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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楔子
明月夜,短松岗。
朔风吹过,松梢上的雪花扑簌簌往下悼,冰棱相击,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奏出轻灵的乐声。
王小二眼巴巴地盯着身边的那个新添的土包,心想这位今天下午入住的芳邻会不会与他个性相契,能够在地做一双连理枝。
其实王小二会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
谁叫他家穷嘛!
想让家里再伐个女子来与他成冥婚是不可能的了,眼见着他在生时一个人孤独终老也就罢了,做鬼做了这么多年了娶媳妇的夙愿还未了,怨念快赶上自家在生的小弟王老五了,当然盼望天下掉下大馅饼,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说,小二,你就别指望了!你没见今天送她上来的那些个人,两个大男人抬一副薄木棺材都抬得弯腰驼背的,就算是个母的,说不定是头猪呢?
隔壁斜前方再过去五米左右的位置上,老邻居阿吊不屑地这样说道。
为了表达自己的不屑,他还特地伸了伸一尺来长的舌头,以示强调。
我警告你阿吊,做出这副鬼样子吓到人家不敢出来的话,我就跟你没完!
为了老婆,拼了!
王小二捋了捋袖子,露出自己细柴一样的手臂,龇着牙以示威胁。
切,饿死鬼也想学人做拼命三郎,你弟今天下午烧的香有送足够哦?
阿吊——五十年前在生死簿上报到现在依然没找到替身的某只吊死鬼,继续吐着他那红红的舌头,表达自己的强烈蔑视。
呜哇——!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好怕怕!
就在这两个老邻居几欲为新邻反目,各自做出最可怕的鬼相之际,天外飞来的洪亮哭声差点没让阿吊咬着了自己的舌头,王小二更是一个p股墩子就坐到雪地上了。
暂时停止斗牛的两只老鬼愕然回过头去,今天下午在这小小乱坟岗上新添的那个土包子上,一抹淡淡的白气冒了出来——这是新死的鬼开始显形的征兆,而且新鬼还不懂术法变化之前,显形多半是以自己刚死的形态出现,让人一见而知他的死因——那白气只比人受冻时呵出来的白雾浓…点,渐渐聚形,出现了一个个头顶多到王小二大腿,四肢肥短,脸孔圆圆、鼻孔圆圆、眼睛圆圆的小圆球儿,白白胖胖的样子,蛮可爱的,就是脸被雪地映得有点青,如果撇开他青中带腻的脸色不谈,这小鬼——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小鬼,要是在人间,应该算是人见人爱的小胖娃儿,每个人见到他那白嫩的小脸都想上前捏一把。
哈,小二,你赚到了,人家这里头埋的可是一人一小,还买一送一咧,也省得你这夭寿样的没有传后人。就饿死鬼这种营养不良的排骨身形,说不定还留不下种咧!
阿吊幸灾乐祸地取笑王小二之前的春心荡漾。
呃……这个……
王小二也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击。
如果这位芳邻已经是孩子他妈了,撇开她现世有老公是不是还能和自己做一对鬼夫妻的问题不谈,万一芳邻的年纪要是个三、四十岁老蚌生珠类型的那可怎么办?
虽然说算上他死去的日子,今年他的冥寿怎么说也有四十了,但毕竟从外表到内心还是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啊!他个要娶个鬼老太婆当老婆!
王小二悄悄地退步,躲到阿吊身后,祈祷刚刚那只新鬼忙着适应身分,没听到自己之前的叫嚣。
小元乖不哭,阿爹在这里。
轻柔的声言安抚过那哭得着实吵耳的小鬼过后,另一抹淡青色的白气相继冒出坟头,看上去是一张年轻的,清清秀秀的脸,黑亮的长发还濡湿着,脸上同那小鬼一样白中带青的颜色,再往下……平的,湿淋淋的青袍衣襟裹着他扁扁平平的瘦弱身躯,叫人想产生一丝遐想的空间都无。
是掉到水里冻死的。
阿吊偷偷跟老邻居确认新来的那个的死因。
还好不是溺死时,不然以后就要跟你抢让替身是上吊还是投河了。
王小二心不在焉的回道,心里哀悼自己还没来得及产生就已经彻底宣告消亡的恋情。
竟然是个男人……男人……
对了,到底是谁制定的这替死鬼制度啊?凡上吊或是投河的,必得找到替死之人,才能转世投胎。
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估计在还没来得及溺死之前,已经叫冰寒的水温夺去了性命,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两位兄台有礼,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似乎是有点茫然地回想自己的处境,那个青年把圆滚滚的哭声炸弹安抚好后看向这边,大概还没想清楚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喔,你这话问我就对了!这里是y世的殷洪镇鬼元村西松里,你已经死了被埋在这边所以才会在这里出现,另外我们这里的里长是我,这里人口简单,我,王小二,还有一个爱喝酒的老鬼……啊,他现在不在,八成是又去紫云观找那边的道长喝酒了。另外还有就是前天刚刚被迁出去常常会回来探探老朋友的白秀才,就差不多是这么多人吧。
阿吊立刻鼓动自己的如簧巧舌——没办法,他舌头最长嘛,向新来的介绍这里的情况,顺便摆明自己的老大身分。
却不想,那青年闻言脸色大变,黯然了半晌,在王小二与阿吊以为他打算再次寻死以逃避现实之际,他终于吁出了一口长长的气,仰望着两斜的明月,喃喃道:却不料结局会是如此!唉,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凤辰,我不怨你,可是你怎么忍心连小元都害了,下此毒手?
……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王小二在阿吊背后捅了捅他的背脊,没办法啦,他家穷,没钱上学是自然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如果白秀才还在,也许跟他比较有共同语言。
看这青年斯斯文文,人长得秀气,说话也文绉绉的,八成是个读书人。阿吊看看他再看看紧巴在他身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小胖墩儿,不由得泄气了。
又是一个穷酸的,唉,以后想指望着从他那边分享香火看来是不可能了。
只盼他们两个被鬼鬼祟祟埋在一个棺材里,还算是来路得正的死鬼,不然连给他们上个香的人都没,以后岂不是要从他这里抢食?
还带着个小的,紫云观那边的救济越来越显得僧多粥少了……
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鬼途茫茫啊!
殊途·第一章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会到了这里?
这基本上是每一个人……呃,一只鬼最初发现自己以另一种物质形式存在时,必会一搓三折、再三吟咏的桥段。
可是这只新鬼不然。
很多时候,他只是茫然地坐着发呆,茫然地坐着思考,茫然地……给周围所有人……呃,鬼带来茫然。
除了偶尔在他嘴里听到反复念叨的凤辰之外,这新鬼对身周的事毫无了解的意愿,为人也意外的沉默。
喂,凤辰是不是你生前的债主?还是欠了你很多钱?要不,是你情人?老婆?相好的?
王小二首先茫然的是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地凑过来,他这种大龄未婚青年对八卦绯闻可是最喜欢听了。可是那新鬼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又像是心事被人道破,反而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不开口了。
切,不说就不说,凤辰,听起来就像个红姑的名字,八成是你相好的你又没钱嫖她……
没好气地这样嘀咕着,却被那新鬼用一种很惶然的目光看过来,然后,极清亮的声音低低地说:你别这样乱叫他的名讳……是要杀头的。
那新鬼倒有一把很好听的嗓音,低低的,清亮却柔和,就像清泉流过山涧,叫人情不自禁会想听他说话。
哼,你叫得,我叫不得?
不过看看这个说要被杀头的也的确真的死了,多少还是有点毛毛的,不知道这个凤辰是什么大人物!算了,不提就不提,很多人无心得咎就是因为嘴贱。他王小二是最明白这一点的,也最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啦——不过,着当然不代表他对这新鬼的好奇会有所收敛。
你叫什么名字?原来是干什么的啊?
……
这次那只新鬼又沉默了好一阵子,在他以为那个人又陷入失心疯般地去念凤辰名字的魔障而不理他之后,却听到那新鬼低低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左静言。我原来是……教书的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提起教书先生这个身分时,他好像非常羞赧的样子,然后,就又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呆呆出神不说话了。
呃,他都已经来这里一天了,怎么还不见黑白无常过来?
被冷落的王小二不乐意了,就算是见了鬼又怎么样嘛,现在他自己也是鬼啊:鬼跟鬼有什么好见外的?
更别提他还带了只胖嘟嘟的鬼宝宝来。那小鬼一饿就哭,已经抢了他好多香火食粮。真难得他家小弟昨天下午才过来一趟,他好不容易才得了一顿大餐舍不得吃,存起来慢慢省着,结果全填进了那小鬼圆鼓鼓的肚子。
要不是他好歹也痴长二十年——他死也下要把冥寿那二十年也加上去,不好意思在众鬼目睽睽下和…个只知道饿了就哭着要吃的小鬼头打架……
为什么他是饿死鬼而不是饱死鬼!?
王小二恨恨地望着那个已经不那么怕生了,甚至敢抓着阿吊的长舌头荡秋千的小鬼,悄悄比了比他过分肥胖的r胳膊和自己麻秆一样的手臂——那小鬼生前吃得一定很好!所以才白白胖胖,手臂都是一节节莲藕似的,肥嫩嫩的让他想起供桌上的r猪……吸,口水要流下来了。
你又想吃我!坏坏!
奶声奶气的指控,是那个小鬼已经透过他半透明的形体看出了他脑子里浮现出食物内容,秋千也不玩了,怕怕地往他那自称是教书先生的爹爹怀里缩了缩,却又露出一双精灵的大眼睛偷偷向外看。
面对死亡,小孩子的想法可没有大人这么恐惧,他只是觉得自己被冷得受不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之后,再醒过来,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看到两个陌生的、怪模怪样的叔叔。一开始他还有点害怕,可是后来发现这两个叔叔都只是看起来凶恶而已,那个瘦瘦的,脸色蜡黄的叔叔一听到他哭就会头痛,然后一边叹着气一边用他那麻秆一样的手把白白的、有淡淡香气的东西往他嘴里填,而另一个舌头长长的叔叔就更不可怕了。小鬼发现他把长舌头收起来之后,其实整个人长得还蛮好看的,甚至比自己的爹爹还好看上几分。
不过相同的是他们都没有腿,坐在雪拱起的小土包上,也好像飘浮在空中一样,而且随着天空亮度的增加,形体更加淡薄,简直快成透明的了。
小二你别吓他了!小元这么可爱……小孩子就是要吃得胖胖的才好玩。这么说着的阿吊又伸出禄山之爪去捏人家肥嘟嘟r宝宝的胖脸颊,真难得小孩子胖还这么好看的,玉雪团子似的,柔软又有弹性的手感真叫人爱不释手。再看一眼眼中快冒出火来的饿死鬼,对比之下还真是南北两极的差距。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只新鬼一直被没勾魂使带走,不由得让他沉了心。
按冥府的惯例,如是寿数到了尽头,那么你不来找鬼,鬼也会去找你,所谓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具体执行这项任务的鬼差就是黑白无常。但如果人是枉死,未尽寿而夭折的,则要看他对生的留恋,或是说对人世的怨恨有多深了。
如果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的枉死鬼,多半是守在自己的尸体旁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形体肿胀、腐化、出水、变形,如果因为太过巨大的打击而不能再依附于自己的朽骨之上的话,就会变成飘荡天地间的一缕孤魂,直到真正寿数尽头的那天,才能被鬼府收容。还有就是像饿死鬼这样,多年夙愿未了——还真是少见有把娶老婆当成毕生志愿,并因此含恨到二十几年不能转化,获得解脱去转世投胎的……
再有,就是像他这种,因为自行了断生命而投环、或是投河的人了。上天要叫他们把死的罪孽转移到下一个人身上才能化解,也就是所谓的找替身,替死鬼。如果没能做到这一条,消不去生死簿上的自杀记录,他是永远都不可能超脱孽障获得转世。而就算找了替死鬼转世,他也势必要在下一世背负上害死人的罪责,接受天罚,终其一生都受尽苦楚。
再说他胖我就吃了他!
可怜他王小二从小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细瘦的胳膊和排骨的身形一向是他的招牌。看到这个小鬼……这个小鬼……呜,让他想起隔壁阿毛的幸福了。家境相对较好的阿毛娘也是个壮硕的妇人,居然可以让儿子吃奶吃到三岁,小时候他就咬着手指头看阿毛一脸幸福地把嘴凑上娘亲那雪白的乃子上,随着他一吸一吮,那雪白粉嫩的茹房也一颤一颤的,那是他对女人最早的记忆。
关于这点,阿吊唾弃至极的说辞是:靠,光从这一点看,你小子从小就是个色中饿鬼,根本不可能有修成饱死鬼的一天!而且,三岁的小孩子应该没有记忆吧!?
也正是由于从小就吃不饱,他对胖、r、吃这几个敏感关键字产生了极度仇视的条件反s。
你快点消去你的怨念投个好胎吧!我都死了五十年了,多少也认识些鬼差,可以帮你一把。
看着王小二愤怒,蜕化、变形,变成只剩一张大嘴张口欲择人而噬的饿死鬼形象,阿吊抢先一步把肥嘟嘟的小鬼挡在身后,淡淡地说道。
你以为我不投胎是为什么啊?你都已经死了五十年了,还忍不下心、下得了手去找替死鬼,我不和你吵嘴你这日子怎么过?
王小二愤怒,没事男人长这么漂亮干嘛!?当初还以为阿吊是女人,刚死的峙候还努力地去献殷勤,把自己仅有的一口香火都要给他先享受什么的。后来彻底认清了这只死鬼的本质后还被他取笑了整整十年!
更何况,一般来说,不都是女人受不了婆婆的虐待自行投环上吊的么?他一个大男人学别人女人当什么吊死鬼!说出去都不嫌丢人!?
哇,好厉害好厉害,你们比城西变戏法的白胡子老爷爷还厉害!
卖力的鼓掌声打破了两只老鬼各自鬼目怒瞪、僵执不下的局面,那浑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笑得可开心了,就连嘴里小小的r牙也都全露了出来,参差不齐地展现在众人眼前,完全破坏掉鬼所营造出来的恐怖气氛。
由此可见,像他这样的小鬼再多增加几个,没准可以营造出阎王一向努力想为冥府打造的亲和形象,说不定还能消除世人对鬼的偏见。
不过……
一想到这胖嘟嘟的小鬼蹦蹦跳跳着去勾魂的形象,一向冷峻如阿吊,也禁不住自额上冒出一滴冷汗。
古咕咕——
打打闹闹,一时间忘了注意时辰,远远处传来不知哪里的j鸣声。
雄j一唱天下白,却也是他们鬼族最畏惧的时刻。
做人时所咏背的一日之计在于晨,本应是生活的开始,睁开眼来可以看得到自己所爱的家人、爱侣、所挂念的人,最开心最欢喜的一刻,现在却成了分别的催命鬼符。
阿吊与王小二立刻化回两道白烟钻回自己的坟里去,生怕清晨初起,那代表着天下间最正气、至阳至刚的阳光照s到自己身上——别说他们这种没多少法力的怨鬼,连鬼差都抵挡不住呢。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这西松里对鬼来说环境相对好。因为y寒,所以哪怕是夏季,一天能晒到太阳的时辰也不过半天,如是个生前就极有灵性的,要在这里修成鬼仙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对鬼来说,这算是相对好的地利条件,不过地x的风水格局不佳就是了。
以王小二这种粗心大意又没记性的鬼来说,能活到现在而没有化于无形,也是托这里y气极盛,光照甚少的福。
哎呀……那老鬼又是天亮不回来,八成又喝醉了。
钻回自己的所属地x之前,阿吊还记得清点一下麾下大将。
不过不管了,那牛鼻子道士会想办法镇住老鬼的元魄的,大不了把他罩到道家老祖的神坛下。
哇,为什么你这小鬼也跟到我这边来了!?
眼见那两只新鬼还不知道阳光的厉害,王小二顺手一捞,现在才注意到自己把那个胖娃儿带回自己的家里,不由得抱头哀哀痛哭,他……他好容易才从牙缝里省下、偷藏在壁角的一点香火食粮啊!
凤辰……
细不可闻的一声儿,那只茫然却坚持的新鬼被周围突然变得炙热的空气缩成小小的一团,终于也不得不回归y暗的地下,阳光初起,一道金光追着见到它还敢不早早遁形的鬼物正正照s下来,却好像触碰到浅埋在地表下的什么,阳光反折,突地在这坟场扬起一片闪耀的霞光幻彩,但很快就消融淡化。'制作'
无人的旷野,一切归于沉寂。
一队衣甲鲜明的卫兵,护送者…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急急地行驶在官道上。
车前挂着琉璃所制的球状灯笼,小巧玲珑却设计精巧的灯笼即便在疾驶中仍不受风的影响,把在其中跳跃的烛光透过琉璃球折s出来,光华夺目,似一颗小小的夜明珠。
连夜奔出城来的马车已经南下行驶了近一夜,天色微明,那灯的光芒才没这么显了,映在雪地里,仍是一个发出微微黄光的水晶球。
明亮的光线把一切色彩回归原状,这才能看清车厢挂帘是皇族才能使用的明黄颜色,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显得无比鲜明耀眼,护送的卫兵经过一夜奔劳,虽然人人脸上均有疲惫之色,却无人敢有怨言——皇家威仪向来如是。
不过,要是有人敢揭开那明黄的厚厚车帘,看到里面人现时的举动,没准会让他们感觉自己如此尽心尽力地维护皇家威仪到底有没有价值。
宽敞得可以容两人摊手摊脚平躺的车厢内,厚重的门帘挡去了外面的寒气,隔绝了众人的视线。铺满整个车厢地面的紫色厚毯把声音吸得一丝儿也没有,高起可坐可卧的软榻上,精巧的小几摆放着茶点、食盒和熏香。四角都点着暖炉的车厢内暖意融融,和冰天雪地的外间简直是两种季节、两个天地,可是内里的主人仍极不给面子地整个人蜷缩在轻软的棉被里,面青唇白,瑟瑟发抖。
车厢内,坐在旁边的另一个青年男子没好气地在那个人钻进去后,拱成一坨的被子外,找准了大概是p股的位置,重重地拍了拍,开口道:五弟,你也忒没出息!不就是杀了一、两个人嘛,犯得着吓成这样吗?想当年我随大哥征战南北时,沙场遍染碧血,死在手下的也不知道有几百几千个,也没见有什么好怕的。你这也算是我们轩辕家的皇子么?居然怕鬼!?
谁……谁说我怕了!我只是……只是……还没习惯。
被他这么一激,从被子里钻出个小小的头颅,涨红了面孔,叫嚣着回应他先前的蔑视。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可以用秀丽形容的小脸上,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服气的倔强,两道挺扬的剑眉削淡了他所应有的孩子气的柔弱,天生优秀的血统,外加后天养尊处优的调理让他皮肤肌理的细腻柔滑程度远异常人,一看就知道是贵族子弟。
再仔细打量,这少年和坐在他旁边取笑他的青年眉目间颇有几分相似,加上适才那青年叫他五弟,其中的血缘关系一眼而明。
只不过那青年多长了几岁,加上经历过沙场洗礼,脸上再无一丝稚气,端整俊秀到可称为范本的脸上,只一个瞪视那凌厉眼神所带来的王者气势就叫人两股颤颤。不过现在那眼中满是无奈和宠溺,骂自家弟弟的口气也是哄劝多过责备。
哼!一个小小的贱民,顶多也不过就当了几年你的老师,居然胆大包天到敢玷污我皇家清誉,教书教到皇子的床上来了,没把他凌迟已经太轻了!
年长的青年提起此事就恨得咬牙切卤,恨不得把那男人的尸体从坟里挖出来再鞭尸三百。他带着凌厉表情在几上重重一拍,把探头出来的少年又吓得缩了回去。
二皇兄,不要……
虚弱地坚持着自己的立场,可是却有太多不上台面的话说不出口。
到底那小小少年——轩辕凤辰年纪还小,尽管出生皇家,却还没能把一个人的性命视若等闲。
而且,现在一闭上眼就看到那湿淋淋被冻得发青的面容在眼前晃,要是被凌迟……一想到他全身一块r一块r掉下来血淋淋的样子,轩辕凤辰这下不止害怕了,简直控制不住地想干呕。
五弟,怎么?你到底是害怕、不忍,还是说……你心痛了?
那二皇兄,轩辕凤翔见自己太过激烈的反应吓到了自己的幼弟,忙又带着戏谑取笑的语气缓和一下气氛,不过在说及最后一个可能时,眼中y霾的光芒一闪而过,口气却断不是在说笑了。
不……不是!我们快走吧,我再也不要回来了!
这里有太多太多好的或是不好的回忆,但随着那先生——左静言的死,一切美好的事情都已经变成了悲伤可怕的回忆。
而且,他一直没敢跟自家二哥说实话,若不是他先去招惹那先生,也不会把事情弄至如此。
八年前,先皇驾崩,皇叔起兵夺权,打被从局势动荡不安的宫廷护送到这偏远的北疆之后,有一段时间他很茫然不知所措。面对茫茫的荒野和无尽的丛林,触目不见了自己熟悉的锦绣花花世界,也没有了可撒娇或依赖的亲人,少爷脾气发得尤其厉害,加上又是皇宫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小皇子,一时间成为了人人头痛的存在。弄到后来,他越想亲近人,人就越害怕并且远离着他,皇室的骄纵与皇家的威严,成为了依伴他身边的双刃剑,还不懂得这武器厉害的他因好玩而拿来伤人,却没想过也伤到了自己。
开头几年胡闹到宫里的太后看不下去了,密令这边的亲信要给小皇子找个老师,从根本上教导他知大体,守礼仪,不再做个野蛮无状的小皇子。
然后,那个有着一双清亮眼睛,笑起来总是很温和的左静言就出现在他面前。
那温文尔雅,耐心十足的左静言,对自幼失怙的他而言,是亦父、亦师、亦友的存在。
也曾经是少年心目中视为最重要的人,重要到只想让他眼里看着自己一个,重要到连老师的小儿子他也会妒忌的地步。
后来顺其自然发展成叫人难以启齿的关系,并不能全怪把持不住的左静言。
至少在惶惑不安的挣扎过后,当时自己心里是窃喜的——在终于和那个人有了身体切肤的联系后。
睁开眼看到他就在自己身边,一夜陪到天明。羞耻疼痛却也欢喜,在那之后是…段甜得空气里都可以淌出蜜汁的日子,因为那个人的眼光离不开自己,因为那个人比以往更倍加温柔的对待。
直到前来接他回宫的二皇兄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当事人不在乎,就把周围一切都忽视的浓情岁月。
是错了吗?是让皇族蒙羞的事。
可是错的人到底是他,还是自己?
那位先生教导他礼、义、廉、耻,却又甘愿为他犯下冒天下大不韪的罪。
不知廉耻!
当二皇兄的手指着先生的鼻子这样披头盖脸地骂,为什么站在他身边的自己,心里也会体验到那种难言的羞耻与害怕?
事情闹大了,无法收拾。
面对冷峻的皇兄与冰冷的皇室威仪,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和那先生的不伦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瞬间,只觉得往日的柔情蜜意都是毒药,让他一步步深陷而不自知。
那份肯回应他的柔情,是让他再也回不到皇宫的阻碍,那个人明知道这是不正常的感情,却没有以年长者的身分好好地加以引导。
错的是他!
这是皇兄说的。
找了个借口亲手把他自船上推下水,冷眼看着他在冰冷的水中呼救、挣扎……直到冰寒的水温夺取了他的性命,也没有伸出援手的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一不做二不休,把哭闹不已的小元也踢下水去,让他们父子永相聚,在起脚那一瞬间仍有些妒忌的心理。
他以前最看不习惯那小p孩仗着自己还小就拼命要独霸爹爹,哭闹着不肯给他分享了。明明给他吃得这么好、吃得这么肥,因为可爱,有这么多人都喜欢他、疼爱他,把他爹爹让给自己又不会少块r!
不过,即使在这一刻还想到的是这些,这说明自己对那个人的依恋已经这么深了么?
他悚然而惊。
幼时的皇家教育,皇室中人,对任何事物有了过分的感情都是致命弱点,被人抓住了,就是无可挽回的致命伤。
也许,太过习惯了他在自己身边的感觉,无法接受他变成一具没有呼吸没有生命的尸体。
所以才会在他死后仍感觉人就在身前。
再也挽不回!
害怕。
打从心底而起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要竭斯底里地发作,却又得在皇兄面前证明自己其实并不在乎。证明那个过错他的确醒悟了,并且顺当地把一切都推到从来不开口辩解,也再不会开口辩解的那人身上。
害怕。
害怕自己感情的曝露会成为他人攻击的目标,其实,说到底,自己也还不能完全明白对他的感情是对父亲一般的依赖依恋,还是如皇叔对丽妃一般,即便倾国也要求得美人一笑的执着。
但明显,这份感情比起皇叔来说更不正常。
连一向流连花丛的二皇兄,对男女情事——甚至祖父曾经爬灰、宠妃曾经出墙都一笑了之的二皇兄都无法接受。男人和男人,奇怪又羞耻得叫人说不出口的关系。他不肯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他焉能不怕?
据说,后来终于殉了葬的丽妃的怨魂还会出没在大殿,甚至还携伴坐上大殿数月的皇叔的身影,让母后很是困扰,所以特地重金礼聘了会法术的高人当国师。
在举国之后都信怪力乱神说的情况下,于是,心中惶惶然的思虑全部有了个归结。怕鬼,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别怕别怕,我们皇家一脉乃天人临世,背后自有神灵护佑。要是你还不放心,回去后我叫国师替你驱邪!管叫什么大鬼小鬼都被清得清洁溜溜。
到现在仍坚信自家幼弟是中了邪才会跟一个男人颠鸳倒凤,轩辕凤翔安抚性地拍拍从杀了人后,就因为怕见鬼而要求连夜撤离的弟弟,见他还是抖得坐不住,好笑地把他抱到自己的怀里。
这个打小就特别招人疼,也特别骄纵的弟弟啊,因为皇叔之乱,兄弟阔别了八年才能重回怀抱。不过现在大哥已经坐稳了江山,他应该又可以像从前…样,成为上至太后,下至宫人掌心中的宝。'出品'
虽然现在长大了些,可是在他眼中,这弟弟永远是那个奶声奶气地跟在自己身后娇唤二哥,抱抱!的小奶娃儿。所以小过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在c行品德上,却断不能容他行差踏错,让世人嘲笑唾骂。
那个男人……
轩辕凤翔温柔宠溺的慈爱目光自弟弟身上移开后,眸光转而深沉。
哼,算你死得及时,没有落在我手上!
否则我在让你活着受够罪之前不会让你这么轻松地死去,我会生剜你的眼让你再看不到凤辰,生割你的舌头让你叫不出他的名字,直到你有生一日不能从口中吐出有关凤辰的任何一个词,甚至怕到连惦都不敢再惦记我家小凤辰为止,再剖了你的心把你挫骨扬灰——这才算是干净了断地绝了孽障,永无后患!
左、静,言,你如真有怨成鬼,识相的也别来纠缠我皇室血脉,否则定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殊途·第二章
月黑风高夜,有道土雪夜捉鬼。
铺着黄幔布的香案上,烧着三柱高香,两支明晃晃的明烛被风吹得闪烁不定。
当中一个披发向背的黄冠道士嘴里念念有辞,只见他倒八眉、阔扁嘴,当中一个又红又大的酒糟鼻分外显眼,下颏飘着五柳长须也是又枯又黄,整个人看起来半点仙风道骨也无,手中一把桃木剑倒是红黑油亮。
那道士在香案后左右比划了几下,然后掂起红砂笔在一张黄纸上飞快的画了一个符放在蜡烛上点了起来。
轰一声火光冲天,差点烧着了他的胡子,赶忙闪开的道士干笑几下,大喝:徒儿,拿我的除妖拂尘来!
旁边一个困盹到不行的清秀童子伸腿踢踢旁边同样困得东倒西歪的师兄:师兄,师傅要拂尘,在你那儿。
这都已经是第几次了?好困……能不能不要再驱鬼了……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年长些的道童递出手中已经被握得温热的拂尘,无法再支持他被委以大任的护法形象。
这出驱鬼的戏码从戌时上演到丑时,每次都重复同样的动作,烧香、画符、烧符、舞桃木剑、拿拂尘……从天际尚有一丝微明弄到现在明月挂正当中嘲笑他们白痴的举动,别说鬼影了,连个p影都没有。
让他们这两个刚入行的道童从怕见鬼又想见鬼的满心期待、从对本领高强的师傅的景仰,等到现在只差没把装神骗鬼的不屑直接说出来而已。
徒儿徒儿,我的召魂铃呢?
那边的师傅还在耍尽百宝。
呼……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两个徒弟微鼾的鼻音。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耐性!
郁闷到的师傅也不舞剑了,掏出个酒葫芦凑上嘴,仰头就是一大口。
咻咻——
就在他把那些法器都收起来之后,说时迟那时快,雪地上倏地冒出几个人……呃,鬼影。淡淡的颜色,身体似乎可以透过月光,脸上全无人色,其中更有一个吐着一尺来长的血红舌头,好不吓人。
吃的!当中那个瘦得手脚像麻秆一样,脸色蜡黄的一马当先就冲到他香案的香柱上方,张大了嘴纳海容川,好一副饿涎欲滴的饿相。
?,你饿死鬼投胎啊!被他冲过来的迅猛势头吓了一跳,那道人赶紧后退两步让他得逞,…边没好气地抱怨道。
我是锇死鬼啊!
王小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记得理直气壮地反驳,天知道他在下面忍了多久,刚刚都差不多快抗不过这香味的引诱被钓出来了。
你们也是!明明知道我新招了徒弟嘛!一点面子都不给,至少让我风光一阵子嘛!
为人师者在幻想徒弟用那种崇拜又热辣的眼神追逐自己的美景,不由得嗔怪那几个刚刚无论他食诱还是利诱都不肯出来现身的鬼们。
反正你最后都是要叫他们失望的,还是提早叫他们幻灭比较好。
小心地移到饿死鬼的上风处吸入一点他还算喜欢的檀香——他才不要吃饿死鬼剩下的残羹。阿吊更加直截了当的回答,叫那丑道人无语问苍天。
接着这个,不许他过来!
王小二顺手把抱在手里的一团肥肥白白的小圆球抛过来,不准他再从自己口中夺食。阿吊好歹还有自尊,这小鬼可不管,扒着他的嘴拚命凑的动作看起来好像是他在被这小鬼狂亲似的——丢人啊!他又没有恋童的癖好!
呃?你们又有新邻居了?
呆呆地接过那只肥手肥腿乱挥的小鬼,捏了一把他胖嘟嘟的面颊,丑道人看看怯怯地站在抢食两鬼组身后不远处,不敢上前来抢食的唯一一鬼,皱着眉问道。
你……看得到我?
有点不敢置信。左静言脸色发青地看着那个丑道人的手穿透了自己儿子的头,其实注意看时,被他抱住的小元也根本没落在他臂弯上,只是刚好被他身上画了奇怪符文的道袍兜住而已。
他记得自己刚刚死的时候,浮现出来的魂体怔怔地看着在水中僵硬变冷的另一个自己,想冲到凤辰面前质问,可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人能看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可是这个道人却是正正地看着他的脸在说话,至少说明……他是看得见自己的。
晚上你们鬼气重嘛,很容易看到的。
丑道人无所谓地耸耸肩,有点遗憾怀里这肥肥胖胖的小鬼他捏不到实体感觉的嫩r。
鼻子、鼻子、红鼻子!
被王小二和阿吊调教过后,对这环境熟悉起来后也不怕生的小元努力地攀爬着那老道的肩,奶声奶气地强调着自己的发现物,想伸手去摸他脸上又红又大的酒糟鼻,咯咯笑着,玩得不亦乐乎,倒忘了去和饿死鬼抢食。
小元,不许调皮!
这道士看得到鬼,也许是个真有本事的,只是不想收他们而已。
左静言一想到这个,生怕自己儿子孺子无状,得罪了这道人,赶紧上前两步,想把孩子接过。
不用管他。这牛鼻子也就是小的时候被仙人抚过一次顶,机缘巧合开了天眼,见得到鬼而已,至于其它的本事,那是半点也没。
看出左静言的忧虑,阿吊斜斜地倚在半空的树枝上,嗤笑着只差没抖出那牛鼻子道士牛青云因小时候能看得见鬼而被吓到不停地n裤子的糗事了。
他可是死了五十年的老鬼,论资辈都算得上是牛道士村里阿爷级的人物了。
后来牛家实在没法子才舍他出家,道观里多少有些符咒镇住了邪魔歪道,而且随着牛青云年岁渐长,也知道了要如何装作看不到鬼,不惹事招祸。通常留在这世上的鬼都是怨鬼,因为人看不到他们有冤有怨也无路诉,鲜少能在阳世找到能看到并能听到他们声音的人,一旦找到的话,眼神对上后就会缠上来,要求这个人替他做在世上未了的夙愿。
所以要看到了也装做没看到。
至于他是如何当上这里首屈一指的天师嘛……
阿吊只能感慨人要是运气好,瞎猫也能撞上死耗子。
那是发生在牛青云二十四岁时的事了,村里的河突然闹起了鱼妖,那已经可以自由变化人形的鱼妖控住了全村人的水源命脉,要求村人供上童男童女。
不甘心屈服的村人们请来了远近十余里的道长做法事,可均拿这在水中灵活无比的鱼妖没办法,后来紫云观的观主听说此间妖法力高强,赶紧称病,只派了当时还是末等弟子的牛青云前来。
对于做法降妖这档子事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牛青云硬着头皮上,趁夜摆起了天门阵,在香案前才奠起法器还没见个效果,突然间河里扑腾扑腾地直冒气泡,那鱼妖像在河里被谁捉住了一样,剧烈地挣扎过后,竟然在河面翻起了白肚。
那一场争斗直到半夜,阿吊在空中看得分明,乃是一个赶着投胎的水鬼,天生又是有点仙缘的,见到人形的鱼妖正好当自己的替身,又不至于害到一条人命有伤y德,于是,趁着岸上做法事扰其心神之际,出手收拾掉了鱼妖。
从此,牛青云名声大振,成为了远近十乡八里都闻名的得道高人,不久后原紫云观主过世,这观主一职也顺其自然地落到了牛青云身上。
在往后这日子也过得遂顺,附近百八十里都没再出什么厉鬼恶妖的——居然还有愚民说是因为有牛天师坐镇紫云观的关系——让他太太平平地当他的天师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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