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49卷)全

妖刀记(50卷)290

2081-12-22
【第二九十折 周流咫尺,罪由己招】
水雾氤氲、宛若虚境的简陋码头上,曾功亮指挥四极明府的弟子一阵折腾,
终于摆好了物什,撒气似的赶着他们落船划远,就差没一人一脚踢下水去,其间
暴言无数不忍卒听,沐云色瞠目结舌,心中高大上的「数圣」
形象应声碎裂,简直无从黏复。
那物事是只形状怪异的坛座,不仅有各种七横八叉的机簧突出,通体更镌满
符籙术式。
即以沐云色对奇宫术法的粗浅涉猎,也难以判读那些符篆的意义,只知极为
高深,绝对是另一套繁複系统的体现。
坛座的顶端削平,嵌了方四角浅槽,其中铺满铁砂似的黑砾,倒是一看便知
是沙盘。
曾功亮一抹额汗,砸了砸嘴,在沙盘前微微屈膝坐马,双手在腹间结作捶印
,蓦地低喝一声:「起!」
十指箕张,在沙盘上方一抹一抱,冉冉捧升,盘中细砾居然随手势而起,如
顽童堆沙堡捏泥人般,凭空浮现出一座具体而为的小小院落,其中庭石花树无不
纤毫毕现,赫然是决战所在的骧公幽邸!沐云色舌挢不下,连一向澹然的秋霜色
亦微微色变,二少不由自主相偕近前,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沙盘凝成的院里,有几个约莫小指指节高矮的人形浮出地面,自行奔跑、动
作起来,重演了耿照等三人围杀殷横野的始末;在天外飞来一记玄母箭的同时,
整个码头连着溪流水岸剧烈一晃,曾功亮等三人几乎立身不稳,细铁砂凝成的形
象应声轰散,不少溅出沙盘,洒落一地。
沐云色急欲掠出码头,勐被师兄按住肩膊,回见秋霜色摇了摇头,才想起身
在「周流金鼎大阵」
内,若冲出这一方阵眼,势将陷入迷阵,几天几夜都走不出来,惊出一背汗
浃,急道:「前辈!幽邸那厢如何了?」
曾功亮没空搭理,再催术式,一连几次铁砂均无法成形,不耐啧舌,低声爆
了句粗口:「土行剧变,影响了‘咫尺千里之术’的效果,再好的家生也莫可奈
何,只能等变动平复……他妈的!谁在这时还来捣乱?」
怒喝声中双掌运化,盘内的铁砂再度成形,场景却接连变换,处处不同,无
一不在周流金鼎大阵之外。
沙盘无法精细到显出来人的面孔——兴许是逄宫前辈无意如此,未必是机巧
所不能及——然而所见之奇,足以令秋、沐二少面面相觑。
「……去他妈的龟蛋,啥玩意儿都来凑热闹?耿小子没事先打过招呼啊!」
试图闯入周流金鼎阵的有好几拨,曾功亮已命弟子顺水流船,引幡布阵,按
理閒杂人等连边都摸不到;能走入迷阵、甚至试图破解的,决计不是普通角色。
铁砾示形的「咫尺千里之术」,最终留在一条顺水而行的小舟上。
对比舟形,舟中之人甚是魁梧,腆着个大肚腩,看来已有些年岁,总之并非
青壮;以肘为枕,搁足船首,另一隻空着的手掌不住拍击船舷,似正作歌,全然
不像困于阵中的模样。
能进入水道,代表已深入金鼎阵中,不是摸不着边的瞎兜圈子。
此人若通阵法术数、奇门遁甲,再给他点时间和运气,难保不会摸上这阵眼
处的小小码头来。
「此人术法造诣绝非泛泛……」
秋霜色半是沉吟半是试探,澹道:「却不知是何来历?可惜看不清脸面。」
曾功亮岂不知他言下之意,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再凑得近些,肯定给人
逮住小辫子。这厮若是术法高手,搆着蛛丝马迹,便是现成的路标;都要给人顺
藤摸瓜了,不若你领他来罢。」
秋霜色暗忖:「果然如此。」
这门术法以「咫尺千里」
为名,却非真能缩地成寸,把甲地之物自乙地凭空变出的妖法,而是透过某
种相连的媒介,如土金之气、水风雾露等,将甲地之变投射于乙地。
是故幽邸那厢土行生变,沙盘便显现不出形象来;媒介既绝,何以投射?恬
静如停渊的湖衣青年,对老人的暴躁毫不介怀,点了点头。
「前辈说得是。虽不见其容,要是能问一问,或可知其根柢。」
曾功亮连驴蛋的「驴」
字都到了嘴边,灵光一闪,转怒为笑,匆匆打量了青年几眼,连连点指:「
好嘛,你小子是人才啊。一会儿再来搞定你。」
催动术法。
二少蓦觉周身空气彷彿被急急抽往虚空里,气息顿滞,忽又从另一莫名处涌
入水风凉雾、鸟叫虫鸣,不知同什么地方通了声息。
曾功亮扯开嗓门道:「你他妈是哪来的傻屄?贱名报将上来,仔细爷爷腹内
生火,回头便吃了你!」
看来对那狐仙会的效果还是很满意的,顺口便抖了同一个包袱。
咫尺千里术不能传递真人实物,然而透过媒介,传声还是办得到的。
沐云色恍然大悟,望向师兄的眼色又多几分佩服,秋霜色似未见得,仔细聆
听来人那头的声息。
那人笑道:「我叫武登庸,教过耿照三天刀法,应该不算傻屄。这个阵花了
我老大工夫硬是走不出去,料想阁下应是威震天下的‘数圣’逄宫了,盛名无虚
,佩服佩服。」
周流金鼎阵开启不过一刻余,就被他绕进了阵形内缘,破阵不过是时间的问
题而已。
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能被名列「凌云三才」
的绝顶高人出言敬佩,曾功亮也就不觉得怎么刺耳了,哼哼两声:「你们这
些个来助拳的,怎不先登记成册,排定进场顺序,让技术团队好办事嘛!我这个
阵为保万无一失,只有‘开’跟‘闭’俩操作指令,一次性使用,没有丝毫转圈
,管教对子狗有进无出!这下可好,你让我开是不开?」
武登庸的笑声盪在码头水雾间,几可想像他弯着眉眼殷勤招呼的样子。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老街坊就是这样了。你三邀四请他愣不答应,时辰
一到还不是扛猪宰羊的来了么?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娘家父与子,亲戚麦计较。」
还真是。
曾功亮一下没法反驳,连吐槽都忘了,使劲搔着脑袋:怪了,「奉刀怀邑」
武登庸是这画风么?怎么听都是里正大爷啊,啥时做起媒来都不意外。
怔愕之间,小舟顺着哗啦拉的溪水白沫漂近码头,灰发斑驳、满面于思的魁
梧老者在舟上热情挥手,彷彿码头上挤满了等着献花的小姑娘,以手圈口,大声
叫道:「刚才那一下,成了没有?」
「别这么嚷嚷!我又没聋。」
曾功亮没好气道:「估计没成,一会才知道。」
武登庸眉花眼笑,冲他竖起双手大拇指,高举过顶,作势欲起。
「那就别担心放跑人,你该担心耿小子怎样才能撑下去!我给你这个阵打几
处狗洞,能不能进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小舟轻快掠过码头,载着灰白鬍子的老人没入雾间,很快便消失了踪影,只
余挥举的大拇指依稀能见。
沐云色回神才发现自己也举着大拇指,果然莫名其妙的雀跃是会传染的,尴
尬收手。
曾功亮像被点醒了似的,勐然转头,却是对着秋霜色问:「听说你有一门剋
制对子狗的弦音功夫,叫什么九玄眷命的?」
「……回前辈的话,不全是武艺,更近于阵式。」
秋霜色被问得突然,却不意外,怡然道:「须有九床瑶琴方能使出,考虑到
排佈不易,恐被殷贼看穿,耿盟主婉拒了晚辈的请缨。」
曾功亮骂了句「就他狗屁多」,眉头一挑:「你该不会一早就发现,这个‘
咫尺千里术’的檯子,是结合音律和术法来操控的罢?」
见秋霜色笑意温煦,波纹不惊,显是无意作答,指尖连点:「奇宫门下,名
不虚传!眼下没空,一会再来搞定你。」
拆下坛座屉板,露出里头的複杂机簧。
大工正求才若渴,搞定云云,指的当然是谈价码。
奇宫二少不明其意,此际也无刨根问底的閒心了。
沐云色看不懂术式,却通机巧匠道,对大师兄的《九玄眷命》亦知一二,明
白他们是打算利用坛座内的丝弦零件,打造一个能奏出九玄之阵的克难器具来,
再以「咫尺千里术」
投射至幽邸的战场,二话不说接过屉板,在曾功亮身畔蹲下,指着柜中两处
极其複杂的构造,小心道:「前辈,我可负责将这两处卸下,那连心蝟刺钩里的
钢丝便能当作琴弦使……我以前在龙庭山造过黄钟凤鸣弩,一拨弦可十射,能够
徒手拆卸这样的结构。」
曾功亮瞥了他一眼。
「你的黄钟弩可以十射?」
「是,并且是接连而出,不是齐射。」
沐云色简单比划了一下,示意将如何拆解。
曾功亮点了点头,继续埋首机构。
「你拆罢。鸭嘴括也一併拆下,你师兄用得上。」
沐云色得到首肯,立即动起手来。
「连心蝟刺钩」
像是生满棘刺的圆球,其实是由三枚尺寸各异、嵌合巧妙的异轴齿轮组成,
逄宫是头一回在覆笥山外,在不属明府一系的匠人口里听得。
而黄钟凤鸣弩则是明府弓弩部某年的晋试科目,由曾功亮亲自指题,那年的
抡元之人也做到了一拨十射,却非接连而出,而是齐射,被大工正喷得飞起:「
你造的是弓弩还是邪教,教人站好一排让你射他妈个对穿?怎不叫他们插死自己
算了?」
而覆笥山上除了他,能不倚工具、徒手拆解缠上钢弦的蝟刺钩的,那是一个
都没有。
看来奇宫这块宝地是真养人哪,曾功亮忍不住砸嘴。
一会儿要「搞定」
的说不定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殷横野试图在他面上读出恐惧、怨毒,乃至愤恨扭曲……然而,褚星
烈的情绪忽然像被截断似的,连周身那令人怜悯的无力颤抖也消失无踪,干脆得
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是为了套他的话而做的拙劣表演——他的视线对上褚星烈
冰冷无波的深幽眸子,直到那苍白的嘴角微微扬起。
「我只是要确定这一点而已。」
肤色白惨的瘫痈男子垂眸澹道,彷彿对眼前之人已兴致全失,连看一眼也懒
得。
「这是我唯一想不起来的事,不过也无甚紧要,就是个念想罢。」
「你————!」
殷横野怒极反笑,踏前一步,尘沙无风自动,四向飙昂!「褚无明,上一个
与我耍嘴皮之人,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你何不先问一问你身畔的萧老匹夫?」
萧谏纸仰天哈哈,锐目中殊无笑意,森然道:「殷横野!你自蹈死地,还不
知业报将至么?」
殷横野意态蔑狂,哼笑:「凭你车斗内所藏,一用再用、从未生效的弩箭机
关?」
他一看这辆与前度造型、尺寸几乎一模一样的云头轮车,便知萧谏纸已然技
穷,竟又搬出了从前的老伎俩;在分光化影之前,弩机再强数倍,岂奈他何?萧
谏纸眸光忽绽,不复委靡衰颓之姿,眦目笑道:「正是!」
一掀暗掣屉板翻开,数不清的弩箭连同爆碎的车头破片飕飕射出,亦与百品
堂时全无二致!殷横野到得这时,也只能认为他是失心疯了,竟拿老狗把戏当杀
着,错愕之余,不无兔死狐悲之慨;稍一犹豫,并未使出「分光化影」,闪身略
避,双掌画圆一分,运劲震开蜂云般的弩箭木碎,赫见漫天乌影间闪出一点银灿
锋芒,一人挺剑当胸贯至,正是「一龙沉荒起秋水」
的逼命绝式!(这……这是《八表游龙剑》!怎……怎会是《八表游龙剑》?)——萧谏纸!剑尖入肉,刺痛的感觉分外清锐,殷横野骤尔回神,千钧一发
之际,右手食中二指箝住剑尖,却被龙鸣般的清冽剑音弹扭开来,百忙中身子侧
转,长剑贴着胸膛拉开一条口子,殷横野左手亦扣二指,照准剑嵴一弹,《弹铗
铁指》劲力之所至,将偷袭者连人带剑齐齐震出;那人着地一滚未及起身,剑尖
已如毒蛇吐信,刁钻昂起,如影随形般迫向殷横野,宛若游龙起于深潭,乃「一
龙沉荒起秋水」
的首式二式串连。
普天之下,能将《八表游龙剑》使到这般境地,不脱单掌五指之数;而身在
此间者,惟「千里仗剑」
萧谏纸一人耳。
殷横野左支右绌,应付得狼狈不堪,总算他未以「凝功锁脉」
护体,游龙剑劲无从迭缠;剑音虽甚扰神,毕竟不及剑式逼命。
无论招式或内力,萧谏纸与他都有一段差距,捱过了最初的猝不及防,殷横
野掌指齐施,渐与萧谏纸手中利剑斗了个旗鼓相当,终有余裕打量他的模样:萧
谏纸的大氅之下,穿着一身鱼皮密扣的劲装,似与寻常的夜行衣无异,金属锻成
的腰带却异常宽厚,紧缚腰背,其上棱格凸起,以保护底下的精密机簧;腰带上
伸出无数细小的连杆,木偶关节似的细杆或连或分,往下蔓延到大腿膝盖、小腿
足踝,乃至脚背,与裹在这些部位的金丝罗网相连,似甲非甲,又像是更大片、
更複杂的刺穴银针,随萧谏纸的趋避而运行——也可能正好相反。
腰带向上延伸,形成一袭贴身薄甲,亦将萧谏纸的上半身由后向前包覆起来
,只在肩背后方凸出一只尺许长短的箱匣,两侧缀有既像云纹又似鱼尾的粗厚饰
片,一侧数迭,每片厚近两寸,不知是什么作用。
匣中频频发出单调的机件绞扭声响,也是应萧谏纸的进退而生。
这身怪异的行头与其说是甲冑,更像某种机关装置,包覆胸肩的甲片是将萧
谏纸「固定」
在匣上,藉由机簧运作,令其瘫痈的下身重获行动力。
至此,殷横野终于确定逄宫背叛了自己。
虽不知这副怪异的机具叫什么名目,但其上所有部件,与那具精巧的携带式
秘穹有着同样的工艺风格,显是出自一人之手。
逄宫甚至懒得骗他——这厮连伪造佛血邪能肆虐所需的时间、人手俱都和盘
托出,就只差没报上价码。
(可恶……可恶透顶!)殷横野狂怒已极,出招却益发冷静,「存物刀」
与「惠工指」
一左一右,交错併出,锁定萧谏纸腿畔凸出的细小连杆,指劲掌刀隔空翩至
,在机件上撞出几缕火星,敢情是以玄铁乌金一类锻成,竟无丝毫缺损,显然连
对阵之际,敌人必定择弱择要下手一节也都考虑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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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谏纸的剑法固然精妙,难得的是双腿虽依赖辅具,身法却与招式配合得严
丝合缝,全无弓不咬弦的僵滞,令殷横野不禁怀疑,他的双腿其实并未瘫痪、丹
田经脉亦未遭受重创,几成废人,当日沉沙谷所历不过作伪而已,然而这绝无可
能。
指劲刀气接连被挡,萧谏纸还能匀出手抢攻,殷横野招式再变,迭掌一轰,
萧谏纸挥剑格开,小退了半步,眼看招式已老,这一退恰能重蓄新力;岂料一股
潜劲突然冒出,循径直入,如钻钱眼,异常刁钻,萧谏纸暗叫不好:「是……蟠
宫岛田初雁的《一文钱掌》!」
已然变招不及,横剑当胸,以剑锷肘臂硬接,整个人被撞得向后弹飞,赤血
酾空,抛飞长长朱虹;背匣撞上檐柱,喀喇一响,竟是木柱弯折,迸出无数新碎。
殷横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身姿不动,右捏剑诀、左掐刀指,迳以凌空劲抢快,瞬息间锋锐无匹的气
劲旋扫而出,宛若两人分持刀剑奋力抢攻,剑似舍身,刀若贪狼,配合得完美无
瑕,间不容一发;萧谏纸即未失去重心,单人孤剑,也只能被这波疯狂涌至的刀
走剑旋倏然解裂。
萧谏纸身躯歪倒,即将狼狈摔落,普天下没有一门一派的剑法,能在这种情
况出手,遑论克敌致胜,除了《败中求剑》。
为此独孤弋又被誉为「环宇无敌」,放眼五道四海甲子之内,谁人敢有异议?「……‘刑冲’!」
数不清的匹练剑光窜起,宛若龙昇,殷横野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剑芒所化的
狰狞巨龙,全身鳞甲由无数长剑绞扭而成,体长十丈、径逾合围,比古刹晨钟还
巨硕的龙首咧开大口,咆哮着昂卷而起,锐利的风压把周遭三丈之内的一切通通
吸扯过来,在锋刃戟出的龙躯上撞得粉碎——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走。
龙形幻影与匹练剑气在他飘退之际忽然消散,兴许萧谏纸此际修为,不足以
推动败剑首式「刑冲」,故而功败垂成。
殷横野急急止步,缓过一口气来的萧谏纸却如醉酒一般,软软斜倒,似无法
恢复平衡,直到喀喀几声,匣侧的鱼尾饰片翻折开来,化成四条蛛足抵地,撑住
了老人如断线傀儡般的残躯;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响,四叉的蛛足又重新将萧
谏纸摆正,佈满金丝网罗与大大小小连杆的两条腿虽稳稳踏在地面,却没有半点
活物的祟动。
殷横野终于确定他半身已废,先前的神勇表现,全拜这怪异的背匣所赐。
败剑二式「剋破」
的威力,殷横野当年在邙山曾亲眼见得,萧老匹夫纵无独孤弋那鬼神般的修
为,附尾攀摹总还是有的;首式二式接连而出,他没有不倚分光化影全身而退的
把握,此际来看便是威胁了。
至于三式「无从来」
之后的败剑,他便不曾识荆。
按当日独孤弋狂语,要杀他还用不上第三式。
萧谏纸若掌握了无从来剑,乃至余下七式真传,想来毋须拿《八表游龙剑》
压箱。
既如此,为何不从一开始便以败剑出手?刑冲、剋破二式连环,光想便教他
惊出一背冷汗。
况且,游龙剑若无凝功锁脉的加权,也没有必胜把握,同样的花招不能玩第
二次,岂非兵法之常?萧谏纸丹田受创,功力肯定一如蛛足背匣,来自不可名状
的外助,运使败剑或游龙剑又有什么区别?这些疑问全都指向同一处。
只有一种可能。
「……窃据浮鼎山庄多年,连穷爷的独门三绝都佔为己有,这等厚颜是怎生
练出来的,我实是好奇得很。」
萧谏纸的蔑笑又将他拉回现实中。
「《聚敛之刀》、《能舍之剑》,用在你这等样人手里,委实是天大的笑话。」
殷横野嘴角微扬。
「田初雁的武功,我还瞧不上眼。授予西宫川人,请他日后酌情转传给秋家
子弟,使他死心塌地相信,我是受了秋拭水所託,才有此护庄义举。」
田初雁的独生爱女田素素,与秋拭水之子秋意人生下秋霜洁,穷爷与秋拭水
既是儿女亲家,又是过命的交情,武林人尽皆知。
苍城山「霓电老仙」
厉金阙庇护了秋家第三代的嫡长秋霜淨,却始终无法令西宫川人辨清敌我,
便在人情义理的微妙利用上,差了殷横野一着。
至于殷横野是如何从秋家父子身上盘剥出蟠宫岛三绝的武技,又或得自他处
,料想问不出关窍来。
这厮抿着一抹得意洋洋的嘴脸,令萧、褚二人直犯噁心,是连同处一簷之下
,都不禁浑身难受的程度。
「萧谏纸,田初雁死啦,你该担心的是自己。方才那一手败剑帅得很哪,怎
不使来瞧瞧?」
殷横野怡然道:「还是教你重新站起来的这玩意儿,只能配合《八表游龙剑
》来使?」
「还神甲」
本就是曾功亮为了复现《游龙步》身法,耗费数十年的工夫研制而成,背匣
里的种种机关,全是按照这套步法所设置,无法任意转换。
而游龙步正是《八表游龙剑》的基础,与其说是「还神甲」
重新赋予了萧谏纸进退趋避的行动之能,不如说是他配合「还神甲」
的驱动来出剑攻敌,更为贴近事实。
超乎机匣设定的外力干扰,多少会影响还神甲。
所幸萧谏纸于游龙剑的造诣极深,「倒果为因」
的娴熟运使下,加上偷袭的优势,接战初期竟未被殷横野瞧出破绽。
「这玩意儿最多能挺一主香。打得太激烈,背匣里的转子消耗过甚,时限还
得缩短。」
曾功亮教他使用甲具时,语重心长,反复叮嘱:「重新上紧转子须靠特别的
水力机关,出覆笥山就没辄了,所以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万一摔倒了你就掀这
个暗掣,我给你装了四根蜘蛛脚,保持平衡,摔成什么龟样都能让你起身……你
他妈能不能别去?我给你专业建议,没辄!你好手好脚都打不赢,靠这玩意儿?
你他妈当我神仙啊!」
「你是啊。」
额发紊乱、神容颓闇的老人澹澹一笑,整个人看来像给生生剐去一圈肉,显
现出与印象全然不符的单薄羸瘦。
曾功亮一口咬定慕容柔放他一马,绝不是因为耿小子居中斡旋,而是因为他
样衰,「活像死了八对爹娘。」
这是大工正的原话。
「就你当年在学府那德行,我不信你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萧谏纸低头拨弄各处部件,试图弄懂运作的原理,最终还是搁下手来,不知
是佩服抑或恼怒地吐了口长气。
「你很出息了,曾功亮。仲夫子会很高兴的。」
「他自己会跟我说!等老子过去的时候。你他妈别想胡乱传话。」
大工正险些抄起腰带往他脑门砸落,才想起玄铁外壳是能打死人的,好在这
几年他涵养深了。
翻过棱格一侧,以一枚层层保护、隐藏甚深的暗掣相示。
「要是还神甲完蛋大吉,或给卡进王八坑里,又或拖过了一主香……总之不
能动了,你他妈就按这儿。认准了啊。」
「……会怎么样?」
萧谏纸被他说得好奇心起,忍不住伸手。
「你他妈——」
曾功亮一把夺过,远远拿开,吹鬍子瞪眼的。
「就有你这么手贱的,我们才不得不把救命的玩意搞得这么麻烦!萧用臣,
你他妈用用脑子行不?别老干这种杀千刀的驴蛋事儿!」
一抹冷汗自萧谏纸额际蜿蜒淌下。
他不真以为还神甲能唬住殷横野,但也没料到只撑了短短几合就被窥破其中
奥秘。
毕竟这副甲具没来得及实地测试——以殷贼耳目之灵,萧谏纸断无可能离开
越浦,遑论远赴覆笥山——一主香的时限许是过份乐观了,由背匣内次第减弱的
机簧声,他判断动能放尽的转子随时可能停摆。
现在,只能亮出最后一张王牌了。
「既如此……」
握剑的指掌悄悄放鬆,萧谏纸微笑抬头。
「怎不快些杀来?还是‘分光化影’使将不出,在等气力恢复?」
殷横野面色丕变。
萧谏纸没等他反应过来,语声未落,人已合剑飙出,还神甲繁複的连动机构
呼应他上半身每一寸肌肉运动,膝腿关节应声解锁,精准无误地驱动起相应的游
龙步法,方位、角度乃至于步幅,无不完美配合着剑式开阖;自习游龙剑以来,
从未感觉如此得心应手、妙至毫巅,身剑宛若一条矫矢腾游的陆地神龙,「六龙
驭兮神将升」
的连环六式,轰然迭上殷横野!殷横野避无可避,被剑光映青的鬚发逆风猎
猎,使出浑身解数,戟指、扬刃、迭掌、抡拳……所有招式俱与剑芒同碎,难以
悉辨,而龙奔之势未止,间不容指臂屈伸。
殷横野冠袍皆裂,披头散发,蓦地一声断喝,抱臂成团,运起十成功力,与
「狮子吼」
神功的震音同汇于臂间,原本空荡荡的胸腹间如竖铁壁,硬生生粉碎了迭至
的第五式;余劲不止,内力形成的气壁将撞入怀里的萧谏纸夹紧一捋,两边腿侧
的连杆应势扭曲,伴随着骇人的骨裂啪响。
萧谏纸下半身已无知觉,但肋骨肩臂的剧痛毕竟不能无视,凭着一股血性悍
勐直进,长剑却在气壁与剑劲的对撞下寸寸摧折,最后刺入殷横野胸膛时,仅余
锷上分许,尚不盈寸。
残剑扎体,一痛之下殷横野劲力撤散,踉跄小退半步,堪堪让出半臂余裕,
冷不防攫住了瘫软倒落的萧谏纸脖颈,高高举起,眦目狂笑:「屠灭鼠蚁,何须
分光化影?无知匹夫!」
收紧五指,爆出令人闻之股慄的噼啪轻响。
还神甲虽非专为御敌而造,曾功亮为保挚友周全,固定背匣用的肩胸甲片等
,仍用了最好的甲材与锻造工艺,在尽量不妨碍动作的前提下提供足够的保护,
无奈脖颈头面唯恐殷横野瞧出不对,存有戒心,未能以冑甲遮护。
萧谏纸被他扼得七孔流血,胀成紫酱色的面孔微微俯低,歪斜扭曲的嘴角不
住抽搐着,很难判断是什么神情。
「杀……你……也不……不需……分……光……」——他在笑!不祥之感才
刚涌起,萧谏纸不知哪来的气力,伸手往腰里一掀,忽举起双臂,死命攀住殷横
野的右腕,随即一声闷响,硝药气味窜入鼻腔,难以形容的巨力拽着殷横野的右
臂勐然掀转,几将他拽飞出去!他不知道这是还神甲最后的保护机制。
一旦机匣失能,萧谏纸按下那枚「决计不能乱碰」
的暗掣后,匣底连同各处关节暗藏的硝药包便会齐齐引爆,其威力不致炸伤
着甲之人,却能断开扣锁,同时将人推送出去,争取逃生的机会。
萧谏纸抓着他的腕子不放,推送的力量使二人化作一只甩绳流星,两人撞作
一团连滚数匝,已无半分高人名宿的体面;磕碰间萧谏纸脱手飞出,不知滚落何
方,殷横野的背嵴则重重撞上一处嶙峋硬面,应是庭石一类,撞得他气血翻涌,
地转天旋。
不及挥散硝烟,一抹人影无声欺进,双掌齐出,稳稳印上丹田。
刹那间阴劲透体,宛若秋风拂过,百脉皆凝。
殷横野喉头一甜,上涌的热血却于胸膈间便失了声息,只余一片淤泞,束气
断息,五内皆空。
「这、这是……」
殷横野难以置信,然而这样极端而致命的阴柔劲力世间仅只一家,决计不能
错认。
「不……不……」
「是啊,」
身前长发披覆的苍白男子澹澹一笑,如信步閒庭,絮语家常。
「正是《不堪闻剑》。犯我风云峡前,可曾想过是这般滋味?」
殷横野眦目欲裂,试图从空荡寂寥的丹田里挤出一丝内息,面孔像见了鬼一
般狰狞铁青,分不清是恐惧抑或愤怒。
奇妙的是:无药可救的《不堪闻剑》虽是至极杀招,对肉身性命的戕害难以
言喻,着体时却不怎么疼痛难受,只是空乏之感无边无际,就算下一霎眼便化影
澹去也不奇怪。
慢慢品味的虚无,才是最深刻。
此即为《不堪闻剑》摧人心魄处。
褚星烈掌劲疾吐,庭石后爆出两枚清晰掌印,借力微退,森然道:「这一记
是为魏无音讨的公道。你欠我、欠屈咸亨,唐十七,欠死于天雷砦以及两次妖刀
乱中诸位英魂的,褚某一併讨还!」
双掌再出,顷刻间连击十数,阴劲透体,轰得石后粉屑如雾霰,不闻丝毫声
响,每一记皆是《不堪闻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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