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特尼又花了一个小时,才鼓起勇气去找她的救命恩人。
她希望别在他房间里找到他。每晚给房客送干净水和毛巾是她的工作,但因为现在还是就餐时间,她希望钱多斯先生还在餐厅里。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坦白地跟马蒂讲,她已经尽了力要感谢他,但没能找着。不行,她已自觉有愧。她理当感谢他,她知道,但不是与那个可怕的人面对面!不管怎样,如果他不在房间里,她可以给他留个字条嘛。
她在他门上敲了两下,气也不敢出。她仔细听听,接着又扭扭门把。门锁着。好了,就此为止。房间都没配两把钥匙,因为哈里坚信,如果房客锁上门,表明他不想让任何人进去。千真万确。但另一个原因是,跟他们接待的那种房客打交道,没被邀请便闯人他的房间,你说不定会挨上一枪。
考特尼舒了口气,放松一下。这人很危险,这种人她一直尽力不去接触。
然而奇怪的是,发现他不在,她竟有点失望。在她一听到他让吉姆·沃德放开她时,她就惧意全无了。这枪手让她有种安全感。自她父亲死后她便再没有过那种感觉。考特尼转身离开,打算写个纸条给他放在桌上。可她突然听到房门开了。她又转过身,一下子愣住了。他手里拿着一支枪。
“对不起,”他说着,把枪c进裤带。他把门开大了一点,往后挪了挪,“进来吧。”“不,我——我不了。”“水不是给我的?”“哦!是——是,当然。对不起——我——我就放在你脸盆架上。”考特尼的脸在发烧,她匆匆到洗脸架边搁下水和毛巾。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说话的样子,完全是个惊慌失措的笨蛋。哦,他会怎么想?先是在汉德利的商店里她听到枪响后的歇斯底里,现在又是跟白痴一样语无伦次。
考特尼鼓起全身勇气转过身面对他。她见他靠在门框上,双臂抱胸,高大的身材挡住了她唯一的出口,不知有意无意。不像她,他可没半点儿紧张。事实上,他流露出一种旁若无人的自信,使她更加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那双炯炯有神的蓝色眼睛盯着她,似乎要把她一眼看穿,让她所有的弱点暴露无遗。当然,他自己却显得高深莫测,没有好奇,没有兴趣,甚至没有丝毫迹象能看出他注意到了她的些许魅力。他又让她跟往日一样羞怯不安起来。她觉得自己有点恼了。
挺住,考特尼,离他远远的,别让他把你这么多年积攒的自信一下子打垮掉。
“钱多斯先生——”“别先生的,就叫钱多斯。”她以前没注意,他的话音深沉而舒心。
话头被岔开,她一慌,忘了要说什么了。
“你受惊了,”他单刀直人地说道,“为什么?”“没,我没有,我真没有。”不要闲聊,考特尼! “我——我想谢谢你。为你今天所做的事。”“为杀了个人?”“不!不为那!”哦,上帝,他干嘛非得这么难以搭腔?“我是说——我想那事儿避免不了。但你——你救了我——我是说,他不听,而且——而且你阻止了他——而且——”“小姐,趁你没崩溃前,最好离开这儿。”天哪,他把她看得清清楚楚!真丢人,考特尼看着他放下双臂,离开房门口。她苍惶地从他身旁绕过。
什么事都搞得一团糟,要不是对自己的表现深为不满抑住了她的羞涩,她也不会停下来。她转过身。他那双难以置信的淡蓝色眼睛还在盯着她。但这次,他的目光像是在抚慰她,消除她的恐惧,让她感到出奇的镇静。对此她颇为不解,但却感到高兴。
“我很感激,”她坦白地说道。
“不必。干那事我有报酬。”“但你并不知道他是个通缉犯。”“我不知道吗?”他早已在商店里,他也许听到了马蒂和她的谈话。还有……
“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先生,你救了我,”考特尼坚持说道,“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得向你表示感谢。”“随你的便吧,”他说道。听声音他已有逐客之意。
考特尼拘谨地点点头,离开了,快步向楼梯走去。她感觉他在身后盯着她。谢天谢地,他明天就走。这人让她整个儿地心慌意乱了。
第三章
那天晚上里德·泰勒来找考特尼,她不见他。这又引来萨拉一阵严厉的责骂,但她不在乎。
萨拉喜欢里德。考特尼知道为什么。他们俩都一个德性:飞扬跋扈,难以相处。两人都自作主张让她嫁给里德,而考特尼自己怎么想似乎无关紧要。
是的,萨拉极力撮合她嫁给里德。近来每次长篇责骂后,她最爱用的结束辞是“给我嫁出去,我不要管你了!我养你够久的了!”这真是笑话。考特尼劳动所得远不止维持她的生计。事实上,萨拉仅仅只给她提供食宿。考特尼累死累活地干,她从未付过一分钱,甚至连买个人用品的钱也没给过。考特尼不得不靠抽空给科犬曼太太缝衣服挣点钱。她只能这样,因为她不想让萨拉知道她还有五百块钱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那些钱是考特尼与她的父亲和萨拉离开芝加哥时,卖了几件家具得来的,他们房子的新主不想要的那些家具。萨拉并不知道钱给了考特尼,更不知道考特尼没有把钱交给她父亲。爱德华忙得顾不上过问这事,临行前乱哄哄的,考特尼也把它给忘了。她把钱压在箱子底下,就一直在那儿放着,在那场印第安人袭击中也没人动它。
萨拉当初抱怨没钱用,抱怨爱德华不该把钱全自己拿着时,考特尼不知自己为什么没说出那五百块钱来。但她现在对自己守口如瓶颇觉高兴。
她想要是她们真的急需钱用,她会把钱拿出来的,但并没出现过那种境况。萨拉很快为她俩在旅馆里都找了工作,而且不到三个月,萨拉便嫁给了哈里·阿克曼,那个旅馆的老板。这次的猎物不如爱德华那么有名有势,但他很有发家之望。
这桩婚事没给考特尼带来任何好处。她反而被停了薪水,而且萨拉又开始发号施令,自己却百事不做。
至于萨拉干嘛这么急切地让考特尼嫁出去,考特尼也心中有数。人们开始称她为“老萨拉”,因为他们认为考特尼是她的女儿。尽管萨拉屡次分辩说考特尼已经十九了,年底就满二十,可人们还是视她们为母女俩。萨拉才只有三十四岁,那种臆测让她难以容忍。
萨拉在说通哈里迁居飞速发展的威奇塔后,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聒噪,让考特尼嫁人。他们的新旅馆已经在施工。据里德讲,那是个发财的好地方,他本人也打算移居那儿。他在威奇塔的新酒店和新赌馆在1873年的运牛季到来前便可完工。
萨拉不在乎考特尼迁不迁到威奇塔去,只要她不再与萨拉和哈里住一起就行。考特尼想到迁居便胆战心惊。招徕起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的威奇塔可比罗克里还要糟上十倍。她不想同萨拉一块搬迁,当然她更不想嫁给里德。因此直到今天的计划开始形成前,她几乎没有别的出路。
她一直想着返回东部,现在她根本不想再在罗克里待下去,也害怕在哈里图有虚名的保护下去威奇塔生活。
考特尼翻来覆去,不能人眠。最后她点亮床边的蜡烛,拿出藏在抽屉里的报纸。她整天都对这张报纸念念不忘。令她失望的是,这不是一张东部的报纸,而只是一张来自德克萨斯沃思堡的周报,而且是八个月前的。尽管已经破旧不堪,字迹模糊可它仍旧是张报纸。
她把报纸在床上铺开,读了开头的几篇文章,对那篇讲枪杀事件的只是一扫而过。那太容易让她想起钱多斯先生和死掉的吉姆·沃德了。
她的思绪避开了沃德,却停在钱多斯身上,不管怎么努力,总没法不去想他。她得承认从第一眼见到他,便被他吸引住了。他不是第一个令她心动的男人,但从来还没人如此彻底地令她心慌意乱。里德·泰勒初到镇上时也令她心动过,但那是在她跟他相识以前。
钱多斯不一样,她知道他是谁,是何等人,然而还是觉得他魅力不可抗拒。
他全身上下,从脸庞到胸腹,从倒三角形的腰身到两条长腿上坚实丰厚的肌r,都显得精干有力。肩宽对矮点儿的人来说可能略嫌太宽,但对他这副高大的身架却恰到好处。脸被晒得黑黑的,除了左额上部一块小疤外,皮肤略无瑕疵。但让他最显英俊过人之处,还是他的嘴和那双眼睛的完美组合。他的双唇唇线很直,血r饱满,十分性感。还有那双眼睛,在浓密乌黑的睫毛掩映下是如此美丽,在棕黑色的皮肤映衬下显得如此明亮,那是他最能震撼人心的部份。然而他又是不容置疑地男人气十足。
在他身边,考特尼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多地意识到她的女人本性——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她表现得像个小傻瓜似的。
考特尼叹了口气。她的双眼又逐渐回到报纸上来,回到她盯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看见的那幅图片上。满腹疑惑地盯着图片,她的心一时间狂跳起来。这可能吗?不——没错!
她迅速读了一遍文章,文章配有一幅模糊的照片,她还是第一次在报纸见到照片。那篇文章讲的是拘捕了一个叫亨利·麦吉尼斯的德克萨斯州麦克伦南县的偷牛贼,他被牧场主弗莱彻·斯特拉顿当场抓获。斯特拉顿的手下把麦吉尼斯押送到离当地最近的一个市镇韦科。除警察局长和交罪犯给他的几个牛仔外,文中没有提别人的名字。照片照的是那个偷牛贼被押解着沿韦科镇的主街行走,镇民们却在围观。照片镜头聚焦在麦吉尼斯上,他后面的围观者看不太清。但人群中有一个长得跟爱德华·哈特简直一模一样。
考特尼掀掉身上的毯子,抓起报纸和蜡烛。她跑向萨拉和哈里的房间,那间房离她的房间不远。捶门声引来一声咒骂,但她还是闯了进去。见只有考特尼一人,哈里哼了一声。萨拉怒目而视。
“你想没想什么时间——”“萨拉!”考特尼叫道,“我父亲活着。”“什么?”那两个立时大声问道。
哈里侧头看了萨拉一眼,“那说明我们婚约无效吧,萨拉?”“那说明不了这种事!”萨拉怒道,“考特尼·哈特,你怎么敢…”“萨拉,看。”考特尼打断她的话,坐上床把照片指给她看,“你不能说那不是我父亲。”萨拉盯着图片看了好一会。接着她的表情松弛下来,“你去睡你的吧,哈里,这丫头脑瓜子出问题了。考特尼,你就不能等个合适点儿的时间再来胡闹吗?”“这不是胡闹。那是我父亲!照片是在韦科照的,说明——”“说明个p,”萨拉嗤之以鼻,“就算韦科有个人跟爱德华长得有点儿像——我说是有点儿。照片看不清,而且这人的相貌已被弄得一蹋湖涂。就因长得有点儿像,也不能说他就是爱德华呀。爱德华早死了,考特尼。大家都说他不可能从印第安人的俘虏下逃脱。”“大家不包括我!”考特尼愤怒地说道。萨拉怎么敢不理会这样的事实?“我从不信他死了。他可能逃脱了。他可能——”“笨蛋!那么这四年他上哪儿去了?在韦科?他干嘛从未来找过我们?”萨拉叹了一声,“爱德华是死了,考特尼。铁打的事实。现在睡觉去吧。”“我要到韦科去。”“你要干什么?”停了一会儿,萨拉大笑起来,“你当然要去。如果你要只身一人四处逛荡,不怕丢了小命,那就去吧。”接着粗暴地吼道,“滚出去,让我睡觉!”考特尼还想说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她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房间。
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她不是在想入非非。没人敢对她说照片中的人不是她父亲。他还活着。她本能地感觉到这点,而且一直有这种感觉。他去了韦科——是什么原因,她还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来找她,她也说不出。但是她要去找他。
萨拉滚一边去。她嗤之以鼻只不过因为她不希望爱德华还活着。她找了个丈夫会让她发财,比爱德华更中她的意。
考特尼离开旅馆后部的住宿区,走进大厅。服务台上亮着一只蜡烛,但没见小汤姆的踪影。他是在服务台上值夜班的,以备有流浪汉来住宿。没有服务员,来找住处的会吵醒每一个人,这事儿曾发生过。
考特尼根本没考虑汤姆,也没想到自己裹着毯子穿着睡衣,会被人碰个正着。手执蜡烛,腋下夹着刚才那张报纸,她上楼往房客寝室走去。
她非常清楚她要干什么。这是她一生中所做过的最大胆的事。要是瞻前顾后的话,她就不会做了,因此她想也不想。敲门前她丝毫也没犹豫,尽管她还知道要敲得轻点儿。什么时间了?她不知道,但她不想惊醒其他任何人,除了钱多斯。
她正敲第三下,门突然打开,她被猛地拖了进去。一只有力的手捂住她的嘴,她的后背抵在了那人岩石般的胸膛上。蜡烛滑落在地,随后门被关上,房间内一下子漆黑一片。
“没人教过你半夜吵醒人会让你丢掉小命吗?半梦半醒之际,人家可不会花时间搞清楚你是个女人。”他放开她,考特尼差点没瘫倒在地板上。
“对不起。”她开口说道, “我——我必须见你。我怕等到早上——怕见不着你了。你明天一早就要走,是吗?”火柴亮了一下,她闭上嘴。他拾起蜡烛——黑漆漆的,他到底怎么看见蜡烛的?——蜡烛又亮了起来。他把蜡烛搁在带抽屉的小柜上,她看见柜子旁边是他的鞍具包和马鞍。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根本没费手脚打开鞍具包把东西存放好。她怀疑就是如此。他给她的印象是随时可以卷起铺盖就走的那种人。
她不下数百次地来打扫过这个房间,但今晚在她眼中这里却大不一般。那块大编织毯被卷了起来堆在墙边,干嘛这样?干嘛把床边的地毯踢到床底下?她早些时间送来的毛巾和水已经用过,毛巾挂在脸盆架的横木上晾着。仅有的一扇窗户关着,窗帘也拉上了,她猜窗户肯定c得紧紧的。房中间那只铸铁炉子已是灰熄火冷。炉旁那把直背木椅上挂着一件干净的蓝衬衫,和他早先穿戴过的那件黑马甲和那条黑围巾,还有一条皮带。系枪带挂床边,皮套是空的。他那双黑靴撂在地板上。
见到他凌乱不堪的床,她不好意思起来,开始往门边退。她把一个男人从睡梦中吵醒了。她怎么会干出这么不像话的事呢?“对不起,”她表示歉意,“我不该来打搅你。”“但你已经打搅了。因此不告诉我原因你不许离开。”听起来象个威胁,而且正如所见,她察觉到他赤着上身,只穿了条裤子,还没系好,一大半肚脐眼也不雅地暴露在外。她注意到他胸口那t字形的胸毛,在两个茹头间铺了宽宽的一丛,乌黑乌黑的,沿腹部中间还有直直的一条,一直蔓延到他的裤子里。她还注意到那把c在腰带环里的吓人的短刀。他的枪可能c在裤子后面。
是的,开门前不容他有半点喘息之机。在西部,男人们有另一套生活规则,她知道,而且像眼前这种人不会放松警惕。
“小姐?”她直往后退缩。他的话音里并没显出什么不耐烦,但她知道他肯定已经厌烦她了。
犹犹豫豫地,她抬眼与他的双目相接。那双眼睛还是一如继往地那么讳莫如深。
“我——我希望你能帮帮我。”正如她所料,他的枪带在身上。他手伸到背后抽出枪,走到床边,把枪放回皮套里。接着他坐上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太让考特尼受不了,乱糟糟的床,赤着半身的男人。她的双颊发烫起来。
“你遇到麻烦了?”“没。”“那是什么?”“你带我去德克萨斯好吗?”还来不及改变主意,这句话便脱口而出。她感到高兴。
静了一会儿,他说道,“你疯了?”她脸一红,“不。向你保证我是认真的。我必须到德克萨斯去。我有理由相信我父亲在那儿,在韦科。”“我知道韦科。那儿离这里不下四百英里远——直接从印第安人领地走的话只有一半。你还不知道,是吧?”“我知道的。”“但你不曾想过去走那条路,是吗?”“那是条最近的路线,对吧?本来四年前我和父亲要走那条路的,要不是——算了,没什么。我知道很危险。这就是我之所以请你护送的原因。”“为什么找我?”理由不言而喻,但她回答前不得不想想, “我没别人可找。唔,有一个,但他提出的价格太高。而且你今天证明了你肯定能保护好我。我特别相信你能把我平安带到韦科。”她停下来,不知该不该再说点其他的,“对了,还有个原因,听起来也许很奇怪,你看起来有点……有点面熟。”“见过面我忘不了,小姐。”“哦,我不是说我们见过面。如果见过面我当然也能记起来。我想是因为你这双眼睛。”要是她说他这双眼睛有多么令她快慰,他会当真认为她疯了。她自己都还弄不明白,因此并未提及。相反她说道,“可能是孩提时候我就信任过长你这种眼睛的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由于某种原因,你让我有种安全感。说实话,我一直没有安全感,真正意义上的安全感,自从我……我同我父亲分开之后。”他一言不发,站起来,走到门边,打开门,“我不会带你去德克萨斯的。”她的心一沉。她只担心过不敢来请求他,却没想过他会拒绝,“但是——但是我会付你钱的。”“我并不受人雇。”“但——你打算带个死人去威奇塔拿钱。”他看起来乐了,“我只不过到牛顿去要路过威奇塔而已。”“哦,”她说道,“我没料到你准备留在堪萨斯。”“我不会。”“那么——”“答案是不行。我不是个保姆。”“我并非全然无助,”考特尼有点恼火起来,但他怀疑的目光止住了她,“我会另找个人带我去。”她倔强地说道。
“我不认为那样可行。你会丢了性命的。”跟萨拉说的简直一模一样,考特尼更加恼火了,“我后悔不该来打搅你,钱多斯先生。”她故意尖刻地说了句,随后昂首阔步地走出他的房间。
威奇塔往北二十五英里,牛顿继阿比林之后正在成为堪萨斯州的运牛中心。与前者一样乌七八糟的牛顿镇大概只会热闹一个季节,因为威奇塔早已准备好要承接下个季节的运牛事务了。
在铁轨南边,有块叫海德公园的地方,所有的舞厅、酒店和妓院都集中在那儿。赶牛队来的牛仔们经常到镇上来,一天到晚寻衅滋事。枪战司空见惯。拳战——都为些芥末小事——更是习以为常。
赶牛季节这种情况很正常,牛仔们把牛赶到目的地,然后拿到钱,多数不出几天便花个精光。
骑马经过海德公园时,钱多斯发现这里的牛仔们没什么两样。口袋一空,有些人就会重返德克萨斯,有些人会继续游荡到其他镇子去。某个往南去的甚至可能会在罗克里歇歇脚,考特尼·哈特说不定会求他带她去德克萨斯。
钱多斯的心思从不溢于言表,但此刻也不由得皱起眉头来。想想年轻的考特尼·哈特同这些对女人如饥似渴的牛仔们中的某一个单独走在大草原上,心里可真不是滋味。他对自己居然放心不下更感不快。傻乎乎的东部女人。从她那次命悬他手的四年来,什么也没学会。她仍就连一点求生的本领都没有。
钱多斯在塔特尔的酒店前收住缰,但没有下马。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小团头发,这是揪住考特尼的头后脱落缠在他手上的长长的一缕头发,四年来他一直带在身边。
他当时并不知她的名字,但没多久他去罗克里探视他的猫咪眼的状况时便搞清楚了。猫咪眼是他心目中她的代号,即使他得知她的姓名后也还这么叫。这些年钱多斯不时地想起她。
当然,他从未想像到她现在的模样。在他头脑中,她的模样一直是比他妹妹遇害时大不了多少的那个惊恐万状的小姑娘。可眼下那模样变了,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一个美貌动人的女人——还是那么傻,或许更傻了。她那么倔强地一心要到德克萨斯去。他很容易想像到她惨遭强暴,然后被一枪打死,而且他知道他的想像并非凭空乱想。
钱多斯下了马,把他坐下的花斑马拴在塔特尔酒店前。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头发团。接着,他有点厌恶地随手一仍,看着它在那条布满灰尘的街道上一蹦一蹦地被风吹出几英尺外。
他走进酒店,发现尽管还是中午,却至少已有二十来人散布在吧台和桌子周围。甚至还有一对坦胸露臂的小姐。一个赌博老手在桌上玩着扑克游戏。镇上的警察局长坐在屋子的另一头,同六个伙伴一起在大呼小叫地喝酒。三个牛仔正围绕那两个妓女兴致勃勃地争论着。两个相貌吓人的汉子坐在一只角落里慢悠悠地喝酒。
“戴尔·特拉斯克来过吧?”钱多斯要酒时问那个吧台服务员。
“没找对人,先生。嗨,威尔,你认识一个叫戴尔·特拉斯克的吗?”服务员对他的一个常客叫道。
“恐怕不认识。”威尔回答。
“他过去常跟韦德·史密斯和勒鲁瓦·柯利在一块儿。”钱多斯补充道。
“史密斯我认识。听说他在德克萨斯的巴黎与某个女人同居过。另外两个?”那人耸耸肩。
钱多斯喝下一口威士忌。至少有了点音讯,尽管只是传闻。实际上也是在酒店里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钱多斯才得知特拉斯克要到牛顿来的。毕竟,从他听说史密斯因谋杀而在圣安东尼奥被通缉后,已经两年全无他的消息了。钱多斯追踪勒鲁瓦·柯利到了新墨西哥的一个小镇,甚至无须他自己来挑起争端。柯利是个十足的肇事分子。他洋洋自得于炫耀自己的快枪,与钱多斯一交火便送了命。
钱多斯辨认不出戴尔·特拉斯克,因为他只掌握了个概貌:棕色头发,棕色眼睛,个子不高,年近三十。这些两个牛仔与角落里的一个枪手都能对上号。但戴尔·特拉斯克有个显著的特征,他的左手少了根手指。
钱多斯又要了份威士忌,“特拉斯克来后,告诉他钱多斯在找他。”“钱多斯?没问题,先生。你朋友?”“不是。”无须赘言。没什么比听说某个素不相识的人在找自己更能激怒一个枪手的了。钱多斯用同样的招法找到了那个做过牛仔、多半时候是流浪汉的辛辛纳蒂。他希望也能把特拉斯克引出来,这人就跟史密斯一样,四年来一直在设法东躲西藏。
为确保无误,钱多斯侧目细看那三个特征与特拉斯克很接近的人。每个人的手指都完好无缺。
“你到底在看什么,先生?”此刻独自坐在桌旁的牛仔说道。他的两个朋友刚刚起身,同那两个妓女一道上楼去了。那场争论他显然告输,因此被迫坐在那儿,等其中一个妓女回来。他对此颇为不乐。
钱多斯没理他。一个人急于寻衅时,没什么能使他平静下来。
牛仔站起来,抓住钱多斯的肩膀,把他转过来,“狗娘养的,我问你一个——” 钱多斯对着他的裆部狠踢一脚,那家伙腿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双手紧捂着伤处,脸色煞白。那牛仔跪地时,钱多斯拔出了枪。
换别人可能会掏枪便打,但钱多斯并非以杀人为乐。他只是把枪对着他,以备迫不得已。
镇上的警察局长麦克拉斯基一出事便站了起来,但没去干涉。他与他的前任不是一个类型,那人曾试图驯服牛顿。很快那个陌生人的蓝眼睛盯上了警察局长。意思很清楚。此人不可小视。此外,你也不能与一个端着枪的陌生人针锋相对。
另外两个牛仔从楼梯上一步步蹭上前扶起他们的朋友,摊开双手示意和解,“别动怒,先生。布基脑子不清醒。我们没看好他,但他不会再惹麻烦了。”“我他妈的的——”那个牛仔把布基从地上拖起来,胳膊肘在他腰上捅了一下,“少放p!趁早闭上你的臭嘴。没一脚踢死你算你走运了!”“我几小时后还到镇里来,”钱多斯告诉他们,“如果你们的朋友还想再玩的话。”“不,先生!我们马上把布基带回营地去,要是他还迷迷瞪瞪,我们会让他清醒清醒。你不会再见到他了。”那可保不准,但钱多斯没再深究。离开牛顿前,他必须时刻保持警觉。
钱多斯枪一放进皮套,屋子里又喧闹起来。警察局长坐下来,长舒一口气;扑克游戏也继续进行。这种小打小闹不值得评头品足。在牛顿不见点血是激不起兴奋的。
钱多斯几分钟后也离开了塔特尔的酒店。他还要去另外几家酒店,还有舞厅和妓院找找特拉斯克。后者说不定也会占用他本人一些时间,从离开德克萨斯后,他便没同女人一起待过,与他妈的的穿着睡衣的考特尼·哈特不期而遇算是没管用。
想着她时,他又看见灰尘中那团头发,离他随手一扔的地方有几码远。正看着,一阵微风把它吹了回来。离他的脚几英寸处不动了。他的最初反应是想一脚踏上去,免得风又把它吹走。钱多斯捡起那团头发,又放回自己的马甲口袋里。
礼拜天一早,虔诚恭顺的人们去教堂做礼拜时,里德·泰勒坐在他的客厅兼办公室里,他在其酒店上头为自己保留了两个房间,这是其中之一。他把椅子摆在窗户边,椅子旁放了一堆廉价纸皮小说1。
他对那些离奇冒险的故事分外着迷。内德·邦特兰一度是他最喜欢的作家,但最近布法罗·比尔的朋友普伦蒂斯·英格拉哈姆写的有关比尔的传奇故事又占了上风。里德也很喜欢布法罗·比尔本人写的小说,但他自始至终喜爱的还是那本《塞思·琼斯》,又叫《西线之俘》,作者是爱德华·西尔维斯特·埃利斯。那本书是比德尔和亚当出版的第一部专以西部荒野为背景的廉价纸皮小说。
里德正全神贯注于奥尔·库米斯写的那本《鲍伊·奈弗·本,大西北的小猎手》,这是他第五遍看了,这时,埃利·梅从他的卧室里扭了出来,故意大声打个哈欠让他分散注意力。但那并不足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那天早上对她没多少遮掩的身体毫无兴趣,因为前晚已经美美地享用过了。
“你该叫醒我,宝贝,”埃利·梅嗓子有点发哑,她走到里德身后,双臂垂下搂住他的脖子,“我以为我们要在床上乐它一整天呢。”1 这种小说内容恐怖怪诞,价格低廉,最初每本只售10美分。
“你以为错了,”里德心不在焉地咕哝着, “回你自己房间去——那才是个乖姑娘。”他拍拍她的手,甚至懒得抬头看她。埃利·梅恼怒地噘起嘴。她长得漂亮,身材不错,而且她喜欢男人,喜欢得发疯。这方面同她一起在里德酒店里工作的另外一个姑娘多拉也是不甘落后。但里德不准她们陪任何顾客。他甚至雇用了一个特别下流的枪手来严格他立的规矩,谁也别想耍什么鬼把戏。那枪手格斯·麦克斯韦尔是去年路过镇子时被留下的,对里德是唯命是从。
里德把这两个姑娘都看作他的私货。如果他一时想同哪个姑娘上床,而那姑娘却让他迟迟等候的话,他便会大发雷霆。问题是因为他要同时应付两个,以致两个都嫌不够。埃利·梅和多拉曾是好朋友,现在却成了冤家对头,因为里德是她们俩能得到的唯一的男人。
埃利·梅甚至希望考特尼·哈特嫁给里德。也许那时他会放她和多拉走,正如她们所愿。他威胁过她们不许离开,她俩没一个愿以身试威。他说过要把她俩带到威奇塔去,也许在那儿情况会有所不同,埃利·梅但愿如此。如果事情仍无好转,至少那儿还有个警察局长,她们可去诉诉苦。在罗克里这里,没人会相信里德是个恶霸,因为他开的酒店干净、体面,且他本人颇受尊重。
“你知道你问题出在哪儿吗,里德?”埃利·梅十分不满地说道,“你只对三件东西真感兴趣——钱,这些乱七八糟的廉价纸皮小说,还有对街那个小妖精。我奇怪你怎么不陪那位假正经小姐去教堂呢,那样你还可以骗顿午饭。当然,你要是在教堂里露面,教士大人都会大吃一惊。那可怜的家伙说不定还会一下子跌翻在地。”她的嘲讽等于对牛弹琴,里德根本没听。埃利·梅气冲冲地转身离开。她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刚才说到的那位小姐正好在窗下街上。埃利·梅笑笑,两眼不怀好意地闪闪。
“喂,不知陪考特尼小姐从教堂回家的那家伙是谁呀?”她语调拖得老长。
里德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将埃利·梅从窗边推开,好让自己看清楚些。接着他使劲把窗帘拉上,扭头怒视埃利·梅。
“我两巴掌打死你这蠢东西!”他暴跳如雷地说道,“那是皮尔斯·凯茨,又不是不认识!”“哦,那是皮尔斯吗?”她故作天真地问。
“滚!”“没问题,宝贝。”她得意地笑着。能见到里德难受,哪怕只一会儿,惹恼了他也值得。他随心所欲惯了,以致一有不顺心的事他便受不了。考特尼·哈特也是他梦寐以求的,虽然她还没有投入他的怀抱,但他坚信最终她会的。他已经把她看作己有了。不过埃利·梅倒希望这小姑娘会给他一枪。杀杀里德·泰勒的威风对他有好处。
“考特尼!”她停了下来,看见里德·泰勒过街朝她走来,叹了一声,真不走运。再有几码远她就安全进入旅馆了。
马蒂和皮尔斯也停了下来,但考特尼满脸痛苦地点头示意他们走开,自己等里德过来。实际上,她注意到,里德肯定是一看见她就冲出了酒店,因为他没来得及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就出来了,这对一个无时不以自己的穿戴为荣的人来说,实在不多见。
他的一头梳妆也大失水准。一头黄发乱蓬蓬的,而且连胡子也没刮。不过,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并不影响他英俊的长像。考特尼简直怀疑有没有什么能令他那副外表失色。两只深绿色的眼睛的完美组合,鹰喙似的鼻子,还有那令人销魂的笑靥。他身高块大,体格粗壮——强壮如牛。看到里德常让她想起强劲有力。
他是个赢家,一个非常成功的男人。是的,强壮如牛。
有时,考特尼不知被他的缺点左右自己对他的感觉,是不是有点失常。但那些缺点的确让她难以忍受。他是她见过的最顽固不化、刚愎自用的人。她就是不喜欢他。不过,那些并没有在她转头看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考特尼从小受的教养使她不致如此。
“早上好,里德。”他开门见山,“上次在汉德利商店出事后,你一直没见我。”“是的,我不想见你。”“你那么难受吗?”“嗯,当然难受。
她的确是很难受,但另一个原因是她正忙于找个人带她到德克萨斯去。她已收好行装随时准备出发。伯尼·比克斯勒有一辆马车和一匹壮马要卖。她就差一个护送人。
只有汉德利商店里的事故可以当个借口来打发里德。一句简单的“我不想见你”对里德并不起作用。
“格斯跟我讲起那件事时我简直不敢相信。直到那天晚上我才从威奇塔回来。”里德对她说道,“有钱德勒那小子在场,真是太幸运不过了。”“钱多斯。”考特尼轻声更正。
“什么?对,唔,都一样。我本想感谢他帮了你,但他第二天早上走得太早了——那也许是件好事。那家伙丁点儿事就急着掏枪。”考特尼明白他这话所指。那天折腾了半夜后,第二天早上她起得很晚,没见到第二起冲突。似乎是吉姆·沃德的朋友在旅馆前面找钱多斯的麻烦。据老查利讲,那家伙还没回过神,钱多斯已经闪电般地拔出了枪。但枪手钱多斯只是打伤了他拿枪的手。钱多斯并未打死他。过后,钱多斯把那人捆绑起来,取回吉姆·沃德的尸体,拖着一死一活两个人骑马离开了罗克里。
“怎么着也不用你来替我谢他,里德。”考特尼说道,“我想亲自谢他,但他并不需要感谢。”“我只是希望我当时能在那儿帮你,宝贝。”里德热情地回答道。接着,换了一副口气,他用同样热情的口吻说道: “但我这趟跑得成功极了。我在布法罗城黄金地段搞到一块地。告诉我这事的那小子说的没错。得感谢那条铁路,就在那群贩卖威士忌的老手们的老巢周围,又一个城镇一夜之间已经拔地而起。他们根据附近守备部队司令官的名字,把它重命名为道奇城。”“又一座牛市镇在兴建?”考特尼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不再惊奇里德那种一味偏执、自以为是,“那么你准备迁到那儿去,而不是威奇塔?”“不。我会找个人来替我经营道奇的酒店。按我的计划,仍就把家安在威奇塔。”“你真是雄心勃勃。干嘛不把罗克里的这块地方也保留下来,不拆掉不行吗?”“我也那样考虑过。要是你认为这方案不错——”“别,里德。”考特尼赶紧打断他,欲哭无泪。这人脸皮真厚,几句嘲讽根本刺不透,“你怎么决定与我毫不相干。”“当然相干。”“不,不相干,”她坚决地说,接着又补充道,“还是让你知道的好,我已经决定要离开罗克里了。”“离开?你什么意思?当然,你想回东部,我也不能责怪你。我在罗克里投下股本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你。但你实在没任何必要回东部,宝贝。萨拉告诉过我——”“我可不管萨拉告诉过你什么。”对他那副狂妄自大的态度,考特尼也抬高了嗓音,“而且我去哪里根本用不着你来c心。”“当然要c心。”上帝,他简直令她想大叫几声,但是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他从来就听不得别人说不。她直言不讳地拒绝与他结婚,被他轻描淡写地置之不理。这种人该怎样对付才好?“里德,我得走了。马蒂和皮尔斯在家里等我。”“让他们等吧,”他眉头一皱,说道, “听我说,考特尼,对于你要离开这个问题,我完全不能允许你——”“你不能允许?”她倒吸一口凉气。
“哦,我并不就是那个意思。”他试图让她平静下来。老天,她双目闪烁时那样子真来劲儿。这种状况太少有了。可一旦发生,没别的女人比她更令里德欲火中烧,“大约两周后我就把股本抽出来,而且我想我们可以先结婚。”“不行。”“宝贝,这儿到威奇塔有好长一段路,正好可以继续向你求婚。”“很好。”他眉皱得更厉害了,“为什么不嫁给我,你从未给过我一个好理由。哦,我知道,你说你不爱我——”“哦,你听我说过多次了?”“宝贝,你会学着爱我的,”他向她断言,酒窝又露了出来,“我也会随你改变的。”“我并不想要你随我改变,里德,我——”她遭到他突如其来的一吻,没做出任何自损尊严的反抗。这吻本身并不令人反感。里德对接吻一事十分在行。但这只激起了她的愤怒。如此无礼,她真想煽他两耳光。但他俩这种场景已经够糟的了,不能再火上浇油。
他松开她,她往后退了几步,“再见,里德。”“我们会结成一对的,考特尼。”她从他身过走过时,他说那些话听起来倒像是个威胁,考特尼没理会。也许她该推迟几天,等里德去威奇塔后再动身。她倒不真认为里德会竭力阻止她,但只要里德在场,没人知道会出什么岔子。
她正想得出神,差点和那个枪手撞个满怀。实际上,是他伸手拦住了她,两人才没撞到一起。他站在旅馆的人口处,挡住了门道。她怎么没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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