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春找上门来,小乔并不吃惊,意料之中的事。李小春两年前与她告别的时候,小乔已经知道再见到他是无法避免的,尽管他当时感伤地说,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他还说,他会想念她的,无论他在深圳,还是在家乡。小乔觉得李小春把自己扮成个即将出征的战士十分可笑,但心里还是涌起一阵难过。毕竟有那么多个日夜他们是厮守一起的,尽管他们已经分手,而且有了各自新的感情生活。
李小春走后,小乔认真想过,她对李小春怀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仇恨还是别的?她想,她恨李小春,任何时候她都愿向自己证实这一点。李小春用那些l体照片阻止她离开他时,她便开始恨这个男人。但l体照片也的确把她吓住了。她不能想象她离开李小春后,她的l体照片在这个城市被传阅。最终她还是离开了李小春,她想,也许仇恨是比恐惧更强烈的感情。她还记得那一夜她几乎没睡,脑海中不停出现的情景都是李小春到处散发她l体照的复印件。她也恨自己,一时孟浪照了那些照片。
李小春没有那样做,很快又有了别的女人,小乔以为这是李小春不把事情做绝的原因。很快她便发现自己错了。李小春不公开这些照片是为了永久保留让小乔妥协的特权。小乔这时更加仇恨李小春,因为她发现他坏得精道:他要是公开这些照片,只会带给他一种效果,让小乔难受一次。但是不公开,准确地说是让小乔明白,随时都有公开这些照片的可能,效果就复杂了。李小春开始不定期地拜访她,三个月一次,有时两个星期一次。当他像个不怀好意的警察一样,在小乔的屋子乱转,寻找一点别的男人遗留下来的痕迹,然后加以嘲讽的时候,小乔真想杀了他。但是她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拜访,她的虚荣心也在这样的拜访中得到某种程度上的满足。她想,他有别的女人,但还是偶尔来看她。他来看她并不企图实质的不轨行为。他有时伸手摸一下小乔的脸,被打上一掌,骂上几句,也不介意。他唠唠叨叨地向小乔抱怨他认识的女人,也嘲笑小乔结交的新男人。分手时,他明知道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说几句劝小乔迷途知返的话。小乔总是不屑地说,说不定谁在迷途呐!李小春说,总是女人在迷途上。
李小春离开时,她和李小春的关系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对她而言,李小春已经变成一个无害的益鸟。她为过去的事仇恨他,但又为什么接纳他,她一直想不好。认识尹初石以后,她想,她没有力量永远将李小春拒之门外,是因为他一直没真正爱上什么人。现在她深爱着尹初石,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能够将一千个一万个李小春拒之千里。那时李小春也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当他回来时,小乔和尹初石的关系又好像是一只裂了缝的j蛋……
小乔觉得李小春变了,至少两年之后的来访没有故伎重演。他依旧巡视小乔房子的陈设,但没有拿起一个什么玩意,问小乔是哪个男人给她买的。过去在李小春眼中,小乔的一切东西都是别的男人买的,好像小乔自己挣来的只是一叠废纸。
“没想到深圳也是一个革命熔炉,居然也把你这样的人炼出新气象了。”小乔一点也不想在重逢之际表示些许友好,对她来说,李小春仍旧是不速之客。
“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在怎样做女人方面丝毫没有长进。不过,固步自封有时意味着进步,你懂么?”
“俺不懂。”
“你去南方看看,现在哪还有女人说话像你这么难听的?人家都是你爱听什么说什么,分寸尽量把握在r麻和心动之间。把握好了分寸,财源滚滚来。”
“你也没少为r麻和心动掏腰包吧?听说你混得不错,娶了几房太太了?”
“对,你就这么说话,没坏处。不会有一个男人掏钱买骂。在深圳我一为那r麻掏钱时,就想你,乔乔,你就像我一个哥们似的。我一想你,就觉得亲。”
“会说话了?睁大眼睛看看,我这儿可添了不少男人给买的东西,可惜他们都不姓李。”
“别那么小心眼儿,总记得我过去在你这儿发酸的事情干啥?我那时不是也没见过世面么?我这次来看你,可是想拯救你。”
“我既没感到水深,也不觉得火热,拯救我干嘛?”
“你认识他老婆,他女儿吗?”李小春直接奔向目标。
小乔怔住了。
“他真的能舍下她们跟你过?”
“就算他能抛下这些,深爱你,为什么还不离婚。我向一个朋友打听,还说他们两口子过得不错呢!”
“他现在爱你,就算这样,你没缺点毛病?时间一长,你能保证他永远爱你,不后悔跟他老婆离婚?”
“你要干什么,李小春?不愿呆就走。”小乔的心被李小春的话搅乱了。
“我知道你太骄傲,不愿面对现实。可是现实就是现实,你睁着眼睛不看它,倒霉的是自己。他说他为了爱你如何如何,说不定是他老婆先把他甩了呢?你不过是个拣破烂儿的。”
“你别这样跟我说话,我看你的本性就是令人讨厌。”小乔说。
“是啊,”李小春突然悲哀他说,“我总是让你觉着讨厌。可我一直惦记你。我见过比你温柔可爱的女孩儿,可我总有点怕她们,她们柔情似水的,我总觉得她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害我。说来奇怪,你凶多了,可我不怕你,跟你在一块儿就是吵架我也觉得托底。你也许有点惧我,还不是那几张照片么?其实你真傻,我怎么能把你的照片给别人看呢?你现在不是我的了,可那些照片是我的。你能懂,你一点也不傻。你知道我是能为你两肋c刀的人。你能保证那家伙两年后还会有我这样的感情,还会像我这样,对你的感情那么深厚。你别总是去看一个男人说什么,你看他为你做什么?你将来要是吃亏,就得吃亏在这上面。”
“是我先找他的。”小乔说。
“是嘛?”李小春有些无奈他说。“你要是真的那么爱那家伙,我祝你走运。不过,要是那家伙耍你,我绝不看着。”
小乔看着李小春的眼睛,她想,这双眼睛和她第一次注视它的时候一样,既不深沉,也不飘忽,它准确地揭示着他的内心,使人无法说清楚他是怎样的人。她忘不了这双眼睛,这是她不尽如人意的初恋。
“他什么时候回来,别碰上他,误会了又得吵架。”
“他要很晚才回来,在暗房洗照片。”
“也许去看他老婆了。我认识一个人就有两个老婆。”
“我想你该走了。”小乔气急败坏他说,“别再来烦我了。”
“好吧,我走了,我没别的意思,反正你知道我对你是够哥们的。”李小春走到门口,将电话号码交给小乔。“我得长住一段时间,有事打电话找我。”李小春说完轻轻拥抱了一下近在眼前的小乔。小乔没有挣脱,这让李小春的眼神顿时柔和许多。他说再见的声音拖得有些绵长。
破坏信任总是比建立信任来得容易。李小春走后,小乔坐立不安。她甚至大声喊叫,“他的话都是p话,无稽之谈”,也无济于事,李小春的话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苍蝇绕荡着她,她决定给王一打个电话。拨号码时,她想,如果是尹初石接电话,那么他们中间的一切就都完了。李小春就会成为笑在最后的人。
“喂?”是王一的声音,小乔的心跌回到原处。
“请问是王一么?”小乔控制自己紧张的声音。“我是电视台的戴乔。”
“尹初石不在。”王一的声音是中性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谈谈?”小乔试探她说。
“有这样的必要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谈谈。”
“我现在到六点没时间。”
“那么六点半,我们在咖啡三角见,行么?”小乔说出地点时,马上后悔选择错了。“我认识你,我等你。”
“好吧。”王一放下电话便赶往医院,为康迅办出院手续。
小乔坐在咖啡三角临近门口的位置上,已经喝过一杯咖啡,王一才急匆匆地走进来。小乔伸手向她打招呼,她说对不起,有事耽搁了便坐进小乔对面的座位。
“咖啡?”
王一点点头。
小乔没放过任何一个观察王一的机会。她的第一个印象是与王一比起来,她不过还是个成熟的女孩儿。王一有着女人的全部韵味。她回忆尹初石让她看过的那张照片,她觉得眼前的王一比照片多几分鲜活的风彩。她搞不懂为什么尹初石拍照片时没捕捉到这些风彩。
王一也直接地观察着小乔,她的目光冷峻,但并没有敌意。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小乔都是个有吸引力的女孩儿。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丈夫怎么会陷进去。如果她是男人,她想,她也会心动的。小乔是那种能让多数男人心乱的女人。
“我和你丈夫就是在这儿相识的。”小乔说,“是在那张桌子。”小乔随手指了一下。王一并没有顺着小乔的手势望过去,她的目光依旧固执地停在小乔脸上。
“有一种男人并不漂亮,但是心地善良,大方得体,当然长得也不难看。”小乔边说边看王一的反应。“所有的女人可能都会喜欢这种男人,也许他不是最出色的,因此更容易接近,让人觉得亲切平易。”
王一还在看着小乔,小乔只好先躲开自己的目光,“你丈夫就是这种男人。”
“但是这种男人不一定喜欢所有的女人,比如,类似我这样的女人。”王一终于说话了。
“不,他很爱你。”小乔低声说。
“但他为你发疯。”
“我只能说,真抱歉,相信我一点也不轻松。我真的很想说,对不起。”
“没有这个必要了。”王一想象着小约跟对面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心里顿时很烦乱。
“我不这么认为。”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对不起么?”
“我也不知道叫你来干什么,我只是想见见你。也许我想让你知道,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并不是理直气壮的,我不能无视你的存在……”
“可我的存在又妨碍什么了?”
“我知道这不公平,你比我大好多……”
“你想同情我?我人老珠黄没人要了,善良的小姑娘要大发慈悲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许希望你能同情我呐。我总觉得他有一天会离开我回到你身边的。可我真的很爱他,非常爱。”小乔低着头,王一心软了。
“你不必有这样的担心,我和尹初石的路走到尽头了。剩下的只是处理一些具体问题。我也要开始我的生活。”
“你……”
“是的,我有男朋友,我也准备和他结婚,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认识你我很高兴。”王一招呼小姐结帐。小乔愣愣地看着王一付帐,甚至没去阻拦一下。
“希望你们过得幸福。”王一说完离开了。留下小乔沉浸在意外的惊奇中。她想笑一通,这咖啡馆里装腔作势的人们,还有那无处不在的音乐,都让她觉得可笑,这世界的事怎么也能让李小春说穿了?这太可笑了。她想。
小乔离开咖啡三角,华灯初上的街道静谧安详,行人稀少。她观察每个迎面走过去的行人,发现他们都是从容安详。她想从前流行过的一首歌,那歌中唱道:再回首,平平淡淡才是真。她对着桔色的街灯笑了,她想,他们之所以有机会从容,是因为一直没有机会去揭开生活的盖子,就像去揭开被人们废弃在墙根的旧石板,揭开石板看到从下面爬出来的是虫子,就不用再从容了。
她扬手招呼一辆出租车。她只想尽快回家去。她的敏感,她的骄傲,今晚和桔色街灯一起将她赶进一条死胡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尹初石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他要像李小春说的那样对她?
她打开房门,然后又一道道地将它锁好。接下来的时间她只想做一件事:等待尹初石敲门,然后绝不打开一道门锁,然后大声告诉他,让他永远离开这里,他们的一切都结束了。
“滚吧!”她想大喊。
二十五
如果注定要经历的痛苦来得太迟,常常会给人一种幻觉,以为痛苦并不是人手一份儿,或者自己的这份儿已经侥幸地躲过去了。王一坐在干诊病房的沙发上,面对一片黑暗,面对昏睡的康迅,觉得自己被无可奈何的情绪左右着。与康迅同时住院的老人,刚刚停止呻吟,他的家人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他只躺过一夜的床现在又空了。还有两三个小时,黑夜才会过去。老人死了,王一不愿躺到那张床上去,她宁愿坐在沙发上。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生活改变终于让她清醒:凡是注定的,都躲不过去,无论痛苦,无论幸福。
为康迅手术的医生对王一和珍妮说,如果再晚一点儿,这个病人很可能有意外。急性化脓性阑尾炎,很容易穿孔。
“是你救了他。”珍妮对王一说。
王一却在想别的,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当她赶到市中心医院,看见康迅在医院走廊长椅上疼成一个团儿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来。她马上说服珍妮和斯蒂夫,不等化验结果,而是立刻转到省医院。他们曾有过短暂的怀疑。王一搀起康迅,她用手摸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感到康迅面临的危险是巨大的,是能将他和自己永远分开的危险。
“我求你们别犹豫了。”她哭着说。
当康迅被护士们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王一坐到走廊的一把塑料椅子上。这之前她一直站着。珍妮和斯蒂夫迎过去,和护士一起把康迅送往病房。斯蒂夫曾回头望过她一眼,他朝她点点头。她想,斯蒂夫能明白,她需要一点时间驱赶另一种恐惧:要是她没有及时地把康迅送到这个医院呢?
康迅神志不完全清醒,打吊针的时候便开始昏睡,那位老人的呻吟打扰不了康迅。他们一前一后都曾处在离死亡很近的地方。大夫告诉王一,只要病人今夜能退烧,就没事了。
王一让珍妮和斯蒂夫回去。珍妮说明天一早来换她。她要珍妮上完课再来。珍妮笑笑说,老师有事不能来上课。王一这才想起来,该通知系里找人代课。
终于一切都归于寂静。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不知为什么,王一感到安全,仿佛黑暗是可靠的保护,抵挡了一切危险。老人不断呻吟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睡了几次。现在老人死了,她却再也无法入睡。她一点也没感到恐怖,她只有一次想起学校从烟囱上飘下去的学生,仿佛从窗户上看见一个幻影,让她打了个寒颤。其实,她希望延续这寂寂的黑暗,那样她就不用在清晨午后黄昏去面对人们各式各样探寻的目光。
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外国男人!
在康迅等待进入手术室的那段时间里,疼痛达到了顶点,他开始轻声叫唤,他的头快同蜷起的双腿合拢。王一完全无视别人的存在,她忍着眼泪,她想握住康迅的手,如果这能减轻他的疼痛,即使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在乎,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已经完全融入了康迅巨大的疼痛中。可是,康迅的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胃,王一只能不断地帮他擦去渗出的冷汗。
医生进来后,推开王一,又招呼三个实习生也进来。他要康迅躺平,将他的双手拿开。他撩起康迅的毛衣,在他的腹部按了几下。每按一下,康迅都像给人打了一拳那样紧缩身体。医生示意实习生都过来按按。当第一个实习生把手朝康迅腹部伸过去的时候,王一猛地推开他们,站到康迅床前,“滚开。”她大叫着。
“你要干什么?”医生愤怒地责问。
“你要干什么?!你没看他疼成那个样子,干嘛还让实习生练手艺?”急诊室的人们都在围观。
珍妮和斯蒂夫都走到王一的近前。
“你是干什么的?”
“这跟你没关系,我不许你碰他。”
医生突然转了话题,“我真是弄不懂,中国人现在怎么了。”
医生不怀好意地看看围观的人,“怎么只拿外国的月亮当月亮呢?”
王一觉得医生的话可以让她倒下去十次,但她坚持站着,她觉得这侮辱和康迅的疼痛是连在一起的。
“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一个围观的人说,人群响起笑声。
“没错儿,也难怪人家瞧不起中国人,月亮都不圆。”医生又说。
“你真可怜。”王一咬着每个字说。
“你说对了,我太可怜了,不是一般的可怜。”
医生说完离开了,可是围观的人还留在原处,看着王一。王一丝毫没有想哭的意思,她像怒视医生一样看着其他人。但她没坚持多久,康迅的手无力地碰了一下她的后背,她回转身,看见康迅又费劲地抬起那只手,朝她摆动两下,示意她不要吵架。王一哭出声了。康迅用英语对珍妮简洁地说了几句,珍妮才彻底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走过去,紧紧抱住王一。又一阵疼痛剧烈地袭来,康迅的脸扭曲了。
早上还是来了。王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护士走进来,将体温计交给王一。王一将体温计轻轻c到康迅腋下时,他醒了。他的脸终于平静下来。
“还疼么?”王一问。
康迅摇摇头,他抓住王一的一只手握着。他在用力,但王一仍能感到他的衰弱。他大睁双眼凝视王一憔悴的脸。他最后没有说出什么,但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感情,它无法用言语表达,但他能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人不能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爱的人看,这是人类多大的憾事啊!
“大夫说要是退烧就没事了。”王一说。
康迅这时发现另一张床空了。
“他死了。”王一只好告诉康迅实话。
太阳突然从窗口漫进来,也许刚才它被一片乌云遮着。康迅依旧握王一的手,没说什么,两只紧握着的手久久都没有放开。
上午九点刚过,病房外面传来脚步声,王一以为是来替换她的珍妮,但进来的却是吴曼。看着吴曼穿着白大衣走近康迅的病床,王一才想起,吴曼恰恰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大夫。吴曼没和王一打招呼,她用医生的职业目光打量着康迅。康迅友好地向她说,“你好。”吴曼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收到问好,然后不由分说扯起王一往外走。
因为医生都在查房,医生办公室空无一人。吴曼随手把门关上,王一环视一下四周,她感到奇怪,从医生办公室里人们很难发现与医院有关的东西,除了桌椅的颜色。
“你现在成了这个医院的新闻热点了。”吴曼坐在桌角上。“一个老外的女圣斗士。”
王一严肃地看着吴曼,因为接下来要谈到的事,她无法用打哈哈的方式向吴曼解释,与吴曼从前的交往,让她觉得自己太自负,她只是不信任吴曼,甚至没想过为什么不信任。
“他是你朋友?”吴曼又问。
王一点点头。
“你可真够义气,王医生跟我说,那女人凶得很。听他说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
“那你怎么来了?”王一问。
“那个王医生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位。”吴曼没有回答王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王一又问。
“有个护士认识你。”吴曼轻描淡写地说,她把护士向她叙说的另一些话隐去了。
“是啊,世界真小。”
“我能帮什么忙吗?”吴曼问。
“对不起,吴曼,我早没告诉你,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明白吗?”
“别说对不起,你也没义务凡事都向我汇报啊。”吴曼希望谈话轻松些,她能想象王一承受的压力。“我拉你向贾山做假证,也得道歉么?”
王一扬扬手,笑了。
“其实偶尔撒谎有时会帮你大忙,无伤大雅。”吴曼说。
“也许会让你倒大霉。”王一说。
“你说得对,不过,你真喜欢那家伙么?”
“我爱他。”王一说得肯定。
“天呐,老尹知道么?”
“知道。”
“离婚?”
“也许,恐怕也只能这样。”
“可怜的小约。”吴曼说着拍一下王一的肩头,“再去看看他。”她们一起走出办公室。
吴曼和王一回到病房时,护士正在给康迅的伤口换药。吴曼仔细看看,又用食指探一下康迅的额头。“没事儿了。”她对康迅说。
康迅谢过吴曼。吴曼离开前告诉王一,她一天都在门诊,有事随时找她。
“她是你的朋友?”康迅有些激动地问王一。
“现在是了。”王一说。
“我终于认识了一个你的朋友。”
王一却还在想吴曼说“可怜的小约”时的表情,这表情似乎是漠然的,但它引人自责。王一想,康迅出院后,她马上找小约谈,告诉她一切。她没想到,为康迅办完住院手续,自己却坐到了小乔的对面。
离开小乔,王一估算一下,忘记小乔的脸需要多长时间。五年?她没把握,也许不用那么久。可是人为什么不能选择记忆呢?更多的时间大脑保留的记忆,都是心灵宁愿忘却的。
康迅刀口拆线后的第二天,就去上课了。
王一担心他讲不完两堂课。康迅说他坐着讲,不往黑板上写字。王一也有课,她提前五分钟下课,然后急忙赶到外语系门口,她看见康迅捂着刀口,躬着腰,艰难地从楼门走出来,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掏出手绢擦汗。学生陆续从他身边经过,有熟识康迅的跟他打个招呼,但没有人停下来问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外语系离校门很近,王一走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去让司机又开回校园。车停到外语系大门口时,她要下车帮助康迅,康迅轻松地摆摆手,“我自己没问题。”他不想让王一感到难堪。
康迅与学校的合同还有一个多月期满。而他的朋友下星期就要回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必须让王一决定他们的未来。如果她能跟他去,那么他将不续签合同;否则他只有再签合同,留下来,也许要很久。除此之外,他从没考虑过别的可能性。经过这场疾病,他觉得和王一的感情十分牢固,共同生活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经常与王一见面在这个月是绝对必须的,这是男人的直觉。
他不想与王一商量房子的事,如果她找不到办法,她会说先不见面,这将是康迅无法忍受的。他决定自己找办法解决。
他朋友的这套房在高级住宅区,这儿居住着很多外国人。这样的外部环境对他和王一来说是容易应付的。但这儿的租金也贵得吓人。他朋友的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公司付钱。他现在不能考虑与王一住在普通的居民楼里,尽管他愿意和王一一起像普通中国人一样生活,但他担心周围的舆论压力会使王一退却。她承受的已经够沉重,他不愿对女人的坚强抱更多的希望。
康迅给这片住宅的管理机构打电话,他得到的答复是,这里出租的房屋规格从一房一厅,两房一厅,三房两厅到四房两厅,但现在待租的只有一套三房两厅和三套四房两厅。他问三房两厅的月租价是多少?
“每月二千六百美元,最短租期三个月。”
“谢谢。”康迅放下电话,另一个数字也出现在脑海中了。三个月将是七千八百美元。这差不多是他在澳大利亚存款的全部。出狱后他一边学习一边工作,这些钱还是他在台湾工作时积攒下的。眼下的工作,他挣中国的工资,也仅够维持生活。而且,如果王一同意去澳大利亚,租金的一半将会是浪费的。
他又拨通了刚才的电话,“刚才说的那套房子,我能考虑一下再答复么?”
“您当然可以考虑,不过,如果有人先于您租借,我们也不能拒绝。”
“明白了。我租下了。”康迅第二次放下电话时,心里平静许多。我做得对,他想,如果我的未来因为这一个多月没有房子而发生偏差,那价格就更贵了。
康迅,克服目前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力量,仿佛都是从未来预支的,他相信,在广阔的草原上,他们会有一个美好而漫长的未来。
他们转到新租来的房子时,王一多少有些吃惊康迅的本事。“好像你所有的朋友都愿意把房子借给你。这个房主是不是女的?”王一打趣地说。
“这个房主是和我差不多的男士,他也和一位漂亮女士生活在一起。”
“他什么时候回来?”
“至少三个月内不会回来。”
“他的家具够简单的。”王一边走边看,除了卧室有一张普通双人床外,另外两个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厅房里有一张餐桌和两把木靠椅。厨房的厨具也是最简单的。
“也许他没钱买更多的,也许他觉得没必要买。”康迅说,他想还应该再买一个便宜一点的沙发。
“有钱租这么高级的住宅,没钱买家具?”王一表示难以置信。
“我宁愿咱们换个话题,咱们请个客人庆祝一下怎么样?”康迅热烈地提议。
“请吴曼?”王一说。
“我做红烧r。”康迅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忧,简陋的家具会影响王一的情绪。
王一给吴曼打电话,邀请她一同吃晚饭。
吴曼爽快地答应了,“我一下子变得这么重要了?进入秘密的核心部分,事关重大,我下班马上回去。”
“不是回去,是过来。”王一说出了康迅朋友家的地址。
“他那么有钱啊?”
吴曼一听王一说出那片住宅的名字,立刻条件反s似地想到钱。
“是他朋友的。”
“不过,我可提醒你,如今的爱情是排他不排钱的。爱情和金钱在世纪末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你有几多钱,我爱你几多深。”
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大笑起来。王一打完电话见康迅呆呆地看着她,便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
“我还从没见你这么轻松地笑过。”康迅抚摩着王一的头发,轻轻地将散落下来的碎发拢到她的耳后。
“你没事了,我心里很放松。”
“我还有一个多月合同就到期了。”
“不是到暑假么?”
“我是替别人,从寒假开始的。”
王一把头重重地放到康迅的肩头,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最后的时间,她必须做出决定了。
“你害怕么?”康迅轻声问。
“我不知道。”王一说。
“我们不能分开。”康迅温柔地抱着王一,他希望王一永远这样依靠着他。
“不,我爱你。”
“谢谢你,我也爱你。”
“我知道。”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同意,一起走还是一起留下来。”
“我知道。”王一想,她该找小约谈了。
吴曼的到来冲淡了他们中间沉重的气氛。当康迅自告奋勇做红烧r的时候,吴曼坚决反对,她说,中国人不仅人道而且友好,怎么能让外国病人下厨房!她提议向一个老字号的饭店订餐。她说这家饭店叫红楼,菜的味道很独特,而且价钱适中。她的倡议得到了一致的响应。康迅说他请客,吴曼马上说应该。
“说得好。”康迅一拍大腿。
“你们跟说相声似的。”王一说。
“你的汉语不错。”吴曼夸奖康迅,康迅得意地向王一眨眨眼睛。
“吴曼,你真是一个好人。”康迅说完,两个女人又大笑起来,这情景引发了康迅的遐想,在他和王一以后的生活中,这将是常见的景象。他喜欢快乐的人。
晚餐送来之前,主要是吴曼和康迅在聊。她问很多康迅在澳洲的情况,特别是他家牧场的情况。吴曼的态度让王一不安,她好像在为王一调查康迅的底细。饭店打来电话,说订餐就快送到,最好能到大门口迎一迎。王一说她去,她希望吴曼也能跟她一块儿出来,这样她就能嘱咐吴曼几句。但吴曼无意中断谈话。
王一离开后,吴曼马上向康迅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你对王一的感情是认真的么?”
“当然。”
“那你知道结婚十三年,还有孩子,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也许你们都该冷静些。我认识她丈夫,很不错的一个人。”
“但他不爱王一。”
“你怎么能肯定呢?”
“他爱另外的女人。”
“真的?”
“王一没说么?”康迅很吃惊吴曼不知道。
“她不喜欢多说自己的事。”
“那我也不该多说的。”
吴曼长叹一口气,她看着康迅的脸,相信这一刻里他的真诚能感天动地。
“要是这样,只有一个人能保障你们的爱情和幸福。”
“谁?”
“她的女儿。”
康迅低下了头。对此,他无能为力,他的任何努力都可能导致事与愿违的结果。他很懊恼,这将是他们爱情天空中的最大的y影。只有祈求上帝了。
二十六
离开暗房,时间还早。尹初石看着落日渐渐隐没在天边的尽头,心情不坏。已经好久没这么顺当地干活了,他想立刻赶回去,拉小乔出去喝啤酒。
走到车棚开车锁时,他发现后带没气了。看车棚的大爷热心地要为他补带,他把车钥匙交给大爷,说过两天再来取车。
“走着回去?”大爷问他。
“走着回去,连运动都有了。”他说。
“这年头年轻人儿哪有走路的了?”大爷说。
“我可不是年轻人儿了。”尹初石伸伸双臂,活动一下肩。
“有四十?”
“快五十了。”
“不像。”大爷端详一阵儿,然后说,“这年月吃得好,人都不显老。”
“大爷您高寿了?”
“还差两月六十六。”
“六十六?赶紧让闺女买块r。”
“不信那个。我五十岁那年就对老伴儿说,行了,五十年不算短,我这一辈子打那儿就算活完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白捡的。这白捡的日子没想到也活得有滋有味儿的。不过,我这人不贪,阎王爷哪天动员我去,我抬腿就走,该有的都有了,还指望出新牙?再从头活一回?”
老人还在唠叨,尹初石悄悄地离开了。走到街上,将自己融入人流中,他还回味着老人的话。面对人生的尽头,他羡慕老人的洒脱。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忙碌主宰了他的生活。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忙着与女人周旋。也许该像这位老人那样,将生活拦腰斩断,划出清楚的界限:从现在开始就是一辈子以外的时间了,所有的日子都是白捡的。只有这样,才不致于生活得太执着,太玩命。
快走到小乔住处时,尹初石走进一家礼品店,他看见女店员正在为两位女孩子演示一种盘头发用的东西。那是一根一尺多长带子,看上去很硬,但可以弯曲。女店员用它将其中一位女孩儿的长发盘出好几种发髻。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东西适合王一,因为她不会盘头又应该盘头。接着他在心中嘲笑了自己,王一已经有人关照着。他买了一根红色的,准备送给小乔。然后,他又买了店里所有的玫瑰,店主为他打了八折。
走到楼口,他数了一下“所有的玫瑰”,是十三支。“他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因为他一向讨厌十三这个数字。他觉得他的厌恶是有道理的,十三总是带给他坏运气。
他敲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应声。他只好用钥匙开门,可是门从里面锁了。他觉得奇怪,又敲两下,喊两声“小乔”。从楼上下来一个女人,走近尹初石时放慢了脚步,尹初石又敲两下门,女人终于朝下走去了。突然尹初石有种直感,小乔不仅在,而且此时此刻就站在门旁。他已经举到空中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顿时,他丧失了继续敲门,继续呼喊她的愿望。他的思路第一次没按习惯做出反应;屋里的小乔不开门,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她生气了?为什么生气?自己什么地方又做错了么?他转身跑下楼梯,把手中的鲜花送给一个刚放学的小女孩儿。看上去她比小约小些,当尹初石把鲜花递到她面前,并请求她收下时,女孩儿的脸因为意外的喜悦亮丽起来。她没有推辞就接受了。尹初石想这也许是她第一次接受鲜花,他嘱咐她小心刺扎手。她肯定是他送过鲜花的女人中最小的一个,他想。
“谢谢叔叔。”女孩说。
不用谢了,他想,任何感激都与他此刻的心情不吻合。他要找个地方喝啤酒,像他打算的那样。不能拿着一束鲜花去喝啤酒,不是么?一个女人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么出什么事肯定都是她愿意的。愿意又是多么崇高的境界!他不会再折回去敲门,呼喊,甚至恳求。他不会再担心出什么事,如果老天爷也阻止不了的事情,必定有充分的理由发生,他又为什么要去阻拦呢?他又回到刚刚离开的大街,心里像废旧仓库一样旷凉。
“我真他妈的烦了。”他想。
小乔站在门旁,直到尹初石下楼梯急促的脚步声消失了很长时间,她才打开房门。走廊有别人家炒菜的香味儿。她想了想,又关上了房门。
她没在他敲门时朝他喊“滚吧,回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吧”,她没有勇气,她承认,她不敢那样喊,她怕他会真的离开。她不要他真的离开,她只要他通过短暂的离开明白,他也应该爱她,像她爱他一样深一样牢固。她走回屋里,坐到电话机旁,她想,如果他再喊一声再敲一下,她就会开门的。她的骄傲她的自尊需要他多喊一声多敲一下多恳求一次。但他没有。他那么突然地离开了,他离开得与往日不同,他不会很快折回来。她也许会从此失去他了。这是她的直感。
她摘下听筒,没有马上拨号。为什么他不明说,为什么他不坦诚相见,她又想,即使是王一抛弃了他,她也会和他留在一起的。现在她又能说什么,她已经把心掏给对方了,对方却送给她一个大y谋。这是她的感觉。
她又把听筒放上,她想给人打电话,可不知道打给谁,她疏远了从前的朋友。这时她想起了李小春。她找到李小春的电话号码,拨号码时,她希望那里永远占线。
电话通了,传来李小春的声音时,小乔哭了。
李小春十分恐怖,他不知道这个在电话里痛哭的女人是谁。
“喂,喂,你是谁?哭什么?你快说是谁,不然我撂电话了。”
“是我。”小乔哽噎地说。
半个小时后,小乔来到李小春的住处,房子是他父母过去住的,小乔来过许多次。她刚敲了一下门,李小春就拉开门,接着又把她拉进去。房子重新装修过了,小乔感到陌生。
“出什么事了?”李小春急切地寻问。“谁欺侮你了?说呀?”
小乔又上不住泪水往上涌。她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对此十分敏感。年长于她的异性,凡是表露出要保护她的意愿时,总能打动小乔。她想,过去与李小春在一起生活时,没少遇到这样的事。她不记得她经常嘲笑他的这种举动,觉得这是男人不成熟的标志。
“到底怎么了?说啊!”
小乔扑进李小春的怀里,放声恸哭。
李小春慌了,他的双手不知如何是好。与小乔分开的这几年里,他不时想念这个女人,但是一种抽象的想念。他觉得他想念她的一切,那想念像一片云雾能马上笼罩他,让他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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