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开陆辞傲人政绩和气运不提,最让人称奇称羡的,还是不论在似得疯病前的先帝,还是当今天子,这二代帝王,都对这位三元青眼有加,甚至偏爱到了‘情有独钟’的地步。
这点可着实让朝中人想不明白。
连中三元者固然少有,朝中也还有个王曾呢;要属过往政绩最亮眼的,任谁都说得属次辅寇准;若拿年岁说事,十二入职馆阁的神童还有那么一位,只是一路寂寂无闻;即便是总被官家挂在嘴边的‘小夫子’这一亲昵称呼,当初东宫之中,除了身为左谕德的陆辞外,亦还有好几位正经太傅呢。只是众所周知的是,那几位正经太傅虽也是德高望重、资历厚实的达官,但无一不是按部就班的擢升。
真说起‘亲厚’,那还真是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不过去东宫授课还不到一年的陆辞。
既陆辞各方面都称不上最拔尖的人,怎偏偏就最入官家的眼?
唯一真称得上无人可与之比肩的,恐怕便是陆辞的相貌了——只是男子容颜再盛,到底只是同性间的欣赏,称其量是在眼缘上沾点便宜。
哪怕是再大逆不道的人,也不可能胆敢认为,是因连着两位官家,都是仅凭貌重人……的浅薄啊!
在脑海中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后,晏殊看着一脸苦笑的好友,酸溜溜道:“当年还与摅羽论那入主相府之事,现今看来,摅羽定要早愚兄一步了。”
群臣所心照不宣的,自是陆辞拜相——未至而立之年,便已高居节度使,接下来的封侯拜相,不过早晚的事。
原以为要等三年孝期过后,官家才能将其召还录用,却不料连吐蕃赞普都惦记着他。
官家可不就顺利辞职地以派其出使吐蕃为由,生生把那两年多的空档给盖去了。
对于晏殊这一说,陆辞很是不以为然,轻松道:“愚弟倒不这么认为。宦海跌宕起伏,在所难,我这十年以来,亦是起伏不断,否则,怎会被谪至秦州多年?倒是晏兄循序渐进,稳打稳扎,说不准待晏兄身居宰辅之位时,我已到岭南做太守去了。”
“胡说甚么!”
听他将这晦气话随口道出,晏殊眼皮直跳,只是在他呵斥过、还未来得及再劝几句时,柳七已嘴角抽抽地揭穿了真相:“连吐蕃那葡萄美酒,也未能令你少去惦记那岭南荔枝?”
“岂止是荔枝,”陆辞立马反驳道:“分明还有山竹、龙眼……”
瞧他这如数家珍的认真模样,柳七的白眼也快翻上天了。
晏殊亦是面露不忍卒睹之色,好在他尚且记得正事,迅速将陆辞往内厅一拽,边走边道:“摅羽离京,也有好些时日了,关于吐蕃细况,还是由我与你慢慢道来吧。”
等陆辞听完晏殊讲述,又将记载情报的文书悉数读完,已是华灯初上。
他同晏殊具是全神投入,以至于到光线昏暗,需点起灯盏时,才意识到时候不早,腹中亦是饥肠辘辘。
陆辞理所当然道:“难得来渭州一趟,可得好好逛逛,择样品尝。”
因他与使团顺利会合,不出意外,明日一早就要继续朝西行进,在渭州至多能留这么一晚,自得好好运用。
晏殊固不重口腹之欲,却多少被陆辞兴致勃勃的模样所感染,颔首道:“无妨,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哪里会耽误什么?”陆辞一边掀帘往外走,一边回头笑说:“离吐蕃可还有好些路程要走,路途之中再作商讨,也不算迟。”
待他再看向前方,就被眼前的情景惹得颇为无奈:“……柳兄?”
柳七之前未一道跟着进来,留在外厅,也不曾闲着,就热情地询问起一脸拘谨的欧阳修来了。
听出陆辞多少带着维护和警告以为的口吻,柳七打了个哈哈,豪爽地朝欧阳修的瘦弱肩头上一拍,“我观永叔被你丢下,闲着无事,才拉他说说话,可不曾欺负你这学生。”
陆辞睨他一眼,看向见到自己后、一副如蒙大赦模样的欧阳修,衷心劝道:“除非你想在《鸳鸳传》里粉墨登场的话,否则是最好离柳兄远些。”
那以‘陆三元’和‘柳娘子’这对欢喜冤家为主角的系列话本,已被最忠实亦是身份最高贵的赵姓读者给强行要走了命名权,亲笔写下了《鸳鸳传》的书名。
哪怕是多年来蒙头念书、几不闻窗外事的欧阳修,对风靡多时、热销各地的《鸳鸳传》,还是感到了如雷贯耳,当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嬉皮笑脸的柳七。
这位谈吐风趣,诗才横溢,又平易近人的陆公友人……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柳鸳鸳?
“休要胡言。”柳七心虚地轻咳一声,振振有词:“我不过是见你隔三差五就捡个小崽……郎君回来养着,还带在身边随你走动,不好奇,才问上几句。”
凭他的本事,经方才那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已将欧阳修的具体来历、家中情况、生辰八字等,全给摸了个清楚了。
陆辞睨了笑嘻嘻的柳七一眼,并未细究,也无意强带着明显感到拘束的欧阳修一道出门去。
而是召来一名自己的随身健仆,让他带上一些银钱,陪欧阳修去集市逛逛,又交代若在铺席上见着可口小食、想去勾栏里瞧瞧,或是书肆里遇着能瞧上眼的诗集典籍,都尽可买来。
安排好学生之后,他便带着许久未曾聚首的柳七和晏殊,往张灯结的大街上行去了。
经白日那一遭后,显然关于这俊美郎君那非富即贵的身份已彻底传开,自知无甚希望的女郎们虽深感遗憾,到底不敢似之前那般放肆掷帕了。
但一路走着,一左一右地陪在陆辞身侧的晏殊和柳七,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人群频频投来的一道道灼热目光,皆落在了身边人那如冠玉般皓白致的侧颜上。
尤其是一度因善诗词、好谱曲,风流之名远播的柳七,面对歌妓们那以貌取人的移情别恋,是既咋舌,又艳羡,还混杂了淡淡的羡慕嫉妒:“古有看杀卫阶,掷果潘郎,今有投帕陆郎,也不比他们逊色了!”
陆辞目不斜视,淡然道:“只是因乞巧将近,女客增多,方会如此。”
话虽如此,当眼角余光瞥到攥着手中帕子的女娇娇们、又有些跃跃欲试时,陆辞还是果断领着二人友人一个左拐,进到了这条街上最热闹的酒楼之中。
第三百四十七章
虽进了酒楼,但陆辞因有孝在身,是既不可大宴,亦不可召妓,更不可沾酒的。
他微微笑着,在店伙计先是惊艳、后是惊诧的目光中,一口气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肴后,便是以茶代酒。
二友也默契陪他一道,未想着去要酒酿来。
只是,由于近一年未见这种‘陆郎谈笑风生、一桌子菜灰飞烟灭’的奇景,以至于二人警惕心大幅下降,闲话之间,不自觉就下筷慢了。
当柳七发现那几道偏爱的菜肴已只剩空盘时,已是为时已晚。
他不甘心地瞪了干净利落地结束了战斗、已经开始悠然品茶的陆辞一眼,唯有认命地唤来伙计,再要了几样菜品。
同样在这场‘大战’里掉以轻心的晏殊,则顺道添了份滴酥水晶脍和煎鲚鱼。
陆辞一边悠悠饮茶,一边颇赞赏地看了晏殊一眼:“还是晏兄品味与我相类,在我看来,今晚桌上所有菜品中,滴酥水晶脍和煎鲚鱼这两道,已够格与京中樊楼一较高下了。”
“是么?”晏殊故意板着脸道:“只可惜我之所以添这两道,并非是好起味美,而纯粹因摅羽下箸太快,令它们成了我唯二不曾有幸品尝的菜肴。”
“晏兄过奖。”陆辞毫无愧疚心地一笑:“毕竟手快有,手慢无啊。”
说笑归说笑,等三人全都吃饱喝足,一道下楼时,陆辞就颇觉有趣地发现,刚还很是嫌弃自己饕餮胃口的两位友人,已悄然地走在了前头,显是要抢着结账。
怀着同样心思的柳七与晏殊皆快了陆辞两步,在不宽不窄的楼梯上,二人肩头一碰,目光对上的瞬间,便了然了彼此心思,竟是同时又加快几分。
眼看着二人暗暗较劲,越走越快,几乎快跑了起来,被抛在后面的陆辞不啼笑皆非,出声打趣道:“晏副使与柳使官,分明都是为官多年的人了,怎这般不守规矩,不知让上司领头?”
“摅羽此言差矣。”柳七强词夺理道:“今夜与我一道用膳的,可不是什么陆节度,不过是先帝御口亲封的陆狡童罢了。既是童子,乖乖受人照顾就是,怎能与柳使官争?”
“话虽如此,”陆辞疑惑道:“夫为妻纲,柳娘子难道不当听陆三元的?”
“那可真对不住,”柳七冰冷冷道:“摅羽有所不知的是,在最新一册里,柳娘子与陆三元可是已和离了!”
陆辞:“……”
“景庄所言极是。”晏殊坦然附和道:“狡童莫乱加干涉,若实在闲着,我这尚有些散钱,你便拿着到外头选包早瞧上的李干,安静等着去。”
说完,他还煞有其事地将随身携带的盛散钱的荷包掏出,潇洒地抛入陆辞怀里。
面对忽地统一阵线、一致‘对’他的二位友人,陆辞先是哑然,被逗乐之余,心里浮现阵阵暖流。
他哪里不知,二人友人是认定他为建义庄捐光了家资,又因先前一直守孝在乡而停了俸禄,加上赶来的路等开销,身上想必没甚么余钱,才体贴地非得争着结账不可。
他随手接下晏殊‘赏’的鼓鼓囊囊的荷包,当然不会像柳七所说的那般,真去外头买包果干等着,而是唇角挂着微笑,不急不慢地跟在了后头。
等来到底楼的大堂,寻着店家说起结账之事时,原忙得低头打算盘的店家猛一抬头,见是他们三人,登时大喜,忙不迭地询问:“客官们已用好了?不知对小店里的菜式可还算满意?……”
对这三位一瞧就身份不凡的使团官,他可是看重极了,不仅忍痛拿出了一批珍藏食材,还三翻四次地叮嘱厨子们,好让他们拿出浑身解数,确保让这几位客官们彻底满意。
晏殊矜持地未曾开口,最为亲和的柳七则笑眯眯地赞了好几句,直让店家心花怒放。
其实,即便菜色仅是马虎,冲着三人难得相聚的份上,他们也不会说出不好来。
更何况从陆辞将一桌菜扫荡一空的潇洒看来,这位口味最刁的饕餮是颇为满意的,于不甚重口腹之欲的他们而言,就更不会多加挑剔了。
却不料就在柳七与晏殊要决出谁来出这笔钱时,店家忽地话锋一转,满脸带着讨好的微笑,衷心恳求道:“能得三位贵客上门,小店可谓蓬荜生辉,幸哉幸哉……若客官们不嫌,这单某愿了,只想做一厚颜之请。”
听到此处,柳七讶然地挑了挑眉。
此楼当然不比樊楼的价高,但就陆辞所要的那一大桌子菜肴,加起来也不会是什么小数目,店家怎就说便了?
晏殊微微蹙眉,正待开口推拒,店家就已激动地将请求道出:“——小店新开业不久,名气难有所不足,若能请客官们赏光、作一题壁诗,那莫说一回,哪怕上三回,某也是千肯万肯的。”
他在渭州虽是新开的这间酒楼,早年却没少走南闯北,练就毒辣目光。
虽不知其具体身份,但这一个个丰神俊朗,器宇不凡,年纪轻轻就减负出使吐蕃之责,定非等闲之辈。
店家知晓在渭州这地,除了似曹将军那般备受爱戴的武官外,贬谪的官员不少见,但前程似锦者,则极为难寻。
眼下一来三个,与其惦记这一顿饭钱,倒不如把目光放长远一些,求个墨宝,给那面还稀稀落落的墙壁增些光辉,也吸引一些人气。
晏殊还未开口,最不拘小节、也最好写诗词的柳七已笑开了:“有何不可?”
与晏殊的讲究灵感、情怀、氛围等缺一不可的细腻不同,谱曲写词于柳七而言,就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更别说他正处于与挂念了许久的好友重逢、又见陆辞神气足的好心情,本就灵感泉涌有待抒发,听得这小小请求,当然一口应下。
他甚至无需凝神构思,待喜出望外的店家迅速命人呈上纸墨后,柳七亲自将墨研好,自信地在宣纸上运笔如龙,洋洋洒洒的就是一首一百七字的《望海潮·随陆节度赴蕃》。
做梦也没想到柳七如此爽快,下笔如此从容果断,不过眨眼功夫,就已成一首。店家愣愣地杵了半天,直到柳七得意洋洋地将笔一掷,挑衅地看向晏殊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赶紧冲上前去,一边命人小心好、待墨干后抄录到墙壁上,一边也细细品读起来。
他小时也上过好些年的私塾,平日也与些士子打过交道,自不至于胸无点墨。
况且柳七所写的这一首,并未刻意讲究骈俪辞藻,倒是通俗易懂、朗朗上口,风趣里透着十足底蕴,堪称字字绝。
“好,好,太好了!”
店家欣喜地一读再读,崇拜地看向柳七,半晌才按捺住激动之情,小声恳求道:“不知可否再请客官留下花押……”
“好。”
柳七痛快应下,重新执起笔来,随意一圈画,一极漂亮的花押便成了。
店家虽看不清花押上具体写的什么,但不论是词本身,还是这入木三分、潇洒漂亮的自己,都令他惊喜不已。
他对柳七千恩万谢一番,便反复催着伙计速去请人来,把这首词抄到墙上去。
“望海潮?”晏殊则疑惑地皱了皱眉:“我怎不曾听过,还有这声?”
“你未曾听过,也是理所当然。”柳七笑嘻嘻道:“那还是我为摅羽作《陆氏义庄》词谱时突发灵感,新谱的词声,应还未被多少人传唱过。”
不过他对自作的新声《望海潮》的热情正高着,月初离京,交稿最新一本《鸳鸳传》给当地书肆时,在里头就添了两首。
可想而知的是,随着《鸳鸳传》的传开,注意到《望海潮》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单是为好奇的这些读者,秦楼楚馆中的歌妓们为争取客官,必将争抢着练这首新曲……
晏殊很是好奇,正要问问具体曲调,柳七已丧失了与他继续说话的兴趣,得意地冲陆辞显摆自己方才‘一步成词’的丰功伟绩去了。
晏殊无语地看他一眼,再瞄瞄手下纸笔,轻叹一声,也勉强湊了这靠题壁诗单的热闹,随意作了一首四平八稳的《蝶恋花·三友小聚》。
只是有柳七那篇惊四座的珠玉在前,晏殊这篇放在平时是足够出的,已不能引得店家似方才那般激动了。
他仍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但比起方才的难以自持,还是冷静也客气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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