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事

第 2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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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玫的黑陶厂办得不错,就是产品的结构有一些老化,许多品种还是当年茂生在的时候设计的,没多大的创新。袁玫说这也是企业发展的瓶颈,厂里曾聘请过几个技术人员,最后都没有好的产品出来,父亲因此经常提起你。茂生说你爸他身体还好吗?袁玫说我爸已经去世了。说完眼睛红红的,低了头。茂生说你爸年纪不大呀,什么时候去世的?袁玫说几个月前,父亲遭遇了车祸。说完便抹了一下眼泪,微笑着看着他,说茂生你过得好吗?茂生说还可以。袁玫说你的那个秀兰好吗?她对你可真实诚呀,你要好好待人家。茂生说谢谢你,我会对她好的。——你老公这次没来?袁玫说我没老公。茂生不解地望着她,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光顾忙事业,自己的事情也该考虑考虑了。袁玫说我是个没福气的人,母亲早早离去,父亲也抛下我走了——谁愿意娶我?说完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已是哽咽难语。
展馆的人都在看他们,还以为是小夫妻发生了什么矛盾,把这么漂亮的媳妇气哭了,这个男人也真不会体贴人。茂生一时觉得很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袁玫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姑娘,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抹了把眼泪,笑着对茂生说:“你看我这人咋啦,见了你应该高兴才对——我是激动得哭了。”
茂生是和老吕一起出来的。茂生给老吕介绍袁玫说这是我的同学。袁玫很大方的和老吕握手,老吕受宠若惊,说茂生还有这么年轻的同学呀!歌舞团的?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袁玫笑了,说咱们都是同行呀,要不怎么会凑到一起呢?
下午的时候几个人一起出去吃饭。老吕的眼睛一直往袁玫身上瞅,瞅得袁玫都不好意思了。
晚上回到宾馆,老吕说茂生你真有艳福呀!你那个女同学看来比你小多了。茂生说我们其实同年,人家保养得好罢了。老吕说老实交代——你们是甚关系?茂生说我们是朋友嘛,你咋尽往歪处想!老吕说那女子跟你眉来眼去的,骗得了谁?一看你们就不是一般的关系!好呀,你小子在外面交女朋友了,小心婆姨知道了不依你!
第93节
茂生说你别胡说,我们真的是很一般的朋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别把人都想成郝书记,见女人就上。老吕说你不想混了,敢说书记的坏话。小心我揭发你!
袁玫一个人住一间房,茂生进去的时候她刚洗完澡,正在梳头,房间里洋溢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袁玫准备了一些水果,问茂生是否出去吃宵夜?茂生摇摇头,在沙发上坐下了。
电视转换了几个频道,不是武打就是古装戏,吵吵闹闹,没一个能看进去。袁玫削了个苹果递了过来。
“袁玫,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父亲不在,你一个人经管厂子会很累的,赶快找个合适的人成家吧。”茂生抿了一口茶,关心地问。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是没有合适的人,我总不能随便找个男人结婚吧?”袁玫的情绪有些激动,眼睛红红的,眸子里有一丝淡淡的哀怨和凄楚。
“那你准备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就这样拖下去呀!你都快三十岁了,不是小女孩子,有些事情不要感情用事,贻误终身。”
“三十岁怎么了?这辈子不结婚碍谁的事了?”袁玫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
一阵难堪的沉默。
“袁玫,听我的话,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好吗?”茂生打破了僵局。
袁玫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梳理自己的头发。头发湿溜溜的,散发出一股薄荷的味道。
突然,梳子掉在了地上。袁玫俯身去拣,与茂生的手碰在了一起。
袁玫的手很凉,纤纤柔柔的,茂生把它攥在手里,能感觉到它在微微地颤动。
一滴泪水滑了下来,落在茂生的手背上。
再看时,那张白皙的脸已胀得通红,眼泪正在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颤抖的身子往前一倾就倒在了他的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茂生只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绵软的身子把他抱得更紧了。
时间在一瞬间被凝固了,电视被关掉以后,房间里只听见两个人短促的呼吸声。
“——你回去吧,要不你的同事会说闲话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袁玫突然挣开了他,把头发往上拢了拢。
茂生也恢复了平静,老吕可能已经睡着了。
那一夜茂生怎么也无法入睡。眼前一会是秀兰,一会是袁玫。秀兰皮肤粗糙,像个中年女人一样,只知道一味地顺从,象一块松软的棉花糖,甜得令人腻味;袁玫年轻漂亮,精明能干,风采依旧,楚楚动人。更重要的是经过几年的企业磨练,茂生觉得自己在袁玫跟前的那种自卑感已经不见了。
他没想到袁玫居然这样痴情,能够等他这么长时间。
茂生甚至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
五十七(4)碎骨断肠
父亲把身子探在外面一直抽烟,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旱烟味道,这种熟悉的味道让茂生感到亲切。父亲说我们做事可得讲良心!媳妇虽然没有生养,可是她对这个家是尽力了,茂生你自己掂量着。母亲就骂:“闭上你的臭嘴!我一辈子跟了你受尽了苦,你啥时讲良心了?——娃的事不要你管,睡你的觉去!”父亲很不高兴,就再也没有说什么。茂生心里很是烦躁,他说这事能不能以后再说?母亲说不行,要不你就把我杀了——你看你是要这个媳妇还是要你妈哩!我一天都不想再看见她了!
是啊,秀兰待自己是全心全意了,还要她怎样?自订婚到现在,她给这个家付出的太多太多。然而袁玫也是一个善良多情的姑娘,她等了自己十年。十年来一直默默的爱着他。特别是那次订货会上相见,她并没有提出要茂生同秀兰离婚的话,让茂生很感动。他觉得袁玫真是个懂事的姑娘,和秀兰相比,她年轻,漂亮,性格开朗,同自己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同她在一起时间总觉得过得很快。他知道,自己现在对秀兰更多的是一种同情或怜悯,婚后同秀兰在一起时常常感到压抑,无法深层次地交流。而袁玫不同,她总能表现出让茂生精神为之一振的一面,焕发着一股勃勃的青春活力。虽然自己在袁玫跟前刻意地控制着感情,但是他感觉同袁玫走到一起是迟早的事。与其结果那样,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这样对秀兰或许更公平一些。
第二天晚上,茂生早早就上了炕。
秀兰收拾了碗筷,出去喂了牛,然后也早早地上了炕。
“时间过得可真快,你看我都回来几个月了。”秀兰说。
“这种牛郎织女的生活还要过多长时间?”眼睛里满是期待,满是柔情。
“……我走后,你想我没有?”秀兰见茂生不说话,便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来回地抚摸,一只手揽了茂生的头,偎在自己的怀里。
“——你再不回来,我可是等不及了……我现在全凭你活着哩。这世上,除了我的父母,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秀兰幽幽地说,温顺的样子像只小猫。
茂生把秀兰的手慢慢地取了下来,然后挣脱了秀兰的怀抱,坐了起来。
秀兰发现茂生的眼里有一些游弋的东西,有一些慌乱,有一些茫然的感觉。
“……我跟你商量件事。”茂生说。
“什么事?看把你难的。”秀兰幽怨地望着他,眼睛里有一股熊熊的烈焰在燃烧,烤得茂生不敢正视。
“……我们,”茂生嗫嚅着说。
“——咱们俩离婚吧。”声音好像来自远方,显得空d无力。
“——离婚?”秀兰一怔。
“跟谁离婚?”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和你——咱们俩个离婚。”茂生说。
“……你跟你妈已说好了?”
“——嗯。我觉得咱们这样抽扯下去也不是办法。”茂生说。
“是不是跟那个叫袁玫的女孩?”
“……还没决定。——她现在也准备到工艺厂工作,黑陶厂不办了。”
“就因为我不会生孩子?”
“——主要是我父母年龄都大了,他们想抱孙子心切。”
“……哦。”秀兰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对不起你……”茂生伸出一只手,想把她揽在怀里,秀兰推开了。
她坐了起来,重新穿好衣服,然后在箱子里整理东西。
那对三尺的大箱子是娘家的陪嫁品,她给茂生留了一个,自己用一只。
不一会,茂生突然闻见一股烟熏的味道。他忙睁开眼睛,看见秀兰正在把自己的照片和一些书信放在火炉里,然后点燃。
一封封书信见证着他们的爱情故事,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绣着红梅及喜鹊的手帕(结婚后一直由她保管着)也扔了进去,发出刺鼻的布烟味。茂生想把它夺过来,被她粗暴地推开了。
这时夜已黑尽,休息早的人家已经熄灭了灯。秀兰拉开了门,冲了出去。
茂生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急急地披了衣服,顾不得趿鞋便追了出去,秀兰已经走到栅栏门口,准备离去。
茂生在后面拦腰抱住了她。
“深更半夜的,你到哪里去?”
“——你不要管我!”秀兰想挣开茂生的手,没有成功,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非常嘹亮。
“……我爸妈亏了人哩,生下我被人抛弃!——我上辈子亏了人哩……你放我回去,我还要伺候我妈妈哩……”
秀兰哭得惊天动地,碎骨断肠,双手抱了栅栏的门桩,坐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任谁也拉不起来。
她整整哭了一夜。
第94节
第二天一大早,秀兰便回了娘家。那天晚上,她的母亲便撒手西去。临死前,她一直拉着女儿的手不放,说是想见茂生一面,有话要对他说……
秀兰哭得昏死了过去。
五十八(1) 岳母的葬礼
秀兰回去的第二天,她大哥就下来给话,说母亲去世了。
茂生匆匆地赶到东李村,参加岳母的葬礼。
院子里到处是人,忙忙乱乱。五个儿子披麻戴孝,分不清谁是谁。平日里一见就扑了过来的小舅子个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一家人好像都不认识他了。
秀兰的父亲把茂生带到了灵前,秀兰与自己的伯叔姊妹跪在那里,哭得嗓子发哑,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岳父叫了声岳母的名字,说茂生来了,话没说完声音已颤抖了起来,紧接着跪在灵前的女人们就大声地哭了起来。茂生拿了三根香点燃,对着灵柩拜了三下,然后c在香灰里。
岳母静静地躺在那里,孱弱得象个婴孩,瘦得只剩下一堆骨头。深陷的眼睛平静地紧闭着,嘴唇上翘,紧紧地包裹着牙齿。没有血色的脸上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茂生觉得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醒来,惊喜地睁大了双眼,招呼他吃好喝好,然后拖着瘦弱的身子里里外外地干活。记得一年前岳母就经常说腰疼,茂生去的时候她一边出牛粪一边用手锤着背子,腰疼得直不起来。直到今年实在不行了,才允许岳父给她看病。订婚到结婚七八年来,茂生从来没见过岳母白天休息过,她永远都有忙不完的活,甚至比岳父还忙。那时候生产队农活忙,岳母是妇女主任,一年四季不缺勤,秀兰兄妹六人的衣服都是她在灯下通宵通宵熬成的,第二天一大早还要给一家人做饭。哥哥结婚后,年轻人瞌睡多,嫂嫂很少起来做饭,岳母也不强求。只有二嫂在家里胡搅蛮缠,挑肥拣瘦,跟岳母吵过几回架,后来就把他们分出去了。岳母在榆城看病一个月,这是她几十年来休息时间最长的一段时间,就那样每天还闲不住,早早起来给他们拣兰炭,几年后他们做饭也用不完。
可就是这样一位坚强的女性,却被病魔早早就夺去了生命。听说岳母临终的时候想见他一面,有话要对他说。——他哪有脸面见她呀!他知道岳母想说什么,岳母是放心不下她的女儿呀!她哪里知道,秀兰已经被他推进了泥潭,在岳母病重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听从母亲的谗言,把她的女儿抛弃了!
身后的哭声悲痛欲绝,秀兰跪在那里一声声地哭喊着母亲,声声凄楚。一转身茂生已是泪流满面,跪在那里也哭了起来。
屋里的哭声此起彼伏,院里的人忙忙碌碌地搭着纸轿。纸轿为三起楼轿,做得很漂亮。糊轿的人都知道茂生会画画,希望他能在轿上画几副八仙过海的人物。茂生犹豫了一下,拿起笔就画了起来,边画边流泪。这个跟母亲一样疼他的人永远不会醒来了,留下了永恒的遗憾。
大家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样子很陌生。
那些目光有如无数支利剑一样穿透他的脊背,直透心底。虽然天气并不热,茂生感觉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了。
岳母入殓的时候岳父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猛地就扑了过去,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几个人也拉不开——这个刚毅的男人一辈子在人前没流过眼泪,那天却是被几个人搀扶着才回到家里。
出灵的时间儿女们拉着灵柩不让走,哭声震天。秀兰更是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趴在地上拉不起来,围观的人都流下了眼泪。秀兰边哭边埋怨母亲不带她一起走:“——妈妈呀,你为什么要走?你咋就忍心撇下我不管了?——茂生不要我了,你叫我咋活呀?——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苦命的女儿呀!你走了,我还在这个世上活啥呀!呜呜呜……”
村里的人都哭了,一些妇人甚至也跟着大声地嚎了起来。大嫂和两个弟弟使劲地把秀兰往起拽,秀兰象一滩没有筋骨的泥瘫在那里,任谁也拉不起来。白白的孝衣上全是土,脸肿得很大,蓬乱的头发把眼睛也遮住了。大嫂和两个弟弟边哭边劝,秀兰就是不听。
突然,她长长地喊了一声“——妈妈呀!”就昏了过去……
五十八(2) 万念俱灰
埋葬了母亲以后,秀兰象大病了一场,躺在炕上好几天不吃不喝,把父亲急坏了。父亲整天陪着她流泪,给女儿做的饭冷了再热,热了又冷。大嫂不停地做她的思想工作,要秀兰节哀顺便,注意身体。
三弟四弟不相信姐夫是那样的人,要当面去问,被父亲吼住了。二嫂撇着嘴嘿嘿地冷笑,说你妹子当初为了跟那个穷小子拼命了,现在倒好,人家出去了,不要她了!二哥随手给了她一巴掌,二嫂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茂生离开的时候岳父送他到大路上。一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岳父长叹一声,几次欲言又止,茂生知道他心里难受,但是岳父始终没有质问他一句,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
回到家里,母亲问丧事的情况,茂生没吭声,y着脸进了自己的房间,吃饭的时候母亲唤他也没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茂生就离开了黄泥村。一路上脑子里都是岳母的身影:刚订婚的时候茂生第一次去,岳母把他招呼到炕上,岳父让他抽烟,茂生不会,岳母便象对待小孩一样给他吃糖,把炸好的油锅子(一种油炸面食)往他手上塞。后来每次只要他去,岳母都会做最好的东西给他吃,几天不重样。秀兰的弟弟甚至都盼着姐夫常来,来了母亲就做好吃的东西。有一次秋收的时候秀兰回了娘家,他去的时候岳母正在院里打链枷,链枷是一种很难用的农具,打起来要有节奏,否则就会伤到自己。茂生以前也曾使用过,于是硬从岳母的手中接了过来,谁知道才抡了几下就打在头上了,岳母心疼得不行,连连怪自己不该把链枷给他。岳父回来说了她几句,茂生看见岳母眼泪汪汪的,心里很难受。
榆城看病的一月时光给他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岳母身患重病却从来没有躺在床上让他们伺候,每天除了做饭还出去拣柴,用来生火。岳母看他的眼神是那样亲切,女儿对茂生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就骂秀兰多嘴。晚上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出去溜达,很长时间才回来。茂生知道,她是给小两口亲热的机会。夜深的时候能听见岳母痛苦的呻吟声,她碾转反侧,经常整夜失眠……如今,敬爱的老人去世了,去东李村后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疼他了!
泪水顺着茂生的双颊慢慢地流了下来,一路上他都在轻声地啜泣着。
第95节
回到厂里的时候已是午后,茂生又饥又渴,在下面的小食堂里胡乱吃了一点。下午的时候郝书记找他,说老吕不在,这两天生产很不正常,要他多费些心。茂生到原料车间转了一圈,发现车间地上很脏,许多杂物都进了原料,产品成型时肯定会开裂,级品率就会下降。原料车间归老吕管,尽管他们都不怕老吕,但人在和不在还是不一样的。茂生进去的时候发现几个工人正在地上打扑克,看见他进来也没理会,大家知道茂生不管他们。茂生生气了,上前收了扑克,转身来到办公室,起草了一份罚款单就贴了出去。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个工人才看见自己被处理了,纷纷找到茂生说他多管闲事。这时郝书记过来了。郝书记狠狠地批评了他们,说茂生罚得好,以后就得这样,谁违反纪律就重罚。几个年轻人灰溜溜地走了。以后见到茂生也客气了许多。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茂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牛毡房。牛毡房一段时间没有人住,落了一层灰尘。靠床的小窗台上茂生养的几盆花也全死了,屋里一片荒凉的样子。
顶棚上的纸是秀兰在的时候一起糊上去的,秀兰给中间剪了一个很大的团花,红纸被雨水一浸,象血一样四处扩散,样子惨不忍睹。窗上的窗花也开始泛白,一对鸳鸯已经被人从中间撕开,耷拉着脑袋在风中瑟瑟发抖。小屋静极了,除了几只蚊子的嗡嗡声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茂生很疲惫,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床单是那年走的时候秀兰给他买的,纯棉布,睡在上面很舒坦。身上的毛毯是秀兰从娘家拿来的,那床毛毯跟随父亲已经多年了,深绿色的颜色已经微微泛黄,秀兰说陕北冷,茂生铺盖寒碜,父亲就给了她。茂生一开始不要,秀兰就生气了,说什么也要他拿着。
厚实的毛毯柔柔地衾着他不受风寒,象秀兰一样体贴,温暖。
桃花依旧在,人面何处寻?
——啊,秀兰!此时此刻,你还那样躺孤单单地躺在床上吗?心已碎,你是否已经万念俱灰?
茂生的心开始猛烈地跳了起来,眼睛开始湿润,一些难忘的往事在他的眼前影影绰绰,渐渐清晰起来……
五十九(1)秀兰,我为什么要伤害你?
茂生一连几天都提不起精神,上班没精打采,大家不知道他怎么了,整天虎着脸,女工们也不敢跟他开玩笑。
白天的时候工作忙,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晚上回来便感觉异常孤独,牛毡房的一草一木都倾注着秀兰的汗水,留存着她的气息。脑子里尽是她的身影,秀兰悲痛欲绝的哭声在他的耳边回荡!
一种骨r之情使他再次为之颤栗,茂生感觉自己已经不能离开她了,深深的眷恋之情油然而生,此时此刻,真想飞回她的身边向她赔礼道歉——什么袁玫,什么没有孩子,什么离婚的鬼话——统统不要了!
啊,秀兰,善良可爱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如此残酷地伤害你?!
茂生陷入深深的懊丧中不能自拔。
中午的时候袁玫打来电话说明天要上来,茂生说你不要来了,你来了我就离开!说完一把就挂了电话。
袁玫不知怎么回事,呆呆地拿着电话愣了好长时间。
——人不能这样无耻!尤其是对自己心爱的女人。
茂生呀茂生,你咋能作出这么没有良心的事呢?!
痛定思痛,茂生决定给秀兰写一封信,必要时人再回去。
信纸展开,未开言来泪先流。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会,感觉好多了。
秀兰:我亲爱的妻!
——请允许我还这样称呼你吧,因为毕竟我只是口头上向你提出离婚,事实上我们仍是夫妻,你说对吗?
离开才三天,却晃若经年。一个人躺在床上看顶棚,看得头晕。失眠已经两个晚上了,一闭眼全是你的身影。你匍匐在床,容颜憔悴,我说什么也不听,你父亲劝你吃饭也不理,泪水淋湿了枕头,你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谁也不见……
那天晚上,我一时冲动说了那样的话,第二天其实就后悔了。看你悲伤成那个样子,我的心其实也很难受。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全部,把心都c碎了,我凭什么跟你离婚呀?!
三天来,我无限懊悔,上班也没精打采,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匆匆离开?
岳母的病逝对你打击很大,我还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捅你一刀,给伤口上撒盐。你伤心欲绝的样子同样让我心碎!我亲手把一件完整的工艺品摔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给你纯洁的心灵上留下难以弥合的伤疤!我将为自己的这一错误一辈子忏悔!——秀兰,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别再那样折磨自己,回来吧,回到我的身边,离开那个是是非非的家,到工艺厂来,我们今生将永不分开!我会用实际行动实现我的承诺。
还记得刚订婚的那段时间,我们两个象两小无猜的小朋友,整天嘻嘻哈哈在一起劳动,每天受那样重的苦,生活上又那样清贫,但是两个人的心是热的,我们每天都在憧憬着美好的生活。为了修窑我们苦苦地在砖厂奋斗,一次次地面对无情的现实摧残,你一直很坚强,并且从始到终地鼓励我,给我以信心和勇气,度过了那不可思议的痛苦年月。随着我离开了家乡,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少,每次的相聚都显得那样匆忙。
记得有一次回家收麦,你因为淋雨受了凉,浑身起满了风刺,痒得钻心。你佝偻在地,让我给你挠,结果越挠越痒,背上全是血红的指印,都粘在衬衫上了!你的胃不好,一受凉就疼。结果一整天都没有吃饭。暴雨来得疾也去的快,我们都成了落汤j,拔开身上的麦草相视而笑,我浑身直打冷颤。衣服紧紧地贴在你的身上,我们紧紧相拥,互相喘不过气来……
五十九(2)忏悔的心
第二天我就要离开,你拖着带病的身子到大路上送我,明亮的眸子掩不住一丝淡淡的哀愁。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眼前发黑,柏油路面上蒸腾着灼人的热浪,远远看去象一条黑色的河,波光粼粼,熠熠闪光。我们躲在树荫下等班车,一辆辆呼啸而去,却没有我要去的路线。你轻轻的叹息声中透着一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你用吃了小葱的嘴轻轻地在我的脸上哈气,然后把削了皮的苹果切成小块,看着我一口口吃掉。你不停地在身上挠着,风刺一片片的象水疱,我知道你很难受,于是便替你挠痒,弄得你哈哈大笑,连树上的小鸟也惊飞了。
五点多的时候你说不要再等了,我坚持再等一会。你于是回家给我做饭。长长的手擀面是你的拿手饭,我百吃不厌。快六点的时候你来了,远远的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香味,你小心翼翼地端着洋瓷碗,连汤带水地走了过来。面很香,里面还埋了荷包蛋。我刚吃了几口车就来了,并停了下来。心里一时非常懊恼:这时间了,为什么还有车?!很不情愿地上车,很远了,还看见你站在那里,火红的衣服象夕阳里的一道朝霞。一路上,我的口水一次次地流下,几年以后,仍能想起那碗面条的味道……
——秀兰,那是我吃到的最好的一碗面。
第96节
结婚四年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却屈指可数。那天回去你不在,母亲说你去前峁拾麦去了,很远的地方,要第二天才能回来。一个人躺在我们的小窝里,看满窗你剪的窗花,看我们两人的照片,被你用玻璃固定在一个大大的心形图案上,图案是你剪的,一只大红公j带着母j觅食,母j的肚子里装着小j。你的这副剪纸在文化馆得了二等奖,奖状被你藏了起来,不让贴。花花绿绿的电光纸还在,那是我们结婚时候挂上去的,你一直舍不得拆掉;绿色木纹的大衣柜是你的嫁妆,也是我们结婚时最奢侈的东西。我们甚至没有照结婚照就登记了,幸亏办证的是我的同学。婚礼上我唯一的新衣服是同学们买的衬衫,你穿了母亲为你做的红棉袄,头上装饰得红红绿绿,还抹了发油——这是你长这么大,第一次抹那种东西。看见我你羞得抬不起头,两朵红云一整天都呆在脸上。那天晚上,我们被姐姐姐夫折腾到天亮,第二天回门,第三天小外甥跑了过来,第四天我就病了,然后就抛下你离开了。结婚半年后我们才做了真正的夫妻,你在心里怨我吗?
村里的人都说我娶了个好媳妇,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切。想当初,你放弃了那么优厚的条件,屈身下嫁与我,不惜与你父母翻脸,在咱塬上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啊!那时候我们两家的情况可是天壤之别呀。你爸是村里的干部,家里应有尽有,什么也不缺。你是家中的独女,被父亲宠坏了,从小就是班里的明星,是众多男孩追随的对象,你怎么就一个也没有看上,最后选择了一文不名的我呢?你被父亲关在家里不准出来,父亲给你办的门市也没人管,你说你不怕穷,“一双筷子一双碗,光景是人过起来的。”后来的日子,你便关了镇上的门市,一心一意地筹划着如何帮这个家度过难关……未过门的媳妇把公公的家完全当成了自己的家,这在一条塬上是没有过的事。——秀兰,你知道吗?
五十九(3) 依然深深的爱着你
后来,我离开了农村,从订婚开始,你在家里整整等了我四年。四年来,你把我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我的父母当成了自己的父母;四年来,你送走了一群群女伴,由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村里的老姑娘;四年来,你栉风沐雨,风雨无阻,往返于娘家和未来的“家”……我们的感情靠书信往来所维系。遥远而陌生的城市让我倍感新奇,同时也勾起了我浓浓的思乡情节。你的面庞袅袅缈缈地在我的眼前浮动,牵得人心疼。那些时间,我除了工作,剩余的时间脑子里全是你的身影。你的一言一行,你的一举一动,你的一颦一笑,你的有一些让人烦躁的唠叨,你的甜润而略微有一些发颤的歌声……几次次,我给你写信的时候都哭了,你的的样子袅袅娜娜地浮上来,渐渐清晰,你说茂生,你便是我今生的全部,是我生命里最亲的亲人,比我爸我妈都要亲!一瞬间我便眼睛湿润,看见你泥着身子从沟里背回了玉米,膝盖被石头划破;看见你一个人在寒风刺骨的山崖里砍柴,手上全是冻裂的伤痕;看见你坐在灯下,一针针、一线线地给我做鞋垫,密密地把自己也缝了进去;看见你从大哥的家里搜集了白色的线手套,拆开来给我织成线衣,暖暖地裹着我不受风寒;看见你为了救茂强出来,焦竭地奔走在县城,孤单单地站在县委的大门口等父亲出来;看见你卖了手表、自行车帮我度过难关…一转脸我已经泪流满面,把日记本翻到扉页上,看那一行有些发黄的文字正在淌血……秀兰,你还记得吗?
有情人终成眷属。四年前,我们结婚了。婚后的你一如既往地爱着这个家,比原来更加辛苦c劳。我常年不在,一个人的日子你是否寂寞?还记得婚后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你说你激动得热泪盈眶,于是本来就被泪水湿过的信纸又被泪水浸湿,你反反复复地看,一字一句地琢磨,想象着亲爱的人在城里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还记得那砖厂的风风雨雨,两个人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流眼泪,冬日的山洼里我们像两只放飞的蝴蝶自由地翩翩飞舞……还记得在旧县赶集的那天,你把自己的那块饼子硬让我吃了,说自己不饿,却昏倒在回家的路上……你常说,你吃饱了,我也就不饿了。你心里装着所有的人,就是没有你自己。你经常安慰我不要想家里的事情,家里只要有你便会很好。母亲尽管对你不好,你还是每天按时做饭,把家里的活尽量自己干了。你让我不要想你,多想着工作上的事,只要心里边有你就行。你把自己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煤球,温暖着这个世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你说我是你的男人,你的天,你生命的全部,你心甘情愿为我付出,那怕粉身碎骨,那怕耗尽生命,只要我好,自己辛苦一些算什么?——亲爱的人儿,你怎么那么傻呢?
其实农村的艰苦生活我是知道的。要不我也不会下那么大的决心离开那里。结婚四年了,我们还没有孩子,母亲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她把事情做得太绝对,致使你伤心欲绝。当然,这里面的主要责任还是应该由我来承担,我不该那么冲动地做事。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说什么父母年事已高,不能再等,其实从骨子里我是一个极端自私、虚伪的人。我知道,这一刀我捅得很深,你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秀兰,你恨我吗?
无知的伤害给你的心灵造成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我准备用一生的时间来抚平它。痛心疾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的爱你!翻开几年前的日记,曾经的誓言是那样的让人心酸,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永恒?风起时,一些缠缠绵绵的东西都会随风而逝,留下的才值得珍惜。八年了,两千九百多个日日夜夜,见证着我们的欢乐和泪水。你说过:守住了寂寞,就是守住了幸福。我们就这样厮守,孤单的日子还要等多长时间?寂寞难耐啊!“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我何曾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话,说说也就罢了。——你说呢?
原谅我吧!原谅我的无知与自私。真希望你能用刀子也捅我一下,这样我的心里就会好受些……
想你,念你。东拉西扯地写了这么多,你看了肯定又要哭了。我唯一希望的是你能振作起来,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过几天我就回来,我决定把你接来,从此咱们永不分开!永不分开!
吻你!
依然深深地爱着你的茂生
六十(1) 终于住上了新房子
黄泥村人多地少,地处黄土高原山峁,一年四季缺水。加之屡次遭受自然灾害的侵袭,村民生活比较困难,是北塬有名的穷村。
然而这里又是世界苹果优生区。具有海拔高,土层深厚,光照充足,降雨适中,昼夜温差大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所产苹果个大、色艳、甜脆、香浓、耐贮藏、无污染、无公害。
茂强担任村委会主任后,面对村里的困境和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他没有退缩,而是充分发挥全体村民的共同智慧,开始了艰辛的探索致富之路。
黄泥村几百户人,仅有砖厂是不够的。那时村村都在办机砖厂,竞争异常激烈。机砖的利润很低,如果管理不善,一年下来是没有多少收入的。必须寻找新的利润增长点。茂强同乡上的领导去关中等地考察,发现苹果已经成为那里经济的主导产业。根据专家分析,黄土高原上很适合苹果生长。他于是从县果品公司购回了红富士果苗,动员村民大量种植。
村民对于新生的事物都有一个了解的过程,许多人一开始并不愿意栽种果树。尽管大家都知道苹果能卖钱,但是从果苗到能结苹果的几年时间将没有任何收益,栽了树就无法种粮,没有粮怎样生活?后果不堪设想。茂强于是利用砖厂赚的钱免费给大家提供果苗,一些有顾虑的人可以先在三等地栽种,一等地还种小麦等庄稼。
第97节
黄泥村生产队的时候曾经种植过果树,但因为大生产经营不善,每年除了在中秋节的时候给各家分一些苹果外,谁也没想到能把它变成钱花。福来、宝栓承包后,第一年就翻了个身,让大家看到了希望所在,但是队里的果园已经老化,果树分布不合理,枯枝不结果,腐烂病严重。茂强承包的那一年没有疏花疏果是一个方面,果树老化和品种落后也是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茂强承包失败后,第二年承包的人也没有赚到钱,大家的头上又被泼了一盆冷水,许多热衷于承包果园的人也开始退缩,不敢往火坑里跳了。
鉴此,茂强认真总结了以前的经验,利用有限的土地资源,扬长避短,谋求发展的成功途径。茂强与村委其他成员一起带领各组长和发展能手到外乡参观取经,使发展苹果成为大家的共识。为了使大家尽快掌握果树栽培技术,茂强牵头组建了村经果协会,请来技术人员到各村民组上果树栽培技术课,印发果树种植技术资料,并到果园现场传授农民果树嫁接、剪技、病虫害防治等技术。同时他还主动与外面联系,积极引进红富士、乔纳金、新红星、嘎啦、千秋等优质品种,对老品种实施有计划的更新改造,不断提高果园效益。几年之后,黄泥村苹果收入达万元以上的就有近10户,苹果已成为村民增收的主要来源,极大地调动了村民发展经济的积极性。
随着种植规模的不断扩大,水果产量增加了,销售市场在哪里?如果卖不掉,价格必然下跌,眼见村民水果增产不增收,茂强非常着急。为此,他决定当一名水果经纪人,帮助大家卖水果。在镇里的支持下,他与村委会另外两名成员掏钱成立了一家土特产有限公司,专门收购村民的水果,经分检包装后再运往外地销售。同时,黄泥村的水果也以其特有的品质吸引了外地水果销售商前来批发。
黄泥村的成功给了其他各村借鉴的经验,北塬乡不断组织各村干部到黄泥村学习。县政府及果业部门对苹果产业的开发也高度重视,确定了“扩充总量、提高质量、增加贮量、强化销售”的发展思路,建立了部门包村,县级领导包乡,县乡主要领导亲自抓,果业部门专门抓的工作机制,大力发展优良品种,全面推广无公害生产,狠抓“大改行、巧施肥、强拉枝、无公害”四大技术的推广,积极建设以“种草、养畜、蓄水、沼气、优果”五配套为主的生态果园,使全县的果园管理水平跃居榆城苹果基地县前列。
六十(2) 共同致富
冬天的时候茂强随同乡上的领导到南方的一些乡镇参观,看到一排排整齐的民房他很动心,回来后也想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建设新农村首先要拆除老宅基,全村统一规划。尽管有上级领导的支持,工作开展后,还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先是一些人不愿意离开老宅,怎么劝也不愿意搬。宝栓的房子盖成没几年,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宝栓说你要是拆我的房子我就跟你拼命,我拿老命换小命,咱看谁划算;福来、豆花也不愿意配合,因为他们家的房子也是新翻修过没几年。其他人只要是地方还能住的都不同意拆迁。茂强没办法,只好先贷款修房,后拆迁。房子盖成了,无房户很快就搬了进去。茂强一家也不例外。三间平房拆除了,几多风雨,几多辛酸,一家人终于住上了明窗静几的楼房,宽敞又明亮。茂生奋斗多年没有完成的宿愿,茂强完成了。
黄泥村建房的资金除了砖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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