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之缱绻

第 23 部分

夷简眼里漾起水雾。
离开酒馆,去阳翟已经很近,一路秦军驻守,战败俘虏劳役建城,烧毁的村庄要重造,不久,大量秦国百姓会搬来颖川郡,繁衍生息,与当地人混居联姻,几十年后不再有人记得亡国,只当它从来就是秦国的一个郡县。
路边,马车内,突然一只纤细的手臂指策马而过的两道身影,“是夷简啊!”
虽然快五年未见,芥兰却记得夷简,从他们的马车旁擦肩,一眼,芥兰认出,然而她的目光却下意识追逐另一道挺拔的黑色背影,心里莫名的惊骇。
太子燕丹同样瞥见,淡漠说:“想跟她走吗?”
芥兰摇头,这几年她跟随燕丹,东奔西走,习惯了。
燕丹沉思,如果他猜的不错,他们一定是去阳翟,韩王和韩王妃都囚禁在阳翟老宅,“式妋,去阳翟。”他道。
坐在前面的式妋策鞭,车轮驶动,她跟随燕丹亦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几乎寸步不离的伺候他,照顾他。
家人团聚(4)
一天后,到阳翟城内,这里秦军囤积,关押了上万韩俘虏,嬴政的马是大秦权贵的象征,普通的士卒没人知道他,但是却敬畏他拥有这骑战马的身份,无人盘问,一路畅行无阻,一直到残旧的红瓦大宅。
它原本并不是一座私宅,阳翟也本是夏朝国都,而这座古宅便是夏王行宫,时间久了,荒废了很多宅基,朱墙脱落斑驳,渐渐辨不清颜色。
大宅门外重兵把守,大门紧闭,嬴政从袖口取出兵符,道:“开门!”
守兵一瞧,愣住,有一名年少的小卒机灵,立即跑到门边大开宅门,嬴政提起缰绳,径直入内,守兵纷纷下跪,暗自揣摩他的身份,随身带有兵符的,不是将军便是朝中重臣。
夷简下马,沿着青石路慢慢往内庭走,听见一窜声音,一个幼童问:“能让我到外面看看吗,我不喜欢这里。”
“我们只能住这里。”是夷简熟悉的,妇人的声音。
“我想新郑了。”
“姆娘也想!”
……
夷简走过拐角,走进内庭院,走路的身影惊动门口的人,仍算雍容的妇人转身看见,怔住,夷简唤:“娘!”
眼眶顿时红肿,夷简的母亲郑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低喃:“夷简,你怎么到了这里?”她是庆幸小女儿去了燕国,不受亡国之乱。
夷简走过去,近乡情怯的激动,几年眨眼,像小时候一样额头贴住母亲的脸颊,才惊觉母亲竟比自己矮了几分,寒暄的话说不出,两人相拥而泣。
五岁的宸好奇的打量她。
屋内,夷缨和姬安看见,都惊讶的出来,夷缨一把拽过夷简的手臂,问:“你为什么在这里?燕太子呢?”
夷简摇头:“我跟他无关。”
“怎么回事,你应该做了燕太子妃。”夷缨因为担心她,忍不住质问。
“她不是任何人的太子妃!”一道暗沉的声音淡然响起,所有人抬头,目光落向不远处而来的高大男子。
夷缨问夷简:“他是谁?”
“秦国人!”夷简答。
家人团聚(5)
夷缨凝望他一身黑色薄绸,蹙眉:“我问的是名讳,身份。”
“三姐,他只是一个秦国人。”
“名字?”
“秦……政……”夷简无奈,她能怎么说,说是秦王,挑起她们的恨意?嬴政斜眉,夷简从后面握住他手。
“你之前有孕,孩子是他的?”郑夫人细致看嬴政。
夷简点头:“孩子在秦国,已经虚六岁。”
郑母叹气,对嬴政道:“你能带她到这里,想必也是有些身份,以前的事我做母亲的惭愧,也都不知道,以后请好好的照顾她。”现在那些事都不重要了,想到自己晚景凄凉,郑母的眼泪又含在眼眶里。
嬴政看她,微一点头。
“娘,你想离开这里吗?”夷简问。
郑夫人一怔:“怎么离开?”
夷缨和姬安也皱起眉,不解的看夷简,姬安道:“这里有上千名秦侍卫四周轮岗看守,韩国所有士卒都被俘虏。”
夷简瞥一眼嬴政,说:“秦政说会有办法带娘离开这里。”
嬴政神色不变。
郑夫人拒绝:“夷简,我也差不多到年纪了,在哪都一样,家里已经成这样,娘不能看见你再出事。”
夷缨视线盯着一声不吭的儿子宸,忽然跪下:“夷简,如果有办法,也带宸出去吧,他还小,当做姐姐的这辈子欠你。”都说秦王脾气古怪,她实在不想看儿子一生囚禁在这里,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说不定哪天就会死。
夷简蹲下身,孩子只及她的小腹,长的很秀气,一双眼漆黑有神,也就比扶苏小一岁吧,夷简手指划过他的脸,轻说:“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
宸漾起笑容,答:“好,我不喜欢这里。”
嬴政冰灰色长眼习惯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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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团聚(6)
(三)
晚上,天黑的早,旧宅对面的巷子里,十几个黑衣人正在向旧宅张望,他们都有魁岸的身型,只除了一位高绾长发的瘦长女子,她便是夷姬,带十几个家臣设法营救母亲和妹妹。
正在这时,从巷子深处又走出两位同样身穿黑衣的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也不作额外掩盖,两方人相遇,夷姬戒备的问:“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燕国太子丹,是韩王姬安的朋友。”回答她的自然是高大的男子,也就是燕丹,跟他一道的是式妋,“你,应该是韩王后的长姐,武安君夫人。”燕丹对郑家的姐妹太了解。
“不错!”夷姬点头。
“今晚,除了救你们要救的人,恐怕还有意外收获。”燕丹勾起嘴角。
“什么?”
“稍后你会知道!”燕丹的眼神变得毒辣。
片刻,旧宅一角,一排分散的秦侍卫忽然闻见空气里有股怪异的气味,随即感觉手脚发麻,头晕脑眩,接着黑衣人出现,一剑直刺心脏。
……
夷简在房内踱步,嬴政侧卧在床榻上,闭目,他疲累。
夷缨在外面敲门,夷简其实急,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向嬴政开口,去开门,三姐夷缨带着娘站在门外走廊。
“夷简,你们今晚真能住这里?”夷缨问。
夷简点头,夷缨望了眼房内,刻意压低了声音:“他在秦国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自由进出这座大宅?”
“三姐,别问了,我不能……”
“我来说吧!”蓦然一道仿佛隔空的男声,一抹黑影,站在庭院角落里的树下,话毕,黑影向烛火昏沉的走廊移动,然而再细看时,又并非一抹,而是一重叠影。
屋内,嬴政赫然张眼,起身。
燕丹缓缓上走廊,几乎与他同步的是嬴政,门口,四目交遇,燕丹笑:“终于又见了,上一次说话是八年,还是九年,也或者十年前了?”
嬴政眯眼:“寡人倒不记得有那么久,这里的守卫太松懈了。”
“忘了本宫的擅长?”
“也是,不过寡人以为这几年,你该有长进!”
夷简脸色铁青。
“燕丹!”尚未注意到嬴政的自称,夷缨感觉太困惑,“你怎么也到了这里?”不应该啊。
“娘,夷缨,夷简……”此时,夷姬从人群后走上前,走上走廊。
家人团聚(7)
三个人都未料到,惊呆,“这些都是子牧的家臣,燕丹在围墙外用了毒,我们翻墙过来,有什么话出去再谈,你们快去准备,跟我走。”夷姬简明解释。
“不急!”燕丹眼神瞥向夷简,“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姐姐们?实在是勿需心急。”
“你想做什么?”夷简愠。
“呵呵呵……”燕丹大笑,“你可是堂堂虎狼之邦大秦国的王后,你说,还急什么!”
“大王,你说是吗?”
……
一阵沉默,所有人面面相看,人群外,姬安站在几尺外,倏然问:“你是嬴政?”秦政,嬴政,他只是没想过要去联想。
只是他一句“嬴政”,走廊下十几柄利剑立即迎面冲袭,式妋动作利索,下一刻手中的短剑已经横在夷简脖颈上,夷姬脑里一片空白,在赵国,对秦王谁不恨之入骨,李牧的死,又是谁的因?
走廊里瞬间混乱,内庭外的守卫距离遥远,在宽厚的门外听不见动静,只每天早晨检查里面的韩王族囚犯是否无恙。
近二十个家臣,他们是赵国勇猛的武士,嬴政不敌,手中亦无铁剑和长戟,顷刻,手臂,肩膀,后背都刺出血来……
夷简尖叫:“你们都住手,不要这样,会一发不可收拾,大姐,你叫他们都住手啊!”
“叱!”
一剑划向嬴政的脸颊,血滴沿创口流出,也趁势,嬴政击倒最近的黑衣人,夺走他手里的长剑,但是剑没有挥舞,式妋手中的短剑却深入夷简皮r,溢出血来,夷姬急忙奔跑过去,嬴政的剑先她一步,直直c入式妋的胸膛,夷简被郑夫人和夷姬紧紧拉住。
一个生命,结束。
结束的仓促,式妋倒地,双眼下意识看向燕丹的方向,绵绵不舍,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腕上的手镯,然而燕丹也仅瞥过一眼,手中的刺鞭紧随甩向嬴政,响彻空旷的夜晚,一根根细长的铁刺甩在嬴政的肩膀上,血r模糊……
夷简的眼泪像绝了堤,呼吸不出气。
燕丹像发狂的野兽,甩手又是一鞭,抽在嬴政的双膝,双膝下意识曲倒,他几乎半趴在地上,嘴里吐出腥血……
家人团聚(8)
(四)
黑暗中,负责守在庭院墙沿望风的一名黑衣人突然冲进内庭,大声道:“不好了,外面轮岗守夜的秦兵发现墙角里的尸体,现在出不去了。”
众人惊,也及时制止了这场施虐混乱,姬安忙道:“秦侍卫一定进来察看,你们都快躲进偏房。”
燕丹扭了扭脖子,冷酷道:“本宫不会让你死的痛快。”说完,从袖口里掏出一只小瓶,里面的y体直接洒进嬴政的血口,眨眼,暗红色血水剧烈反应,冒出白色气泡,嬴政的额头渗出冷汗,面色惨白。
忍着浑身的颤抖抽搐,嬴政嘶哑的低沉道:“寡人会叫你记住不立即取寡人命的后果。”
“呵呵呵呵……”燕丹蹲下身,手指捏住嬴政的下巴,“这么俊美的一张脸,却又是极不相称的残酷,你猜我比你如何?突然想看你凌迟啊……”小瓶里的褐色药汁滴入他口,嬴政精疲力尽,终于忍不住钻心的剧烈痛,倒地。
“你给他喝了什么?”夷简顿时像干涸了一样,有气无力。
燕丹站起身:“死不了!”
半个时辰后,沉寂,旧宅内恢复平静,走廊的地面上血迹清理干净,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旧宅大门开,秦侍卫进来巡视,察看一圈没发觉异常,屋里除了已经睡着的孩子,全部都坐在内堂,临走,侍卫道:“你们都给我小心点,围墙外死了几十个守卫,你们要敢耍什么肠子,不得好死。”
夷简和嬴政被藏在柴房草垛后,灰闷的空间,夷姬在她身旁,两人不语,夷简抱住嬴政,他昏迷不醒,身上到处都是血口,她想不出办法止血,只能用袖口按住他的伤口,用自己的吐沫涂抹,夷姬神色复杂。
秦侍卫离开,没有检查柴房,大门再次关闭,十几位黑衣人从偏殿梁顶上爬下,夷缨和郑夫人提灯打开柴房的门,屋里骤然亮,嬴政身体看起来更加狰狞。
夷姬看一眼身旁的人,站起身,郑夫人盯着夷简,牙齿有些哆嗦的说:“夷简啊,娘现在已经完全不懂,他是秦王啊……”
“夷简,你真是秦王后?”夷缨问。
夷简摇头,她并非秦王后,秦王也没有后。
“不管怎么说先跟我们回内堂,我们要商议离开这里,所有事等离开后再说,之所以现在不杀他,是到万不得已可以拿他作要挟。”
家人团聚(9)
夷简再摇头:“你们去吧!”
“夷简,你变了,这个人,他亡了韩国,十年,下令坑杀十万韩军,你不是痛斥过吗,新郑城的家被谁毁了?你姐夫李牧也……”夷姬皱眉,压制住要出眶的眼泪,“我想不到你已经这么不在乎我们的家。”
夷姬离开,郑母叹了口气跟着离开,背影显得踉跄,夷缨弯下腰,执起夷简的手,低声说:“我看得出,他在乎你,但是有些男人,你爱不得。”
离开,柴房内恢复黑暗,只有窗外的银色月光s进。
旧宅大门外,那名曾替嬴政开门的机灵小卒嘀咕:“没见到拿兵符的人啊,他的马倒好像还在马厩里,还有跟他一道坐在马背上的年轻女人也不见了。”
换过班的廷尉大人听见,忙问:“你在嘀咕什么?”
……
时间缓慢,夷简抱着嬴政迷迷糊糊睡着,不久,大概只有半盏茶的工夫,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惊醒,柴房外庭院再次灯火通明,去而复返的秦侍卫高举火把,为首的廷尉抓住姬安,厉声问:“那两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姬安回答:“上午的确有两人策马进内庭,到了下午便不见人影。”
廷尉吼:“你们再给搜,仔细点。”
夷简从窗口转回视线,低头,却对上嬴政的视线,他醒,不能动,发不出声音,浑身瘫软,这是燕丹的麻沸散,由生草乌、全当归、香白芷、川芎煎熬,用药两个时辰内全身麻痹。
嬴政灰色长目要她出声,要她唤来秦军,盯着他,夷简摇头,如果他出去了,她全家人一定死,“对不起,政,对不起……”你死,我去陪你,这样也好,我们都死,让她们继续活……夷简嘴唇贴在他耳边……
嬴政的双眼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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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团聚(10)
(五)
时间好像凝固,外面的秦军久久不撤离,有人推开柴房的门,四处望了望,夷简屏住呼吸,来人又走开,但是夷简不知道的,是尉缭,他是嬴政的贴身影武者,王翦父子出兵赵国后,他急速赶向阳翟。
带着玉玺到大宅,恰巧碰见秦侍卫巡查。
影武者何等神秘敏锐,走进屋宅,皱眉,立即又退出,命廷尉:“来人,包围中堂,梁柱上有人。”
令下,几百侍卫涌入,将内屋团团围困。
寂静无声,尉缭已至树顶,看见马厩里嬴政的战马,尉缭立即到屋宅四周寻找,地面有滴落的烛痕,亦有擦净的血迹,只顺着两者,尉缭到柴房,推门,细微的呼吸,他亦能清晰辨别。
移开堆积如山的草垛,尉缭呼:“大王!”
……
内堂,夷姬的家臣被发现,几百名秦侍卫攻击,大宅再次陷入混乱的厮斗,女人们和韩王姬安被捉拿,黑衣家臣勇猛,也抵不过百人袭打,渐渐体力不支,败下阵来,被秦侍卫围剿,砍杀,房内,宸被惊醒,惊惧的大哭。
燕丹却趁乱失去踪影!
围剿熄灭,嬴政坐在马车内,满脸血痕,眼神冷冽,马车外,所有人跪拜,姬安、郑夷姬,未死的家臣,郑夷缨,郑夫人,姬宸以及安置在大宅别府的韩亡国王族,奴仆全部扣押成笼囚。
廷尉问:“他们要怎么处置?”
嬴政冷声:“天亮,斩刑!”
“诺!”廷尉遵命。
夷简瘫坐在姐姐们的囚车旁,天塌了吧,她的人生不会再见到太阳光,郑家里还剩下谁,父亲,呵呵呵呵呵……
“观完斩刑,记得回宫,扶苏在等你。”嬴政的马车碾过夷简身边,他道。
车驶过,四周的秦侍卫高呼:“大王万岁,万岁,万岁……”巨大的声浪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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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团聚(11)
夷简清楚,他离开,这是必定的结局,转身看家人,夷简喃喃自语:“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天下所有人,我什么都没做,却真的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二姐,对不起大姐,三姐,对不起娘,宸,韩非……”
此情此境,囚车上的人面如死灰,还有什么话可说,目光擦视,这一生找不到剩下的交集,家人一场,最后落得擦肩而过,囚车被侍卫缓缓推向刑场。
夷简一路跌跌撞撞的跟随,东方破晓,漫长的一夜在黎明来的迅猛,天渐渐亮,也总会亮,到阳翟刑场,这里本该是韩王发号刑令的地方,如今属于秦王,姬安苦笑,人到死前,有许多遗恨,听说到死后不能瞑目,姬安想起越国坞船,看夷缨,夷缨的目光却落在宸身上。
宸年幼,不懂斩刑的意思,张大眼看四周围观人群,“姆娘,我们离开那里了。”他困惑的对郑夫人说,郑夫人点头,这种时候,她流不出眼泪,只有无限扩展的恐惧和y霾。
唯有夷姬淡定,李牧死了,她想下去陪他,只是承晖无人照顾,他也大了,做娘的不能一辈子陪伴,也有憾,李牧离世的时候,她不在身边,如果能听他最后几句,她便满足。
……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向刑场,廷尉挥出刑牌,高声道:“斩!”
脓血溅洒,夷简蓦然仰头尖叫,悲凉的声音穿透天空,最珍爱的生命,陨落,以后再也看不见,恍恍惚惚的走路,撞到人,他看起来面熟,他在她身边压低了声音说:“我是武安君府上的下人,小主子在我这里,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
“去秦国巴郡吧,找巴寡妇清。”这是夷简最后的神志。
再说话时,已经痴痴愣愣……
被侍卫送回宫,她对嬴政笑,问:“政,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她听见她们在新郑城打闹,郑府里灯火明亮,家仆成群,韩非在厅堂里讲书,讲到高兴时,他丢给她一颗冬枣,大姐说,你呀,这么小,成天跟在咱们身后晃,三姐附和,是啊,这个小东西,尾巴似的甩不掉。
她有反驳三姐,也没见你大到哪去啊!
二姐,她永远平淡的笑,她的心比她的貌,更美……
她听见了,听见她们都在笑!
落下帷幕(1)
落下帷幕
嬴政十七年,秦灭赵国,从这一战起,嬴政亲历战场,成为历史上第一位战士帝王,赵灭后,嬴政改赵国为秦钜鹿郡。
嬴政二十年——
芥兰十六岁,懂爱的年纪,又一场刺杀密谋,燕丹和高渐离送荆轲至易水,所有燕宫奴才主子一律白色素衣,握手道别,荆轲说:“再击一曲吧!”
燕丹应允,面前架起古筑,高渐离架起古琴,乐起,三人和着乐声唱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凄壮的筑琴弦调,令送行的人泣不成声。
一曲唱闭,荆轲拉秦舞阳扭头坐进马车。芥兰本躲在素色人群中,目光盯向荆轲的身影,但是当马车奔走,她急忙冲出宫人队伍,追赶马车,驾车的车夫瞧见,停下马车,对车帘后的荆轲说:“是芥兰公主。”
荆轲勾起笑意,掀帘,芥兰跑到面前,喘气说:“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如果你不回来了,我就出家。”
荆轲斜起眉:“我对你太老啦!”
“什么叫老?”芥兰道,“我已经跟哥哥说了,做你的妻子。”
荆轲探手拍她的脑门,芥兰趁势窜进他怀里,用力抱紧他,“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荆轲揉压她的后背,含笑点头,波光粼粼的易水湖面,就像为他饯行的眼泪。
燕丹坐在古筑后,手指不停拨动丝弦,双眼却凝望易水,一眼看不见边际的易水河,燕国的母亲河,哺育了百代燕国人,荆轲一去,是他最后一击,失败了,也就是老天真的要他亡,要燕国亡。
芥兰目送马车离开,渐行渐远。
马车里,秦舞阳指一只方盒木箱,问:“樊於期怎么死的?”
荆轲笑答:“为了感激太子殿下在穷途末路时的收留,自缢!”
秦舞阳并不相信,当初他因为怕死,而背叛秦王,带领败军逃到燕国,至今秦王高价悬赏他的人头,他会甘愿燕国的刺杀而主动献上自己的人头?
“你真以为我们能回得来?”秦舞阳盯着荆轲的笑脸。
“人自寻烦恼是因为想的太多。”荆轲耸肩,闭目假寐。
落下帷幕(2)
一个月后,咸阳——
荆轲作为燕国使者站在咸阳宫外,手里提着樊於期的人头,秦舞阳脸色不太好,庄严巍峨的秦王宫气势上肃杀,冷峻,排排手执铁戟的王宫侍卫站立石柱后,这一天天色亦显得苍白,灰蒙蒙似要变天,秦舞阳托举地图帛卷的手有些轻颤。
嬴政坐在大殿上,廷尉报:“燕国有使者到,要向大王进献叛将桓齮的人头以及燕国督亢的地势地图。”
督亢是燕国战势要地,夺取督亢等于夺取燕国,嬴政勾起嘴角,大秦锐气势不可挡,这几年投奔大秦的客卿实在太多,不以为意的摆手,他道:“让他们进来。”
荆轲带着秦舞阳小心翼翼的走进宫门,秦舞阳跟在荆轲身后,也不说话,左右有秦羽林军带路,经过几级台阶,秦舞阳突然一个踉跄,荆轲忙转身瞥他一眼,目光凌厉,森冷的咸阳宫让秦舞阳倍觉y寒,太子丹看重他,是因为十多岁,他就能在易水杀人,然而易水不同咸阳宫,秦王不同易水河村庄的恶霸。
两人一前一后的被带进咸阳宫议事大殿,走过殿内的最后一道门槛,上秦王面前的台阶,看秦王端坐在正前方,居高临下的俯视殿下,高大的身材,一双冰灰色长眼蓦地让秦舞阳整个身体发起抖来,脸色紧接着像殿外的天气,灰白,双手依然举着地图卷册,却剧烈的抖动。
荆轲一只手突然握住秦舞阳的,向秦王磕头道:“大王,北方的粗野蛮人没见过天之龙子,所以心惊胆战,望大王能宽容他,完成使命。”
嬴政表情不动,对荆轲道:“打开木箱。”
荆轲遵从打开,血淋淋的一颗头便露出来,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腥味,嬴政站起身,步步而来,这是桓齮,他少年时的老师,当他走到殿中央,离荆轲十几尺距离,荆轲目光下意识扫向身边的秦舞阳,他一动不动。
荆轲立即状似随意的接过秦舞阳手里的地图卷册,缓缓向前一步,镇定自若的说:“请大王过目!”说着,一点点展开厚厚的帛卷。
大殿上只有秦王一人,侍卫在台阶下,几位大臣在秦舞阳身后,嬴政走到几尺外,注目看血迹痕痕的桓齮,他也仅是大秦唯一叛变他的军将,岁月荏苒,他也老了,一个人客居异乡,垂暮的凄凉。
转身——
荆轲瞅准时机,地图帛卷内的剧毒匕首终于露出,秦舞阳站立不动,脸色已经泛青,荆轲提起匕首,猛的站起身,向嬴政的后背刺去,光泽可鉴的大理石倒映出突如其来的动作,嬴政眼神一动,高大的身体倏地左倾。
一刀刺空,嬴政的一截袖口被扯撕,荆轲扭头怒喝秦舞阳:“还愣着?”
落下帷幕(3)
秦舞阳的身体仿佛被钉住,僵直的扭曲。
嬴政大跨步向王座,荆轲追上,手中的匕首又将挥舞,此时离大殿最近的一名太医夏无且正巧背着沉重的药匣,忙举起,远远向荆轲的后背砸去,砸中他的脚踝,荆轲一个趔趄,嬴政已经拔出王座后的铁剑,这几年随他征战的黑色利剑,足有七尺,超过大多数男人的身长。
举起,冷漠的刺出,黑色圆尖直中荆轲胸膛……
转身,面色沉重的坐上王座,刺杀,这一生还将面临多少次?
大臣惊吓,侍卫纷纷冲到殿上,将两个刺客团团围住,荆轲仰头骂:“我要不是本想生擒你,想你订立契约,归还所有诸侯国的土地,早就把你杀了!”
“呵呵呵……”嬴政冷笑,“你想的太多,却看不到不久之后,六盒横扫,天下归一。”
荆轲死,死的也许微不足道,却也留下一段千古记载,任人评说,秦舞阳死了,被秦侍卫乱剑砍死,他也许不过一个过眼云烟的悲剧丑角,若不是在易水的一次冲动屠杀,他的名字永远不会与荆轲一道,遗留千年。
死讯传回燕国,太子姬丹把自己关在幽闭的房内。
他后悔,遗恨,曾经机会靠的那样近,他却让他从死里逃生,一念之差,他贪在活捉,那一次在阳翟,他几乎命丧了,只有他手里的剑c进他的心脏,他必死无疑,却迟了几步,他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怪异的能耐,不是么,也或者因为他秦王的地位,想要刺杀的人即使人到眼前,却又不甘心一剑刺死,因为他的命,太值钱了么!
想挟持他,活捉他,用他换回诸侯国土,他退兵……谁不是自有打算?所谓的自有打算啊!
比起残忍,孰赢孰甚,他还有几分悲悯吧,却又从骨子里散出冷酷,至今记得在邯郸,他十二岁,一座废弃的旧宅,他和一群贵族子嗣厮打,而嬴政九岁,和他一样在赵国做人质,那一天他正斜倚在门边,看见他们进来,打斗,也不言语,直到一个孩子蓦然被青砖砸中后脑,倒地,血从他的后脑流到地上,所有人震慑,要做鸟撒状,他却突然站起身,将大门关闭。
落下帷幕(4)
“有一个出去,你也就活不到明天。”他神情淡漠,莫不关心。
并不是说笑,在邯郸他命如蝼蚁,眯起眼,他从腰间抽出短剑,在一双双惊惧的目光中,七八个身影倒地,地面的泥土,被血浸透……
跟他,本没有深仇大恨,只不过他太清楚,如果他不死,那么有一天自己一定先亡,连同着他至爱的大燕国,如今是到时日了吧!
……
嬴政二十一年,少将军王贲攻破蓟城。
燕丹站在蓟城庭院里,一身白色华贵深衣,发冠戴有黄金爨珠,他是燕国太子,有太子的尊贵雍容,风窜进庭院,悄悄溜走街巷,燕丹执起筑弦,突然想起在新郑的三年,想起少女时期的夷简,她就像居住在巷子里的风,从他身边掠过。
庭院的门,忽然被人推开,是燕王宫的侍卫。
“太子殿下!”来人全部素服,在他面前跪下,“大王有命,赐你死,大王说因为你派荆轲的行刺触怒了秦王,所以你死,也许能平息秦王的怒火,而宽恕燕国的江山社稷。”这也是燕王喜的最后一点救命稻草。
燕丹无奈的笑,这就是他的父王,无能懦弱到无耻的父王。
举起手里的丝弦,像铁一般坚韧的细丝,能拨动出美妙的音色,也能……修长的手指用力,燕丹的脸色顿时呈现紫色,最后一口气来不及咽下,魁梧伟岸的身体倒向绿意盎然的大树……
树下,依稀看见举伞的夷简!
她面无表情的走过,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背影!
又是多年未见,他是多么想追上前问一句:
过的,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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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下帷幕(5)
嬴政二十一年末,秦王嬴政接受燕王喜进献的太子丹头颅,暂命王贲缓兵,转而进攻楚国北部,王翦同时袭击魏国,魏王任人宰割,比韩国的不堪一击有过之。
秦王二十二年,魏国大梁被秦军四面合围,秦军在大盾掩护下,靠近城墙根基挖掘,通过鸿沟引黄河入城,淹灭大梁,魏国不攻自破,滔滔黄河水泡塌大梁,魏王死于秦军乱箭中。
一年后,老将王翦率军函谷关,秦军倾巢而动,灭楚。
嬴政二十五年,楚国灭亡后,嬴政再派王贲出兵北燕,生擒燕王喜,燕亡,王死。
嬴政二十六年,秦王以齐国拒绝秦国访齐为由,命令远征辽东燕地休整的王贲避开西部齐军主力,南下直驱齐国都城临淄,齐国军士士气本就不旺盛,加上秦军攻击的措手不及,迅速土崩瓦解,
秦军兵临临淄城下,齐王投降,偌大齐王族被安置在偏远共邑,居处在荒僻的松柏之间,终被饿死。
嬴政二十六年,四海一统,天下太平,不用打仗,多年征战在外的秦士兵欣喜若狂。
千万人朝贺——
始皇万岁!
万万岁!
然而对于嬴政,这短暂却也漫长的一生,最终没有册立一名女子,他的后宫没有皇后,没有妃嫔,有的只是为他生嗣的女人……以及,一座单独存在的望夷宫,这一座行宫里,亦没有帝王,没有始皇,更没有秦王……
它是一个家,嬴政的家,他的心,从十八岁,就只铭记一个女人!
只是,她时而清醒,时而痴癫,常常和姐姐们谈笑,和韩非对弈,她恐惧秦王,却沉沉的依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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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下帷幕(6)
夕阳虽好,但近黄昏。
夷简赤足坐在竹席上,对若说:“我啊,是水神娘娘做的媒,我娘以前说,要我回家招女婿,我是得回家了,哦,我要问问政,要不要跟我回去,我们到六国里做生意,呵呵,若,你知道那口井吗,我给了政几颗绿色种子,也不知道放哪去了,我想带回去种起来,我二姐最喜欢这么些花草,这里也该种点……”
夕阳的光辉洒在地板上,若笑:“栀子花最香,一会我出去挖些移过来。”
“不好!”夷简摇头,“我可不喜欢偷盗,我房里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你去花市里买。”
“恩!”
长廊里,嬴政走过来,一身淡色绸衫,夷简远远看见他,绽开笑,嬴政到她身边坐定,问:“今天做什么了?”
夷简仔细想了想,突然反问:“这几天,扶苏没来见我?”
嬴政勾起薄唇:“我在这里偷懒,总有人要做事,若不然吃什么?”
夷简皱眉:“我记得我还有些家产,够我们用两辈子。”
“总不能坐吃山空。”
“扶苏还小,要多读书。”
“他读的已经足够多。”嬴政将她揽入怀,抬头看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又是宁静的黄昏。
这一年扶苏十六,遗传了父亲的挺拔俊美,匆匆从咸阳赶回望夷宫,看见的是父母相拥,这一幕,他眼里漾起水雾。
夜半——
夷简突然惊醒,漆黑的夜里,夷简尖叫:“点灯,三姐,快点灯,要下雨了。”
嬴政醒,立即掀开帷幔,外面的烛光映入,夷简蓦然瞪大眼,惊惧的盯着嬴政的脸,大叫:“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嬴政放低声音,轻说:“是政,我是政!”
“你不是,”夷简吼,浑身抽搐,“你是秦王!”
片刻,望夷宫里灯几乎全部燃起,所有人都已经习惯,若轻拍夷简的后背,嬴政瞬时离开,消失在黑幕,扶苏从寝宫里过来,用力抱住母亲,说:“娘,你看,今天的紫微星特别灿亮,过几天夏至,娘,你最喜欢夏天,每天早晨,都有风吹进屋子,空气里还飘着月季香味……”
夷简渐渐镇定,好像是夏天的早上,她穿着薄薄的轻纱,风撩起她的裙摆,吹在脸上。
嬴政站在台阶下,凝望浩渺苍穹。
深宫静,长廊空。
断续寒露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难寝,数声和月到帘栊。
……
补充(一)
补充一:公子扶苏
扶苏得名郑风《山有扶苏》,香草草木大树之意,嬴政以此命名,可见对他的宠爱和寄托了无限期望。
历史对扶苏的评价:有政治远见的统治者。
年少时的公子扶苏机智聪颖,生具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因此在政见上,经常与暴虐的秦始皇背道而驰。始皇偏执的认为这是扶苏性格软弱所致,于是下旨让扶苏协助大将军蒙恬修筑万里长城,抵御北方的匈奴,希望籍此培养出一个刚毅果敢的扶苏。
几年的塞外征战果然使扶苏成长得与众不同,他身先士卒、勇猛善战立下了赫赫战功,敏锐的d察力与出色的指挥才能让众多的边防将领自叹弗如。他爱民如子、谦逊待人更深得广大百姓的爱戴与推崇。
秦始皇三十七年,嬴政巡视天下,行至沙丘病逝,离世前,他曾下玺书诏令扶苏回咸阳主持丧事继承帝位,但中车府令赵高和丞相李斯y谋篡改遗诏,隐瞒事实,立小公子胡亥登基,同时以始皇名义诏书扶苏自缢。
扶苏正直,敬重且崇爱父王,接到诏书,悲愤,自刎上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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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二)
补充二:芥兰公主
有血缘的兄妹,一生只有两次擦肩,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芥兰有一双异常漂亮清澈的长目,到十五岁,她的身材已经及到燕丹肩膀,很高挑,在蓟城,人人知道跟在燕丹身边的芥兰,知道她永远唤太子殿下“哥哥”,久之,蓟城的百姓开始称呼她芥兰公主。
芥兰话语不多,气质高贵,个性甚至怪癖,却只对燕丹的好友荆轲特别,许是从小就熟识,也只有荆轲每一次看见她,会记得给她带点小玩意,少女的心不经意萌出情意。
然而她的爱还未来得及绽放,就已经枯萎,秦国传来消息,荆轲刺秦失败,死于咸阳……
芥兰的心,冰冷。
一年后,燕丹死,他的头被做父亲的残忍分裂,远献给秦王,秦王,这个令她寒彻心扉的人,没有了燕丹,也就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活着,她太恨,憎恨这位从未见到过的秦王。
燕丹死后,芥兰从蓟城消失,出家为尼,青灯为伴,从此诅咒秦王,诅咒秦国一朝短暂,衰弱,直至灭亡。
有些人到这个世上,浑浑噩噩来一次,到最后才惊觉不如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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