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尹初石大吃一惊。
“你还想出什么事?”王一问。
“我不去了。”尹初石把西服又扔回柜子。
“你最好还是去。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尹初石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这一刻是回避不了的,如果他不跟小乔分开。但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对着镜子,慢慢地穿自己的西服,泪水不断地打到衬衫上。
王一也看见了泪水,但没有再随他一起哭。她觉得他的泪水开始缺乏打动她的力量,因为他做的事。
十五
午后,如果天气晴朗,即使略有微风,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尤其是在校园,这时学生大都在教室或图书馆用功,整个校园沉浸在静谧之中。人说,这样的氛围可以催发人的奇思异想,阳光就像热烈活跃的催化剂;也可以改善一个痛苦的心境,让痛苦的感觉弱些,让阳光更接近心灵。
此时此刻的校园里这两种事情都在发生着。王一离开中文系所在的教学楼,路过图书馆、数学系,学生第一食堂,已经在校园的西部转了一圈。她觉得心情仿佛轻松许多。阳光暖暖地跟着她,如果永远这样漫步,她对生活的看法迟早会发生改变的,尽管她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会更好。从研究生院的楼前,她穿过一小片幼松林,她想接着走下去,直到校园重新喧闹起来。她离开幼松林向东拐去,不知不觉走到校园的锅炉房附近。锅炉房的北面是留学生楼。她记得从康迅房间也能着见锅炉房的巨大烟囱。此时她的目光无法越过锅炉房看见康迅的窗户。她想了一下,康迅会在房间,因为他说过,下午他一般留在自己房间用功。可惜,如果她的目光能望见康迅的窗口,会发现康迅此刻正站在窗前忧伤地看着没有被烟囱挡住的远方。
一个白色的信封,借着微风从高处飘摇而来,瞬间便碰到了王一的头。王一捂住头的时候,信封落到了地上。王一拣起信封,信封上三个醒目的钢笔字:“打开读”。王一没有打开也没有读,她想知道这封似乎从天而降的信要传达的是何人的命令。她仰起头,脖子仰疼了,她看见了站在离烟囱顶还有一小段距离的人。那人朝她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当白色信封在半空中飘落的时候,站在窗前的康迅也看见了。他奇怪的是人居然能把信封扔这么高。他将脑袋探出窗,向上看,也看见了那个人,只是那人没有发现他,自然也没挥手。康迅飞奔下楼。
王一打开信封,里面仅有的一页纸上写着:“请将校办、学生处的领导叫来,否则,我跳下去。”
王一的手马上颤抖起来,她四下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又仰头看那个人,那人又一次挥手。王一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马上去校办找人,还是等有人过来再去。她觉得她不能将烟囱上的人独自留在这儿。这时康迅赶到了。王一看见跑过来的康迅,差一点哭了。康迅搂住她的肩膀,好像站在烟囱上的人是王一的亲人。“别担心,我来了。”康迅轻轻对王一说。
“你留在这儿,我去找人。”王一扬扬手中的信,跑开了。
“安静一点,注意车辆。”康迅冲着王一的背影用英语喊。他的话的确让王一安稳许多,每到十字路口,她都小心地看看有没有汽车开过来。
当王一带着一位副校长、校办领导,学生处领导乘车赶来时,烟囱下已经围了好多人。康迅正在努力要大家保持安静,减少上面人不安的心理因素。副校长一行人挤进人群,接过学生处长递过来的话筒,他向上喊话,其余的随行人员,让大伙向后站。
“你是谁?要干什么?”副校长刚喊到这儿,又一个白色信封落了下来。
“报告警察了么?”康迅低声问王一。
“没有。”王一回答。
“为什么不?”康迅很着急。王一示意他安静,自己凑过去看那封信:
“尊敬的领导:我是经济系工经专业的学生,我叫刘方胜。如果校领导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不因为我女朋友的意外事故开除我,我就下去,而且我接受除开除之外的任何处罚。如果不行,我将从这儿跳下去,结束我的生命。对我来说,被学校开除之后是不是继续活着,一点也不重要。我参加两次高考,才有了今天。我若是失去现在的学习机会,那我宁愿跟这机会一起去。我渴望学习。请领导成全我,给我一个机会完成我的学业。
刘方胜 即日。“
副校长并不知道刘方胜的事情,他连忙问学生处处长详细情况。处长说,刘方胜家是农村的,上高中时家乡有个女朋友。刘方胜入学后不怎么给女朋友写信,但也没找别的女朋友,总之,态度比较冷淡。这个女的一时想不开,想喝农药吓唬刘方胜,让他毕业回家娶她。农药喝多了,人死了。女方家长告到学校,学校开会研究,决定将刘方胜开除。
“出这事时我在深圳,对吧?”副校长自言自语地问。
所有随副校长来的人都说对。王一不认识这位副校长,也不知道这件事。但她相信副校长能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因为这位老人的脸上十分祥和。他艰难地举起话筒贴近唇边。
“刘方胜同学,你听好。”他的声音平稳,像庆功会上的发言,“我不是校长,校长不在,我是副校长,今天请你相信我,我代表校长,请你安全地走下来,我们答应你的要求。”
没有回答,但有一个白色信封落下来。副校长拿过信封,拆开,上面写着:“是不是骗我下去,然后再开除我?”
副校长又一次举起话筒,他说,“如果你不相信一个副校长,那我请你相信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我向你保证,刘方胜同学。”
康迅走到副校长跟前,他想开口说什么,但被副校长拦住了。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请你也同样相信我。一个年轻的生命比其他的一切都宝贵。”
大家都被老人的话感动了,“他下来了。”人群中有人喊。康迅马上要那人安静。副校长也示意大家安静。但人们还是喊喊喳喳地议论,“没事了,都下来了。”“以后有事爬烟囱准灵。”康迅一次又一次地将食指竖到嘴边,提醒周围人不要讲话。
人们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仰头看缓慢往下移动的刘方胜同学。他下得异常缓慢,有时在一个地方停很长时间。康迅向校长建议,找救护人员,不让他一个人往下爬。这时刘方胜又开始移动了。王一不明白,学校为什么也需要这么高的烟囱。人们静静地看着看着,突然这安静被一声凄厉的叫喊打破了,接着是重重的一声闷响:刘方胜摔在锅炉房的屋顶上。
在康迅的房间,王一坐在康迅的椅子上,康迅坐在她对面的床上。王一低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杯,好久没说话了。她看着加奶的咖啡慢慢凉了,奶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膜。这个午后迫她认识的事物太繁纷。她觉得头脑混乱极了。但是一个突出而强烈的想法一直在不停地冲击她:人的生命居然也是不可靠的,你永远也无法知道它将于何时终结,五十年后或者明天。人就是由这种不确定的命运主宰着。即使在你不想死,像刘方胜那样一心一意地爬下烟囱,生命也会突然消失。在这样的力量之下,王一感到人的渺小。人能真正把握什么呢?除了现在,此时此刻,再就没有别的了。现在以外的任何时间都是虚无的。她慢慢地抬起头,康迅像她一样,两手捧着咖啡杯,不同的是他在看着王一。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那么空泛。王一放下杯子,康迅也放下杯子。王一走到康迅身边,让康迅将自己轻轻抱住。
“人这么脆弱。”王一轻轻地说。
“在监狱时我就明白了。不过,要是选择活下去的路,就不能这么看,尽管事实是这样。”
“你是说凭着精神。”
“除了精神就没有什么能真正属于自己。”
“爱情呢?”
“爱情也是精神。”
“我心里很空。”王一说。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好像明天是不是活着都没关系。”
“对。如果一分钟后我就会死,我也不再感到奇怪。”
康迅用力搂搂王一。过一会儿,他说,“一分钟过去了,我们都还活着,也许我们该为此庆祝一下。”
王一离开康迅的怀抱,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今天只有不多的柔情,更多的是安宁。康迅平静地迎着王一的目光,这让王一瞬间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们许多年以前已经相爱了。
“我爱你。”康迅好像在说一句寻常的生活用语,用汉语他说得可爱。
“再说一遍。”
“我爱你。”他用英语。
“再说一遍,行么?”
“我爱你。”他用法语。
“还有么?”
“我爱你。”他用德语。
“我爱你。”他用西班牙语。
王一的泪水顺着西班牙语“我爱你”的尾音滚落下来。爱情是这么美好,即使你绝望的时候,仍旧能够感到它的美好。
康迅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王一,他将一只手放在王一的头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起身站到窗前,向外看去。王一擦干眼泪,她感到康迅的心情与自己的心情有着共同的节奏,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在这逝去的分秒间,通过意会加深着。离开死者之后,康迅一次也没有热烈拥抱她。她觉得他们又一次没经过交谈而共同明白,现在不,那个刚刚被拿走的年轻的生命,横亘在她和康迅的灵魂间,仿佛上天在昭示,要他们参悟,而不是沉迷。
王一也站到康迅身边,她冲着烟囱说,“我也能爱你么?”她的话与她的年龄和学识极不相符,但的确是她认真说出来的。很久以后,王一发现,唯有爱情能让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重新天真。
康迅转身面对王一,他微笑,但不说话。王一离开窗口,回到椅子上。她说:“我能么,我不能。”她觉得有必要向康迅说明。
“为什么你不能?因为你有丈夫?”康迅问道。
“不。因为我丈夫有了别的女人。”她说。
“我早就猜到了,但这是他的事。”
“不过,你也可以这样想,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于是妻子也找了别的男人。”
康迅没有像王一期望的那样马上作出回答,他坐在窗台上,用一个拇指在自己的唇上划来划去。王一想,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她动不了。她想起那个叫斯蒂夫的学生。她觉得自己僵在窘迫中。康迅离开窗台。蹲在王一跟前,他把温暖的手放到王一的膝上。
“你喜欢我?”他问。
王一点点头。
“在你知道你丈夫的事情之前,对么?”
王一又点点头。康迅微笑溢满了整个面孔,他又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儿,你懂么?”
王一摇头。
“之前,之后,我无所谓。你因为什么喜欢我,我无所谓。”他突然停住,看着王一,然后说,“只有你跟我在一起。”
王一用手指在康迅的额上沿着他的皱纹划了几下。“我也许不会使别人幸福。”
“你根本不了解自己。”
“不,我了解我自己。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不然他不会有别的女人。”
“你不仅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男人。”
“可他的确有了别的女人。”
“那是他想活得更充分。”
“但是是我给他理由的。”
“他向你说过,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你么?”
“他没说什么。”
“这说明你丈夫不是个坏男人。”康迅说,“我最恨这种事,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还要让家里的女人承担过错。”
“你有过很多女人吧?”
“对,很多,得用计算机统计姓名,太多了,澳洲的,欧洲的,美洲的……”
王一笑了,她伸手弄乱了康迅的头发,她发现康迅的头发那么柔软,像女人的。
“我有过三个女朋友,我没有骗你。最后的是康妮,这你知道。”
“我没有过男朋友,只有一个丈夫。”王一说着脸红了。“除了我丈夫,我没有过别的男人。”
“在美国呐?”
“没有。那时我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累坏了。我甚至没发现美国也有男人。”
“这真是太好了。”
“就是我发现了,也不会跟一个外国男人怎么样。”
“我是一个外国男人。”康迅说。
王一愣了一下,她笑笑,心里很奇怪,她并不是经常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语言毫无障碍的交流,她忽视了这一事实。
“不,别管这个。”康迅恐惧地抓住王一的手。“别毁了我们的感情。你只要想,我们都是人就够了。答应我,别管它。”
王一犹豫地点点头。“我要不要告诉我丈夫?”
“你要离开他么?”
“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现在不能要求你任何事,你还不了解我。不过,我想,你最好先不告诉他。”
“为什么?你害怕么?”
“慢一点儿,你先听我说,”康迅长出一口气,“我没什么可怕的,你还不了解我。也许你了解一个进过监狱的人,在什么样的国家都一样,离开监狱他们的生活都不好过。在我的国家,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尽管我会汉语。所以,你明白吗?我所有的不多,这决定我不害怕什么。但是,我应该为你考虑,你丈夫,你的邻居,你的朋友,甚至同事,他们都会给你一个特别大的压力,因为我不是中国人。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这一切,我不要我们还没开始,就被杀死了。”康迅突然垂头丧气地责怪自己,“不,我真蠢,我为什么现在跟你说这个。你会给吓跑的。不过,既然我已经说了,那我说到头。但是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不管前面有多难,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也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开。我多少知道中国,会不容易的。”
王一被康迅的话镇住了,在她允许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感情泛滥时,她几乎什么都没想。
“还有你的女儿,她能理解多少?她爱的是她的爸爸,而不是我。王一,你给自己一点时间行么?别告诉他。”
“我们到此为止吧。”王一含着眼泪说出了这句话。
“太迟了。”康迅注视王一的眼睛坚定地说。
“为什么?现在分开总比我们都陷得太深以后好些。”
“你为什么总想我们要分开?难道你要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分开么?”
“我们还能怎么样呢?”王一哭了,“我已经太老了,我不能改变我的生活。”
“但是你能离开你的丈夫,我能改变我的生活。我可以在中国过一辈子。”
“我为什么要你在中国过一辈子呢?这儿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因为你需要我,别的我无所谓。”康迅激越地说,“也许我们会在非洲过一辈子,也许我们会在南极过一辈子。你别再提分开两个字。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既然我们走到一起,别干傻事,要不会永远后悔的。”
“后悔”两个字触动了王一,她又想起刚刚死去的年轻人。她朝康迅点了点头。康迅这一次用力地拥抱她,她感到自己变小了。从这以后,后悔的心情常常追着王一,让她无处躲藏。
“我们必须经常见面。”康迅说。
“我们没法儿见面。”
“跟我回牧场吧,我不干了。”康迅眼睛顿时放出奇异的亮光。王一通过这目光明白,他喜欢自己的家乡。
“这不可能。”王一摇头。
“但是我得见到你。”康迅焦虑地说,“去我朋友那儿吧?”
王一在考虑。
“你见过那房子。”
“我知道,我害怕那地方。”
“不会的,上一次你从那跑掉,是想躲开我对你的感情,而不是房子。”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
“好吧,但是你知道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明天,请你别来上课了,行么?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王一问康迅。
“不,为什么?!你不能再拿走我的这个幸福。我还有什么?现在你从我房间里走出去,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拥抱你,我不能看都看不到你。这不行。我可以坐到最后面,行么?你真的不想看见我?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王一用自己的吻堵住了康迅的问题。她在心里暗暗责备他,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她不想见他是因为害怕见他,她害怕见他是因为她非常喜欢他。她将自己的面颊贴近康迅的脖子。她沉醉地感受着他肌肤的温暖和柔和,将理智和后果抛到了脑后。
十六
这便是这个秋天,尹初石一家所发生的事情,当然现在都还没有结果,不过时间会为每个人带来一切,包括贾山吴曼,包括小乔以及康迅,甚至小约。
如果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么人们也不必为一些偶发的c曲担忧。但是这些c曲一旦发生,人们还是会说,要是没有这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也许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也许会是另外的结局。王一的同事刘老师不仅偶然中看见了她不该看见的事,而且也将这件更不该说的事说了出去。结果,她使整个事件豁然明朗,白热化了。事后,吴曼就说,要是没有多嘴的刘老师,何至于此。王一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她想,刘老师也注定是自己命运的组成部分,一切都是在劫难逃。
尹初石与母亲的关系,在他的同龄人中算是特别的,他们能做朋友。尹初石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他母亲从此没再嫁人。她是个中学老师,性格中有些男人的爽朗,但是对待孩子绝对不乏体贴和柔情。也许是她性格的原因,尹初石和弟弟并没觉得失去父亲后生活有什么重大改变。即使父亲活着的时候,兄弟俩也更喜欢与母亲接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们觉得母亲更容易相处,而且也值得信赖。在男孩儿长到不跟爸爸妈妈说心里话的年龄,尹初石仍然把自己遇到的事情说给妈妈听,她从不多加评论,有时挖苦两句,有时开个捉弄儿子的小玩笑,大部分时间是听儿子说。
尹初石觉得,跟妈妈聊天是件很舒服的事,让他放松。有时他甚至不愿弟弟听见他们的谈话,并嘱咐过妈妈,别对弟弟说。后来他发现弟弟也喜欢单独跟妈妈谈话,直到他考上西北大学离开家。他从没听母亲说关于弟弟对她说过的话,他因此相信母亲也不会对弟弟说关于他的。他觉得母亲是绝顶聪明的女人,他能和弟弟说的话自己自然会说。因为母亲给他们创造了这种宽松的家庭氛围,无论尹初石和弟弟,还是他们同母亲的关系,都十分融洽。因此尹初石将与母亲谈话的习惯保持下来了。他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与王一建立起这样的关系。她现在六十一岁,一个人生活。
在小乔明确向尹初石提出住在一起的要求后,尹初石考虑的结果是,他可以偶尔住在小乔这儿,不想彻底搬过来。他希望小乔能理解他。他说他结婚多年,共同生活中建立的习惯有时比爱情更根深蒂固。他无法一下子改变,即使他希望这样,也需要时间。小乔说她能够理解,但她又向尹初石提出了一个问题,她的问题让尹初石觉得,她不能理解。
“你想最终离开她,跟我在一起生活么?”
“我已经这样努力了。”尹初石说。
“可是你这样的努力,吞吞吐吐,于事无补。长痛不如短痛,对王一来说,你一点一点地离开,还不如你索性一走了之。这样她也好开始自己的生活。”
“她已经快四十岁了。”
“照样会有人喜欢她,她看上去很不一般。”
小乔的话尹初石听得不悦耳,但也觉得她说出了道理。他一直被自己的良好愿望困扰,他既希望与自己所爱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想因此给妻子带来极大的痛苦。他觉得他在做的,无非是将王一的痛苦减弱,慢慢来。但是每当他考虑自己的处境时就觉得自己的道理不是理直气壮的。于是他想跟母亲谈谈,他想将小约放在母亲这儿一段时间,不希望女儿感受家庭变化的痛苦。但他心里忐忑不安,他还从没同母亲谈过自己的外遇。不过,谢天谢地,母亲似乎并不特别喜欢王一,这样她不至于因为儿子有了另外的女人而丧失以往的稳健作风。
坐到母亲面前时,尹初石发现她的脸上飘浮着一种不易被人发现的孤独。这表情仿佛在告诉人们,这是已经单独生活多年的老人,她从不会对人说她孤独,但她孤独,她时常一个人散步,走很远的路。这是邻居告诉尹初石的。尹初石看着母亲灰白的头发,心里涌起苦涩的滋味:现在该是这位老人向他索求帮助和慰藉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还没真正地成熟。他给老人倒了一杯茶,放到她手边的茶几上。他在母亲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他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一天,妈妈向自己倾吐内心的苦恼,像他和弟弟从前经常做的那样。突然他想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他相信母亲要做的是永远让儿子依靠。那她依靠什么支撑自己的内心呢?他想,父亲死后,没见她与任何男人交往密切,母亲的形象在尹初石的心中猛然增添几分神秘色彩。难道老天让他相信自己的母亲是个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的女人么?想到这儿,作为儿于的尹初石决定不给母亲增加烦恼。他想带母亲出去吃顿饭。
“嗨,你怎么了?傻呆呆地看着我干嘛?”
“妈,你老了。”尹初石笑了。
“你都老了,我还能年轻么?”老人说。
“是啊,我们都老了,妈妈。”
“没出什么事吧?我看你神色不对。”
“好像我刚抢了银行似的。”尹初石坐到妈妈旁边的沙发上,他抓住母亲的胳膊,“妈,我请你出去吃饭。”
“去哪儿?”
“哪儿都行,你点吧。”
“好大方,你真抢了银行?”
“去‘四方’怎么样?电视上天天做广告的那家。”尹初石建议。
母子俩坐到“四方”酒店明亮的大厅里时,尹初石的心情好极了。母亲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真丝绣衣,外面套了一种驼色的羊绒外套。她穿了深古铜色的毛料裤子,棕色的软皮鞋。她的身材在她那个年龄的女人中,算得上高大,一米六十五。如今走路,她的脊背总是挺得很直。尹初石点了“红焖大虾”之后,将菜单交给母亲,他为母亲落落大方的仪表窃窃自喜。母亲又点了一个“清妙荷兰豆”和一个“豆腐煲”。她没像一般的老人那样,不停地叨咕少点菜,她也没提起王一和小约。她知道儿子今天要单独请她吃饭。这一切都让尹初石从心往外高兴。他觉得这样的时刻是生活给努力工作努力挣钱的男人最好的回报。从前他没有想过,去一个十分高级的酒店,花掉自己工资的三分之一,请母亲吃饭,会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幸福。也许是自己太容易满足了,他想。
“我在电视里看到很多次这个饭店的广告,可我从没想有一天我儿子能把我带到这儿来吃饭。嗯,”老人心满意足地拖个长音,“养儿子真不错。”
“等老二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再带你来一次。”尹初石兴致勃勃地说。
一个年龄身材与尹初石母亲相仿的老太太经过他们的桌旁,尹初石看见母亲的目光在那位老太太身上停留了好长一会儿。然后她对儿子说,“这儿的老太太也都这么漂亮。”
尹初石诡秘地笑笑,他说他要去一下洗手间。然后便尾随刚才经过的那位老人直到酒店门口。他很客气地碰碰那位老人的胳膊:“对不起,打扰您一下。”
尹初石脸上堆满儿子般诚恳的微笑。引得老妇人也顿时笑逐颜开。
“什么事,小伙子?”她说。
“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您穿的这套衣服是在哪儿买的,我觉得它也很适合我的母亲。”
老妇人并没有马上回答尹初石的问题,她专注地看着尹初石的脸,好像尹初石刚才的话不近情理。可她突然扯住尹初石的衣服袖子,认真地说,“多可惜,你不是我儿子。”
尹初石听她这么说很窘迫,他干笑几声,脸红了。
“别在意我这么说,如今年轻人像你这样的实在不多见。”老妇人说着,从手袋里拿出纸笔,写下了这套衣服的牌子,尺码,和购买地点,交给尹初石。
“谢谢您。也许有一天您儿子也会拦住我母亲为您打听的。”尹初石说。
“可惜我没儿子,再见,年轻人。”
她说完走出了酒店的玻璃大门。
“再见。”
尹初石目送她的背影,做梦也没有想到,渐渐从他视线中消失的老妇人是小乔的母亲。
一顿丰富可口的晚餐接近尾声的时候,尹初石问母亲还要喝点什么,咖啡或茶,他觉得然后再离开,晚餐才会有完整的仪式感。母亲点了茶,尹初石也决定随母亲一起喝茶。
“一壶铁观音。”
尹初石知道这是母亲一直在喝的茶。
“现在可以说了,大石,”老人心满意足往后一靠,“你和老婆怎么了?”她的脸上依旧漾着笑意,她像晚餐时他们一直谈论的话题并没有改变,那时他们在说那些让人留恋的往事。
“得了,妈,咱们还是高高兴兴地喝茶,然后我陪你走回去,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
尹初石不想破坏母亲难得的愉快。
“过不下去了?”老人又问。
“妈!”小姐端来茶,尹初石示意小姐离开,自己为母亲斟上茶。“没那么严重。”
“你有别的女人了?”
“你怎么知道?”儿子很吃惊。
“你是我儿子。”老人说,“脸上都写着呐。”
尹初石马上用一只手捂住脸,仿佛要遮盖住自己生活的秘密。
老人伸手拉开儿子捂脸的手,将它放到桌子,并用自己温暖的手握住儿子的手。
“离婚?”老人问。
“可能吧。”尹初石没有抽回被母亲捂住的手,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扶住额头。“我很烦,心里……”
母亲将自己的手拿开,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她说:“人抛弃人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尹初石抬头望着母亲,他很吃惊母亲的话。他看见母亲的脸色严肃起来,于是也明白母亲用“抛弃”这个词的心情了。
“书上就是这么说的。”老人说。
“你这么大年纪可以不百~万小!说了,我没抛弃她,妈,话不能这么说。”
“可是事情是这么做的。”老人说,“大石,跟我你不用考虑话怎么说,你告诉我,必须得离婚么?”
“不知道,也许……”
尹初石困惑地看着妈妈。
“那么多男人和你一样,但没有失去家庭。”
尹初石又一次吃惊地看母亲,他觉得她的观念有时比自己更超前。
“你不用这样看我,事实就是这样,这些男人既找了别的女人,又保住了妻子。”
“你认为这样对么?好像妻子是私人财产似的。”
“不对,可总比离婚强。”
尹初石想,如果他告诉母亲,他也曾经这样骗过妻子,母亲会说什么?
“你干嘛这么反对离婚?”
“你要是离了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妈妈?”
“你肯定不是现在才找别的女人,对吧?”母亲说着看儿子一眼,尹初石艰难地点点头,“所以错误你早就犯下了,如果不离婚,你还有机会赎悔,好好对待自己的老婆,弥补过失。”
尹初石听到这儿,终于发现母亲仍旧回到老年人的通病上去,在讨论婚姻家庭时,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拒绝面对感情,或者说是爱情。这使得尹初石顿时丧失了谈下去的热情。
“我能帮你什么?”聪明的母亲发现了儿子的情绪变化。
“我想让小约在你那儿住一段。这段时间我和王一有不少事要处理。”
“那个女人多大?”
“妈?!”尹初石不高兴。
“好吧,不问了。”老人叹口气,“儿子,我总有种预感,离婚会让你倒霉的。”
“自作自受吧。”尹初石自我嘲弄地说。
“说得对。跟王一谈的时候,别忘了把良心放正。大石,不管怎么说,是你的错。”
母亲的话让尹初石心里十分舒服。他希望母亲能狠狠地责骂他。
“妈,你好像不太喜欢王一。”
“有一点儿。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评价。”
“你可从没对我说过你对她的评价。”
“她很配你。”
“我很奇怪,你怎么能让自己的头脑,保持一种,怎么说呢?保持一种活力?”尹初石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能像母亲这样明达。
“不难,别总跟大门口的老太太们瞎聊就能行。”老人说。
“谢谢你,妈妈。”尹初石握握母亲放在桌子上的手。
“大石,我知道现在世风每况愈下,那些男人的做法我一点也不赞成。离婚最起码是一种认真的态度。可是轮到自己儿子,就很狭隘了。跟别人不一样,你就会受很多苦,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你别怪我老糊涂了,好像也没有是非标准了,我有。我只是心疼儿子。”老人说到这儿流泪了。
尹初石鼻子也开始发酸,他赶紧招呼小姐结帐。小姐疑惑地看着情绪突变的母子,不仅生出几分惋惜之色。
“小约还不知道吧?”母亲问。
“不,先不想让她知道。”
“她会生气你们瞒着她,她也不小了。”
“那我也不想现在让她知道,以后我会向她做出实事求是的解释。”
“孩子跟谁?”
“最好是跟我,这样王一再解决个人问题时也能方便些。”
“先别决定,她是母亲,你该让她决定。”
“好吧,不过,我想说服她。”
“是谁提出离婚的?”母亲突然转了话题。
“这不重要。”尹初石说完付过帐单,搀着母亲一道离开了“四方”酒店。
尹初石将自己关于女儿的想法陈述给王一时,王一马上提出关键的质疑:这样的小住是否也影响孩子将来的归属。尹初石只好承认自己的想法是女儿跟他一起生活。
“跟那个女人一起么?”王一问道。
尹初石沉默了。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公开的痛处,只要王一一触那地方,他只好闭嘴,不管他们争论的是什么性质问题。
王一见尹初石不说话,也觉得自己刚才失言了。她将气氛缓和下来。“这么说,我们应该准备离婚的事了。”
“不是你说的么?”
“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们彻底分开。”
“对,彻底分开吧。”王一说,“让小约先去乃乃那儿我同意,但是其他问题现在你不能提前决定。”
“好吧。”尹初石答应。
“明天就开介绍信么?”王一问。
“你说什么?”
“离婚介绍信。”
尹初石忽然十分仇恨王一,他看到这些关键致命的专门语汇,都是她先说出来的,迫他面对。
“随你便。”
电话铃声响了,尹初石和王一互相对视好半天。最后是尹初石拿起话筒,然后又将话筒放在电话旁,“找你的。”
王一胆怯地抓起听筒,恨不得在听见声音之前就知道对方是谁。“喂。”
“是我,吴曼。你能马上上来一趟么?”
“你回来了?”王一很吃惊。
“怎么了?”王一又问。
“你上来再说吧。”吴曼挂断了电话。
王一来到吴曼家,发现贾山也在。吴曼不容分说,扯起王一的胳膊,立即将王一推进尴尬的境地,“王一可以为我做证。”
“你要我证明什么呀?”王一很恼火吴曼的做法。
“证明她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贾山控苦地说。
“证明我没去找别的男人!”吴曼像对动物园宣布规定那样吼叫起来,并一脚重重地踹在地板上。
王一厌恶地甩开吴曼,也没对贾山说任何话,便径直离开了。回到卧室,她发现尹初石将几件换洗衣服放进旅行包里。
“你要出差么?”王一淡淡地问。
十七
尹初石在小乔这儿住了将近一周,第六天下午他想回家看看,虽然他给王一留了小乔家的电话号码,但王一从没打过电话,至少他和小乔都没接到过。
离开办公室朝家走的时候,尹初石发现自己并不想再见到王一,尽管这些天他许多次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更多的是一闪而过。他先按了门铃,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确信没人在家他才用钥匙打开家门。在他站在门口的时间里,的确想过开门后会不会撞上令他尴尬的事情。但转而他又嘲笑了自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
家里没人,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没有分别。他习惯地将背包放到冰箱前,弯腰脱鞋时看见一双很时髦的新式女鞋,他没想到王一能买这么贵的名牌女鞋,因为小乔新近买了同样的一双鞋,她告诉尹初石售价是七百五十元。
他走进卧室,床铺得整整齐齐,尹初石条件反s似地涌起困意和疲惫。他脱下外衣,钻进自己的被窝,他想好好睡一觉,这也许就是渴望回来的原因,他想。在小乔那儿,他的睡眠一直不好,即使总有让他疯狂而后极度疲倦的欢爱,他还是偶尔从深夜的梦中一个人忽然醒来,然后他为了不吵醒小乔,一动不动地躺很久,才能再重新入睡。在又一次睡着前,他的思绪繁乱极了,一个十几年没有谋面的人也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回忆与小乔住在旅馆时的情形,他总是能睡得很好。也许那时候他很清醒,知道自己是在与人幽会。也许他只习惯幽会,一想有可能在小乔这儿永远住下去,隐隐约约他有种恐惧感。好像小乔的房子只适合作幽会场所。
尹初石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钟了。他穿好衣服重新铺好床,尽量与原先一样,不让王一发现他曾在这儿睡了一觉。他又等了一阵,临近七点时,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他问王一是不是在她那儿。
“她没来。”母亲说。
“小约还没放学?”
“她在外面玩呐。”
“王一去看小约么?”
“常来。”
“她每次都住你那儿么?”
“这和你还有关系么?”母亲反问儿子。
“妈,我只是随便问问。”
“有时候住这儿。”
“她说今天去你那儿么?”
“没说。”母亲似乎有些反感儿子眼下的做法。“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尹初石含混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小乔穿了一件黑色羊毛连衣裙,同样也是大圆开领的,露出白亮亮的脖颈。
尹初石进来时,小乔正站在餐桌旁摆放筷子。她瞥了尹初石一眼,没说话。餐桌是新买的,这以前他们在茶几上吃饭。尹初石朝小乔走过去,扳住她的肩头,在她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看着小乔做的饭,胃口大开,伸手拣了一块r扔进嘴里。
“这就完了?我今天这么辛苦把饭桌买回来,你就这么轻地吻我一下?”
尹初石笑眯眯地看着小乔,他敢肯定小乔羊毛裙下面没穿任何衣服。隔着毛裙能看见她的茹头突出着。他咽下口中的r,将小乔重新抱进怀里。他热烈地亲吻她露出的肌肤,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她为你做好佳肴,穿着性感的衣服站在餐桌前等着你。他吮吸着她口里清冽的口水,双手伸到她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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