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8日
52、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丞相听完狱卒的叙述,唏嘘不已,叹道:「想不到,仁人志士的遗孀,竟落
得如此下场!」
狱卒道:「我等见她可怜,也不刻意刁难于她。只是……只是大汗吩咐了,
不能将她当成人来看待,所用的饭菜,都只能是别的犯人吃剩下的。丞相大人,
你不妨回头看看其他人,哪个能有你这般待遇?你若是将饭菜让给她吃,小的恐
怕很是难办!」
丞相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为难你了!」说着,又在自己的餐盘
前盘腿坐了下来。绝食了几天,重新用饭,这些美食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诱
惑。可是现在他一点用饭的心思都没有,想想郭、杨两家为国守护襄阳,他们的
女眷,自然不该如此狼狈。
等到狱卒来收拾残羹剩饭的时候,却发现丞相已经把盘里的饭菜一扫而光。
狱卒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愣愣地看了丞相一眼。要知道,这盘里的伙食,几
乎是两个人的分量。
丞相说,他已经在来的路上,饿了好几天,现在多吃点,也是正常的。让狱
卒不妨去告诉大汗,就说他现在食量不错,似乎已经断绝了死念。
狱卒一走,丞相急忙扑到格栅前,轻声叫唤道:「女侠,女侠!」
小龙女又如母狗一般,从阴影里爬了出来。丞相从衣袖里摸出刚刚藏起来的
饭菜,捧在手心:「快吃!」
小龙女犹豫了一下,确认囚室外没有元兵盯着,便感激地差点溢出了眼泪,
埋头在丞相的手中,又狼吞虎咽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丞相开始留意这个凄惨的女侠。依然是天没亮就被人带出去,
直到将近亥时,才又被带回来。所以丞相和她共处的时候,基本上都在午夜之后。
这一天,还没到亥时,丞相听到一阵脚步声,只道鞑子又来带走隔壁囚室里
的小龙女,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不料,这一次,他们却是来找他的。来找他的
人,来头还不小,正是伯颜。伯颜如今已经是左丞相了,两个丞相见面,让人觉
得世事无常,荒诞滑稽。
伯颜开门见山地说:「丞相,崖山战事相持不下,张世杰果真是冥顽不灵,
守着舟城,抗拒天兵。大汗有旨,你在宋廷为官时,与张世杰颇为交好。若是能
以书信劝降,也是大功一件!」
丞相想了想说,好,我这就替你们写。
文房四宝,笔墨纸砚,顿时准备停当,一张宣纸摊开在丞相面前。丞相想了
想,提起笔,一顿挥洒。写完搁笔,交给伯颜。
伯颜接过来,轻声读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再看丞
相时,已是闭目合眼,似乎不想再与伯颜多言。
伯颜指着他,气急败坏地道:「就算你不肯写,崖山之战,张世杰也是必败
无疑!」说罢,见丞相如死人一样,斜靠在囚室的墙上,一言不发,知道多说无
益,便拂袖而去。
等到伯颜走远,丞相在睁开眼睛,望着那一群鞑子的背影,暗暗地冷笑着。
忽然,他发现身旁正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深邃的目光,就像一潭秋水。如
果不看到她的身子,十有八九的人都会确信这是一双美人的眼睛。事实上,小龙
女纵然已经被改造成像犬类一般,但她的容貌依然是美极,美得连丞相这种已经
做好必死打算的人都不免心动。
「女侠……」丞相叫了一声。
小龙女默默地注视着他,良久,才见她忽然抬起手来,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小龙女软弱无力的指尖在地上不停的滑动着。丞相低头一看,却见她已歪歪
扭扭地用血写出了「英雄」两个字。这似乎是对他的褒扬,更像是羡慕,羡慕他
能够身居囹圄,还能大义凛然。
丞相有些愧疚,低下头默不作声,眼泪却早已流了出来。
小龙女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和丞相说,可是一开口,都是像幼犬一般的「呜呜」
声,无奈之下,只好继续写着血书。
丞相看到她又在地上书了「崖山」两个字,看样子,小龙女是在问他,崖山
这一战,宋军究竟能不能赢。
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小龙女,依然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宋元战事,让丞
相愈发老泪纵横起来。崖山四面绝境之地,顽强的张世杰也不过是背水一战而已,
就算是赢了,又能如何?自高宗皇帝建国以后,大宋已经无数次失去了收复中原
的大好时机,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可以再让他们浪费了。丞相想据实告诉小龙女,
可又怕她伤心,只是把手臂从格栅里伸了过去,像父亲一般抚了抚她的头发,说:
「你放心!他们不会输的!」
小龙女的眸子顿时闪亮起来,亮得就像夜空中的皓月。丞相给了她希望,生
生不息,世代相传的薪火,即便在国破家亡之后,也依然会传递下去的。
丞相写的书信,效果立竿见影。还不过午时,又有人来提他了。如果他没有
记错的话,今天正是忽必烈要招待从各藩国赶来的使节。大宋国将不国,所以这
个使者的身份,只能有他这个当丞相的俘虏来担任了。雄心勃勃的忽必烈,似乎
要学盛唐时期那般,万国衣冠拜冕旒。
丞相早已有心理准备,还没等狱卒把牢门打开,就已经把双臂举到了胸前,
让他们可以铐住自己。
狱卒铐了丞相,将他从囚室里带了出来。不过,他们并不急着把他带走,而
是又打开了隔壁囚室的门,手臂的皮鞭抽得哗哗作响,喝道:「母狗,快出来!」
当丞相看着小龙女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出囚房时,这才看清她的全身。一丝不
挂自是不必提,屁股上似乎插着一段中空的铁管,管子里又插上了一条毛茸茸的
尾巴,只要她的身子一动,那条尾巴便跟着左右摇摆起来,果然像极了一条母狗。
「磨蹭什么?快走!」狱卒举起皮鞭,又要朝着小龙女的屁股上抽打下去。
「慢着!」丞相急忙紧走两步,拦在皮鞭下说,「你们要带她去哪里?本相
背着她走即可,你们休要动粗!」
狱卒对待丞相和对待小龙女明显是两种态度,丞相是连大汗都要礼贤下士的
人物,虽然关在牢狱里,但万一哪一天他忽然想通了,把头一点,自然是一人之
下,万人之上,弄死像他们这样的卒子,还不比捏死只蚂蚁更简单?所以他们也
学得乖巧,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敢把他得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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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爷,这背的话……恐怕是有失体统了!我们就让她好好的走,也不拿鞭
子抽了,你看如何?」狱卒一边说,一边赶紧把鞭子收了起来。
果然不出丞相的所料,大殿里各国使者汇聚一堂,面前都摆上了丰盛的宴席,
但是忽必烈没有开口,谁也不敢先动手。等丞相一行押到之后,武士们请丞相在
宋国使臣的位置上坐下,却在小龙女的脖子上戴了一个项圈,牵着走到了忽必烈
的驾前。
丞相扭头一看,各国使节只有他一个人带着镣铐,倒也不畏惧,正襟危坐,
目不斜视。
如果只是丞相一个人进殿,自然所有使节的目光,都会汇聚在他的身上。可
是现在几乎没人看他,好像他在与不在,都是一个样子。他们的注意力,自然都
在一丝不挂的小龙女身上。
「这……」各国使节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究竟是人是犬?」
若要说是犬,却长得人的模样,四肢俱全,不过是不能直行走路而已。可若
要说是人,身后不停摇晃的那截尾巴,又是怎么回事?
忽必烈见小龙女带到,便向着左右两班侍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可以
开始用膳。他微微地笑着,目光却一直紧盯在丞相身上。
丞相低着头,一言不发,满桌的佳肴,却什么胃口都没有。
「如今朕天下大定,唯独崖山海域上,仍有零星宋人在抵抗。不过朕东西南
北,纵横万余里,崖山弹丸之地,自是不在话下!」忽必烈说,「丞相,你想好
了没有?不需要你开口,只要你当着这万国使节的面,在朕的驾前点点头,荣华
富贵,便都是你的!」
丞相一直低着的头,忽然昂了起来,脖子好像僵硬了一般,却没再沉下去。
「好你个不识抬举的!」阿术一见,急忙拔出了剑,直指丞相。
丞相不动声色,就像没看到阿术的剑一般。
忽必烈当着这么多使节的面,本想着丞相必然不会驳了他的情面,给他个台
阶下,也没指望着对方能为自己出多少力,至少自己可以赢得一个爱惜人才的美
名。不料丞相竟然一根筋走到底,连点头保命这么容易的事都不肯做,实在是大
出意料。
「朕听说,在牢狱里,你与这条母狗像父女一般亲近!你今日若是不答应,
朕这就亲手斩了这条母狗!」忽必烈言出必行,把天子之剑都亮了出来。
丞相忽然动容,从椅子上猛的站了起来。
「呜!呜呜!呜!」小龙女张口想要说话,不料一开口,发出来的声音,竟
如幼犬的呜鸣。
「哈哈哈!」众使节大笑,「果然是条母狗啊!不过是空有了一副人的躯壳
罢了,居然连说话都不会!」
小龙女这才意识到,此时自己的任何举止,对旁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天大的
笑话。她急忙闭紧了嘴,不再作声,只是那对如秋月般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丞相,
用力地摇了摇头。
「母狗,打什么暗号?」伯颜觉察到小龙女和丞相之间的交流,顿时也从坐
席上站了起来,一脚踢在小龙女的肋下。
小龙女赤裸的身子骨碌碌地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满头的秀发披散下来,就像
生长的猛犬颈部的鬃毛一般浓密。她卧在地上,依然一刻不停地盯着丞相,藏在
眸子里的,似期盼,似祈祷。
丞相点了点头,收敛起衣襟,绕过桌案,朝着阿术的剑锋上走近一步,道:
「陛下若要斩她,不妨将我也一起斩了!」
忽必烈有些恐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人。杀了这样的人,对他来
说,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丞相的目光,似乎比剑还要锋利,直直地盯着阿术。阿术似乎不敢与他对视,
急忙将脸转了过去。
「哈哈!哈哈!」既然在丞相的身上找不到台阶下,忽必烈只好自己找台阶
下,尴尬地干笑了两声,收起了宝剑,「朕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们剑拔弩张地做
什么?今日是大宴使节的好日子,莫要让各国使臣看了我们大元的笑话!还不赶
紧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丞相这才松了口气,扭过头,却见小龙女夜空的瞳孔里,流露出一股浅浅的
笑意来。他自从进了牢狱,从没见到过她笑。原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竟是美得
让人魂不守舍!
忽必烈走下玉阶,将手中端的酒杯放在小龙女的屁股上,说:「母狗,先给
你家丞相去送上一杯。这几日,他也算是对你关怀备至了!这酒杯可是朕最心爱
的夜光杯,放在你的身上,可要小心了!你若是敢掉下来摔碎,就把你的舌头连
根都拔了!」
小龙女顺从地爬行到丞相的面前,掉了个头,把屁股对准了他。
丞相自然不会去接她屁股上的酒杯,呆呆的坐在那里。
「呜——」小龙女焦急地叫了一声,扭过身,对着他点了点头。
丞相这才把夜光杯接在手中,心中恍然若失。
「来,母狗,给各国使节都去送上一杯!」已有宫女端来了一盘满满的酒杯,
杯中都斟满了琼浆玉液。阿术将酒杯依次放到小龙女的屁股上,让她挨个给各国
使节送酒。
一轮送下来,每个人的手中都拿到了杯子,忽必烈这才开始祝酒。
宴毕,两人又被送进了牢房里,重新看押起来。丞相见小龙女又躲进了墙角
的阴影里,无论他怎么叫唤,都不肯出来。
过了几天,阿术又找上门来,将一摞战报劈头盖脸地砸在丞相的脸上,得意
地说:「你好好看看!」
丞相拾起战报,不由地念了出来:「臣弘范报曰:崖山一战,赖陛下洪福,
收全胜之功,斩敌十万余,尸浮遍海。陆秀夫负王蹈海而死,张世杰所乘之船,
亦欲风浪,倾覆毙命。至此,宋之残兵,已无足惧哉!」
丞相读完,呆呆地楞了片刻,这结果虽然早已在意料之中,可真当来临之际,
无异于晴天霹雳。
阿术哈哈大笑,宛如一名胜利者,大摇大摆地又离开了囚房。
丞相讷讷地转头,却见那一双皓月般的眸子,已经黯淡下来,小龙女的整个
人都像是呆住了一般。
入夜,他隐约听到,隔壁传出一阵细微的,像刚出生的小狗般的呜呜声,那
是小龙女在独自一个人哭泣。
丞相忽然感到有些内疚,早知这结果来得那么快,他不应该去欺骗这个可怜
的女人。可是现在安慰已经没有用了,只要一开口,他自己都像大哭一场。
「呜呜!呜呜!」清晨,丞相还没有醒
来,就听到隔壁的小龙女在叫个不停。
他睁开眼,看到小龙女趴在格栅的那边,不停地在召唤他。
丞相急忙过去一看,只见小龙女又咬破了手指,在地上写了两个血字:相父。
论着年龄,丞相确实可以当小龙女的父亲,可如今,这个称谓他实在担待不
起。大宋已经没了,又何来的丞相?
「龙儿……」丞相隔着铁栅,把小龙女紧紧地搂了起来,抱头痛哭。
丞相在得知崖山战败的消息后,一心求死,唯有殉国,才能报答君恩。可是
他寻死了几次,还是没能死成,就在牢中写书信给忽必烈,恳请一死。忽必烈当
然不会同意,在那么多使节面前都没有杀他,又怎么会在暗地里杀了他。
深深的黑牢之中,只有父女二人互相安慰。有的时候,小龙女会拼命地把自
己的半张脸从格栅的空隙里挤过来,贴在丞相须发森然的脸上,慢慢地磨蹭着。
她不想他死,只有活着,才是希望。正如当初丞相告诉小龙女崖山可以战胜
一样,只要有希望,大宋就不算输。
三年后,忽必烈终于放弃了对丞相的劝降,下定决心要杀了他。接到元朝皇
帝诏书的时候,丞相终于松了口气,他终于可以如心中一直期待的那样,成仁!
「呜呜!唔唔!」小龙女靠在格栅边,泪水已经流了出来。她说不出话,要
是可以开口,她一定会告诉丞相,不要死……你说过的,活着就是希望。
「龙儿……不会再有希望了……」丞相叹了口气说。
虽然成仁是他心中所愿,可偏偏到了此时,他竟然隐隐有了牵挂。三年,这
么长的时间,他本该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就在临刑当日,狱卒将丞相带出去的时候,小龙女已是无声地痛哭起来。丞
相走了,今后漫长的日子,还有谁来与她为伴?又有谁,能够像父亲一样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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