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第六卷|16.功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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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程名振早早地收拾好朝服,来到宫门外觐见。当值的武官前几天在御宴上见过他,心里留下的印象不错。因此也没有刻意刁难,例行公事验过了腰牌,说了声在此稍待,随即就入门通报去了。
片刻之后,一个中官模样的人走了出来,看了看程名振,低声道:是东平公么请随咱家来。陛下正在与几位大人议事,命你在西花厅里等着。
程名振答应一声,快步跟上。在朱红色的宫墙内转了好大一大圈,头都开始发晕了,才终于到了一间临湖的房子里。传令的中官命人打来新煮的香茶,指了指桌 案上的点心,非常客气地说道:东平公先在这里稍坐一会儿。点心是陛下专门给入宫议事的臣子而准备的,您可以随便用。如果有什么其他需要的话,尽管吩咐门 口的小厮,他们都是咱家的徒弟,一个个还算有眼色
不敢,不敢。有劳公公了敢问公公贵姓听这说话的口气,程名振就明白对方是李渊身边的近宦,赶紧做了个揖,笑着道谢。
免贵,姓郑如果暂时没别的事情,咱家就先去伺候皇上了。传令的中官见程名振对自己的恭敬不是装出来的,笑了笑,转身告辞。
郑公公慢走程名振快速追上几步,趁着附近没人,将一锭提前准备好的小金元宝塞进中官的衣袖。
东平公请留步,咱家可不敢劳您相送姓郑的中官楞了一下,笑呵呵地转过身来,把金锭取出,在手里掂了掂,又笑呵呵地塞还给程名振,按道理,东平 公有赐,咱家该收着才对。但陛下定的规矩严,收受五吊以上便要杖毙,咱家可不敢带头触犯注1这.程名振闹了个大红脸,接过被退还的礼物, 讪讪地解释,末将是外乡人,不太懂宫里边的规矩。给公公添麻烦了
也没什么麻烦的。郑姓中官笑着摇头,第一次觐见陛下的人,难免都会闹出点笑话来。你也不必太紧张,陛下待臣子素来宽厚得很。除了某些太不争气的,咱家还没见过他老苛责过谁呢
多谢公公指点程名振红着脸,真心实意向对方做了揖,以示感谢。
你不必谢我。如果真有心,待会儿回答陛下的问话时,就尽量简洁些。陛下,可是连续好几天都没好好睡一觉了郑公公侧开半步,以下级之礼相还。然后压低声音,向程名振提醒。
又叮嘱了几句在皇帝面前的注意事项,他笑了笑,转身去处理其他杂务。程名振目送他的背影在林荫间去远,隔着稀疏的树枝,又看见远处一所规模不大宫殿里有人影闪动,其中一个非常熟悉,正是多次提携过他的左仆射裴寂。
莫非陛下也在那程名振楞了楞,本能地猜测到。趁没人注意自己,他又迅速偷看了几眼,发现里边其他几个人自己都不熟悉,但从衣服颜色上推断,级别都在正二品之上。而跟裴寂对坐着说话那位,身穿一袭明黄,显然是大唐天子李渊无疑。
虽然出身于草莽,但是当了这么多年官,程名振对大唐的服制等级大抵也能背下来了。在唐之前,帝王皆用黑色。但李渊以为唐为土德,因此规定天子穿明黄, 太子淡黄。除此之外,其他人穿黄色则为逾制。此刻对面的宫殿中一人穿明黄,其他三人或服紫衣,或穿丹朱,想必是皇帝陛下正在与几个肱骨大臣在商议机密要 事。
这种稀罕场景,他是不便多看的。因此匆匆瞥了几眼,便悄悄退回了自己所在的屋子内。百无聊赖之际,程名振四下打量,发现这间供臣子临时歇息,等待召见 的场所布置得非常简洁。白漆涂墙,青砖铺地,四壁上挂了几张不知名的水墨画。屋子中央靠窗处,是一张太原、上党一带百姓家用的大桌子,上面摆了几碟点心。 四、五个绣墩围拢在桌子附近,用得时间有些久了,上面已经有了磨损了痕迹。
除了那几幅画可能出自名家手笔,可能比较值钱外。这里的陈设甚至没有当年馆陶县令的客房奢华。跟当年张金称在巨鹿泽内的私宅更是没法比。也难怪李渊父 子起兵后能这么快就取了天下。要知道这位当今皇帝而可是三代国公之后,可谓含着金勺子而生,什么奢华的东西没见过想要摆阔的话,恐怕随便折腾出两样来, 就够普通人惊叹一辈子的了。
想到这些,李渊在程名振心中的形象比以前又高大了许多。以前程名振见多了贪官污吏,对所谓的世家,门阀非常鄙夷。基本认为他们就像阮籍的大人物传 里所形容一样,不过是一堆裤裆里边的虱子。除了吸血之外,别无所长。一旦把国家吸干了,他们自己也就跟着完蛋了。侥幸的几个跳到其他人身上,开始新一轮吸 血繁衍。谁也不管能吸多久,也不管主人的死活。而这几年,通过不断接触不同的人,他也在慢慢改变着自己的观点。世家大族中人,也不全是败类蛀虫。像宇文士 及这种,就可谓智勇双全。只是,需要有人提醒他,让他考虑事情时,把国家放在自己的家族前面而已。而大唐天子李渊,无疑为世家豪门子弟中的翘楚,无论是从 他当年断然起兵反隋,还是得到半壁江山后的种种修生养息动作,无不透着此人睿智的一面。
能富有四海却不骄奢,能出口成宪却礼贤下士,这样的人选,放在什么时代堪称雄主了。正胡乱想着,门突然被推开,一名身穿二品服色的文官大步走了进来。抓起桌案上的点心,三口两口干掉了小半盘子,然后也不用跟进来的太监伺候,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咕咚咕咚灌下了肚子。
这吃相,可与身上的官袍实在反差太大了。程名振登时傻了眼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打招呼。此人的身影刚才在李渊面前晃动过,好像说话的分量还挺重。但行为举止却像个土财主,根本看不出丝毫朝廷肱骨的风度来。
你等很长时间了么要不要也来一点儿喝完了茶,这名高官也发现了身穿御赐锦袍的程名振,端起面前的点心盘子,笑呵呵地推让。
不了,末将进宫之前,已经吃过了,大人请慢用程名振摆摆手,笑着回应。
来人点点头,继续冲着桌上的点心努力。直到彻底干掉了一整盘,才喘了口气,端起茶水,一边牛饮,一边问道:怎么称呼,你是小程将军么
末将程名振,见过大人程名振上前做了个揖,以下属之礼自我介绍。
我也觉得应该是你么陛下刚刚还提起过你来人放下茶盏,起身还了个半揖。我是武士矱,也算你的半个长辈吧别多礼了,坐下说话
程名振愕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这位李渊面前的宠臣,然后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绣墩坐正身体。此人是王二毛妻子的族叔,当初破了家资助李渊起兵的如今官居工部尚书,爵列应国公,居然长了幅粗鄙的武夫模样
没想到吧仿佛猜出程名振会有如此表情,武士矱得意洋洋,武某当年也是刀头上打过滚的,自然不喜欢文绉绉的说话。你今天来得不巧,估计还得等上一会儿。陛下跟宋国公正北边的事情闹心呢,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时间来见你。
晚辈不着急,可以慢慢等既然对方是王二毛妻子的族叔,程名振少不得说话时带上晚辈的语气。
等烦了就闭着眼睛眯一会儿。没人会多事,为此你。武士矱笑了笑,低声交代。这次陛下找你来,估计主要是问如何安抚河北各郡的事情。你不必太小心,实话实说就好。至于最后的决策,自然几位大人来做
嗯,多谢前辈提醒程名振拱了拱手,非常礼貌的回应。如果他所料没差的话,昨天王二毛所提醒的那些话,十有也是这位武大人交代过的。平白受了人家的照顾,对人礼貌些也是应该。
说着话,武士矱已经喝光了一整壶茶水。拍拍手,站了起来,我是接着尿遁出来放风的,没时间跟多你说了。从中午饿到现在,宋国公他们都是文官,挺得住,我这武夫肚皮可挺不住。吃完了我得赶紧回去,免得一会陛下注意到我
说罢,推开屋门,风风火火地又向议事的小宫殿冲了过去。
素来闻听人说李渊对待底下臣子宽厚,程名振却不清楚宽厚到什么地步。如今看了武士矱的表现,心里边终于有了一个直观印象。凭着多年来再江湖上打滚练出 来的眼力,他确信武士矱刚才的随意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一种长时间轻松生活养成的习惯,这种习惯,除了以君臣之间互相信任为基础外,不可能来源于其他途径。
这可比当年程名振自己在窦建德麾下时从容多了。想起自己当年在窦建德那里如履薄冰,却最终还是与对方反目成仇的往事,他就忍不住摇头苦笑。当时,屡屡 遭受暗算的他,早已不知道什么叫信任。而同样在阴谋中日日打滚的窦建德,恐怕也早忘记了坦诚相见是什么滋味。他们就像两只警惕的刺猬,笑呵呵地彼此靠近, 尽量都装作非常和善,但最后,那无形的尖刺还是刺进了对方的身体,鲜血淋漓。
这就是绿林。
可以说,在推翻大隋的过程中,南北绿林道的众豪杰们,居功至伟。但南北绿林道的江湖豪杰们,却无论如何建立不起来一个像李唐这样的秩序。李密不能,窦建德也不能。他们身上,都不乏砸烂的勇气和力量。但新的秩序到底该是什么样子,他们却谁也不清楚。
所以,殷秋他们注定要绝望。而作为目睹了整个破坏和覆灭过程的程名振们,注定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两眼迷茫,心中充满了惭愧与负疚。
想起殷秋当日的问话,程名振又轻轻叹了口气。李唐和杨隋之间的区别还是有的,虽然表面看起来不那么明显。至少,通过今天的见闻,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大唐 的简朴与生机。当年他刚刚做了馆陶县兵曹,就有人成吊成吊的将钱往他家里送。而他虽然痛恨贪官污吏,收起来却怡然自得。如今,李渊身边的亲信太监头目,居 然会把塞进袖子里的金锭还回来,并且清楚地告诉他,朝廷的规矩严,不敢带头触犯。
这就是差别,一个贪腐横行的国度,任何政令在下达到百姓头上时,都可能因为官员们的上下其手而变了味儿。到头来,民怨越积越深,百姓对朝廷彻底失去了 信任。想要挽回,难比登天。而一个相对廉洁健康的国度里,哪怕暂时遇到些困难,百姓们看到父母官也跟自己在同甘共苦,定然会齐心协力。只要上下齐心,任何 危机都不会太难渡过。
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外边的天色就黑了下来。姓郑的太监给御书房送去了晚餐,安排李渊君臣进膳。片刻后,又奉命给程名振这边端来了一份,命人摆在桌上,笑着说道:陛下让你先吃一些。我估计晚饭之后,马上就可以召见你了。
多谢陛下。敢问郑公公,可以北边的事情很麻烦么通过一下午的近距离观察,程名振心里也不像先前那般忐忑,先向御书房方向遥遥施了一礼,然后笑着问道。
按理,咱家不该多嘴郑姓太监向外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你既然知道了在北边,自然是阿史那家那些王八蛋又开始搞事了。我得进去伺候陛下了,东平公慢用
哦程名振皱了下眉,起身送好心的郑姓太监离开。对方不肯说得太多,但就目前几句话,已经让他猜到了一二。阿史那是突厥王族的姓氏,当年曾经被大 隋击败,分裂为东西两部。西突厥外窜疏勒大漠,厥请求为附庸,成为大隋的藩属。但随着大隋朝的崩溃,东、西突厥又重新看到了机会,频频试图窥探中原。
在前几年太原起兵之时,李渊为了后路的稳固,不得不向厥的阿史那家族称臣。然而这种一厢情愿的示弱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李渊刚刚攻下长安,阿史那 家族就集结了草原各部近四十万兵马杀到了长城脚下。当时整个北方震动,亏得大将军李仲坚当机立断,放弃仇恨,与罗艺,李渊三人联手抗敌,并向所有割据势力 传檄,号召大伙暂时停止彼此之间的攻杀,共同抵抗外辱,以免五胡乱华的惨剧重演。
接到檄文后,各路豪杰为了占据大义名分也罢,为了避免被突厥人当两脚羊也罢,纷纷施以援手。在长城一线,组成联军,重创阿史那家族。逼得塞外诸胡退出了长城。
退出长城后,厥痛定思痛。居然学着中原人,放弃了先前的成见,重新跟西突厥勾搭起来。毕竟双方的头领都姓阿史那,都对中原垂涎三尺。很快,西突厥就开始东进,并且全力向厥提供支持。
而中原的一些地方势力,为了对抗越来越强大的大唐帝国,也纷纷向突厥人示好,试图引其做外援。双方内外勾结,令李渊君臣不胜其扰。去年的刘武周,兵败 后就逃到了阿史那莫贺咄旗下,随时准备卷土重来。今年大唐主要精力放在了洛阳战场,北方相对空虚,估计东西突厥的可汗们又坐不住了,准备趁机狠咬大唐一 口。
当年王伏宝从长城上回来,便对诸侯争霸的战斗失去了兴趣。他在私下里跟程名振说,那才是男儿该去的地方,在中原,杀来杀去都是跟自己一样的人,没什么 意思。程名振当时似懂非懂,现在却多少理解了些。石瓒惨死,殷秋被杀,他为此心中充满了愧疚。对战争也觉得非常厌倦。可如果主动请缨,去杀那些试图窥探中 原的突厥人,想必是另外一番滋味。
一股热热的感觉从他麻木的心里边涌起来,令他的血液慢慢沸腾。他希望今晚有机会把自己的想法跟李渊说一说,哪怕是替塞上大军运送粮草也罢,总好过像自己昔日的同伴挥刀。正胡思乱想着,门外又传来了郑公公那独特的声音,东平公可用完晚餐了。陛下正在书房等着你
用完了,用完了,请公公头前带路程名振赶紧抹干净了嘴巴,笑呵呵走了出来。郑姓太监提着个灯笼,身后跟着四名小太监,慢慢领着他向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东平公小心脚下,这段路是石头铺的,年头有些久了,个别地方很滑
多谢公公提醒。不妨事,我跟着您的脚步走程名振知道对方是在跟自己客气,笑呵呵地致谢。
他性子随和,说话又非常礼貌。郑姓太监心里也觉得很舒服,又主动告诉了他一些跟皇帝说话的忌讳。程名振道了谢,一一都记在了心里。双方聊着聊着,就到了御书房门口。郑姓太监先进去向李渊回了话,然后站在门口,扯开嗓子喊道:陛下有旨,宣东平公程名振觐见
臣程名振参见陛下,祝陛下圣体安康。程明振大声答应着,快步走进书房,向李渊拜倒叩首。
起来吧,这里不是大殿,用不着这么正式李渊笑了笑,轻轻做了个平身的手势,来人,给小程将军搬个座位,让他坐着说话
谢陛下赐座程名振起身,又给李渊做了揖让,然后挨着太监们搬来的绣墩坐了半个屁股。
坐稳了,你是武将,别学那些文官,弄这么多虚礼李渊瞪了他一眼,大声命令。
臣,臣遵旨程名振楞了楞,讪笑着坐正身体。
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看看你长得什么样李渊笑了笑,继续命令道。前几天赐宴众武将,他曾经远远看了程名振一眼,当时人多,没有看仔细。只觉得少年 人长得不像个绿林豪杰,反而更像个饱读诗书的翩翩公子。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子书卷气。今天灯下再看,却又发现除了书卷气之外,程名振眉宇中还凝聚这一股子 年青人特有的英武,心里不由得赞了一句,好一幅英俊皮囊怪不得裴寂推崇他,草莽当中,怎能容得下此等人物
说来也怪,虽然被李渊上下打量着,程名振却没觉得有多不自在。他也偷眼看了几回李渊,发现对方长得很和善,身上没有多少杀气,反而像个邻居家赋闲的老汉,优哉游哉,手里就差一根鱼竿。
朕今天召你入宫,主要是两件事,第一,感谢你对秦王的救命之恩。第二,有些关于河北的事情需要问你打量过了程名振,李渊直奔主题。
闻听此言,程名振赶紧站起来,拱手解释,臣不敢居功。当时是尉迟将军奋力死战,才夺下了刺客的长槊
坐下说话李渊笑着命令,不用站起来。朕说过了,这里是书房,没那么多规矩
看着程名振奉命落座,李渊笑了笑,继续道:朕昨天刚召见过尉迟敬德,他说当时如果不是你接连发箭拦阻,他也没那么容易追上去。所以,功劳你们俩一人一半,没必要推辞朕虽然有三个嫡子,但无论哪个有了闪失,做父母的心里都不会好受。所以,朕要当面谢谢你。
既然李渊这么说了,程名振也不好继续反驳。只好拱了拱拱手,谢过对方的夸奖。李渊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命人给程名振倒了一盏茶,自己也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几口,润润嗓子,然后正色问道:朕听说当年你是在河北第一个屯田安民的,试图重新安定地方的,是这样么
臣不敢居功程名振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臣在巨鹿泽以南,的确是第一个试图屯田的人。可臣后来发现,类似的事情,博陵王当时已经做了近一年。并且各项细则制定得也比臣那边规范
他当时有朝廷的支持,当然会做得比你容易李渊摆摆手,制止程名振的谦虚。不说他,单说河北南部八个郡。窦建德麾下,你是第一个屯田的吧
的确如此程名振点点承认。当时臣还在张金称麾下效力。为了保证弟兄们不饿肚子,才想起了这个古已有之的办法
后来窦建德治下最繁华安定所在,就是你最初屯田的那几个县了,是这样么李渊点点头,继续问道。
陛下说得对。臣归附窦建德之后,也曾试图把屯田范围扩大。但各郡有各郡的麻烦,臣无法染指太多
窦建德有些眼高手低了。并且他只能算绿林共主,管不了手下人那么多。李渊笑了笑,考虑到程名振的感受,没有把窦建德过分贬低,后来作为都城的地方,就是你治下的一个县。对那里的风土民情,你还熟悉么
当时很熟悉,但现在不好说程名振不敢夸口,低声回应。
为何李渊皱了下眉头,笑着追问。
窦王爷把洺水作为都城后,着实下了一番功夫。百姓们久经战乱,希望过安稳日子。所以宁愿接受实力比较强的窦王爷,也不愿意臣再打回去了
忘恩负义李渊笑了骂道。
也不能算什么恩义了。臣的军粮,给养都靠百姓供应。给他们找条活路,不过是本职所在。他们希望过安稳日子,不希望打打杀杀,亦是人之常情程名振苦着着咧下下嘴,低声解释。
被窦建德击败,逃入巨鹿泽的那段时间,他也曾恨过百姓忘恩负义。但站在对方角度上想一想,也就释然了。谁都想过好日子,谁都有过好日子的资格。被窦建德击败是他自己的事情,他根本没有权利要求百姓们一定要做什么,不做什么。
看不出你年纪青青,倒是很有心胸李渊又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诧地点评。
臣也曾经是从平头百姓,知道他们的想法程名振眼前突然闪过殷秋的愤怒面孔,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开始觉得不舒服,但站在对方角度想想,也就放下了
站在对方角度想想李渊没想到回问出这么一个答案,眼神登时一亮,目光汇聚如电。
早在进入书房之前,程名振已经决定据实启奏。因此也不慌张,坐正身体,任由李渊把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个透澈。
见少年人浑身上下不带半点做作,李渊终于相信对方说得是实话,笑了笑,低声点评,没想到你还懂得换位置考量的道理,不错,不错。裴卿没推荐错人。朕 来问你,既然当年你素得民心,而一旦战败,百姓们立刻投靠了窦建德。如今朕击败了窦建德,八郡百姓会不会很快就忘记了窦建德好处,安心做我大唐子民
这不好说程名振想了想,郑重回应。
为何李渊闻言,再度一愣,脱口问道。
百姓们会比较程名振郑重解释,当年,窦建德攻下洺州后,几乎全盘接受了臣的旧规矩。百姓非但未受其扰,还因为窦建德故意施恩,而得到了不少意外的好处。陛下派人去接管各郡,具体政令如何,臣不清楚,所以无法妄下结论
不会比当年更苛刻李渊笑了笑,很是自信地说道。
那百姓们就容易安定了。但却不可不防备一些将领依旧心向大夏,需要重点对他们进行安抚根据自己所掌握的实际情况,程名振向李渊提醒。
那又是为何
一瞬间,程名振眼前又闪过殷秋等人的面孔。他们宁愿作为一个窦建德的追随者而死,尽管他们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洛阳之战后,臣曾经试图劝降几个昔日的同僚。但却没有成功想到这些,他心里就沉甸甸的,说话的声音也跟着低沉起来。
朕听说过。你已经尽力了,是他们自己不知道好歹李渊笑了笑,低声安慰。年青人有情有义,这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投靠了新东家就恨不得把老朋友千刀万剐,这种人他才更不敢放心使用。
臣的确尽力了。但他们不肯改变主意,却不是因为执拗。而是,而是因为.抬起头,他尽力让自己不回避李渊的目光,他们觉得,窦建德出身寒微,当了皇帝更会懂得百姓的想法。而陛下,陛下三代国公,离底下太远了些
狗屁道理李渊不为程名振的坦诚而生气,却觉得殷秋等人实在愚蠢得可怜。朕出身高贵,难道还有错么莫非杀光了天下豪门,时间就太平了
张金称的确试图那样做过。但是适得其反程名振摇了摇头,坦然承认。那是一条根本无法走通的路。放下豪门士族的影响力庞大不说,单是他们在治理地方所拥有的智慧和经验,就不是张金称等人能轻易掌握的。所以,张金称只能溃败,无论曾经多么辉煌,也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你呢,你怎么认为李渊突然想了解程名振的想法,看了看他,笑着问道。
臣程名振略作犹豫,但很快壮起了胆子。这辈子能让李渊倾听自己想法的机会不多,无论为了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他都必须把握住。臣觉得,杀光豪门不是办法。但一味纵容豪门也不是办法。百姓们虽然软弱无力,但一旦他们乱起来,就很容易玉石俱焚
事实的确如你所说。大隋就是这样亡的对于程名振的见解,李渊也有同感。但如何在二者之间平衡呢,你有没有办法
臣想过,至今没有答案。即便是寒门子弟,当了官,三代之后,恐怕也就忘了本
嗯李渊低声沉吟,很满意程名振能够对自己如此坦诚。前隋的亡国教训就在眼前,他不得不多加提防。那你在做百姓时,最想要的是什么
臣程名振苦笑着咧嘴,他突然发现,李渊今晚的打扮,和自己梦见的黄河老龙十分相似。臣的想法现在看起来很可笑。赚钱,给老娘治病,攒钱,娶媳妇,买地,生娃
这么简单没想到自己麾下的少年才俊居然如此目光短浅过,李渊惊愕的问道,那你后来为什么落了草据说,你不是做过一任兵曹么难道是有人克扣你的薪俸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而已程名振长长地叹了口气,大声回应。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他就不在乎多说几句。臣当年也曾想着做个忠义之士,为国为民.
提起在馆陶县的那些遭遇,他说话的声音就不觉慢慢变高。惊得郑姓太监不断向他使眼色,可他都完全看不见。用相对简略的语言,他把自己跟王二毛两个当初 如何舍命出使张金称大营,如何为了那个临时的兵曹职位拒绝张金称的拉拢。以及回到馆陶后,县令如何恩将仇报,周家如何试图在监狱里杀人灭口。以及张金称攻 破馆陶后的作为陈述了一遍,不添加任何虚构成分,却是字字包含着愤怒。
李渊自十一岁起就继承了国公爵位,是正宗地道的钟鸣鼎食之家,哪曾听说过如此曲折的故事,几度拍案,大骂县令忘恩负义。等程名振终于把往事讲述完了, 气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国蠹,真的是国蠹。大隋朝就毁在这群蠹虫手里。朕的大唐,决不会重蹈覆辙姓周的家伙就是周文吧朕居然被他所蒙蔽,委派他去 治理地方。来人,速速替朕拟旨,把他给朕抓回来
陛下暂且息怒作为当事人,程名振倒显得比李渊还要平静些。见对方准备替自己翻旧账,赶紧起身劝阻。臣现在,已经不恨周县令了。当时,估计换了任何人站在他的位置,也会一样对待臣
什么李渊眉头登时皱成了一个川字。他欣赏那些有气度的人,但如此大仇却不准备报复,就不是有气度,而是窝囊了。
陛下且听臣一言程名振拱了下手,忽略李渊的态度,自顾说出自己的理由。过后臣细细琢磨,也明白了周家的想法、作为一个地方望族,臣的性命,在 他们眼里,就像一个蝼蚁一般,根本不能跟他家人的地位等同。所以,为了自保,他们该陷害臣时,便决不手软,过后也不会内疚。不仅他如此,林县令,董主簿, 还有那两个捕头,恐怕都怀着同样的想法。即便过后暴露了,估计也没有人会认真追究
嗯李渊从鼻孔里长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坐下去,皱着眉头思量。如果换了他自己在周家家主的角度,恐怕会做同样的选择吧,只会做得更干脆,更利落,让程名振死得更不明不白。
年青人的话有些直率,却在他眼前,揭开了一个从来被他忽视的地方。不是刻意忽视,而是满朝文武都没有类似出身背景,从来没站着那个角度上罢了。
所以,臣现在,已经不恨周家。他家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比臣小心中默默想着石瓒,殷秋,王伏宝,张金称等人的面孔,程名振理清思路,慢慢点出自己 想说的正题。指望豪门大户替普通百姓着想,恐怕非常困难。指望普通百姓肚子都填不饱了,还肯替大户人家做牛做马,恐怕也是一厢情愿。教化这东西,说起来 好听,从古至今,却从没实现过。口中想着为民请命,暗地里却敲骨吸髓的家伙,更是比比皆是。然而草民却非野草,被压榨狠了,必然会揭竿而起。届时,恐怕就 是玉石俱焚的结果。豪门也罢,百姓也罢,乱世里,谁的下场都难以预料
嗯李渊没想到程名振会说出如此新颖的一番观点来。虽然听起来有点刺耳,却发人深省。半晌之后,他长出了口气,慢慢说道:你说得的确很有道理,但朕现在需要的是解决办法。朕也是从乱世中走过来的,知道其中艰难。说实话,当时即便是朕,也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
解决办法没有,但臣有一言,请陛下定夺程名振站起来,向李渊躬身施礼。
讲吧李渊也站了起来,郑重的命令。这不是朝堂正式问对,但年青人今天所说的话,绝对是他可以传递给子孙的宝藏。
若有可能。臣恳请陛下,在朝堂上,让寒门和士族,富贵和贫贱,每一类人,都有让自己的愿望直达天听的机会,让每一类人,都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然后,再由陛下定夺程名振提高了声音,郑重请求。
能做的事情就这么多了。他无法决定这些话能起到什么效果。作为一个资质平庸的人,他无法改变整个世界。只能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尽一分力,尽一分力,让 自己,让自己周围的人,让跟自己同样的人,活得更好些,更顺利些。不让那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祸事,再与其他人身上重演。
他认为自不是懦夫,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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