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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院月斜人静一
却说太九直到子时左右方回到点翠阁,芳菲还留着一盏灯,坐在外间炕上做针线活等她。一听见门口有动静了,她急忙跳下来,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过去,一面急道:“小姐怎回来这么迟我还当你不回来了呢”
说着便麻利地替她脱下大氅,见太九发梢沾着寒..的露气,怕她着凉,又赶着去沏热茶。
太九只当她已经睡了,这会看她忙上忙下像只小麻雀,不由笑道:“不用总顾着我,夜深了,去睡吧。我自己来就好。”
芳菲见她神色淡淡的,又想起她近来总是满腹心事,不像从前还会和自己说点悄悄话,心中不由难受,咬着嘴唇低声道:“小姐什么事都不要我做,那点翠阁岂不是没有芳菲的立足之地了么”
太九哪里想到这丫头的小心思,不甚在意地说道:“怎么会没有你呀,开开心心在这里过就行了。其他事情不用你.心。”说话间,她自己换好了衣服,又要去铺床。
芳菲急道:“你什么都不要我做反正反正我没别人的本事能把你服侍好你还不如现在就去找老爷,把我赶出姚府,反正我什么也做不好”
说着就哭了起来。
太九万万想不到她居然会说这种话,不由愣在那里,半天才低声道:“你怎么平时都这样想吗是我待你不够好”
芳菲垂泪道:“小姐待我当然是极好的外人恐怕也想不到我一个小小下人能有这种福气。可是小姐你最近变了许多,什么话都不告诉我明明看着是心里难受的,可又不说,只憋着,我问也问不出来是我自己太没用,做事也做不好,也不能替你分担忧愁,还留着这种没用的人干什么。”
太九叹了一声,慢慢倚在床头,坐了下去,半晌,才道:“我并没有什么难受的。何况有些事只能自己拿主意,说出来也没用。芳菲,就算两个人关系再好,也总有一些事情不能共同分担的,你年纪还小,过几年或许才会明白这个道理。”
芳菲抹去眼泪,还有些不服气,顿了半天,才道:“你就是不肯和我说如果还是万景服侍你呢你一定会和她商量吧说来说去,还是嫌我孩子气,不配和你说正事。”
太九一愣:“万景”她狐疑地看着芳菲,低声道:“怎么突然提起她你见到她了”
芳菲犹豫了一下,便把上午遇到万景的事情说了,又道:“她要我告诉你,行事低调些,说老爷不喜欢太有想法的人可是我真的不明白,小姐你已经这样了,比宣四小姐强了百倍不止,为什么老爷还不喜欢你是不是也因为老爷的事情心里不开心”
太九笑了笑:“不明白就不用想了。无愧于心就好,我们又岂能事事讨别人欢心,把马屁拍到点子上”
她对芳菲招了招手,待她过去,便抬手.了.她的头发,柔声道:“我从前竟不知你肚子里有这样多的想法,是我疏忽了,一直当你是孩子。万景她或许比你成熟些,但与我绝无那么亲近,有些话,我可以毫不顾忌告诉你,却不能开口对她说一个字。芳菲,你是个好孩子,姚府里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你要明白,在我心里,只要你过得开心,没有烦恼,就算成天傻乎乎的,我也不在乎,我就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单纯幸福。所以想让我高兴,就不要动不动想这想那,只要你在点翠阁等着我,就是最大的分担忧愁了。”
芳菲忍不住伸手去抱她,只觉她怀里温暖馥郁,心中跟着酥软下来,低声叹道:“有时候小姐让我觉得,像亲人一样可能,姐姐就是这种感觉吧”
太九轻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其实,只要她这一句姐姐,再有更多的苦楚,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容易哄得芳菲出去睡了,太九也觉累得不行。她这一日真是耗尽了心力,一面要不着痕迹接近七皇子,一面要应付王妃。这种层面的游戏,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起的。
然而身体和心理的疲惫,却无法让她安然入睡。方才芳菲把万景的话传给她,虽然她当时不说,不代表她现在不会想。
芳菲说的没错,姚云狄实在太难讨好,究竟要怎么做,他才会稍微让她松口气她高调了,便是逐出晴香楼;如今她低调讨好了,又暗中提防她,假借别人之口警告她等等,假借别人之口
太九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似乎不是姚云狄一贯的作风。他这种站在顶端的人,又何须借别人的嘴来警告她更何况,借的那个人是谁是万景。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其中必然有深意,一种可能是姚云狄那里有什么事找她,另一种可能就是万景有事找她。
太九想了很久,也不明白究竟是哪种可能,但眼下七皇子那里的事情排在第一位,她没有更多的.力去烦姚府的事,只能先小心观察,见机行事了。
这些心事一想起来,她就睡不着了,只觉心里烦乱的很,手心脚心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听着窗外的打更声,夜已然极深,她却毫无睡意,无奈之下只得坐起,点了一盏小油灯放在案上,把挂在架子上的衣服取下来袖袋里还放着王妃给她的一本佛经,不知她这次有没有在里面写点什么。
佛经是薄薄的一本,就着灯光一看,却是多心经。王妃上次问她是否看过佛经,她自己答了看过多心经,如今把这本给她,是什么意思呢
太九轻轻翻开封皮,却见里面朱砂笔圈圈点点,写了很多,字体娟秀,显然是女子风范。
那色既是空,空既是色的后面,王妃批注道:色既是空,尘世诸般色相利益也即为空,凡夫俗子追逐也为试炼,何错之有。若不知色,何以为空佛门清修,倒不如入尘世一回,历经红尘九十九劫,始悟。
这位王妃,当真是一代奇女子,总有这许多古怪念头,说是奇巧别致,未免小窥了她,若给那卫道之君子看见,难免要扣上个大逆不道,妖孽作祟的帽子了。
太九将那佛经从头看到尾,一会赞,一会皱眉思索,一会叹,一会又摇头不认同,不知不觉,夜色竟已淡去,窗外晨曦微露了。
芳菲在外屋有了些动静,想必很快就要起身了。太九急忙把烛火吹灭,躺在床上装睡。
心里思潮澎湃,想着她说的历经红尘九十九劫,始悟这样的话,忽然便也明白,大彻大悟,往往在大劫之后。世人修佛,只当清净无为便是慈悲,但不曾经历过,又怎能明白其中的深意,也难怪世上总有那半途而废的出家人,心猿意马的老尼姑。
太九想着叹着赞着,终于也实在撑不住,慢慢睡着了。
这几日过得还算风平浪静,姚云狄那里没什么动静,穆含真似乎有事在忙,常常不在府里,万景那里,太九又不想过问。这样安稳过了数日,太九直以为七皇子那天只是说笑的时候,他的请帖便送到了。
芳菲好像得了宝,捧着请帖飞一般地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叫:“小姐小姐这回是殷王爷的请帖啊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多王爷”
太九正在屋子里给吊兰浇水,听她这样嚷嚷,忍不住就要笑,打趣她:“还有更多呢,下回一字排开让你看。”
芳菲自然知道她是说笑,啐了一下,便把请帖放在案上,接过她手里的水壶,道:“小姐还是忙正事去吧。这些.重活,交给我才对。”
太九晓得她喜欢做这些,便取了巾子擦手,将那请帖翻开来,上面果然写着恭请她某日去殷王府做客。
上面的字方正有力,墨色几乎要透过纸背。看不出他这么个轻浮浪子,倒也写的一手阳刚好字。
正在赏玩,那边芳菲浇完了水,便开始摩拳擦掌替她准备华服首饰了。太九想了想,道:“不用准备那么多,这个王爷比较特殊,不可用常理待之。”
芳菲这次学乖了,没和她辩,只问:“那小姐要怎么打扮”
太九沉吟半晌,忽而计上心头,对芳菲吩咐了两句,闲话不表。
果然两日后殷王爷的马车到了姚府。与申王爷不同的是,没有那么震撼声势的长龙车马,门口就停了一辆油壁马车,半点奢华的气氛也没有,显然这位主人不希望在这等事上炫耀卖弄。
青色小轿把太九送到门口,芳菲扶她上了马车,一面道:“小姐我心里总是不踏实,觉着这次去好像有危险似的。你一个人可千万要注意,也没个人在身边照应你”
太九笑了笑,低声道:“不用担心,我晚上便回来。记得给我留灯。”
说着她上了车,车门一关,马车径自去了。
其实芳菲说得对,这次去,确实有危险。无论如何,虽然王妃让她不能急,但她也不可能真的去那里喝茶赏花,半点事情不做。自古以来,勘察情报的人,脑袋随时都会掉,她能做的也只有小心再小心,端看七皇子舍不舍得砍下她这颗千娇百媚的脑袋了。
太九抬手抓住一.辫梢,放在手里把玩。
她今日的装扮也是个赌注,成了便成,不成,只怕人家觉得她上不了台面,也不用心了。
她好像已经渐渐习惯这种事情了。刚开始的生涩紧张一旦褪去,便会发现,这些人都是姚云狄,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掌管着他们这些小蚂蚁生杀大权的人物。讨好他们,也和讨好姚云狄一样,过度展示.明只会成为第二个兰双,但也不能成为蠢货,这个度是很重要的。
好在姚府的孩子,天生知道怎么讨好人,她当然也不会例外。
马车走了很久,太九在里面先是满腹心事,后来又紧张,一直到现在几乎要睡着,殷王府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有。
太九隐约听见外面有流水的声音,忍不住揭开窗帘一看,却见外面绿意葱葱,哪里还是市集,分明是荒郊野外马车正在过桥,桥下流水湍急,周围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心中忽然起了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轻呼道:“这是往殷王府的方向吗”
马车前坐着王妃派来照应她的侍女娇莲,她回头,也是一脸茫然的神色,道:“似乎不像。殷王府是在城西铁枣胡同这里,分明是郊外”
太九忍不住高声道:“车夫车夫你这是把车往哪里赶”
车夫坐在前头赶车,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到脸。问他他也不答,只是挥着鞭子继续赶车。
太九急了,连声问三四遍他还是不理,她干脆一脚把车门踹开,怒道:“你再不停车,我就跳下去说到做到”
那人终于把马一勒,马车停了下来。太九飞快跳下去,先四周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这才走到马头,森然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竟然借着殷王爷的名头拐带民女,好大的胆子”
那个车夫听说,忽然发出一阵笑声,太九和娇莲惊奇地看着他把毡帽一丢,露出那张熟悉的清俊脸庞车夫居然就是殷王爷
殷王爷跳下来,歪着脑袋笑道:“哎呀,美人好大的脾气,我可不敢唐突了。怎样,我马车驾的不错吧车夫扮得像不像真的”
太九哭笑不得,只觉此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好好一个尊贵的王爷,谁能想到他居然会扮作车夫她又不好责备,只得撅嘴道:“王爷真是好兴致你开心了,却把我俩吓死”
美人轻嗔薄怒,自然别有一番风情。殷王爷哈哈大笑,忍不住去抓她的手,道:“不过开个小玩笑,太九莫怪。吓着你了,本王给你赔不是,你爱怎样惩罚我都行。”
太九见他此等情状,便丢了个妩媚的白眼过去,将手一抽。好在旁边的娇莲到底是跟着王妃的,见过大场面,立即知趣地过来扶住她,把两人隔了开来。
太九四周看了看,这里显然是荒郊野外,没有人烟,纵然风景清丽,但一个真正的王爷在旁边,又没个护卫,委实不适合呆久,不由轻道:“王爷,走了好一会,你也渴了吧不如我们赶紧驾车回去吧”
殷王爷笑吟吟地说道:“不必回去,谁规定王爷只能有一座王府我有个别院在这附近,你放心,周围都有守卫看守,不会有别人闯进来的。”
太九听说,心中便是一松,但想到他不带自己去王府,却来什么别院,显然还是怀着戒心,越发觉得棘手了。
她见殷王爷显然不急着回别院,自己也不好再说,只得和娇莲两个人去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这会快中午了,阳光直.下来,有些燥热。娇莲便把帕子放水里浸透拧干,给太九擦脸。太九只觉口干,便自己去河边用手捧着水来喝,才喝了两口,就见旁边蹲着一个人,盯着自己看。
太九微微一笑,柔声道:“王爷也想喝水么”
殷王爷捉住她一.长辫子,不答她的问题,却低声道:“我还当你会做十足的打扮呢。怎么就绑了两.辫子像个野丫头。”
太九听他话语里并无任何责备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皱眉道:“我其实顶不喜欢那样的打扮,做什么都不方便。还是这样最舒服我是觉得,王爷你必然不会像姐姐他们那样苛责我,所以大着胆子这样过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殷王爷还是笑,把她的辫子在手上缠了几道,太九被拉得凑过去,忍不住低叫:“会痛”
他低声道:“我呀,也顶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你这样的打扮,正合了我的心意了。”
太九把辫子抽回来,撅嘴道:“还当王爷要怪罪我呢拉的人家头皮疼。说起来,王爷该把我的明珠发饰还给我才是,我可喜欢它了,舍不得送人。”
殷王爷笑着躺倒在河岸上,拔了一.草含在嘴里,咕哝道:“等我玩够了,回别院再找给你。”
太九满脸不依,娇声道:“是你从我头发上拽下来的,今天你又吓到我了,就罚你罚你亲手替我戴回去。”
他只是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他似乎有些不同。太九本以为以他的急色.子,见到她就忍不住要扑上来,谁知他却像个孩子,开开心心地在野外玩水拔草,她更像个玩伴,而不是女人。
这个人不简单。
太九忽然明白为什么以申王爷这样的才智,会对七皇子这么忌讳。保不准他之前全部是做戏,这会面前没有利益冲突的要人,又或许是想赢得她的好感,便不再做戏了。
奇怪,如果他当真这么聪明,应当能看出来她是申王爷派过来的眼线,为什么又要接近她呢
她正想得入神,身边殷王爷忽然低声道:“太九。”
她吃了一惊,急忙低头,却见他盯着自己看,眼神若有所思。太九心头忽然一乱:他不会是打算点明这一切吧那之前做的,岂不都是白费了
殷王爷看了她好一会,忽然捂着肚子,叹道:“太九,我饿了。你呢”
她惊疑不定,只得跟着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也饿了。不过我带了一些小点心,王爷想尝尝吗”
说着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裹着一些果脯栗子糕之类的点心。殷王爷看了一眼,皱眉道:“甜腻腻的,谁爱吃这个”
他坐了起来,伸个懒腰,道:“这会去别院还得有半个时辰的路,太远啦。不如我打点野味过来烤,让你们也尝个鲜”
他走到马车那里,把车里的坐垫一掀,太九才发现下面居然藏着暗格,他从里面取出一张弓,几.矢羽箭,远远地对着她挥手,孩子气地笑道:“太九太九来看我猎山野兔”
太九只好点了点头,带着娇莲陪他一起去林子里。
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做王爷的都是这般娇生惯养。这打猎一路上崴了多少下,衣服被刮了多少下,认错猎物多少次,也不必说了,搞到后来,快一个时辰过去,好容易打到一个野兔,三人都已经浑身泥汗,狼狈不堪了。
殷王爷提着那野兔,虽然狼狈,看上去倒颇为趾高气昂,只叫:“看看我打到的多肥的野兔”
两个女子也只有赔笑称赞,心里只怕已经把这个无能王爷骂的狗血淋头了。
当下娇莲提着野兔去河水边剥皮去内脏,太九捡了一些树枝胡乱堆在一起,生火也是手忙脚乱。终于把野兔收拾好放上去烤了,又是烤的一边生一边焦。
不过好在三人在野外烤.的经历都不足,觉得新鲜有趣,纵然兔.吃起来又苦又硬,却也吃了个.光。吃完之后又洗了手脸,大约是共同的“患难”经历作祟,太九觉得这个王爷也不像先前那么不可接近,心怀叵测,就连娇莲都放松了神情,偶尔和他说两句话,笑语嫣嫣。
吃饱喝足,便是驾着马车去别院的时候了。上车前,殷王爷忽然捉住太九的手,低声道:“太九,以后多陪我出来这样玩,好不好”
她有些吃惊,默然看着他。
殷王爷低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就当我不是王爷,你不是姚太九。我们只是普通男女,暂时忘记所有的,好不好”
太九一时呆住,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殷王爷的别院建在半山腰,通体用白色大理石堆砌起来,远远望去,有一种庄严不可亲近的味道。
后来太九才知道,这附近的整片山头,都有守卫重重把关,莫说是陌生人,就连一只兔子,想跑出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别院里有些冷清,不比申王府繁华热闹,倒也别有一番清雅。
殷王爷引着太九她们绕过大厅,过了园中园,后面豁然开朗,却是一排数座木头搭起来的房子,下面架空了防潮,上面都是纸窗木拉门,甚是古朴。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木材特有的清香,看样子这搭房子的木头也不是寻常货色,有特异的香气,能防蚊虫老鼠。
殷王爷见她二人盯着看,不由笑道:“我中土的建筑一向富丽堂皇,只是看多了难免求个别致。所以别院我请了东洋扶桑那里的工匠,把几个厢房建成了他们那里的风格。如何第一次见到么”
太九知道皇家的人一向奢侈,自己要露出过度的惊艳只会让人笑话浅薄,于是只淡淡说道:“是第一次见,挺新奇的。”
殷王爷踩着木台阶上了回廊,鞋底印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刚停在一扇门前,那门便被人拉开了,里面躬身站着两个穿青色袍子的侍女,齐声道:“恭迎王爷。”
他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有客到,去端茶要上次我带回来的那听白毫,用去年我留下的梅上雪水泡。”
一个青袍侍女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王爷,去年的梅上雪水,前些日子已被楚姑娘用完了”
殷王爷一呆,皱眉道:“她也真会捡好的用去,那就换地窖存的后山泉水。”
那侍女更为难,蚊呐一般,道:“后山泉水前几天楚姑娘说留着也是浪费,便叫人烧了做洗澡水了”
殷王爷又是一呆,显然觉得丢人,拿眼偷偷去看太九,见她没反应,便道:“荒唐这些事不必再说了,只管泡茶去”
那二人再也不敢说什么,立即下去了。
殷王爷脸色有些难看,回头对太九笑道:“府上新进的小妾难免娇纵些。太九莫怪。”
太九笑道:“王爷太客气。”
她见屋内都是木制家具,不过淡淡涂了一层桐油,极是朴拙。地上厚厚铺了毯子,连同几块软垫,没有椅子,连那木案也低,想必只能坐地上了,难免不雅。
好在殷王爷先坐了下来,太九便也跟着坐下,四处打量一番,道:“王爷的别院真是清雅,一洗富贵奢华,倒像是隐士高人的住所。”
殷王爷咧开嘴,正要笑,却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门被人拉开,一团鲜艳的影子如同花蝴蝶一般飞了进来,连同一个妩媚娇软的声音:“有客到了,王爷怎么不叫人家”
太九微微一惊,定睛去看,却见一个红衣女子,宽袖大袍,一头乌云般的长发几乎垂到了地上。她的肤色极白,犹如新雪,猛地一看整个人竟仿佛笼罩在一团艳光里,让人不敢多看。
太九自己也是个美貌女子,见到其他的美貌女子也忍不住天.要仔细看看的。眼前这个红衣女子,不但美,而且媚,简直像一只猫,柔若无骨,妖媚刻骨。或许姿色上自己是胜一筹,但论到风情,自己却差了她一大截,和她一比自己就像是个木头美人。
太九端详她,这个美人也在端详太九,有些无礼地,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这才倚在殷王爷身上,软绵绵地说道:“王爷这又是从哪里请来的天仙妹子哟害我以后都不敢照镜子了哟。”
殷王爷有些难堪,将她推开一些,皱眉道:“没叫你,来做什么别闹,快回去。”
美人却不恼,只是吃吃的笑,又道:“干嘛,以后这府里要多个妹妹来陪我,却不许我和她亲近亲近哟”
殷王爷把脸一沉:“阿楚”
美人果然还是知情趣的,见他发火,便起身走了,一面妩媚地笑道:“好,我走就是了。以后再来和天仙妹子套近乎哟。”
说着她就消失在门口了。
殷王爷苦笑道:“我过于宠她,搞得这样无法无天。”
太九只是笑,没说话。
王爷的别院原来金屋藏娇,难怪。看样子他就是个色中饿鬼,果然是见到美女就没辙的。难怪连皇上也叫他“风流老七”。
过一会,茶上来了。殷王爷不过捡些趣闻乐事与她说,倒也其乐融融。
待茶水换到第三次的时候,一个青袍侍女进来,附在殷王爷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他脸色微微一变,立即恢复正常,跟着神色自若地对太九道:“又是阿楚惹了麻烦,抱歉,我先告辞,太九不要拘束,在这里随喜便是,当作是自己家。”
说完他便神色凝重地起身走了。一直走到门边,袖子不小心擦过门框,掉下来一个信封,他也没注意,行色匆匆地去了。
太九立即起身,用长裙把那信封遮住,跟着慢慢坐下。娇莲果然是个懂事的,急忙凑到门边去看外面。
“能看到什么吗”太九低声问。
娇莲看了一会,道:“不清楚,好像有几个人,不像是方才那个女的。”
太九也凑过去,仔细一看,却见老远的地方站着两个人,衣着打扮似乎在哪里见过。三人低声说着什么,殷王爷偶尔还会探头往这里看。
太九急忙坐回去,吩咐娇莲:“替我看着门外,有人来了立即告诉我。”
她把藏在裙下的那封信拿出来,却见上面用朱砂笔写着谢中堂亲启五个字,字体阳刚浓烈,果然是请帖上王爷的笔墨。
信封口上有火漆印,不过已经被人拆开了。太九顾不得许多,急忙把信展开,飞快读了一遍,上面无非是说党派之争,以及猜测废太子的时日。后面有谢中堂的回复,提醒他留意五皇子一党之类的。
她飞快看完,立即把信折好放回去,从外面看没有半点被人动过的痕迹。这也是姚府孩子必学的如何让人不发觉自己偷看了重要的东西。
打开门看了看,那三人还在说话,太九瞅了个空隙,把信封从门缝里丢了出去,装作他是丢在外面走廊的样子,自己坐了回来,气定神闲,到书架那里抽了两本书,装模作样的看。
至于她看的是什么书,太九自己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全是方才信上的内容,她在努力消化,做好回去告诉王妃的准备。
虽然这一切未免太顺利,第一次来王府别院就能获得有用情报,难免不太真实,但也难说这不是机会,总之抓住了别放就是。
手里的书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上面也有朱砂笔的批注,太九随意扫了一眼,忽然全身僵住
批注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王爷看完了一本书,写一点自己的感想,最后还署了日期,注了个“殷”字。
不过最大的问题不在这里。
太九觉得脑子里一阵混乱,好像一下子整个世界都乱套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忽然没了头绪。
书上的字体风格与请帖以及那封信的风格完全不同
这能说明什么请帖和信封是假的还是书上的随笔批注是假
朱砂笔的批注,字体瘦长飘逸,尤其是一转一折,拖得又长又远,与请帖上阳刚浓烈的笔法完全不同。
事实再明白不过,请帖和那封信都不是王爷本人写的他在造假造给谁看
太九猛然合上书,背后冷汗涔涔。
不错,是造给她看
这个殷王爷,好深的心计,好.险的手段他明知自己是做眼线的,也不说破,更顺着她玩下去,提供一些假情报,待时机成熟之后,必然会来一道大的,到时候申王爷顺势去拿他破绽,不但不会成功,反而被他反咬一口,说不定连五皇子一党都能株连治罪
好手段,好手段自己不折一兵一马,这个反间计实在太妙
太九心惊胆战,只觉所处的地方不亚于龙潭虎.,自己随时有可能被这个魔头一口咬死。
她想了又想,终于把书放了回去,又抽出几本来看,果然有的有批注,有的没批注,书后面批注的日期不同,字体却是一模一样。
殷王爷计划这般周全,连墙上的字画都摘了,估计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在书上的批注却露了破绽。
太九定了定神,把书全部放了回去,回头见墙角放着一架古琴,便端了过来,自己缓缓抚琴,绝口不提此事。
娇莲又往门外看了一眼,小声道:“注意,他回来了”
太九淡然一笑,低声道:“来听我弹琴娇莲,你喜欢什么曲子”
娇莲怔了一下,答道:“我奴婢不懂音律实在惭愧。”
太九笑道:“这也没什么,我也不过喜欢附庸风雅罢了。让我想想有什么曲子可以弹”
话音刚落,却听门外殷王爷朗声笑道:“自古以来,还有什么能比高山流水更好的曲子呢”
说着他拉门走了进来。娇莲到底不放心,偷偷往门外看了一眼,见太九丢在外面的信封消失了,殷王爷脸上也没有什么古怪神色,心中才稍微安定些。
太九听说,便低声道:“高山流水送知音,王爷是太九的知音么”
她娇俏一笑,手下弦动,却是弹的一首送春光,曲调欢快清逸,倒与门外风光相得益彰。
一曲弹完,殷王爷拍手笑道:“好曲好人原来太九还会弹琴,我第一次知道。”
太九推开古琴,拱手道:“惭愧,不过跟着师父学了几个月,指法都生疏了,教王爷见笑。”
当下两人又开始闲聊,对方才的事情以及那个掉落的信封绝口不提。眼看天色晚了,太九便提出要回去,殷王爷道:“从这里回姚府只怕要花上两三个时辰,太晚了。不如太九今夜就住在别院罢,明早再派人送你回去。”
太九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果执意要回去,反而显得底气不足,不如干脆就答应了下来。
殷王爷大喜,连声叫人去收拾客房,准备饭菜,闲话不表。
深院月斜人静二
谁知到了晚膳时分,太九忽然闹起了肚子,几乎是半刻也离不开马桶,只是腹泻,拉得面如土色,眼前金星乱蹦。
不光是她,娇莲也上吐下泻,殷王爷也是腹中绞痛,满头大汗。
折腾了好一会,终于请来大夫,一看,便问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众人这才想起中午在林子里烤的半熟半焦的野兔。不过贪嘴一次,谁想竟险些拉出人命。
好容易三人扎了针喝了药,腹痛缓解一些,腹泻也止了。大夫吩咐三日之内不得再吃荤腥之物,这才告退。
这下一闹,晚膳不得不免,只得各自早早回房休息。
却说太九睡了一会,夜半腹中饥饿起来,便再也睡不着。她这一天都是提心吊胆,加上中午嫌那野兔腌臜,只吃了几口,后来又腹泻,这下肚子里才真叫空空如也。她从小到大,好歹过得也算锦衣玉食,何曾尝过饥饿的滋味,越去想它,肚子更是饿得冒火,实在忍不得,只能下床.索着,希望桌上放些糕点茶水。
月光从窗棂倾泻下来,屋子里亮堂堂的。太九拿了一块芙蓉糕,倚在窗边。隔着窗缝,天边的月亮大若银盘,她正要推开窗看个仔细,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说话声。
她立即屏息去听,依稀是两个人在争执着什么。其中一人说话声音犹如蚊呐,无论如何也听不真切。过一会,传来殷王爷的声音,也是极低,道:“无须多言,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也有其他事情要做,莫为这等小事费心。”
对面那人似乎是恼了,压低声音道:“五皇子的爪子都伸到王爷面前了,还说是小事难道非要等到她将秘密都泄露出去,皇上龙颜大怒降罪才不是小事依卑职看,姚府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先是那个被却夫人收买的妖女在太子伴读那里上蹿下跳,后是这个被五皇子收买的妖女竟然在太岁头上动土卑职的职责就是负责保护王爷,此女不可留今日必让她死于我剑下”
说着,苍茫夜色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寒光沥沥。太九心中不由得一惊,那人手里果然握着一把剑当真是来杀她的
殷王爷一把拉住他,沉声道:“不得鲁莽你在这里杀了她,我要怎么和五哥交代现在还不到翻脸的时候更何况她也不是总之,却夫人那里的人,我总会收拾的,不必急躁”
那人冷道:“王爷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风流的.子作怪,舍不得美人罢了。天下之大,何愁没有更美的女子,这女子纵然美,也是一朵毒花,为之迷恋,岂不自寻死路”
殷王爷沉默良久,忽然幽幽一叹,低声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是我也不怕。我既然看上了她,便不会放弃。你也不必多说,我意已决。如果得不到她,这江山到手,却也无趣的紧”
那人哼了一声,将剑用力.回剑鞘,拱手道:“王爷既然这么说,卑职也没办法。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王爷自己想清楚吧”
话音一落,这人竟已消失在原地,身形之快,简直如同鬼魅。太九捂住嘴,贴在墙上动也不敢动。虽然心里知道那人多半不会杀过来,这也多半是演戏,但到底还是心虚的。想来这些王爷身边都培养着一些奇人,武艺卓绝,来无影去无踪,当是贴身护卫之类的。
过了好一会,窗外没了动静,太九正要退回去睡觉,忽听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夜都这么深了,王爷还在这里想什么哟莫非真被那个天仙妹子把魂勾走了哟”
她一下想到白天那个如猫一般妖媚的红衣女子,却不知她是否也是这权利场中的一员
殷王爷过了一会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刚才说的话很好听么竟要你躲在葡萄架子后面听,忘了出来招呼。”
美人显然被问得一呆,然而她毕竟老辣,事情败露了,她立即就要咬破藏在牙里的毒。
殷王爷出手如电,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两.手指塞了进去,压住她的舌头,低声道:“想死我风流老七不是浪得虚名,自然舍不得杀你。你若说出谁是你主子,我便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还是我的好阿楚。”
美人苦笑道:“王爷何苦在这种时候还骗阿楚哟倒不如让我这个惨败之人死了干净哟”
殷王爷轻道:“你跟了我这样久,我何曾打过诳语。”
美人沉吟半晌,终于低声道:“王爷留意何相”
殷王爷吃了一惊,“何相,陈侍郎太子那里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敢”
美人凄然道:“江山万里,有谁不爱。”
殷王爷沉默半晌,终于抬手.了.她的脸颊,柔声道:“不错,好阿楚,你这样乖,我便绝对不会罚你。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美人垂下头,没说话。殷王爷又道:“我喜欢乖巧听话的女子,你只要听我的话,我便疼你。夜也深了,你去睡吧。”
她忽然抬手,柔若无骨,勾住他的脖子,犹如一只撒娇的猫,腻声道:“那我的一切从此便是王爷的了,王爷要爱惜奴家哟”
殷王爷轻轻一笑,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渐渐便不可听闻了。
太九将嘴里的芙蓉糕咽下去,努力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殷王爷早不做晚不做,偏挑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把阿楚的身份揭穿,所为何意
她见外面没了动静,忍不住探头出去看,却见那两道身影在月光下交缠在一处。她有些尴尬,正要关窗退回去,忽然殷王爷转头,目光如电,朝她这里扫了一眼。
太九浑身一颤,心中登时大悟,慌张地把窗户一关,径自上床睡觉了。
第二日自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寒暄几句,便告辞回姚府了。
太九不是笨蛋,殷王爷的别院一行,自然受益匪浅。他先是软磨,后又玩一招反间。晚上又在她门外演了两出好戏,无非是给她一个警告,外加诱降。
这种游戏并不好玩,偏偏有人乐在其中。倘若她没有发现书里那些批注,想必这会已是方寸大乱,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了。
如今这样,要怎么做把事情真相告诉申王爷还是静观其变
太九到底还是太嫩,一个人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好法子,这会穆先生又不在府里,找不到人商量,她也只得先把这事压着,待他回来之后再听他指示。
回到点翠阁,芳菲自然是一通唠叨。先前说好了晚上回来,害她点灯点了一夜,结果连个影子也没等到。她以为太九出了什么事,差点就跑去找姚云狄问了。
“小姐你真是以后若是不回来,至少也该提前告诉我呀昨天我都跑到老爷书房那里了,要不是遇到”
芳菲先是一串抱怨,说到后面忽然停住,面色有些怪异。
太九巴不得她安静点,急忙问道:“你遇到了谁最后没见着爹爹”
芳菲撅嘴道:“要不是遇到素九大哥,我这样冒失地冲进去,小姐你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太九忍不住捉狭一笑:“素九大哥何时叫这么亲密了”
芳菲涨红了脸,连连跺脚,急道:“你就会和我说些有的没的人家比我大几岁,不叫大哥难道叫弟弟别说这些小姐你一个人以后别在外面过夜,我会担心死的”
太九咳了几声,笑道:“好啦,我知道了。以后你就是担心,也有人可以诉苦了。那个素九大哥不是很温柔吗护着我家小芳菲”
芳菲羞得跑出去不说话了。太九追上去,柔声道:“这也没什么可羞的。他如果是个好人,对你好,我便去求爹爹成全一桩婚事。”
芳菲急道:“这都什么和什么人家不过和他说两次话,你就赶着说媒成心拿我取笑再说我才多大小姐你都不急,我急什么真讨厌”
太九笑了笑,轻声道:“你也不小了,过两年便及笄。早些嫁人也无妨。我看那个素九是面冷心热的汉子,日后必然不会亏待你。你的未来有依靠了,我便也安心了。”
芳菲到底也还是小女儿心气,害羞道:“小姐就爱取笑我。我人家又不一定看得上我这种黄毛丫头自己一头热,不是白白让人看笑话么”
太九笑道:“谁说他看不上你我家小芳菲又漂亮又伶俐,这么好的女孩子,他看不上才怪了。再说,不喜欢你,干嘛帮你。他是贴身侍卫,又不是看大院的,人家巴巴从老爷身边赶出来为你解围,又是为了什么”
芳菲把衣带扭了七八道,终于扭捏道:“你就爱说这些羞人的话小姐你自己还不是我看那个殷王爷就不错,还留你过夜。听说他还没娶妻,小姐你”
太九神色一凝,良久,方淡道:“我么我这一生,兴许”
芳菲见她神色不对,便立即乖觉地不说了。正好这时宣四来了,芳菲便出去倒茶。
却说宣四还是那个老样子,趾高气昂地,进来便大声说道:“妹妹这下可是真正的大富大贵了哟连殷王爷都对你青眼有加,兴许再过几日,便要叫你殷王妃了”
说着她便自己坐下,捉起床上的针线活打量,一面啧啧称赞。
太九知道她素来的德.,便轻笑道:“连姐姐也来取笑我。王爷是何等身份,我们又是什么身份,说这种话,没的折煞我。还是留点口德吧。”
宣四白她一眼,冷笑:“如何你做得,我说不得都正大光明留宿了,还怕人说。我告诉你,爱妒忌的让他们妒忌,看谁笑到最后”
太九见她这么些日子,还是没什么长进,不由想到昨天晚上殷王爷与那个神秘刺客的对话。
做她们这种事情的,最怕出人头地高调行事。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却夫人想必也只是个小跟班,连一个正牌的赌徒也算不上。在她手下做事的宣四却居然喧宾夺主,连殷王爷都知道了她的存在,想来其他争权夺利的皇子也不可能不知道。
她的情况其实危险之极,最可怕的是她还不知道。
太九顿了一下,不由低声道:“有些事你还是低调些吧。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不然”
宣四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从鼻孔里哼出来,冷笑道:“这是怎么了还没真正做凤凰呢,便开始打理身边的人啦什么叫低调些你如今是发达了,见不得别人好不成是呀,你给我面子,叫我一声姐姐,兴许心里早把我诅咒个千万遍当我不知道我是哪里碍着你这位大小姐的路了何必磕磕绊绊,大方些,索.都说出来教我听听”
太九见这种样子,委实是不能说下去了。也罢,各人自有缘法,她有何种将来,也是她的命运,与自己无干。
当下她便笑道:“姐姐的嘴真是和刀子一样,我如何承受的起。我不过是劝你一下,听不听在你,怎么又成了挤兑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咱们换个开心点的东西说。好不好”
宣四见她跌软,便又抱怨了几句,最后还是没刻薄下去,喝一口茶,才道:“我看你呀,心里不知装着什么。先还担心你不适应,一时忘不了府里的事,谁想你出去了竟然如鱼得水,府里的事居然完全不问不管了。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么”
太九摇头道:“人只有一颗心,哪里能所有事情都全顾呢。你今日来,莫非是府里又出什么事了爹爹他”
宣四笑了笑,不知为什么,太九只觉她的笑里带着些不怀好意的,看戏似的东西。
她道:“府里要添新丁了,你我都要做长辈了。”
太九不由一呆。
宣四见她没反应,便又道:“哎呀,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是你的太八哥哥,万景嫂子要生娃娃啦大夫说怀了快两个月了,爹爹高兴着呢。”
太九身体猛然一颤,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脑子里再也没想过太八这个人。如今听她提起,才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些被沉淀的回忆,也一时涌上心头。
万景怀孕了,这个消息令她心中微酸,微涩,然而更多的是木然结婚生子,当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平常人家的喜事,放到姚府里,总也不是那个滋味。马上要被生出来的孩子,究竟是生活在天堂,还是坠入地狱
宣四见她呆住,不由得意地说道:“看吧,我便知道你还是忘不了他。要是心中难受,不去看他们也罢。爹爹说晚上让咱们都去他那里聚聚,家里人很久没聚过了。你这个样子还是别去了吧”
太九摇了摇头,淡道:“这种喜事,怎能不去。刚好前日王妃给了我几枚金锞子,不然手头一时没礼物可送,也是件尴尬事。”
宣四看她干巴巴的,和心中先前设想的反应大相径庭,便叹道:“你真也不必勉强自己。眼下正是重立太子的重要时机,相信爹爹也不会怪你的。”
太九失笑:“姐姐过虑了。这等事情,与立太子本也没联系。爹爹是说什么时辰过去咱们可别迟了。”
宣四道:“说是申末过去。咱们可还不能一起,我赶着来找你,手头没带见面礼,方才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我得回去准备东西,要不你先过去吧。”
说着她自行走了。太九见这会也快申中,留在点翠阁也没什么意思,便换了身衣裳,又让芳菲把两枚金锞子包起来,栓上个玉骨如意结,在镜中看看自己并无失礼的地方,便自行先去了。
她心里有个计较,想先去穆先生那里看看他回来没,毕竟七皇子的事情很棘手,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走到半途,却见花坞后面隐约两个人影, 低声说些什么。其中一人被枝叶挡去大半,另一人正对着自己这里,乌发圆髻,藕色裙子,从那盛开的芙蓉花后面露出半张脸来。
太九只觉眼熟,正要过去看个仔细,忽听一阵轻微的啜泣声,那女子断断续续地凄然道:“我如今有了孩子求先生仁慈些,放我母子夫妻,莫要再迫我。”
太九一听那声音,简直如遭雷亟。居然是万景她在与谁说话
正狐疑时,却听花坞后那人,幽幽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也像是在说最甜美的情话,令人目眩神迷。
他与她说了一些话,可是隔太远,太九实在听不真切。只能这样眼怔怔望着他两片红唇上下微动,却不知里面吐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话语来。
他说了一会,万景便点了点头,又抹了一下眼泪。两人低声交谈几句,万景便匆匆离开了。那人在花坞后又站了许久,这才背着双手,绕过花坞径自走了。
太九隔着那层层花枝,只见到他华丽的大袍,乌黑的长发,那妖娆的背影,简直可以让人疯狂。
她脑子里嗡嗡乱响,好像有千万只蜜蜂叮上来,令她不得安生。有些事情,长久以来都没有得到答案的,几乎要被她遗忘的,在这一刻忽然全部涌上心头。
不好的预感。简直像被埋藏在深水中的事物,快要被拉出来显露峥嵘的时刻。
她从来也没想过万景与穆含真之见会有什么联系,或者说,这两人,在她心中原本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人。可是忽然见到他俩在一起的那个瞬间,就好像从越滚越乱的线团中抽出两.线头,很多她不愿意想,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只要她想,顺着理下去,那些事情就会真相大白。
是谁说过的真实永远比虚幻可怖。
她最不想明白的,或许是他骗了她,从头到尾,彻彻底底。骗的她心甘情愿,高潮迭起,骗的她把他当作了神,敬仰而且惧怕。
天边隐约有雷声传来,闷闷的响,眼看乌云一团团拢聚过来,像是要压在头顶上一样。
太九忽然回过神,急忙从树后跑出来,那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噼噼啪啪,可怜她一身装扮,没两下就给淋成了落汤。
她捂着脑袋,朝穆含真的院落狂奔。
狂奔。这样心里的声音就会安静下来,喘不过气,就什么也不会想了。
沉寂,一再的沉寂,最后终于化成死寂。
太九猛然停在他屋子的门口,眼怔怔地看着门上的黄铜把手,竟不知是捉住它,还是怎么的。有些事情,她竟然已经不知该怎么做了。
门忽然开了,这个妖娆的人满脸笑意,捉狭地看着自己,过一会,便歪头柔声笑道:“傻丫头,呆呆站在外面淋雨做什么快进来呀。”
太九的心一下子从最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她甚至清楚地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她的五脏六腑,千万个经脉,一下子全碎了,又在一瞬间全部粘合在一起。
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叹道:“正在想事情,一时竟然忘了敲门。只怕你还没回来呢。怎么回来了也不找我”
说着她便走了进去,拧着湿透的衣裳,回头见他盯着自己,脸上便是一红,忍不住扶了扶湿漉漉的发髻。
“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她羞涩地小声问。
穆含真摇了摇头,抬手在她湿润的脸上抹了一把,柔声道:“全身都湿了, 万一着凉怎么办快,进来先换件衣裳。”
太九顺从地随着他进屋,却见桌上点着一盏灯,他常用的牛皮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而桌上摊着许多纸张书本,看起来他不是在写信就是在算账。
“你进去换衣裳,我去倒茶。”穆含真把她推进里屋,便自行烧水沏茶了。
等太九披着他的衣裳再出来的时候,桌上的纸张已经被收拾一空,只留几个账本,他就着灯光用算盘算账,一会用笔在账本上添两句。
太九走过去,低声道:“穆先生我见过七皇子了。”
穆含真微微一笑:“哦如何他还像上次那般急色吗”
太九盯着那盏油灯,它晃了又晃,.影也在他脸上变了又变。这一刻坐在她对面的人,是如此陌生,她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脸去面对他。
“我”她顿了一下,咬唇道:“我看到了一封他与别人的通信,他似乎并没发觉,信里的内容或许是五皇子要的。”
穆含真神色一喜,急道:“这样顺利你可有告诉五皇子”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第一次去便这样顺利,我总觉得不踏实。”
穆含真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傻孩子,这分明是你的运气,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七皇子一向风流好色,见到美人便慌了心神,被你找到破绽,也是正常。如我所猜不错,他必定曾对你示好,是不是”
太九别过头,望着窗外.沉的黄昏之色,半晌,才道:“不错。是我自己多疑,没敢与他过于接近。”
穆含真摇了摇头,道:“傻子。他若是疑你,又岂会接你去府上。他既然示好,你假意顺从,无伤大雅。”
太九低声道:“可是我不愿与他”
穆含真轻轻一笑:“逢场作戏,又有何妨。你我筹划至今,不就为了与他们周旋”
“嗯,逢场作戏。”太九应了一声。过一会,又道:“先生与我一起去爹爹那里吧如今府里要添新丁,也算件喜事,总要祝贺一下的。”
穆含真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奇道:“要添新丁我怎么没听说过,莫非是太八他”
太九点头,笑了一下,道:“原来你还不知道。万景如今有了身孕二个月了,我们也是刚刚知道,我还准备了见面礼呢。先生也该准备些什么才是。”
穆含真拍手道:“说的是。原来这小两口都添孩子了,我且去看看有什么可送的。太九等我。”
说着他便自行去了里间。
太九默默望着放在桌上的那个牛皮包,良久,忽然伸手过去,在里面.了两下,抽出一本书,蓝色封皮,却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诗集。她随意翻了两下,却见书中间有个夹层,似乎还没被拆开,她便没有动,再翻几页,之见上面有几行朱砂笔的批注。
这个字体她并不陌生,瘦长而且飘逸,一折一撇都拖得老长,意犹未尽,独有一番风情。她曾在七皇子别院的书架上的书里见过这种字体。
她怔怔看了几眼,只觉眼前有些模糊,有什么东西要不听话地掉出来。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书轻轻合上,放回原处,又将他放在桌上的账本拿在手里看。
没过一会,只听穆含真在里间问道:“太九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太九咳了一声,将方才的情绪掩盖过去,笑道:“我也没什么合适的,只带了两枚金锞子。”
“唔,那这件物事倒也合适。”他说着,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抓着一块通体莹白的羊脂白玉环,手镯不像手镯,臂环不像臂环,倒像是放在手里把玩的小玩意。
太九把玉环接过来,放在掌心仔细看,却见其莹润白腻,不见一丝瑕疵,实在是难得的好玉。玉环虽然不大,上面的雕刻却栩栩如生,接口处有一只小八哥,毛羽分明,灵活毕现。在掌中托了一段时间,便觉掌心暖洋洋地,仿佛托着一件活物。
她心知这是件极名贵的玩物,不由淡道:“只怕太贵重,担不起这东西。”
穆含真笑道:“无所谓担不起,东西造出来就是让人用的。这东西我留着也无用,倒不如做个人情。”
他二人又闲聊了一会,眼见天色不早,太九的衣裳也烘干了,这便更衣去了。
太九随他走到门口,见他将一把油纸伞打开,下垂的眼睑,睫毛浓密而秀长。
第一次见他,就是隔着一个面具。她曾以为面具后的他便是真实的,但如今,却是错了。他有那么多面具,每一张都真心拳拳,温柔秀雅。
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一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她本来也什么都没有。
她看了半晌,对上他温柔犹如春水般的眼睛,不由淡淡一笑,低声道:“穆先生,七皇子的事,我会做好的,你莫担心。”
深院月斜人静三
太九二人到姚云狄院落的时候,已经酉末了,众人都是早早便到,围着他谈天说地,倒也是难得的和睦景象。
宣四一见到太九,便笑道:“好丫头,我回了一趟文秀台又赶来,还当你早早到了,谁知这么晚才来。你倒说说,没事去哪里闲逛了教我们好等”
她早见到太九身边的穆含真,便忍不住要冒酸水,新仇旧恨一起来。
太九淡淡笑道:“路上遇到了穆先生,闲聊了几句,不想耽误时辰。莫怪,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着她便朝前走去,对着坐在正中的姚云狄躬身行礼,口中道:“孩儿来迟,请爹爹赎罪。”
等了良久,上面的人却没半点反应,太九不由讶异地微微抬头,却见姚云狄笑吟吟地坐在上面,眼里全无平日的锐利,卸去他那一身的戾气,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人,两鬓斑白。
“好,好,没事。来了就好。”他笑呵呵地说着,转头对坐在旁边的太八笑道:“你妹妹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太八本来就尴尬,不欲在众人面前与太九有什么纠葛,但姚云狄如是说,他也无法,只得把手一拱,胡乱打个招呼:“见过妹妹,许久不见,妹妹气色越发好了。”
太九与他敷衍两句,便被宣四拉走了,贴着她耳朵低声道:“你看爹爹今天是不是不太对劲”
太九忍不住多打量他两眼。
她印象中的姚云狄,.沉的神色居多,总是在算计着,纵然偶尔露出慈爱的神色,也令人毛骨悚然。可如今这个坐在太师椅上笑颜逐开的人,简直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慈父,全无平日的戾气,甚至还露出些呆气来。
宣四又道:“我看今晚有些不对劲,不知是谁又要倒霉了。爹爹这种样子,心不在焉的,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你猜猜最近又是谁得罪了他”
太九默默摇头,低声道:“也未必兴许添了孙子,心情好。”
宣四撇了撇嘴角:“他有这么多孩子,心情也没好过,一个孙子哼。”
太九心中一动。宣四说的没错,只是她还不清楚,姚府里所有的孩子都不是姚云狄的,太八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孙子。既然如此,他今天这么高兴,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朝万景那里望去。她如今母凭子贵,当然是满身喜悦,与当日做下人完全天壤之别。她下午和穆含真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求他放过她
直觉告诉太九,这或许与姚云狄有关。
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万景急急回头,一见到太九,便是一愣,跟着却有些尴尬,又把脸别了回去。
宣四冷笑道:“看看她原来也知道害怕呢,都不敢看你的脸,那鬼鬼祟祟的样子,真让人厌恶。鬼知道她肚里的娃儿是谁的。”
太九摇了摇头,淡然道:“莫说这些是非,与你我本来也无甚干系。你且宽坐,我与她说两句。”
说完她便款款朝万景那里走去。
见她过来,万景更是坐立不安,又不好避让,只得站起来,对她微微一福,低声道:“见过九小姐。”
太九一把扶住她,柔声道:“别客气,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下。”说着将她轻轻按着坐了下来,周围原本与万景说话的那些女孩子,一见是太九,便不敢多逗留,纷纷避了开去。
太九打量了她一番,不由笑道:“气色看起来不错,比先前胖了些。这孩子没折腾你,倒也幸运。”
万景脸上一红,低声道:“小姐你不怪我了”
太九摇头:“本来也没怪过,你想太多。如今你夫妻二人谐美,又要添新丁,便不要再胡思乱想,养好身子是第一。来,我也没什么好礼可送,这两个玩意,就当作是姑姑的见面礼了。”
她将两个金锞子塞进万景手里,见她要推,便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这是给侄子的,别推让了。”
万景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让,便言谢收了下来。太九又与她闲聊一会家常,忽然说道:“太八待你还好吧”
万景一怔,垂头低声道:“八爷待我很好只是他心里”
太九打断她的话,笑道:“他心里的事就放着吧。我只担心他一时赌气,待你不好,如今看来倒也放心了。你且安心休养,爹爹那里我会劝他,等孩子生下,把你扶正,也好过一辈子做妾。”
万景料不到她竟会说这种话,不由泪盈于眶,颤声道:“是我不好,伤了小姐的心,难为小姐还记着以前的情谊。万景不敢多做奢望,只盼能把孩子生下,母子平安,便已知足了。”
太九替她把耳边的珠花扶正,悄声道:“现在还和我说这些做什么。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好万景,初到点翠阁的晚上你陪我说话,我再也忘不了的。我看府里要添新丁的事情让爹爹很是高兴,改日我便与他说一说,你放心,必不让你受委屈。”
万景露出一些为难的神情,偷偷看一眼姚云狄,跟着又暗叹一声,道:“小姐的好意万景感激不尽。现在这样,真的已经很好了。万景不求更多。”
太九又说了两句轻松的话,逗得她露出笑容,这才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先走了。以后你要是觉得烦闷,随时都可以来点翠阁找我,就是我不在,也有芳菲陪你说话。别总在家里闷着,对孩子也不好。”
说着她便起身,谁知万景忽然飞快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姐有些事不得不说与你听晚些时候,咱们在花园里见吧。”
太九有些讶然地看着她,最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这个家宴可以说从未办的如此温馨,究其原因,还是姚云狄态度迥异,与他一贯冷酷的作风完全不同。
太九在吃饭的时候数着他的笑容,他今日笑的次数,比往日一个月的都多。说话也含含糊糊,全无条理,简直像变了个人。
对这种情况产生怀疑的明显不止她一个人,在座的每个孩子几乎都感觉到了他的怪异。但众人都当是他心情大好的缘故,到最后,连宣四都看不下去了,用帕子捂着嘴一个劲翻白眼,底下拽着太九的手,低声道:“我看他不是醉了就是高兴呆了。早知道添个孙子让他这么高兴,咱们也该”
太九只是笑,她现在除了笑好像也做不出别的表情了。宣四轻轻推了她一把,便没再说话。
既然宴席上如此和谐,大家便也放松了不少。酒过三巡,姚云狄果然要穆含真准备一出戏来热闹热闹,众人自然拍手叫好。
太九趁穆含真下去化妆,便借口更衣,悄悄走了出去。
花园就在小厅后面。姚云狄喜欢聚水,花园很小的地方也要开出一块地放上水做人工湖。湖边此刻停着一艘船,乌篷短小,却是常见的渔家小船。
太九也是第一次来姚云狄这里的花园,见到这情景,忽然便想起他曾说过的那些片段,划船,缠绵,与一个女子的恩爱。那些虚幻的故事她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此刻忽然见到这一幕,就仿佛他口中那个哀伤美丽的故事活了一般。
它真实存在的,借着这月光,这小小的乌篷船,姚云狄的故事也变得光彩熠熠。
太九忍不住叹了一声,心中对这个人,一时也不知是恨还是怜悯。
身后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小姐,是我。”
太九回身,就见万景站在那里,神色犹豫不决,似乎满腹心事的样子。
“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她柔声问。
万景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老爷他只怕就要不行了。姚府如今就剩一个空架子,要不是穆先生撑着,只怕就要垮了。”
太九一惊:“此话怎讲”
万景走过去,垂头道:“说来话长了。小姐,我从未告诉过你,我其实不是汉人。我家乡在苗疆,南蛮之地。十三岁上我的父母因为仇杀而去世,哥哥姐姐也都被抓走做了蛊人,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一直逃到了中土,我什么也不会做,就差要饿死,那时候就遇到了穆先生。”
“他是个很神秘的人,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他把我救下之后我才知道,他还是个当红的戏子,与许多商贾富豪都有来往。得知我是苗人,而且会一些蛊术,他便要我帮他做一件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苗人一向有恩报恩,他有求于我,自然义不容辞。于是他便让我在老爷身上下了一种蛊。当时老爷似乎也是心事重重,蛊下的倒也顺利,否则以他的.格,又怎能轻易得手。”
太九听得心惊胆颤,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什么蛊穆先生怎么会结识爹爹的”
万景又道:“老爷当时在那块地方做生意,听穆先生唱了几次戏,很是欣赏,两人还曾秉烛夜谈想必,说的就是如今的大计了。下了蛊之后,倒也没什么变化。那种蛊虫很难得到,.质也十分诡异,穆先生在蛊虫里加了自己的血,所以蛊术的受益者是他。这种蛊没有任何异状,寻常人绝对看不出来,只是中了蛊的人体内的.血慢慢被蛊虫侵蚀,成为受益者的一部分。到了最后阶段,整个人都可以被随意.控,完全成了木偶。”
太九不由想起姚云狄几次的吐血,畏寒,还有今日他那呆滞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轻声道:“那他现在已经”
万景点了点头,道:“只要穆先生想,老爷便立即活不成。他如今.神早已被蛊虫吃光,只留下一个躯壳。我曾以为穆先生与我一样,过怕了苦日子,想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可是现在看来,他暗地里还有其他计划我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但也知道必然是大事。”
太九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问:“那你如今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万景忍不住垂泪,半晌,方道:“这蛊术其实.毒无比,需要我暗中催动才能生效。如今我有了孩子哪怕是为了他积德,也不愿再做这些事。何况老爷现在这样,也没几天可活了,我不想再催动蛊虫,又怕穆先生怪罪与我。小姐你是个能办大事的人,这些告诉你,兴许你能有办法解决姚府的大劫。我只想带着孩子隐居山林,安生把他养大,再不问这些事。”
太九怔了很久,脑子里空空的,好像整个身体都空了。她轻声道:“你太狡猾,你说出来自是解脱了,从此便可隐居不问世事,留下来的人却又如何我,又能做什么”
万景急道:“小姐不可妄自菲薄。就算我不说,以你的聪明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端倪。老爷一旦出事,红门也罢,黑门里的人第一个便要乱,到时候叛逃的叛逃,作乱的作乱,委实是一个大祸害,岂能放着不管”
太九瞪着她,轻道:“你先告诉我,黑门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万景低声道:“那是老爷为自己准备的一条后路。你也知道老爷做的是什么生意,走在刀尖上的,一旦他下错了注,便是诛九族的罪。黑门便是他暗地里培养出的护卫,个个身怀绝技,以一当十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太子人选一定下来,便护着他远远离开京城。老爷活着的时候,他们自然忠心耿耿,但老爷一旦出了什么事,那忠心还剩几分便只有天知道了。老爷的手段你也是清楚的,姚府中的人到底对他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也不必明说了。”
太九叹道:“如此说来,我们都错了。一直只当黑门是死路,谁想黑门才是最后的活路”
小厅里传出一阵喧嚣,想必是穆含真出来了。万景回头看了看,急道:“我这便要回去了,否则穆先生必然起疑。小姐,之前我与八爷在一起,都是穆先生从中撮合,我从来也没有将他夺走的意思。如今我很快便要离开这里,八爷他是个忠厚的人,将来你有他一个依靠,总也算好的。就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总有个八爷在,好过你一人苦撑。你保重”
她说完,匆匆跑开了。
太九留在原地,眼怔怔地望着空旷的庭院,好像整个人都要化在萧索的夜风里了。
小厅里锣鼓铿锵,灯火明亮,人人都在笑。她却离得好远。
耳边依稀听得穆含真在唱戏,那妖娆的声音,转了九十九个弯,细细一袅攀上天去。他也曾用这样的声音唤过她:太九,你真是个傻孩子。
不错,她真是个傻子。
他就是一张妖娆的网,网中有红尘百趣,柔情似水。是她自己要沉溺在里面,风尘骤乱,染了一身的酥软迷茫。
那些被看透的,不曾看透的,通通都是空。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妖娆大戏,主角只得她与他,一唱一合,就像第一次陪他上台。台下他一步一指教她,她也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过程是犹如交欢一般的畅快淋漓。
她只是忘了,交欢之后,剩下的永远只有空虚。戏到尾声,如梦初醒,原来一切只是这样。
从那一场可怕的梦开始,她就已经成为戏中的主角,一颦一笑,一唱一喏,都是他写好的剧本。剧本里的爱情,永远美丽的让人目眩神迷,只因它是水中月,梦中花。
他不过给了她一场幻梦,在台上如痴如醉,一个莺莺一个张生,演遍了肝肠寸断抵死缠绵。台下一见,枕边人只是陌生人。
是谁说过,穆含真是个绝顶的戏子。绝顶的戏子,无时无刻都是在演戏的,任何地方,都是他的戏台。
小厅里的京胡吱呀响着,奏出千万种凄婉风情,却也不及他的一句唱词让人心驰神摇。
他这样得意洋洋,目光流转,捏着兰花指醉倒在地,长发流淌在地上,犹如一条黑色长河,一直蔓延去不知名的地方。
他在唱: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
所有的人都在叫好,为他如痴如醉。
那些人里,也曾有她。
太九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慢慢从脸颊滑下。
那一个瞬间,整个世界都摒弃她,无视她,忘了她。
只有苍茫的夜色把她裹起来,夜风一直在吹,幽幽咽咽,仿佛有人在哭。
深院月斜人静四
这个夏天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太子聚众成党事发,埋在诸位皇子身边的眼线全数被挖出。纸包不住火,此事被一个神秘人物捅到了当今皇上那里,他自然是龙颜大怒。
太子被废。
虽然这早已在预料之中,但真实发生的时候,还是让许多人感到恐慌。
皇上厌恶皇后家族,先废后,再废太子。经过两次沉重打击,皇后一族的势力早已瓦解,静静从政治舞台上退出。此乃朝纲巨大变动之夏,所有人都在一片平静的表象下蠢蠢欲动。
新立太子的时刻已然到来,也意味着皇子之间的斗争更加激烈。
江山万里,有谁不爱。未来的皇位究竟花落谁家,不单是看天意。
有时候,人也会创造所谓的“天意”。
盛夏时分,连蝉鸣也显得虚弱无力。殷王爷把屋子四面的木门都拆了,挂上紫纱,然而一丝风也没有,轻飘飘的紫纱动也不动。
屋子四角都放着铜盆,盆里装着大冰块,丝丝往外冒着凉气。房间正中放着一块冷玉做的棋盘,黑白二色棋子玲珑晶莹,半透明的质地,指尖触上去凉荫荫的,委实是绝妙珍品。
棋盘旁放着一个小铜盆,盆里也放着一块冰,冰上却安置着两个碧玉茶杯,杯中茶色也是一汪幽绿。
太九在东北角放下一枚黑子,跟着便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抬眼娇俏一笑,柔声道:“王爷,这下可该认输了吧”
她对面坐着殷王爷,穿着家常白色衫子,正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听她这样一说,他便把白子丢进盒子里,叹道:“对东边的地盘疏忽了一下,终于还是被你抓住了破绽。罢了,这局是我输。”
太九笑道:“输便是输啦,王爷先前答应过太九什么”
殷王爷叹一口气,抬手利索地把身上套着的白衫子脱了,露出里面薄薄一层中衣,一面道:“好好,这次该我输。以后可不会便宜你了。咱们再来”
太九用团扇掩着嘴只管偷笑,见他重摆棋子,誓要杀回来,不由说道:“我呀,可不要再来了。这些日子陪王爷下了多少回了,最后还不都是”她笑出声,惹得殷王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自从入夏以来,太九来这殷王府别院也不晓得有多少趟了,熟门熟路,几乎和自己家一样。
七皇子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与谢中堂互通的那封信果然被五皇子发觉,他拐弯抹角,托太子党的何相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大约是安了个贪污赈灾银款的罪名,罢了五六个人的官,谢中堂幸运些,落得个监督不力的罪名,被调到边远之地,三五年内只怕是回不来了。
这事五皇子做的干净利索,他想找破绽也找不到,倒是太九大概怕他怀疑什么,先前请了几次都托病,这段时间才来得勤快了。
“太九可不带这样耍赖。不行,这次非要赢你。”
殷王爷更不相让,只管把棋子整好催她下手。
太九无法,只得再陪他下一场。
说实话,殷王爷的棋艺相当高明,又快又狠,往往不到盏茶功夫,就狂攻滥杀,夺她半壁江山。但这个男人,只缺了一个字“稳”。或许也是他.格上的缺陷。他这样一个男子,有勇有谋有野心,又够狠毒冷酷,只可惜太急躁了,.格里缺了个“稳”字,这便为他做大事打了折扣。
譬如现在,他急于攻陷她的西边地盘,自己的中央部分又露出个破绽而不管。
太九拈起一颗棋子,轻轻放上去,立即便听到了他的吸气声。她不由微微一笑,低声道:“王爷,天气热,再脱一件中衣也没什么的。”
殷王爷对她简直又爱又恨牙痒痒,这下卯足了劲再与她斗,可惜中央地区优势被她拿到,很快其他四角也逐渐崩溃,这一盘,他居然又输了。
太九这次也不说话,只用团扇遮住半边脸,笑吟吟地看着他,眸光流转。
殷王爷这次也不急了,干脆半躺下来,撑着身体对她懒懒的笑,半晌,才道:“你故意的,你这个小妖.。”
太九抛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柔声道:“王爷技不如人,这会还要诬赖人家。”
殷王爷干脆坐起,痛快利索地甩了中衣,露出赤裸的.膛。想必他常年骑马.弓,身体端的是.壮无比。太九脸上一红,低声道:“人家开玩笑,你怎么真脱了”
殷王爷在.口抹了一把汗,笑:“愿赌服输。咱们再来。”
太九把扇子一扭,起身跺脚道:“不玩了。你你先把衣服穿上再说。”
殷王爷笑道:“怎么,方才还教唆着让我脱,这会倒脸红了”
太九把扇子一丢,掉脸就走,还没走到门口,便被他扯着手腕拽了回来。太九惊呼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摔倒在软垫上。
殷王爷顺势而上,捏着她的下巴,低声道:“你这只小妖.,该治治才是”
太九眯眼看着他俊朗的轮廓,他的睫毛极长,在脸上投注一小块扇子般的弧形.影,忽而闪烁一下,勾人魂魄。她咬着唇,轻道:“王爷,愿赌服输”
殷王爷连手指头都酥痒起来,轻笑:“不错,愿赌服输。眼下你输我赢。”
太九瞪圆了眼睛,正要娇嗔他耍赖,他的脸忽然在眼前放大,唇上一热,他用力地吻了上来。
她要去推,却又不敢,要躲,却总被他寻找出来,只得徘徊在原地,终于为他撬开唇齿,吸吮住舌头。
这种亲密,她也曾有过。只是那人魅惑又轻软,带着点不经心地,从里到外细细调理她,与这烈焰般的炽热截然相反。七皇子是个喜欢进攻的人,她不给也没关系,他便去抢,近乎凌虐一般的。
太九几乎受不住这种烈火的焚烧,发出颤抖的呻吟,抬手死死抓住他赤裸的肩膀,用力推。他猛然放开她的唇,烈焰从她脸上蔓延到脖子、耳后、肩膀。每到一处便是火辣辣的麻。
她惧怕这种直接,可是不能避开。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无法挽回。
他要,她就得给。拒绝和反抗都是废话。就像穆含真说的:逢场作戏,这也不过是一次逢场作戏而已。每个人都在演戏,一旦踏上这个舞台,就必须演到死。无论她愿不愿意。
这个火焰般的男人忽然放开了她,撑在上面用力喘息。
太九不明所以地睁开眼,却见他眸光温柔,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突然停下来她有什么做的不对吗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正要开口问,他却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在害怕。你是第一次”
太九愣住。她的僵硬和颤抖,被他误解了。
她抬手抱住他的脖子,颤声道:“是我很怕。王爷你”
他扶着她的后脑勺,低声道:“是我僭越了,不该如此。太九以后不可这样勾引男人。”
她全身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又痛又麻,眼泪止不住地要流出来,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殷王爷搂着她安抚一会,两人终于坐正,互相都气息难定。太九脸上泛红,对他害羞一笑,低声道:“是我错了,王爷不要罚我”
殷王爷叹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耳珠,跟着从袖袋里掏出一颗明珠发饰,有些笨拙地替她系在发梢上,低声道:“不罚你,这次是我错了。所以,发饰还给你。”
太九低头一笑,没说话。
殷王爷伸了个懒腰,像一只矫健的豹子,飞快站了起来,笑道:“不过你得再陪我下一盘,若输了,发饰还得给我。”
太九正要说话,忽听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紫纱被人一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哟,我刚才还说王爷在哪里纳凉呢,原来和天仙妹子躲在这里风流快活哟。”
太九急忙扶着衣领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躲在殷王爷身后。
殷王爷眉头一皱,抓住太九的手,回头对阿楚美人说道:“不是说白天不许来打扰么”
阿楚哼哼笑两声,把手里的新茶往地上一放,道:“人家也不想来哟,可是王爷有客到,都等了快半个时辰啦。王爷见是不见哟”
殷王爷眉头皱的更深,半晌,才道:“你先下去吧,我待会就过去。”
阿楚朝他身后的太九翻了不下十个白眼,这才气呼呼地走了,一面又道:“王爷可别迟了哟江山美人,都还没到手呢”
太九只觉殷王爷浑身一僵,杀气登时无边无际地蔓延出来。她自然知道他是为了阿楚那句没大没小的话而发怒,纵然这句话说得确实不是时候,倒也能看出叛逃的阿楚此刻对殷王爷也是忠心耿耿。
身份尴尬,太九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拉了拉他的手,轻声道:“王爷有客,还是快去吧,不好教客人一直等。”
殷王爷眉头慢慢舒缓开,回头.了.她的头发,笑道:“你在这里玩罢,我很快就回来。若是无聊,也可以四处走走。”
若是无聊,也可以四处走走。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暗示她可以过去偷听
太九把茶杯放在手上转了好几圈,终于决定按照他的意思:出去走走。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掉落信封之类的事情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那样格调也未免太低。她既然是个做眼线的,而且两边都乐见其成,何不干脆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做一次。
果然揭开纱帘,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太九摇摇晃晃,边走边看,顺着走廊一直走下去,便是另一边的厢房了。厢房后面是个花园,她记得园中有个小小会馆,上次殷王爷还带她进去过,里面可以搭戏台子看戏。
那边倒是个隐蔽又适合偷听的好去处,就是不知他们在不在那儿了。
太九放轻了脚步,一点一点朝那边蹭,一直蹭到竹林前面,隔着绿茵茵的竹竿,只能看到会馆前站着两个下人,穿着红衣服的阿楚正坐在会馆前撑着下巴,不知想些什么。
如果能绕到会馆后门的假山那里,倒真是个好地方,只是难免会被他们发觉了。太九左右看了看,发现竹林里有一条羊肠小路,曲径通幽,一直通向会馆后面的人工湖那里,只是走动的时候竹叶拂在身上,难免会有声响。
她想了想,干脆把长裙打了个结坠在膝盖上,再把袖子结起来撸到小臂那里,这便轻手轻脚,猫腰从竹林里穿过去,一直到了后门附近,果然没人看守。她瞅个空子,一路小跑过去,贴在假山下面不动弹了。
假山上面有一扇窗户,虚掩着,太九小心凑过去,果然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十分熟悉,依稀是那晚提剑要来杀她的那个男子。
他道:“太子也已经被废,皇上的意思到现在也不清楚,摆明了让你们兄弟自己闹。听说上回何相参本,把谢中堂弄下去了,王爷对这事有何想法在这种时候忽然失去一条膀子,难道还会是意外”
殷王爷沉吟半晌,低声道:“有内奸。”
那人冷笑一声:“只怕不是内奸吧上回那个女子,怎么看怎么可疑,何况时间上也太凑巧她分明是个眼线王爷为何执意不肯揭穿”
殷王爷半天没有说话,那人又道:“王爷要怜香惜玉也不是这么个法子,这种女人生来就是祸水,偶尔逢场作戏也罢,倘若真将她当作自己人,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近日五皇子那里没有任何行动,情况过于诡异,她又是五皇子那边过来的人。王爷,请你务必三思莫要因小失大”
殷王爷长叹一声,道:“你什么都好,就是疑心太重。太九是如何样人,我难道还不如你清楚此事不用再说。五哥那里,我自有分寸。”
那人只是冷笑,想必与他说不通,干脆不说了。
殷王爷低声道:“父皇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谁有本事谁便做太子。他既然默许我们互相斗,不做点什么岂不可惜。”
那人道:“不错,国家一日没有太子,民心便难定。新立太子一事必然要快。眼下倒有个好机会,只怕王爷束手束脚,狠不下心。”
殷王爷奇道:“此话怎讲”
那人不说话了,太九心中一慌,急忙把身体缩在假山下面,动也不敢动。果然那人推窗往外看了好一会,似乎确定外面没人,这才走回去,低声道:“再过半月便有围猎大会,属下得到线报,说三皇子一党打算趁这个机会除掉五皇子。这下便是狗咬狗,一嘴毛。王爷何不趁这个机会上位”
殷王爷想了很久,才道:“此事危险之极,一来皇上也在,不好施展手脚;二来五哥为人.明,只怕不会与他正面冲突;三来谢中堂调离京城,朝中大臣交好的委实不多”
那人冷笑:“这有何难。王爷且附耳过来,属下说与你听。”
这下太九就是拉长了耳朵,也听不到半个字了。
她蹲在那里有些急躁,也不知是该走还是留下来再听一会。一直蹲得脚脖子发麻,终于听见他二人开始部署手下,安排围猎事宜。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引得五皇子与三皇子发生冲突,最后七皇子坐收渔翁之利。这些兵家战略太九听不懂,也不必懂,她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听到的东西转述给五皇子,如此而已。
终于,他二人似乎是说完了这件事,互相嘱咐一番,这便要散了。太九无声无息地从假山后面潜过去,走了。
其实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大胆而且严密,一如七皇子在她身上用的反间计。不得不承认,这七皇子是个人才,倘若没有被她发现那一小处的破绽,只怕他已经双赢了。
政治游戏也如同下棋,大胆固然重要,稳却更重要。倘若总有这么一两处的破绽为别人发现,再好的计谋再大胆的行动,都会功亏一篑,一如她与他下的那几盘棋。
如果他够细心,便能从棋盘上发现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可惜他太过自负,或许只有到死,才能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何处。
太九走得累了,干脆在湖边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她想到了穆含真。倘若他与七皇子的位置互换,那么这场谋反必然能成功了。到如今她也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造就这样一个人:狠毒、稳重、聪敏、大胆、多疑而又温柔多情。
他每一张脸都是面具,每一句话都在试探。他这么潇洒,镇定自若地耍了她一把,就像耍一只猴子,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和有趣。
他曾是她的神。
他教导她无数的道理,最后归结为两个字:欺骗。
如今,也该让他尝尝,这是一种什么滋味,恨不得把心肝全部掏出,被风吹雨淋,烂透了再放回去。冰冷而且疼痛地贴在心口。
或许他也不是欺骗她,他没有用谎言来摧毁,他不过是用各种.致的态度诱她入瓮,如果要回头去反驳,便会发现找不到一句他真真实实欺骗她的话语。
比如:他其实是七皇子那里的人,与五皇子本来毫无干系;再比如,他对姚云狄下的那个蛊。
他只是不说而已。
他也只是利用她,用柔情用怀抱诱惑她。
他甚至没有说过爱她。
这个狡猾而又冷酷的人,到最后连一个责怪怨恨的借口都不肯留给她,只要一句:是你自己想错了便可以将她摧毁成灰。
太九怔怔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有感慨万千。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殷王爷的声音响了起来:“太九原来在这里玩,教我好找。”
她盈盈起身,回身一拜,笑道:“我见这里湖光山色,就忍不住驻足一看。王爷的别院,风景当真绝妙。”
殷王爷笑道:“既然绝妙,太九何不多住几日再走。”
她红着脸摇了摇头,低声道:“王爷也有事要忙,太九怎好一直打扰。何况不回去,爹爹也会担心。”
殷王爷哈哈一笑,忽然抬手将她拦腰抱起,柔声道:“太九不如做我的人,这样你爹爹也好,义兄也好,都管不着咱们了。”
太九惊呼一声,急忙抱住他的脖子,脸贴着脸,互相又忍不住蠢蠢欲动。
殷王爷在她脸上吻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太九柔声道:“王爷莫非是有烦心事。朝堂上的事,太九不懂,不过还是要劝王爷一句,凡事放宽心.。其实我近日有看佛经,于修身养.方面是极好的,王爷有空也不妨看看。”
殷王爷咧嘴一笑,朗声道:“佛经,不就是那色色空空。我要是能看透那空与色,如何还能将太九抱在怀里”
太九娇嗔一下,再也不理他了。
殷王爷哈哈大笑,抱着她自回去,闲话不表。
太九回到点翠阁,已是掌灯时分。出乎意料,家里来了个意外的客人:素九。
芳菲那丫头的心事就差没摆脸上了,红着脸一个劲劝茶,说话也不敢大声了,扭扭捏捏,时不时拿眼偷看人家一下。
太九不由在门口笑道:“这真是稀客了,蓬荜生辉呀。”
芳菲一听自家小姐回来了,羞得扭脸就跑,自说自话去烧水泡茶,也不管桌上的茶都换了好几遍。
太九进屋,把披风脱了挂在衣架上,道:“素九大哥今日来,所为何事”
素九的脸色有些.沉,勉强与她拱手,才道:“老爷想见九小姐。”
太九在那一个瞬间脑子里转了几十个念头,最后笑道:“我出门办事,回来的迟了,让素九大哥好等。既然爹爹有事,那便不要耽搁,我们这就去吧。”
素九定定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
太九只得再把披风穿回去,两人出了点翠阁朝姚云狄的院落走去。半途遇到端茶的芳菲,嘴都快撅成倒钩,一个劲埋怨不多坐一会。
一直走到人工湖那里,太九才低声道:“真的是爹爹找我”
素九浑身一震,半晌,答道:“原来你已经看出端倪了。”
太九默默点头。
他于是说道:“老爷如今什么也记不得,什么也不知道。先几日还会说话,现在只会傻笑了。这情况如今只有我与兰一知道,但其他人已有怀疑,假以时日,此事一旦传出,姚府便要大乱。”
太九幽幽说道:“那又如何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素九笑了笑,低声道:“不错,姚府里没有人真正喜欢老爷,连我们也是。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我真是又快活,又痛心。但无论如何,他也是我们的父亲,总要让他死得其所”
“他不是我们任何人的父亲。”太九冷冷打断他的话。
素九狐疑地瞪着她,太九冷道:“我们的父亲已经被他杀了,一剑穿心。然后我们姚府的基业全部落入他的手里。”
素九摇了摇头:“此话过于荒唐,你从何而知”
太九转过身去,淡道:“你不用管我从何而知,你只要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你服侍他这许多年,有见过他临幸谁么他是个天生的无能,一个天阉哪里来的孩子。”
素九默然,半晌,又道:“他总有养育之恩,难不成竟要将他乱剑砍死他如今已成那样”
太九叹了一声,轻道:“该如何,便如何罢。如今你我自己都难保,何必再管他人闲事。”
素九没说话。
太九低声道:“你若是要离开姚府,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
“求你将芳菲带出去,照顾她。她是个好女孩,我希望你们能一生一世幸福”
素九沉默半晌,方道:“我可以带她出去,但我从来只将她当作妹妹。”
这句话说的再明显不过了。太九只得苦笑,芳菲一场暗恋,终究是没结果了。
她回头对他微微一礼,道:“你既然答应,我就安心了。如果没事,我便告辞。希望你善待芳菲,不要让她受委屈。”
素九点了点头,见她毫不犹豫地走开,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愿进去看看老爷”
太九幽幽叹了一声,低声道:“不必看了。他这样我已经不再恨了。”
素九无言,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耳边隐约听见院落里姚云狄尖利的笑声,心中只觉一片茫然萧索,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太九一个人往回走,心中盘算着怎么安抚芳菲,怎么样才能让素九把她安然带离姚府。
只要她能出去,那么在偌大的姚府中,她便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剩下的,便是如何把游戏玩完。她不是圣人,她保不了其他任何人,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自保。
穿过小树林,很快便能看到点翠阁了。太九急着与素九出来,忘了带灯笼,这会黑漆抹乌的,啥也看不到,只能凭记忆乱走,没走一会,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只当素九还未放弃,不由回头无奈道:“我说过不愿进去看,你自去吧。”
那人猛然停下,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喘气,想必方才跑来很急。
太九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轮廓,奇道:“你是谁”
那人吸了一口气,跟着低低叫一声:“太九”
太九浑身一颤,是他怎么会忘了他呢
“太八”她同样低声说着,“是你有什么事吗”
太八搓着手,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半晌,才道:“你你知道么爹爹现在已经”
原来连太八都知道姚云狄的事情了,那姚府里只怕没人不知道,现在的平静只是短暂的,想必很快就会被打破,委实不是个安生的地方了。
她淡道:“我知道那又如何”
太八愣了一下,才无奈地说道:“他这个样子所以我、我和万景都不愿留在姚府了,明天就会离开。你你呢我不希望把你留在这个地方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太九笑了笑,柔声道:“走去哪里呢”
太八急道:“哪里都行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你若担心生活无依,我有带足钱财,至少温饱一生是能做到的我们也可以自食其力,种田纺织再说,做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强啊”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不能走。太八,你赶紧走吧,带着嫂子一起,找个安静的村庄定居下来好好照顾她和孩子。以后若是有机会,兴许我还会去看你们”
太八猛然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怪我我担当不了责任,不是个好男人可是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跟我走这里留不得你忘了之前你和我说过的话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男耕女织,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害我们你忘了太九,我配不上你,再也不敢对你有任何妄想,这次你和我们一起逃走,待一切安定下来,我会努力替你找个好人家,绝不让你受委屈好不好和我们走”
是谁说过的,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男耕女织,过普通人的日子。这样的话,好熟悉,她几乎要忘了。那是多么美好的梦想,她曾经做梦也想逃离这里。
可是,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她反握住太八的手,柔声道:“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这样,你先带着嫂子离开这里,等我闲了,一定马上去找你们,好不好太八,你是个好人,好哥哥,我从来也没怪过你。你以后一定要和嫂子好好过日子,就算穷点,也要幸福。别忘了,我还没看到侄子呢,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太八死死抓住她的手,还想说,后面忽然传来一声笑,妩媚入骨。他浑身一僵,急忙回头,却见穆含真提着一盏灯笼,笑吟吟地站在树下望着他们。
今天晚上注定要不平静了,这些人一个一个上。太九轻轻把太八的手推脱开,叹道:“太八,你走吧保重”
太八急道:“等等你”
太九摇了摇头,径自朝穆含真走过去,笑了笑,低声道:“怎么这会来了”
穆含真看着太八,笑道:“的确,我来得不巧了。八爷要走,这次便也当作送行吧,还愿八爷早得贵子,夫妻谐美呀。”
太八哼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再回头看看太九,终于还是低声道:“既然这样那我走了。太九你也保重千万”
太九眼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就好像前尘后路都通通死在了黑暗里一样。这一次,是真正的别了,那些惨绿青涩的萌动,那些关于自由的美好梦想,那些妒忌、眼泪、流水通通被吞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好像它们从来也没发生过一样。
最后的最后,她才恍然明白,那些日子,不是没有爱过。他们也曾两情相悦,她也曾被深深地爱过。只可惜那是个不对的时间,把一切都否定了。
只可惜,遇到了他穆含真。
“人也都走远了,还要再看么是不是想追上去,想和他一起走”
魅惑妩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种冰凉薄弱的感觉,激起她一片皮疙瘩。太九垂下头,半晌,低声道:“不错有一刻我几乎就想答应了但只是想想,毕竟是得不到的,你说呢”
穆含真笑了一声,声音犹如暗夜里开放的花,分外妖娆:“得不到,所以你只能降低档次来我这里,你的意思是这个”
太九默然。他尖锐起来,实在是让人无言的。
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抓住,他拖着她,不说话,只一直往前走,走得飞快。太九也不说话,哪怕头发被树枝扯乱了,衣服被撕坏,她也不出一声。
她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这一路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把所有的光明都遮掩了去。他是披着绝色人皮的修罗恶鬼,带着她去地狱。那里有声色犬马,漫天火焰,把一切都引诱着,一切都焚烧着。
黑夜影影幢幢,覆盖住所有的。她穿越妖域,心脏都被捏紧,提不上气,为他领着,飞跃过一片又一片海洋荆棘的海洋。
忽而坠身十丈软红,烛火幽然,青纱乱舞。
她被按倒在床上,这只绝美的修罗欺身上来,对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好哥哥,是不是好哥哥好哥哥叫得真甜。”
她也只有眼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他是好哥哥,你却是含真。”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太九抬手紧紧抱住他,缠着他,将那一丝犹豫都缠绕起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黑暗猛然降临,他与她纠缠在一起。摩挲、起舞、吞噬、缠绵。
简直就像第一次,那么窒息地、狂热地、令人深切悲哀的。
太九犹如藤蔓一般,缠绕着,包裹着。她只觉得痛,分不清是身体上还是心里,好像被人撕裂,撕成了齑粉,再高高地抛洒在天空里。
再一次与他同台唱戏。他手把手来教,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水.交融,畅快淋漓。
他忽然把她的手举起来,这样一个旋转、两个旋转裙角荡漾出春色般的花边。在她的裙角开出一朵花的时候,他骤然松开手。
太九猛然抱住他,只觉痛到了极点,忍不住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求他救救她,就好像之前的一切,她那么茫然无措,他始终在后面撑着她。无论什么时候,一回头他都在那里,一伸手就可以救到她。
穆含真停下动作,将她拦腰抱起,伸出手指在她眼下轻轻一擦是泪水。
他喘息着,柔声道:“弄痛你了”
太九摇了摇头,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别别停含真你抱着我抱着我”
他依言紧紧抱住她,几乎要将她嵌合在自己身体里。这样摩擦着,碰撞着。她柔软的.脯贴上来,双腿盘住他的腰身,兴许是恨不得将他全部吸纳进来,填满她,填满那种无边无际的空虚。
他低头去吻她,唇舌交缠,一双手弄乱了她的长发,与他的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终于还是燃烧殆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瘫软在床上,谁也不能够再动一下。
太九把脸贴上他的.膛,低低地,呢喃般地说道:“你别离开我含真不要丢下我”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回手抱住她,轻声道:“嗯,我绝不丢下你。一起活,一起死。”
太九闭上眼,心中只觉无比的疲惫,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深院月斜人静五
太九被摇醒的时候,天色还只蒙蒙亮,窗外却一反平常地热闹喧嚣,好像有许多人在闹着什么。
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穆含真的脸乍出现在眼界里的时候,她还有些懵懂。
“我的姑娘,该起来了。”他柔声说着,一面在她赤裸的背上摩挲,来来回回,痒而且酥。
她忽然惊醒过来,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外面怎么这样吵”
穆含真轻声道:“点卯而已。外面那些人”他顿了一下,才笑道:“或许是赶着离开姚府吧。”
太九心中一惊,急忙坐了起来,满床找衣服要穿上看看外面的情况。穆含真从枕头下抽出她的绣花肚兜,亲手替她系上,一面柔声道:“别急,好戏是要慢慢看的。”
穆含真说得没错,外面的人吵是因为赶着离开姚府。
姚云狄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素九这帮黑门的人自然也一散而空,这种行为等于默许了红门的孩子大肆搜刮府里的钱财宝物。之所以这么喧闹,不过是因为众人对宝物分配不公在吵而已。
..一看,都是些平时不入流的孩子,甚至还有许多奴才混在其中,主子下人闹成一锅粥。太八素九他们都不在里面,想必昨天晚上已经离开了。眼下是大院里的孩子闹,再过几天,就是外面年纪还小还没被选上住进来的孩子们闹,姚府此刻已经便成被白蚁蛀空的架子,再轻轻碰一下,便要倒了。
太九见闹事的人里面没有认识的,便关上窗户,说道:“等这些人走了,姚府才真叫空荡荡,什么都没了。姚云狄如果尚存一丝清明,见到这种景象,心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会不会后悔,不曾给过这些孩子一丝一毫的温情会不会遗憾,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基业,一夜之间全部倒塌,到最后连个替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一定曾想过踩着这些孩子们的血.泪水爬上去,爬上顶峰,紧紧抱住荣华富贵,前程无量。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朝一日乾坤颠倒,他的富贵梦也就是个笑话罢了。
脸颊忽然被人轻轻碰住,太九不由自主别过脸去,眼怔怔看着穆含真。
“在想什么难道我的小太九竟会为他感到难受”他笑吟吟地问着,几绺乌发垂在额头上,说不出的魅惑。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我只是想到树倒猢狲散,觉得有些凄凉而已。这么大的姚府,我们被关在这个华丽的笼子里过了十几年,没想到它败的那么快姚云狄兴许真不是享福的命。好好的一个人,却得了那种怪病”
穆含真只是笑,过了片刻,才道:“各人自有缘法,他现在这样,岂非也顺了你的心意现下内忧已除,便可专心与那帮王爷打交道了。”
太九抬头看着他,或许是她的眼神太专注了,连他也禁不得,缓缓避让开,另一手却捂住她的眼,轻声道:“别这样看我。”
太九握住他的手,与他时值交缠,良久,才低声说道:“含真,倘若新太子定下了人选,你有什么打算么”
穆含真笑道:“太九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一会,似乎是不知怎么样说。
穆含真低声道:“其实,对我来说,最幸福的便是每天清晨能顺利醒过来。看着外面的天空,不管它是晴是雨,我都会很欢喜,因为我还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千万种可能。”
“如果身边还有一个爱人,握着我的手,我们可以这样一起到老,便成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最后,在死的时候,告诉她这世上我只爱过她一个,来生我们谁也不知是什么样,可是能把这一生给她,是我最大的福气。”
太九的睫毛微微颤抖,勉强笑道:“含真是个很温柔的人。”
穆含真.了.她的头发,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让晨光倾泻进来。他轻轻说道:“太九,这一切完结之后,和我离开吧。好不好”
她只是眼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那耀目的晨光笼罩着他,虚幻而又迷离。可能很多很多年以后,她都忘不了这一刻。那种光影交织的斑驳,阳光好像碎开的金子,金屑薄薄撒在他的发与睫毛上。
那样的不真实。
从穆含真的芳庭馆回到点翠阁的一路上,时时可见大包小包搜刮着,兴奋逃离牢笼的孩子们。有的见到太九还会躲,大概是觉得害臊,有的却好像浑身长满了刺,生怕别人来与自己抢夺什么,一路吆喝着,直直撞过来。
太九不能确定太八他们有没有离开,又不知道昨晚素九有没有把芳菲带走。她先回了一趟点翠阁,如她所料,里面乱七八糟,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被人捞空了,箱子和梳妆盒早就洗劫一空,连床褥桌椅也不放过,一起翻个底朝天,只怕连.毛也没给她留下。
点翠阁里没有人,没有半点声响,看来芳菲是已经被带出去了。
太九松了一口气,在凌乱的屋中来回踱步,却见地上丢着几本书,捡起来一看,却是王妃留给她看的佛经,那些孩子大概翻了翻,觉得不值钱,还是丢下来了。
她弯腰拾起来,把上面的灰尘掸落,随手扯了一块床单把它们包好,揣进怀里。
床后面的墙下有个暗格,是太九很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时一心想伺机逃出姚府,所以暗地里存了些银子和值钱的首饰在里面,谁想风云诡变,有朝一日终于可以大方离开这里,她却是最后留下的那个。
暗格抽出来,里面的木盒子上落满了灰,果然没被人发现。她挑了两件好看的,放进袖袋里,重新合上暗格。墙角放衣服的箱子凡是没上锁的都被掏空,只留下两个带锁的,想必他们赶着出府,来不及撬开,只得作罢。
她掏出钥匙开锁,却见衣服上放着一封信,厚厚的,上面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太九亲启,想必是昨夜素九来把芳菲带走的时候给她留的书信。
她打开信封,却讶然发现里面塞着厚厚一沓银票,都是百两一张,不知是谁留给她的。信封里有两封信,打开其中一封,果然是素九留给她的,信上说明他们离开姚府之后将在何处安身,太九脱身之后可以去这里找他们。至于那些银票,却是那晚太八过来的时候留给她的。
原来太八到底还是不放心她,离开之前又来了一趟点翠阁,正遇到素九来领芳菲,便一同给她留信。
太九笑了笑,将太八留给自己的那封信打开,果然也是写上了一处地名,让她日后去那里找他们。又怕她身上没钱,便留了一千两的银票给她。信后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一定要去找他云云。
太九边笑边摇头,将那两封信连同银票一起装进床后的暗格里,自己打水梳洗一番,挑了一件衣裳换好,待确认自己仪表上没有任何问题之后,便站了起来。
她得去申王爷那里了。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待在姚府中。奇怪,她曾这样痛恨这个地方,可是到如今真的离开,居然也会不舍。
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此熟悉。外屋还挂着一只旧的紫竹鸟笼,是很早以前太八送给她的,一并送过来的那只小云雀早已飞走。梳妆台上已经被砸裂开的铜镜,她每天都照过,妍媚的,慵懒的。
墙角落灰的火盆子孤零零,穆含真曾往里面加过炭,那时火光融融,她的心也跟着融化。
很多很多,终于还是要被锁进记忆的高阁里,不见天日。
太九在屋中踯躅了很久,终于还是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申王爷的马车应该等在后门那里,而要去后门,便会经过姚云狄的院落。
那并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地方,从前它让人从心底感到恐惧,如今它依旧让人心里发寒。这次姚府败落,人都跑光了,却不知道那个已经痴痴呆呆的姚云狄在做什么。
他或许很快就会饿死渴死在深宅大院里,抱着他的富贵梦去向地狱。
无论如何,这种景象想起来总不会让人好受。
太九在经过这里的时候,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刚经过那一湾烟波浩渺的人工湖,却听院子里似乎有人在说话,依稀是宣四的声音。
太九心中一凉,按照宣四的.格,她必然是不会放过姚云狄的,只怕不把他弄死不甘心,加上她身边的那个江湖莽士叫什么的陆小勇还是她所谓的相公,也不知他二人会怎么折磨姚云狄。
如今他这样,全然不比当日风光,哪里会是他二人的对手。
太九暗自摇头,想管,却又懒得管,更何况宣四从来也不听她的话。她正想从旁边绕过去,忽听里面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叫,紧跟着便是宣四的尖叫:“他跑了蠢货追啊”接着又是那陆小勇的声音,听起来唯唯诺诺:“不要了吧娘子他也不能动了,何苦再折磨他女人家该仁慈些才是。”
宣四尖声吼道:“仁慈他当日是怎么折磨我的为什么他不仁慈你是不是男人是不是我相公我要你杀了他杀了他”
她吼到后来,几乎破了嗓子,气喘吁吁,听起来煞是可怖。
太九这会躲也躲不掉了,眼睁睁看着院门被人一头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跄着跑出来,嘴里含糊地吼着什么。他满脸血.模糊,.本看不清什么模样,最可怕的却是他的左手,被人齐腕砍断,鲜血仿佛喷泉一样,洒了一地。
太九只觉头发.都要竖起来,眼看那人朝自己这里冲过来,她几乎忍不住就要尖叫出声。
那人跑到一半,身后忽然飞过来一块石头,正中后背心,他扑倒在地,嘴里含混地叫着什么,再也爬不起来。
宣四二人从院子里追出来,那陆小勇一脚踩上那人的背脊,.鲁地吼道:“叫你跑”忽然抬头见到太九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由一呆。
宣四一路奔过来,手上满是血,脸色红得不正常,衣衫凌乱,看起来就像疯了一样,只是尖叫:“杀了他把他剁成一千块”
陆小勇到底还是胆怯,有人在旁边,他便不敢了,只挠头为难道:“娘子算了吧他都这样了何况,有人”
宣四见到太九,便厉声道:“你也来了来得正好和我一起对付这个老贼还愣着做什么他丧尽天良,对我们做了那么多恶事,你还犹豫什么”
说着她便抬脚在那人身上乱踢乱踩,状若疯癫。陆小勇终于看不下去,抬手拦住她,嘴里柔声劝慰,却换来她噼噼啪啪无数个巴掌。
太九怔了半晌,终于摇头道:“你放过他吧。”
宣四好像听到了什么大笑话,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半天,才厉声道:“我还当你已经转.了,没想到还是个窝囊废既然这样,我的事你少管爱去哪里去哪里,否则我对你也不客气”
太九冷道:“你现在居然还有时间来这里喊打喊杀,窝囊的人不知是谁。”
宣四愣了一下,狐疑地瞪着她,半晌,方道:“什么意思有话痛快点说”
太九拨了拨头发,轻声道:“你放过他,我便告诉你。”
宣四冷笑起来:“原来还是虚晃一招少来这套,我什么没见识过”
太九摇头:“你莫要以为却夫人能护你一辈子,如今新太子马上便要册立,不管是谁当太子,我们这些人都是他的把柄,岂有活路的道理。你若聪明点,便该马上隐姓埋名,远远躲到山里去,居然还不知死活,在这里拖着。”
宣四笑了两声,道:“你也不过会拿这种大话来压我。册立太子谁告诉你马上就会册立太子更何况,我等机遇如何,还看到底是谁做太子,你休要自作聪明。自己胆子小,便赶紧夹着尾巴走吧啰嗦什么”
太九淡然道:“自作聪明的人是你。我见的人比你多,那些人的档次是怎样你也知道,我说会马上册立就是马上。再给你一个警告,申王爷与殷王爷对你的行径都有耳闻,很不满你高调行事的样子,你要是还有点脑子,自己知道怎么做。”
宣四还有些不相信,与她瞪了半天,终于还是有点心虚,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最后狠狠在姚云狄身上踢了一脚,恨道:“便宜了老贼太九,莫要让我发现你是骗我,否则我必然十倍偿还”
说完她转身便走,陆小勇急忙跟上去,凑近她大概是想说点亲热话,却被她厌恶地一巴掌抽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九吸了一口气,见姚云狄扑倒在地,鲜血把衣服都浸透了,想必也快活不成,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难过,蹲下来轻轻唤了一声:“你怎么样”
姚云狄哼了一声,浑身微微抖着,脑袋别过去,太九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的鼻子被人削了大半,满脸都是血块和一道一道被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太九见他这样,心中又是厌恶又是怜悯,待要替他清洗伤口,又觉得不甘,如果丢下不管,实在是做不到,只得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你当真什么都忘了还能说话吗”
他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犹如铁钳一般。
太九吓得惊叫一声,用力把他推开,他被推得在地上滚了两圈,险些掉进湖里。
“我”他喃喃说着什么,努力在地上撑着仅剩的右手,似乎想坐起来,却力不从心。
太九皱眉看着他,半晌,还是忍不住蹲下来扶了他一把,低声道:“你要说什么”
他的脑袋靠在她的脚背上,缓缓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口中轻轻说道:“阿环阿环”
太九背后的汗毛一.一.竖了起来,他口中的那个女子果然是她的娘亲她忍不住狠道:“如今还叫她做什么不是你亲手把她杀了的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靠在她脚上,慢慢地,温柔地念着这个名字。
太九眼中一片热辣,低声道:“明明是你杀了她,为了你的荣华富贵如今你的高楼大业毁于一旦,娘在天之灵见到了,必然也欣慰”
他摇了摇头,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叹息,跟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往旁边一个纵身,太九只觉眼前水花迸溅,他就这样自己跳进人工湖里去了。
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然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它.本不曾吞噬掉一个人。湖边还停靠着那艘乌篷小渔船,或许他和阿环曾在这里趁夜泛舟,说过绵绵情话。那时月光如银,佳人如玉,谁也想不到,这个美丽凄婉的故事最后却以这种血腥的方式收场。
他死的时候会想什么呢最后的时刻,他却恢复了一丝清明,到底是悔还是恨会不会,想起曾经美好的点点滴滴,恨不能一切回到从前
太九呆呆地坐在湖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她那么恨他,恨他杀了自己的娘亲,恨他把姚府的孩子当作猪狗,踩着他们的骨头往上爬。要杀了他,也曾经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如今他死了,她却感受不到半点喜悦与解脱。
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一个局,她被这个利用了,再被其他人利用。穆含真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从他找她的那天更早之前,他就猜到了今天的一切。可他什么也不说,骗了她。如果早知姚云狄会这样死去,她那时候或许也不会答应去见这个王爷那个王爷,她或许已经离开了这里,安心享受从未有过的自由。
如果,她没有发现殷王爷书架上的那本带着批注的书;如果,她没发现穆含真的牛皮袋里有同样的书与批注,那么,或许她此刻也不会那么空虚茫然。
姚云狄利用了她,申王爷利用了她,殷王爷却与穆含真一起,狠狠地耍了她一把。
那些眉目传情的暧昧,那些彷徨若失的泪水,那些飞花那些雨水,通通都是演戏。他们联合在一起,哄她唱了好大一出戏目。
乱乱乱,一切都是乱。穆含真简直就是一场妖娆乱,她醉生梦死,失落徘徊,原来只是这样的结果。
是谁说过,各人自有缘法。她的缘法,既不是白头偕老,也不是子孙满堂,更不是南山赏菊。她只是一个粉墨登场自以为是的木偶。是的,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什么,却什么也没得到,而原本,她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什么都没有。
太九就这样带着满手的血乘车到了申王府。
王妃正在经堂念经,见到她来,便起身道:“你助我良多。我可以许你一个请求。”
太九摇了摇头,木然盘腿坐了下来,动也不动。
王妃想了想,又道:“日后,不如与我一同进.,你我姐妹二人甚是投缘,一同服侍皇上也好。”
太九还是摇头,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什么也不要,只求一个清净的地方,了此余生。”
王妃笑道:“妹妹何出此言,你于我夫妻二人有大恩,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不许再说这种泄气话。”
太九闭上眼睛,低道:“求王妃答允太九。”
王妃细细看了她好久,终于露出一丝笑,柔声道:“也好。便依你。这几日在府上盘桓,事成之后,再具体商量此事。”
她拍了拍太九的肩膀,从腕上把常戴的那串佛珠褪下,放进她掌心,低声道:“那穆含真,若是你心上人,我可以放过他。”
太九怔忡半晌,终于还是疲惫地叹道:“不用一切凭王妃意愿便是。”
王妃笑了笑,终于转身走了,一面吩咐丫鬟:“不许让任何人来经堂这里打扰。每日三餐按时供应,不得怠慢贵客。”
丫鬟们惶恐地答应,跟着经堂的门吱呀一声,沉重地关上了。
太九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经堂顶上开了一线窗,一绺阳光直直地垂落下来,照在地上。满屋的镜子,里面无数张脸,无数个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含情脉脉,有的木然呆滞。
全部都是她自己,在这红尘中的百相。
她只觉心灰意冷,将那佛珠挂在手上,轻唱一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接下来的事情,她能猜到很多。
围猎大会终于开始,殷王爷必然做了周密准备,在身边安.无数自己人。
三皇子果然趁机挑衅,假借打猎失手,意图除掉申王爷。申王爷心口中箭,必然从马上摔落,周围的人一拥而上地混战。
殷王爷会在暗处观察很久,一面接近,一面派人去通报皇上。围猎大会上出现皇子自相残杀的场景,想必会震惊朝野。
等他一切部署完美,人马尽数冲杀进去,打算来个瓮中捉鳖的时候,会发现所谓的“三皇子”并不是真正的三皇子,那不过是个亲兵假扮的而已。
再然后,慌乱中,皇上被请来了。他会见到什么呢自己一个儿子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周围的守卫死伤大半,另一个儿子手里提着剑,呆在当场,周围全是不属于守卫的“守卫”那是殷王爷.在身边的亲兵。
这样的情况,就算一个人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是的,不错。殷王爷反间了她,她也反间了他一道。
大家扯平了,只不过他的赌注太大,赌上了命。
当初与他下棋,便可知他的脾.,急躁激进,他要输,也是命。
只是他若想到自己栽在一个小女子手上,心中却不知作何感想
一切都像她想的那样,皇上被此事气得大病一场,病中立申王爷为新帝,自己退位甘做太上皇。
谁也想不到短短几日,居然风云颠倒,新帝已立,其他人再多做计谋也是妄想,只得俯首称臣。
七皇子不知用了什么罪名关进天牢,连同他的所有人马部署,分布的眼线,就和上次太子废立一样,全被挖了出来。
太九不知道穆含真会不会在里面,或许,她也不想知道。
无论如何,这些人死罪难逃,再有更多的悔恨愤怒,也只有留待来生了。
这些天府里乱糟糟,自家王爷成了新皇上,府里的东西自然要大变迁,多数都迁去.里,空下这个豪宅,留给马上要册封的新王爷。
王妃来过一次,或许现在该叫她皇后,凤袍加身,气势自然比以前不同。
她来的时候,太九正在默背楞严经,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数着。就如同她第一次来到这个经堂,王妃闭目数着佛珠一样。如今她与她也颠倒了过来,当初她一身好奇天真来到这里,如今,是王妃与这里格格不入了。
新皇后带给她一封信,上面血迹斑斑,被揉的不成样子。
太九淡淡看着皇后,没说话。皇后轻道:“这是老七留给你的,行刑前要了纸墨。”
太九默然将那封血信打开,却见上面用血写了一行字:愿赌服输,输在你手上,也是不冤。
皇后道:“他被贬为草民,三天前砍了脑袋。他手下一干人也都死了。”
说完,顿了顿,又道:“包括穆含真。”
太九浑身一震,心中酸的、苦的、甜的、涩的一股脑儿全部翻涌上来,冲的她.口一阵窒闷,几乎要喘不上气。
良久,她才低声道:“他没有要说什么吗”
皇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可惜了那么一个千娇百媚的人,一颗大好头颅啊。”
太九怔了半晌,忽而想到他那天早上站在晨光里,金屑般的阳光洒在他睫毛上。美的简直不真实。
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委于尘土。这样一场妖娆乱,终于死在她手里了。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眼中泪水盈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柔声道:“如今皇上即位,正是拓展后.的时候。太九何不与我一起进.。这深.幽冷,有你一个贴心人伴在身边,也好过我一人煎熬。”
太九默默摇头,半晌,轻轻站了起来,对她微微一福,低声道:“我要告辞了。”
皇后低声道:“去何处”
“青灯古佛旁,了此残生。”
“太九何不再考虑一下”
她怔了一会,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皇后,这便转身走了。
皇后将那张纸片轻轻打开,却见上面写着八个字:狂心顿歇,歇即菩提。她愣了良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轻轻在那蒲团上坐下,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太九念到一半,手中佛珠忽然停下,缓缓睁开眼。
这是一间.暗狭小的屋子,只有头顶一道天窗开着缝,泄下几绺银白月光。屋中墙上挂满了镜子,一动百动。
她望着镜中千人一相,只得一张脸,苍白无力,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忽而那目中流出血水来,变成七皇子的模样,望着她只是笑,半晌,又开口道:“愿赌服输,太九,输给你真是不冤啊”
她猛然捏紧手中的佛珠,镜中的人犹如水中的倒影,渐渐消失了。
过得一会,忽又变作姚云狄,目光拳拳,柔声唤她:“阿环,阿环”
她闭上眼,心中犹如擂鼓一般,背后全是冷汗。镜中景象一变再变,一会是芳菲哭泣的样子,一会变成太八与万景嬉笑缠绵,最后那些场景渐渐模糊,变成了一扇窗户。
晨光泄露下来,那人穿着斑斓的袍子,静静矗立。日光如金,把他发上眉上画成淡淡的金色。他睫毛微颤,回头对她嫣然一笑,柔声道:“傻孩子,别这样看着我。”
她心中有千万种感慨,手指微颤,想去触.他的轮廓。
手碰到上面,他却像日光一样,轻轻散了开来,再也没一点痕迹。
太九喉中一苦,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猛然睁开眼,才发觉又是南柯一梦。
她满身冷汗,慢慢从蒲团上坐了起来。镜中千百个人也坐了起来,惨白的脸色,陪着她一起双手合十,口中默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月光从头顶的天窗上流淌下来,一室皆明。
她狂乱的心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手里的念珠正要数到一百零八,忽然噌地一声断了开来,念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急忙去捡,才捡了不到五颗,只听门上被人轻轻敲了三下。
太九不由一呆,她如今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每日只在这间屋子里静坐念佛,从来也没人找过她,这次是谁
她起身,走过去慢慢把门打开。
门外是空荡荡的山林,只有一地银色月光。月光下,门口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她不知此刻是梦是真,弯腰将那布包拾起,轻轻打开,里面却是一张半红半碧的面具。
太九心中猛然一紧,忽听旁边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此温柔妩媚,简直像在说世上最甜美的情话。
她又惊又骇,忍不住回头望去。
一时间,只觉身在梦里,手里的面具再也抓不住,轻轻的掉在了地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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