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百合

第 9 部分

我一步一步踩在台阶上,院子里就发出很重很重的“咚、咚”的声音,过去继父经常说我,像一只燕子一样从楼上飞下来。
有一天,我家的晚餐又比平常丰盛了一些,母亲说,今天是孙萍的生日。
哦,连生日都告诉母亲了。
有一个可以加餐的理由总是好,我们都举起了酒杯,祝福孙萍。
“生日快乐!”
吃了一阵,孙萍端起了酒杯,她说:“这一杯我敬大家。可以这样说,我已经23岁了,从来没有过过一个像今天这样的生日。今天的生日是在家里过的,是妈妈给我过的。”她说到这,看着我母亲,说:“玉娘,我能叫你一声妈妈吗?……”她的声音哽咽了。
母亲急忙说:“我要你这个女儿,我要。老爹,你说,是不是我的福气嘛,我又有一个女儿了。”
继父说:“是,是,我们有你这个女儿是福气。”
孙萍喊了一声“妈”,接着就泪流满面,她把端着的酒杯送到嘴边,如她先前喝酒一样,一仰头把酒喝了进去。灯光下她的脸晶莹透亮,像镶了一层铂金。
母亲也扯出了手帕,轻轻地擦拭着眼睛。
我急忙举起了酒杯:“来,为了我们,还有我们的亲人和朋友的幸福,干杯!”
大家又都举起了酒杯。
晚饭后,继父说:“你们年轻人喜欢泡吧,今天老爹酒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老爹请客。”
继父把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叫过来,帮着守院子,我们就出发了。
出了院子的门,我们一行人顺着玉花江向前走着。这个时候的丽江是喧腾的,玉花江的江堤上亮起了灯光,这是政府安装的,灯的外形像一个个才出土的蘑菇,顺着江堤长了长长的两溜,到了夜晚,灯才被点亮。一路上我们与许多人擦肩而过,来这里的几乎都是来度假的,度假就好像把人的脸皮换了一张似的,有一伙小年轻在江边奔跑着,迎着我们,他们兴高采烈,欢蹦乱跳,和我们撞了一个满怀,其中一个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男孩,还抱住孙萍,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接着又一阵风一样跑远了。留下孙萍还像在梦里一样,摸着她被吻过的脸。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
继父果真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大院里,这个院子比我家的大得多。这里在过去是丽江的一个有名的世家的住宅,尽管家道比不了过去了,但是,这家人还讲了太多规矩,在丽江几乎家家都开了家庭客栈,但是,这家人却不肯做那样的生意人,房子还是大大的,空空的,政府就把这所老房子征为代表丽江民居的范本。这家人把前两进院让了出来,后面的还是自家守着。
继父带我们来的是后面的三进院,是这家人的孙子开的一个酒吧,不是大张旗鼓地开的,是自己喜欢那样的气氛,就只是带一些熟人、朋友过来,钱照样收,但很多游客却是不知道的。
酒吧就占了过去的一个厢房,面院子的这一面全是一色的木质屏风,上面是精美木雕,有花朵,也有龙凤。迈过高高的门槛,踩在大青石地面上,青光光的亮,脚底感觉滑溜溜的。房子有高高的间架,一盏古典的吊灯挂着,灯光不暗也不亮,似乎是符合了灯下面的环境的。吧台是一张长条形的木案,上好的红木,光亮可鉴。不知道过去是用来做什么的,很像古筝的琴座,也是那么一米多高的样子,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酒具和酒瓶,也都在灯光下亮闪闪的。有三张红木方桌,分散放在屋子里,座椅也是红木的,这些家具,全都放s着一种高贵的光芒。一架立式的板栗色钢琴,放在吧台的一侧,尽管西洋,但是却是融合得那么完美。四壁都有木雕的装饰,几扇窗户也都是雕龙画凤的古典式样。
里面果真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我平时叫他阿亮哥。他和我一样,是在丽江长大的,却又是和丽江格格不入的。阿亮是和他的家庭格格不入,年轻的时候他在外面混过几年,不知道干什么,但是,他有钱,他的钱足以够他就这样开着一间并不赚钱的酒吧,什么工作都不做,也能吃好喝好。
阿亮帮我们把两张桌子拼到一起,还为我们端上了梅子酒。梅子酒的味道酸甜,颜色是一种透明的绿色,阿亮说全世界只有他会酿这种酒。他说的是事实。
阿亮把这一切放好以后,就回到吧台去了,他坐的地方,比吧台还高,他高高坐在那里,看喝酒的人,像一个国王在看他的臣民。
我们边喝边聊,非常高兴。
过了一会儿,孙萍说:“合新,我想为我的新妈妈和新爸爸,还有姐姐和你献首歌。”
合新说:“好啊,我来伴奏。”
这时,我才想起孙萍时学声乐的。我们大家都使劲鼓起了掌。
合新放弃了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钢琴边上,打开了琴盖。
孙萍唱的第一首歌是爱尔兰民歌《可爱的家》,她用英文唱的第一段,用中文唱第二段。舒缓的旋律,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宁静的世界里,那是“家”才有的世界。我们还陶醉在那个古老民歌的旋律里,孙萍又唱了《我爱你,中国》,因为孙萍本身就是学美声的,这个歌是她才艺的最好表现,又加上熟悉的旋律,一下子就把我们拉紧了,情绪也一下调动了起来,忽然有一种和在别的地方听这首歌不一样的感觉。
接下来,孙萍又唱了《五月的鲜花》、《映山红》、《松花江》,孙萍不愧是学声乐的,唱的歌是那么好听。
我第一次听合新弹钢琴,没想到他还能为别人伴奏。继父和母亲都听得非常高兴,继父一个劲地拍手。
孙萍一走到桌子边上,母亲就急忙给她递上酒杯,说:“快润润嗓子吧。”
我们都在夸孙萍唱得好。
突然,一个旋律又舒缓地响了起来,我听了两句,知道是《真的好想你》,前两年这个歌曲非常流行,我也只是听过歌曲,没想到这个旋律用钢琴演奏,却更加重了旋律那种如诉如泣的感觉,我一下子就被卷到了旋律里。所有的人都有了我这样的感觉,我们都静静地听着,衬了这间古香古色的房子,还有这样不明也不暗的灯光,我的心被旋律浇得湿漉漉的。我无意中一扭头,看到孙萍的眼睛亮旺旺的,我还看到继父把母亲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像是嗅到了那个让我迷恋不已的气息,我心跳加快了,我似乎顺着旋律进到了一个通道里,那里似乎有我渴望的光亮,却又是离我遥远的……我不知道,泪水已经把我的脸弄得湿漉漉了。
接着合新又弹了《多年以前》、《茉莉花》。
我突然问合新:“你会《祈祷》吗?”
合新点了点头,《祈祷》的旋律响了起来,我的眼前又清晰地出现了天一的身影,这样的旋律是需要她这样圣女一样的身姿来衬托的,我看到了天一的目光,祈祷的目光,那么虔诚。我轻轻地抱住了双手,我在祈祷,我祈祷上天给天一一个健康的生命,我祈祷上天,给天一一个幸福的人生。
旋律结束许久,没有人说话、走动,我们都没有走出旋律。
过了一会,我看到阿亮,走下了他那把高高的椅子,他端了两个酒杯,透明的绿色像翡翠一样在灯光下闪烁。他把酒杯递给了合新,他们碰杯,两人都爽快地干了杯中的酒。
一个强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合新弹起了《黄河》,那强劲的旋律立刻覆盖了整个空间,音符像雨点一样,从我们的头顶落了下来。轰隆隆间,黄河那奔流的水就暴涨在我的眼前,接着一泄千里。旋律仿佛让我长上了翅膀,我在俯视大地,辽阔无垠。我感受到了生命的蓬勃和激情。
合新一演奏完,继父就情绪激动地拉了母亲的手,说:“玉娘,我们买钢琴,买一个钢琴。”
接着,继父宣布:“我们要买一个钢琴,为了美妙的音乐,为了伟大的合新。合新是我们永远最受欢迎的朋友!”
整个空间喧闹了起来,大家都举起了酒杯。
阿亮走过来,说:“老爹,别买了,这里不是有钢琴吗?”
继父假装生气:“你家的东西未必会成我家的?”
大家又大笑起来。
八月在亮丽的阳光下就要过去了,孙萍即将开学,她已经定了归期。合新的腿也已经完全可以摆脱拐杖了,不用说,他也马上要回昆明了。
阿明还没有说回来的时间,我也不再问他。
过去的日子是一段旋律平和,曲调绵长的日子。也像院子里慢慢爬行的阳光,温暖而又慵懒。
只是天一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血透还在做,但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我焦急不安,每天接听淑百的电话是我唯一的安慰。我执意要给淑百寄钱去,淑百一直说不需要,我说需不需要我也要寄。淑百妥协了,我把两万元打进了淑百的卡里,这样做使我不安的情绪得到一点点缓解,但是,我的焦虑还是不能减少。我会在夜里突然惊醒,我大睁着眼睛,看黑暗一点一点把我淹没;我会在作画的时候,突然停止下来,手里攥着堆满了颜料的画刀,无从下手。我站在窗前,看晚霞消失,看得泪流满面。我没有办法,在更多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天还没有塌下来,最坏的事情还没有到来。
尽管生活在同一个空间,每个人是有属于自己的世界的,那就是心灵。
继父果真把钢琴买回来了,他还买了一整套调琴用的工具。合新用了半天的时间,把钢琴调好了。继父接受就要合新演奏,听着合新的演奏,继父说:“哎,我家的钢琴硬是好听呢,比阿亮家的好听多了。”
这样一来,我家院子里几乎夜夜都有钢琴声响起,各种各样的旋律飘荡在我家院子的上空,使夏天的夜晚多了一些浪漫的元素。
有了美妙的琴声,房客自然是特别欢迎,几乎所有的旅行者都感到自己是最浪漫的人,有了钢琴的配合,浪漫几乎达到了极至。
合新的腿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带着他和孙萍到丽江的周边看看。我们在一个黎明时分,登上了紫溪山,在山脚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紫溪山也黑呼呼的在我们的眼前矗立着。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太阳已经越过了山顶,树林一下子有了层次,阳光也像金色的竹竿一样,c进树林里来,山野里一种特有的腐质土的味道从脚底下热哄哄地升起来了,我们的额头上也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我们停止了攀登,站在半山腰的一片开阔处,极目远眺,丽江的房屋隐约露出个顶来,玉花江里好像流淌着一江的水银,亮晶晶的。
“好,太好了。”合新说道。
“在昆明哪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啊?真是大饱眼福了。”孙萍也说道。
“别走了,都留在丽江吧。”我说。
“我倒想不走了。”孙萍说。
合新说:“等我老了就来这里买个房子。”
孙萍嘴快,说:“为什么要等老了才来,现在就买,算是一个第二住所。”
我说:“真的有很多昆明的人,还有很多外地人在丽江买房子呢。”
孙萍说:“其实,你也可以不买,反正到丽江就住玉香家。”
合新说:“还是等老了来买吧!”他像是心里下了决心,不再说什么。
爬山就是来看风景的,就是来受累的,所以,我们四下里看了又看,对树的新奇,对花的新奇,忽然看到我们脚下一长串忙碌中的蚂蚁,我们都停下脚步,弯下腰来仔细看。不知道蚂蚁知不知道我们在看它们,它们依然从从容容、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它们迈着细碎的步子,埋头赶路,赶往一个我们不可知的世界去。后来,我们还看到了另外的一些昆虫,它们在树林里自享其乐,我们在观察它们的活动时,也获得乐极大的快乐。
孙萍走的头一天,母亲为她做了丰富的晚餐,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我们又喝了继父泡的药酒,当然,有了钢琴,孙萍为大家唱了歌,合新还是伴奏。只是,这个夜晚,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一些从外面回来的房客,他们也加入了欢乐的歌唱之中。
一直到很晚人才散去。合新才离开了钢琴,我看到他在揉着自己的手指,他一定累极了。我说:“你快休息吧,是不是恨不得用脚演奏了?”
合新笑笑,说:“也许下次能试试。”
我洗完澡回到了房间,刚刚进门,孙萍就来敲门了,她说因为明天就要走了,舍不得,还想喝我聊聊。
我说:“要喝酒吗?”
孙萍摇摇头,说:“就是没有酒,也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我笑着说:“是不是有一种找到了组织的感觉?”
孙萍说:“是啊。”
我说:“说正经的吧,你以后假期就到丽江来吧,你看母亲和老爹都喜欢你,他们会很高兴的。”
孙萍说:“我就是想告诉你,在这里我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是你们让我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一种人,那就是真正的好人。我想我也会和过去不一样了。”
我说:“了解社会的复杂很有必要,但是,一定要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要有自己做人的底线。”
孙萍点点头。
聊了一会儿,孙萍突然说:“这次来也没有见到阿明哥,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说:“没有啊,他是有事外出了。”
孙萍说:“我还是要说,其实合新心里一直爱着的是你。”
“啊,又胡说了。心里还放不下合新啊?他不是说,永远当你的好大哥吗?拣了一个这么好的哥哥,应该知足了。”
孙萍说:“不是,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知道。”
我没有再继续和孙萍讨论这个问题,我一直认为,她把我和合新拉再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深爱着合新。我又嘱咐了她许多话,毕竟我比她大近十岁,我很难和她平起平坐地交流,我忍不住时常要把我的人生经验告诉她。我想,合新也会有这样的障碍吧,成长的背景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很大的。
第八章
其实,合新是可以选择和孙萍一起返回昆明的,结伴同行,会使旅途不寂寞。但是,合新没有这样做。他买了孙萍离开后第三天的车票。
第二天,合新说:“能陪我到玉花江边去吗?”
我们来到了玉花江边,我告诉合新,玉花江是我最爱的地方,我童年的很多时光是在玉花江边度过的,是玉花江教会了我作画,也是玉花江给了温暖。我告诉他:“在我的人生中有过极其迷茫的一个时期,我找不到自己了,真的,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一个人自己找不到自己了。我四处漂泊,受了很多苦,当我有一天回到玉花江边时,我突然有一种苦到头、苦已经结束了的感觉,温暖迷漫在周围的空气里,我被这里的风景宠爱着,我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幸福感。”
我在讲述的时候,我把流浪这个字眼给隐去了,那是属于我的秘密,一个温暖而美丽的秘密。
合新突然问我:“哎,你知道玉花江的故事吗?”
我说:“知道,怎么不知道?莫非你也知道?”
合新说:“当然,要不我讲给你听听?”
我点头,我知道玉花江的故事永远都是重复,在我的家乡的那些人嘴里重复,重复在一个外乡人的嘴里,倒让我有了几分好奇。
他真的讲了起来,古老的故事都有一种沧桑的感觉,他的语气也沧桑了,他说:“传说紫溪山上有一个青年,男青年。他勤劳、勇敢、忠诚。山脚下住了一户人家,家里只有孤老头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玉花。男青年无意中发现了这家的美女,就动了心思,隔三差五的来送点柴火,送点山货,这些东西都是山上拣来的,不花钱。不过却很讨老头姑娘的欢心。时间久了,姑娘也爱上了这个青年,两人还到山凹里约会,并且定下了婚娶的时间。没想到,有一天青年去打猎的时候,中了老虎设下的计,他被带到了老虎窝里,老虎要他每天给自己讲故事。姑娘等到婚期的时候,并没有等到青年来娶她,姑娘很伤心,甚至她都动了寻死的念头,但念及到年迈的父亲,她只有活下去,她终日以泪洗脸,后来,她终于伤心过度死去,她流的泪也成了一条江水。青年给老虎讲了自己的爱情故事,老虎同情他,把放了出来。当然,他没有见到心爱的姑娘。他听了姑娘的故事,跑到了江边,对着江水大喊了三声玉花,他变成了一棵树,直挺挺地站在玉花江边,直到树腐烂成粉末化到了江水里。”
我很差异,怎么他讲出来的玉花江的故事又和母亲讲的不一样?
我问他:“你从哪听来的?”
他说:“故事总在流传,像长了翅膀,也许是它自己飞进我的耳朵里了。”
我笑了,我说:“我也有一个关于玉花江的故事。要听吗?”
合新点点头。
接着,我就把母亲讲的故事讲了出来。
合新说:“还是你的故事好。其实,故事没有根本的区别,负心的总是男人。”
我说:“本来嘛,女人比男人更忠于爱情。不过,这些故事里男人也不是天生的负心郎啊,他们总是没有办法或受到意想不到的阻力嘛。”
合新说:“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说:“故事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合新说:“那在你的心目里,是不是男人对于爱情都是不忠的,或是不长久的。”
我说:“为什么这样问?”
合新说:“没什么,只是说到这里了。”
我感觉他想对我说什么,可是他为什么不说呢?
我说:“树的寿命一般都很长,有时候甚至感觉树永远都不会死,更不会腐烂,只会永远郁郁苍苍,守望着江水。你的故事这个结尾不好。”
合新说:“我想只有这样,对树也许才仁道一些。树是腐烂了,但是,它却溶到江水里去了,它混入江水,它会更幸福一些。”
我笑了。
我们在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就在我要落坐的时候,合新用手挡了我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铺在了石头上面,才让我坐下去。一棵老柳树像一顶大伞一样立在我们的身后,江水在我们的眼前缓缓地流动着,有阳光在水面上跳动,微风轻轻地吹拂在我们的耳畔,一切都那么惬意。我们在说着一些关于眼前的风景的话,江的两岸长满了密密的树,有柳树、女真、柏树、杨树,从我们坐的地方,极目远眺,两岸的树重叠得厚厚的,绿色浓得化不开。
啊,真美。
接着,我们又说了一些关于丽江的事,我对他说起我小的时候的种种野性,六岁的那一年,我曾经跟着一个十岁的男孩到玉花江去用雷管炸鱼,雷管爆炸把水掀得有楼房那么高,淋得我像掉进江里才爬起来一样,而那个男孩的胳臂上被一块爆炸击起的石片划了一个大口子,血呼呼向外冒着,他让我用嘴去吸那些流出来的血,我去做了,血进到我的嘴里有一股咸咸的味道,还有一股铁腥味。他要我发誓不准告诉别人,更不能告诉他的父母,我很郑重的点点头。他说,不行,你要把你的手指头咬破。我把手指放进嘴里,怎么也咬不破,他说,那你就会说话不算话?我为了证明我的守信,我使劲咬了下去,没想到那么疼,我眼睛里含着眼泪,让他看我的手,他才信了。后来,没有想到他的伤口发炎了,胳臂肿得粗粗的,而且他发起了高烧,幸亏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说,他没有得败血症真是奇迹,要是得了败血症就活不了啦。
听完了我的故事,合新说:“我怎么听着觉得那个男孩是我啊?”
我笑了,说:“你是不是想说,没见过这么淘的女孩?”
合新说:“再说说你的种种劣迹,我真的同情你的父母了。”
我并没有把自己出生的事告诉合新,这或许对于每一个女孩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尽管我已经很不在乎了。我想到了天一,我想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我都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我希望她快乐,永远那么自信,永远感到自己是被父母深爱着的孩子。
我问合新:“还想听?”
合新点点头,他说:“有关你的所有我都想知道。”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暖的潮水,漫过了整个胸腔,连同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我不敢看合新,我的脑袋里也升出了一个念头,我在问我自己,如果合新是我在生活里遇到的一个男人我会爱上他吗?这样一想,我自己都不敢再想下去了,话也像冻住了一样,不再吭声了。
合新说:“说啊。”
我说:“还是说说你吧,你小时候都干了些什么坏事?”
合新说:“要说坏事真是太多了。母亲都想把我送人了,你想想我是何等地让她c心。”
我从来都不知道合新的过去,他的出生以及他的成长。其实,大千世界,我们不了解的很多,但是,对于合新,我还是有些好奇。
接着,合新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我父亲是一个军人,三八式,我是他最小的儿子,我比他整整小45岁。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和我大哥的年龄相差12岁,一轮。我上小学的时候,哥哥姐姐都当兵走了。我是很孤独地长大的,尽管家里四个孩子,可我总觉得只有我一孩子似的。父亲那时在一个步兵师当师长,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很少回家,他一回家就是揍我。母亲管不了我,她是一个家属,没有工作,主要任务就是养我,可是,我不听她的话,整天让她提心吊胆,她只有告状,每次父亲回来,我就被上告一次,父亲从来不问青红皂白,把我当他的兵了,要我绝对的服从,我当然不。我不知道我小的时候竟是那么叛逆,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我就是不告诉父母,我成心看他们着急,看他们气急败坏地对我发火。
“那时,我家隔壁住了一个调琴师,当然,不调琴的时候他就在家弹琴,我就是受琴声的吸引,和他混在一起。他是一个光g,我八、九岁的时候认识他,那时他就已经四十多岁了。后来我长大一些才知道他是受了伤害的,一个女人的伤害。其实,他那样的事,像他那一代人多了,都是那场文革惹的祸。但是,他却再也不能复苏了,我是说他的情感世界被彻底冻僵了。而我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使他的感情世界更加冻得结实。不是别的原因,就因为我给他的生活开了另一个通道,他有我这个伙伴,他不孤独、不寂寞了,他就更不想找女人了。这些都是我后来总结的。他把他调琴的本事教给了我,还教我弹琴。他是文革前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学的是钢琴,但最终却当了一个调琴师。所以钢琴弹得很地道,各种版本的曲谱很多。他家里还有很多书,音乐家的传记和文学名著。他经常给我讲钢琴以外的很多东西,那些音乐家和作家的故事让我入迷,我深深被他吸引,一放学我就跑进他家,所以母亲找不到我,又担心我学坏。我们一个大院里的孩子就有被公安局带走的,所以,母亲急得不行,问我我也不说,就是那么犟。其实,我知道我要是把去隔壁家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制止的,我爸爸一个行武之人,在他的脑袋里还是很排斥风花雪月的东西。
“他叫房世元,我记得很清楚,他的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有一个印上去名字,蓝色的印泥。我从来没有叫过他叔叔,总是叫他老房。我估计他现在死了。他对我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大过所有的学校和书本。他对于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真是刻骨铭心,他把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所有的事都讲给我听了,我知道,这是他思念那个女人的一种方式,他把那一切讲出来的过程,就好像他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了一样。嘿嘿,我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时候,脑袋里唯一的女人就是那个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她。好笑吧。真的。他太会渲染了,那个女人连张照片都没有给他留下,但是,就是从他的嘴里听的那些,那个女人在我的脑袋里清晰极了。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父亲让我考军校,我还是选择了叛逆,我根本就没有考大学,也根本不去当兵,我找到了我喜欢的工作,当一个调律师。从此我和我的家庭几乎没有任何来往,直到母亲突然病重,我才回到了家。那时,母亲已经生命垂危,看着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母亲,我才感到我太对不起母亲了。我母亲没有文化,她来到这个世上就仅仅是把我们四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孩子都大了,她也就病倒了。守在母亲的病床前,我觉得我就能看到死神的样子,很可怕地徘徊在母亲的身边。救母亲,一定要救母亲。当时我就是只有这一个念头……。我知道我能为母亲做的就是这么一点了……”
合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看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后来呢?你母亲的病……。”我问道。
“我做到了一个儿子应该做的。她的生命又延长了三年。三年。三年尽管不算长,可是这三年对她来说很值,她真正体会到了她生命的价值。所以,母亲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如果没有这三年,她会很遗憾的。我想是这样的,如果没有这三年,我会更遗憾。我家里的人也会遗憾的。”
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他的母亲做了一些什么,但是,听了他的讲述我从心里敬佩他,一个肯为自己的母亲付出的男人,是值得敬佩的。
“现在家里还有什么人?”我问。
“国内已经没有亲人了。父亲在母亲走后半年也走了,姐姐在母亲走后的第二年也生病死了。那时,两个哥哥都在国外,是我送走了他们,那几年真是像活在地狱里一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而却无力拉住他们。那时真是难过,觉得自己一米八二的个头和貌似魁梧的身材,简直是一种讽刺。面对死神,我显得多么弱小。”
我不敢看合新的眼睛,也不敢看他的身影,可是,前些天对他一种怜爱的感觉,又升了起来,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抱抱他,或是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心安,而话语却失去了力量。
微风的声音在耳畔响着,似乎在轻轻地告诉我,一个男人是怎样长大的。
“玉花江。美丽的玉花江啊。”合新突然说道,他说完就顺手拣了一块小石头扔到了江里。
“是那个时候到的玉花江吗?”
“是。把一切事情处理完以后,我就到了玉花江边,可是,我在玉花江边的遭遇,几乎把我掀到生命的谷底……我……我简直难以承受……。”
“出什么事了?”
合新沉默着,没有回答我的话。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波澜,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好了,都过去了。真是山不转水转,我居然又来到了玉花江边,江水依旧,可是,可是……。”合新叹了口气,接着说:“如果时间能倒一个个儿,如果现在的一切发生在当年,如果……可是,可是没有如果啊……。”
合新说得语无伦次,我听得云里雾里。
“到底怎么了?”我又问。
“玉香,没有遗憾的人生是没有的,每一个人都会带着这样或那样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这样一想就知道并不是上帝和我过不去,我不过是遭遇了多种遗憾中的一种。只是……唉!”合新说完,冲着我笑笑,又把一块小石头扔进了江里。
他没有说完,“只是”本身就是一种遗憾,我不知道当年的玉花江边到底发生过什么,我无从猜想,也不能再问。秘密是自己身上永远贴身的内衣,它是可以温暖人的。
我没有想到,合新又情不自禁地说了下去。
“年龄越大,我越能理解老房了。我能体会他当时对那个女人的那一份感情了。其实,爱上一个人没有太多的理由,有很多因素都会让你深爱一个人,永远、永世,而且再也不能接受另外的女人了。老房属于这样的男人,我也是。小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长大了却越来越像老房了。老房对我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我青春萌动的时候,就幻想着此生遭遇一个那样的女人,那样一个美好的女人。上帝真是对我太仁慈了,我居然遇到了这样的女人,你可以想象我的激动、我的狂热。我见到她,我才知道,我对她的爱已经存在那么多年了,要是用天来计算,已经有四千多天了。是啊,我一直在等她……所以,绝对不是冲动,不是一时轻率的行为。是天长地久地积累起来的爱的爆发,是要厮守一生一世的许诺。现在我更加坚信是这样的。”
合新因为激动,脸涨红着,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我,又重复着:“不是冲动,更不是一次轻率的行为,是许诺,是对爱的许诺。你能理解吗?”
合新看着我,他的目光中含着求救的成分,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我能猜到一定是有某种误会发生了,我点点头,并不想打断他的话。我很感谢他这样信任我,我想这样的话一定是在他的心里积攒得太久太久了,他应该有一次爆发的机会。
江堤上静静的,除了风吹拂着树叶发出一种沙沙的响声外,水流得无声无息。我想,我在我童年的时候就爱上了这里的静吗?我说不清楚,但是,我童年的时候,我喜欢这里,我把很多话说给江水听,我不知道江水把我的话带到了什么地方。
那一天,我感到很快乐。其实,这其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感触,但是,快乐是我最真切的体会。是合新的故事,还是江边美丽的风景给我带来的快乐?我说不清楚,也许都有。在返回的路上,合新走在我的前面,江堤很陡,有很多碎石,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合新走在我的前面是预防我滑倒,就是不小心滑一下,他的身子也能挡住我。联想起铺手帕的事,看不出来,他是这么一个为别人想的人。我心里热乎乎的,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就要离开,离别的情绪已经漫在了我的身上。
伤离别啊。
接下来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阿明在合新走后不久就回到了丽江。他始终不承认是因为要避开合新才外出的,我只是随便问问他,他否定了。我不再问了,如果是真的,也没有什么,一个人总是会对另外的人喜欢和厌恶的。
阿明还是遵守承诺给我开了画展,秋天,阿明请来了很多国内画届知名的专家来参加画展活动。丽江的秋天,又是新的风景,紫溪山变得多姿多彩,玉花江有了一层凝重的色彩,明亮的阳光也裹了一层暗黄的面纱,丽江就好像蹦跳了一个夏天以后,跳起了舒缓的舞蹈。
我没有想到,这些来宾当中,还有我大学时期的老师,尽管我的学历还不到一年,老师还是老师。老师的到来,把过去的岁月一下子拉近了,我相信老师对我几乎是没有印象的,自从离开学院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只是我那件轰动了整个学院的事件,让老师还能想起我来。
因为是老师,我成了老师的主陪,我陪老师上紫溪山,陪老师转丽江古城,还陪老师参观民居。一次,在民居的一间房子里,就只有我和老师单独在里面,老师突然说:“当年你走后不久,一个小伙子来系里找过你。我们都不知道你去哪了?不知道他找到你没有?”
老师的话让我一下子跌进了从前,时间的确是久远了,但是,我离开学院以后的日日夜夜,我都记得很清楚。我说:“没有。是谁在找我?”
老师说:“哎呀,我现在还记得,小伙子着急得不得了。没有人能告诉他你到哪里去了,你想想当时的那个情况,你是被开除的,又是那样的不体面的事情。”老师说到这里,摆摆手,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人之常情嘛。可是,当时,你还记得吧,空气还是很紧张的。所以,没有人和他多说话。我想,也许他就是那个你的……那时,你不是执意不说出对方是谁吗?”
老师说到这里,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问:“他是谁?”
老师说:“说起来,他还是我们学院的,我听别人说是音乐系的,很年轻,好像不是老师,是教工,我不认识他。学院那么大,光我们系的人我都认不全。后来,他也离开学院了。后来的事你应该知道了。你们后来……。”
“我……。”我根本就无法说什么。我知道老师还有好奇,但是,我能说什么呢?老师的话让我把发生在从前的事链接了一下,毫无疑问,他的确事一个真真实的存在,可是,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为什么又来找我呢?
这时一群人涌了进来,老师和我的谈话也没有进行下去。因为老师事受阿明的邀请来的,老师自然事知道我和阿明现在的关系的,老师纵然是心里有诸多的疑问,老师也不再说什么,也再也没有一个合适的时间让我和老师能再谈到过去。
画展办得很成功,没有多久,一些相关的报纸和刊物,还有网上都有了关于我的画展的一些评著,专家的评价尤其不错。尽管我已经离开主流画坛了,我也不在乎什么专家、画评家对我的画的看法了,但是画了近二十年的画,这些说法也算是对我自己的一个总结。
忙完了画展,我和阿明终于可以安静地躺在床上了,阿明很动情地搂住我,说:“玉香,不要离开我。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这样的话阿明从来没有说过,其实,这样的话是化在阿明的行为中的,我知道,我也已经下了决心要和阿明结婚了。
我说:“不会的。”
阿明说:“玉香,实话告诉你,我离开丽江这么长的时间,我是想让自己试试到底能不能离开你?”
我说:“为什么?”
阿明说:“我试了,我不能,我不能离开你,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要不一切都太没有意思了。”
我说:“好好的,为什么要试呢?”
阿明把我搂得更紧了一些,说:“是,好好的,好好的。”
阿明又把我勒紧了一些,我觉得喘气都困难了,但是,我没有动,我任他把我抱紧,像抱住一个宝贝,能成为一个男人的宝贝是一个女人的幸福。我想,我该知足了,我应该过了追求虚无飘渺的东西的时期了,阿明是实实在在的,是我能一伸手就摸到的幸福。
过了一会儿,我对阿明说:“我们结婚吧。”
阿明像一条鱼一样游动在我的身体上面,欢娱在我的身体里面,我仿佛漂浮在一片明静的水面上,我被阿明带向波浪的尖端,一瞬间满脑袋金花四s。
阿明有意要把婚礼做得隆重和热闹,我不愿意这样,我毕竟已经三十二岁了,和阿明同居也已经好多年了,还有我有天一,尽管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但是,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母亲,一个母亲的行为是有别于一个普通女人的行为的。为此,我们有了认识以来第一次的一个分歧,有几天还搞得很紧张。我心里很难过,我知道阿明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婚礼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生命中最亮丽的华彩,而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未必就不是。我理解阿明,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是让他骄傲的女人,拥有我是为他的人生戴上了一个光环。也许我应该妥协,但是,我心里惦记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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