刻不微笑着的错觉,这个可恶的唇形功不可没,总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噗嗤笑着坐起身,促狭的脸尽是捉弄成功的得意。
祁曜神色淡淡,把指落在霍荧的鼻前。没有吐息。
他的脸那样的冷,只是一瞬,指尖就快要给冻僵。
祁曜垂眸敛目,下一秒,手挟银芒落下,匕首自其胸口插入,锋芒尽数埋入身体。
霍荧仍是一动不动,死人原就是不会动的。
于是祁曜开始感到愤怒,这个人,他凭什么可以擅自去死,又凭什么能死得这么安然。她抿住嘴唇,眉间笼罩上一层森肃和峭冷来。人的成长只在一瞬,这一刻,就连晷都无法猜测她的所思所想。
脑海里响起晷的声音,“他已经把焚炀永劫的权限转交给你,现在它属于你了。”
祁曜手一颤,离开刀柄,她不知想到什么,居然笑了,笑里有着天真无邪的孩子气,自脑内勾勒出回答,“晷,我很喜欢现在这种交流方式。”
“那咱们以后就用这种方式交流。”
“晷,这里很脏,你帮我清理掉。”
“好。”
“尸体也处理掉,我不想再看到他。”
“好。”
“你说过要再给我一枚芯片的,还算数么?”
“算。”
“我要更……不,最好的。”
“嗯。”
灰海的水死气沉沉,没有波涛,没有沙滩,没有生物。所谓海岛,不过一块遍布碎石杂草的野地,带着荒无人烟处才有的泥巴味。
然而就在野地之上,不知何时立起一座房子,灰顶白墙,温馨,却也违和。
同附影生得一模一样的仿生人候在门口,清丽俊逸的面孔毫无瑕疵,见到祁曜走近,“附影”微笑着为她拉开门,“欢迎回家。”
房里俨然另一个世界,窗明几净,简洁明快的布置,大体呈黑白灰色调,犹带热气的饭菜摆在桌上,小姑娘玛莲笑吟吟坐在饭桌对面,歪头看着她。
一墙之隔响起汩汩的流水声,蓄水的浴缸将满,高瘦的男人走进去,不慌不忙地将雪白浴巾摆在浴缸旁的方凳上。
脑中传来晷温柔的问询,“想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祁曜没吭声,直接走过去拉开卧室门,然后她看见第四个仿生人就睡在床的一侧,是个同她年纪差不多的金色中发少年,发梢末端扎着许多小辫子,眉眼乍看居然同晷最初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祁曜直接后退一步,把卧室门关了。
“我去洗澡了。”
她把试图帮她洗澡的瘦高男人昙照赶了出去,坐在浴缸里清洗了身上每一处,直到身上那股让人深恶痛绝的花香彻底消失了。
浴缸一旁摆着伤药,祁曜盯着那白色瓶子看了一会儿,然后一挥手把它扫在地上。
“你身上的外伤不涂伤药的话,十天半个月也未必恢复。”晷的劝慰来得温柔,“我可以用昙照帮你,或者亚撒也行。”
“……不用了。”祁曜从牙缝里挤出回答,她自浴缸站起,也不擦干身体,只跨腿去捡了那瓶子,弹开瓶盖,将冰冷的薄红药液倒在身上。
药液一时半会儿干不了,她随意裹了件浴巾往餐桌去了,玛莲还坐在桌子对面,桌上的菜式却已换了一遍,仍是冒着蒸腾热气,同先前那桌一般,每样都是她爱吃的菜色。
哪怕到了灰海,祁曜的生活同往日也没太大区别。
这里什么都不缺,霍荧与她数日采购的东西还在机甲里,祁曜不去提,晷也只当它们不存在。
那些东西,就和霍荧这个人一样在她的生命里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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