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报纸,从定版到印刷,从下线到送达,南渡从没觉得六个小时的时间能有这么漫长。
也没想到卞雪莉会突然变得如此配合。
落笔签下名字的一瞬,他尝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是是非非皆蒙尘,在他这里已经不值再提,但在卞雪莉那里,却是无法翻篇的烙印。
否则也不会固执到非要那一声“对不起”。
不过今天之后这段恩怨如果能彻底结束,他也可以就此罢休。
但前提是薛眠必须没事。
“人在哪里,现在可以说了。”合上笔帽,南渡将报纸搁到桌台,视线未在签下的痕迹上停留哪怕半秒。
遥想几个小时前两人在这间房里针锋相对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卞雪莉靠着书桌,瞥了一眼手边的报纸。
她要的东西就在眼前了。
二十万份报纸,二十万声对不起,即将遍布云州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虽然没办法在纸页上写下自己的真名,也没办法让南渡的大名公之于众,但至少手上这份有他本人签名,哪怕内容上不欠缺,可形式上已经补齐了。
所以应该满足了。
嗯。
该满足了。
只是有个地方她没弄懂,卞雪莉忍不住抬头看过去,道:“问个问题,为什么你不用下午这段时间自己去找薛眠,难道不怕他有危险么?”
彼时两方谈判告终,南渡吩咐助理去报社截版,卞雪莉看着那道仿佛无论何时都巍峨得不会倒下的背影快步消失在房门口,那时起,她心里便一直存着这样一缕疑惑——
为什么南渡不直接去找薛眠?
为什么他要顺着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走?
虽然留了足够的退路,不担心后面会惹麻烦,但卞雪莉也知道南渡明明可以选择其它的路——比如报警,比如用他惯有的人脉手段威胁恐吓,然后把事情闹开闹大,逼自己不得不低头,将人乖乖交出来。
不过要真是那样的话……薛眠可就得吃点苦头了。
“你会伤害他么?”南渡转身看过来。
卞雪莉微一迟愣,顿了数秒,方道:“至少我比大部分人要对他好。”
“如果今天我没答应你的要求,你会不再纠缠,痛快放了他么?”南渡面色平静,继续问道。
卞雪莉没作声。
她蹙着眉,一只手不自觉的滑过去压住了桌上的报纸。南渡这问题分明是意有所指,他该不会是想反悔,自己写下的东西不打算认账了吧?
“你想说什么?”卞雪莉面带警惕的盯着对方:“我可提醒你,薛眠还在等你过去,我们最好都看着点时间。”
“所以你做事尚且留有底线,不会真的伤害他。”南渡抬表看了一眼时间,平静道:“这是我答应你条件的唯一原因,也希望一切能到此为止。”
其实并不是唯一原因,没说出口的还有另一层顾虑。
以卞雪莉性格里的执拗与不服输,她认定的事、认定的道理轻易很难更改。如果今天不让她拿到想要的,不让她一偿夙愿,那么上次登门警告只是索要道歉,这次是拿薛眠做要挟逼他就范,可下回呢?
所以,如果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不想给身边任何一个谁带去哪怕一丝隐藏的危险……那就低一次头遂了她的意,一劳永逸吧。
“总,我和司机——”姜蒙还没把话说完就被南渡打断,他走到车边,对候在一旁的老周道:“钥匙给我,你们先回去。”
“总,”姜蒙不禁面露担忧:“虽然已经知道薛眠在哪了,但多个人总是多个帮手,我和老周……”
“不用了,”南渡开门坐进驾驶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道:“你给易总打个电话,让他把今天的各项工作整理好,随时准备汇报。”
既然老板心意已定,姜蒙也不便再多言,点点头,和司机老周退到一边,目送泉水蓝凌厉的尾灯呼啸而过,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晚上夜风大,江面上水波荡漾,浪涛阵阵。因为是个废弃码头,附近几乎没有人烟,连卞雪莉找来的这条报废渔船都是堆在别处嫌占地方,搁在这里自然不会有人来管。
夜色寂静无比,耳边只有浪潮拍打江岸的声音。
麻药的劲儿已到后半程,薛眠躺在甲板上,汗流了不知几遍,湿透再干透,干透了又继续淌。可能是因为船身单薄,身体各处感官神经就被无限放大,以致于每次船被风浪顶起又抛下的时候他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颠上,落下,再颠上,再落下……
仿佛回到了那一年。
无穷无尽的蔚蓝海面……两块细长的白色木板……趴在上面的姐姐和自己……一臂之外已经沉入大半个船身的游艇。
妈妈攥着自己的手,她眼睛红得吓人,但没有哭出声,只是一直攥着自己,身体有点轻微的发抖。还有爸爸,他一手揽着妈妈,另一手扶着姐姐躺的那块木板,一直在跟我们说话。
可是那会儿爸爸说了什么?
怎么一句都记不起来了?
不,不对,再想想,他说了很多的,怎么会记不起来呢?再想想,我再想想。
再想想……
突然一个浪头打过来,整条船瞬间向江岸方向推过去好几米,薛眠身体随之猛的一颠,心脏仿佛擂鼓似的被狠狠砸了一下,好像真的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鸣响——
“咚!”
振聋发聩。
他听见一根根血管爆裂的声音,钻心的疼痛随血液走遍全身。薛眠张了张嘴,本能的想发出什么声音,可能是呼救,也可能是想喊疼,但他眼皮重似千金,连睁开的力气都没了。
黑黢黢的眼前如走马观花般晃过许多人物许多场景,他开始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就是常听说的“回光返照”——有一个人,他快死了,所以要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迅速回顾完一生。而这一生好的、坏的、喜欢的、厌恶的,它们一个不落的全都在生命中停留过,最后人之将死,努力再相见一面,那么即便再有不舍也不留遗憾了。
好疼。
好累。
从神经末梢层层传递而来的锐痛扎得他几乎喘不上气,除了麻痹的全身,薛眠感觉自己两条浸泡在江水里的腿已经失了所有知觉,连最初的凉气都感觉不到了。
可他宁可此刻连思维都被麻痹住,这样就能不去想了,什么都不用想,安安静静的等死,也好过明明能感知一切却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太累了。
好像十岁之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活得离自己越来越远。迷茫过,也迷失过,曾以为找到过出路,也曾觉得去到过天堂。直到后来跌落云端坠入谷底,才明白“命运”这东西真的早已经注定好了,任凭你多努力多上进,还是怎么改写都只徒然。
神智逐渐混沌,迷迷糊糊间感觉身体越来越困,眼皮重得连条缝都掀不开。耳旁风浪声逐渐远去,慢慢的好像全都听不到了,身体像是去到了一个新地方。
可去往新地方的路上忽然有一串脚步声踩响在耳边。
“咚咚,咚咚咚,咚咚……”
半昏半睡间,薛眠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很熟悉,但又很缥缈,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在永夜的黑暗里劈开出一道裂缝,让光照了进来。
那声音说,小眠,看看我。
带着魔力的一个声音,竟能赋予人神奇的力量,让快要昏睡过去的人有力气慢慢睁开了快要闭上的眼。
浓重的黑暗里浮出一张清晰的脸,月光给它镶了一圈银白色的轮廓,以致那脸蓦地变得不真切起来,像个从远古走来的为解救自己而出现的神。
薛眠犹不敢信的睁了睁眼,下意识抬手想去摸一摸,可刚一用力才发现手被绑在身后,早已经麻木得完全没了感知。
“别怕,是我。”南渡低下头贴近他的脸,声音涤荡在耳边,像哄人安睡的摇篮曲。
薛眠靠在他怀里,如同一个宕机的机器人一样一动不动,唯一还受控制的眼睛一直盯在对方脸上。他已经惶惶不安太久了,不知道此时眼前这幅画面是真是假。麻痹的神经正在苏醒,方才身体里莫名尖锐的痛楚也在听到这人声音时奇迹般的缓解了,他不再那么疼,也不再那么怕了。
南渡怎么也没料到自己马不停蹄赶来看到的会是这样一个薛眠。
江边,破船,被绑的手,没在冰冷江水中的腿,一张呈着病态的潮红的脸,还有几乎微弱到不可闻的呼吸……
是他高估卞雪莉仅剩的底线了。
不再多言,南渡迅速将人从水里捞起来,解开背后的绑缚,手触到薛眠脸上和胳膊上的几片皮肤,浑身烫得像被点着了一样,没一个地方是正常的体温。
“看着我,”南渡低下头,手托住薛眠滚烫的脸颊,看着怀里渐渐又要合上眼睛的人,语调已经不如刚才沉稳,隐隐含着一种压抑的微颤:“看着我,不要睡,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听了这一句,薛眠好像真的自我压制住想要闭眼的惯性本能,他力的抬起眼皮,过近的距离让对方的脸完全呈现在自己视线内,这次他看真切了,确定了,眼前的人是谁。
是他,真的是他。
“热……”动了动唇,艰难的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字。
“还有呢?”
南渡捧着他的脸,虽然着急,虽然明白应该第一时间送他去医院,但他没办法看着这样一幅模样的薛眠不去先问他怎么样了,问他有没有哪里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要先确定最棘手的问题在哪,否则他一步都迈不动。
搭在胸前的手隐约有了些知觉,薛眠试着动了动手指,麻劲还在,但已经可以小幅度的摆动。
很困,很累,他想睡一觉,就现在。
在力气散尽前的最后一刻,薛眠歪着头靠在对方肩上,一只手顺着南渡的西装攥住了他前襟的衣领,用能给出的最清晰的吐字声音,低低的说了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
然后枕着南渡的肩,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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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下存稿,差不多还有三十五~四十章完结。很感谢一路陪我到现在的你们,并能在我最近这么更新不稳定的情况下还不离不弃没有取消藏,让我知道还有很多人在等这个故事,谢谢你们!
下个月本故事结束。
下个月新故事上线。
我们继续江湖见。
——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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