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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争如不见一
接下来几日,穆含真都没有再来过。点翠阁一如既往的平静,像一潭死水。
但像死水也好,繁华也好,这一切似乎与太九都没什么关系了。
她总是躺着想心事,想一会,叹一声,苦笑几下。眼泪含在眼眶里,倔强地不肯落下,不屑落下。
到后来,单纯的芳菲都看不下去,总是劝她想开些。她只当太九是为了被赶出晴香楼而难过,直到有天听见别院丫鬟们提到太八要纳万景做妾,一个个羡慕极了。
须知姚府里做丫鬟奴子的,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主子们都活的不像人样,更何况下人。倘若能得主子青睐,也不过衣食语言上比别处阔绰和软些,像万景这样翻身做主的,几乎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也难怪下人们眼红。
芳菲心事重重,回到点翠阁,太九还躺在床上不肯起来,早饭放在案上,早已冰凉,算算看,她已经有三四天不肯好好吃饭了。
芳菲心中难过,一直走到床边,低声道:“小姐,何苦折磨自己饭,总是要吃的。”
太九背对着她,半天,才道:“我不想吃,先放着吧。”
芳菲听她言语哽咽枯涩,形容憔悴,不由急道:“小姐何苦如此你在这里再苦再痛,别人该欢喜的照样欢喜你这不是白白亏待自己么”
太九猛然翻身坐起,直勾勾盯着她。芳菲被看得心虚,吞了口口水,却听太九低声问道:“你从何处知道的”
芳菲叹道:“府里下人都知道了,传遍了”
太九冷笑一声,眼睛红红的,带着鼻音道:“果然好事传千里”
芳菲犹豫了一下,才正色道:“小姐,芳菲原不该说这话,但女人的眼泪与苦楚,须得给应当看见的人看见。你这样折磨自己,谁也不知道,岂不是吃了大亏还教人白白看见你憔悴的模样只会在暗地里笑话你而已。这种时候,你更应该快活给所有人看,你越光鲜亮丽,别人越不敢说你什么。那人也只会后悔而已。小姐,你不是被人抛弃,应当只有你抛弃别人的份不要做出失败者的样子,否则你真的就败了”
她急吼吼说完,眼见太九盯着自己看,不由心慌。她不过逞一时之气,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这会才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实在不适合说这些的。芳菲腿一软,跪了下来,颤声道:“奴婢斗胆胡说一通,小姐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太九眼怔怔看着她,良久,才道:“你说得不错不错女人的眼泪,应当给值得看到的人看见我不该这样不过白白荒废这时日,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她抹去眼眶里的泪,吃力地下床,一面道:“饭呢拿来,我吃。”
芳菲喜极而泣,急道:“饭冷了,我去厨房拿新的,马上就来小姐你先等一下”
她飞快跑了出去,忽然又转回来,道:“我先替小姐梳头换衣”
太九从此再也不颓废度日。她穿最好看的衣服,化最美丽的妆,每天和芳菲笑语嫣嫣,这次去小花园看初雪,下次去湖边破冰泛舟。
连宣四都听说她最近日子过得逍遥,忍不住跑过来看个究竟。
她来的时候,太九和芳菲正在里屋玩牌,四角点着大火盆,玉凤鼎里点着青木香,一屋子的清爽甜香。太九只穿着玉色夹袄,长长的头发编了两.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前,上面坠着两颗明珠。她大约是快输了,脸笑得晕红,可压桃花,耳朵下垂的两颗珍珠耳环晃来晃去,越发显得她眼如秋水。
芳菲见宣四来了,急忙起身笑迎,道:“是四小姐芳菲这就去端茶。”说罢揭开厚布帘出去了,太九还在后面喊:“外面冷,记得披了外套再出去,省的受凉。”
宣四不由笑道:“你真是逍遥,这大小姐的日子过得可好”
太九也不为她话里的讽刺语气着恼,只悠悠说道:“不错。你可要陪我玩一圈牌”
她只随口一问,谁知宣四当真脱了披风,坐下来抹着牌,一面说:“也好,今天教你输得哭鼻子。”
太九把面前的碎银子分作一半,推到她面前,两人稀里哗啦抹牌,玩了不到半刻,太九却抓着一颗幺,笑道:“刚才谁说大话来着我可自.,胡了。”
宣四拈了一颗碎银子过去,道:“两个人玩牌总没意思,就是你那丫鬟来了也是三缺一。倒不如再叫两个人过来。”
太九放了一粒东风出去,道:“把你的丫鬟叫来,正好四个人。”
宣四皱眉道:“那两个蠢人不叫也罢,没得出来丢人。”她吃进一块三筒,淡淡说道:“这院子里,最近最闲的人,只怕就是太八和他的妾了。两人刚成亲,整天没事做往外跑着玩。倒不如让他们过来.牌,正凑着四个人,还有你家丫鬟端茶送水,岂不是上策”
她打出南风,眼睛只瞅着太九的脸,看她反应。
太九却笑:“好说,待会芳菲来了,让她去叫人。这么些天,我还没去见过嫂子呢。”
她吃了那块南风,说:“胡了。混一色三暗客。”
宣四输得没脾气,面前的银子被她吞了大半,只叹道:“罢了,今天手气不佳,也别叫什么人了。咱们喝喝茶说说话,不也挺好。”
太九把牌丢在桌子上,懒洋洋靠上椅背。芳菲端了茶进来,不是绿茶,里面雪白粉糯,却是甜滋滋的杏仁茶。她笑道:“厨房人说老爷今天想吃杏仁茶,便多做了一些,我见天冷,那热水端过来也凉了,不如吃点这个,暖和又舒服。”
宣四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这个丫鬟伶俐,可比我家两个蠢货强了百倍。爹爹总是偏爱你,连丫鬟也给你好的。”
太九扯着嘴角笑,道:“什么话。白白占着两个丫鬟的人倒和我泛酸。”她吃了两口杏仁茶,皱眉道:“芳菲,这东西甜的厉害,我不爱吃。你看看厨房那里可有上次的炸撒子,味道不错的,去拿点过来。”
芳菲服侍她这些天,也知道她的脸色脾气,想来是要和宣四单独说些话,不想有人在旁边,她便道:“好咧。若是没有,我让他们现做便是。”
宣四见她走远了,也不由感慨:“当真伶俐的紧,先时还当她也是蠢货。”
她回头,见太九懒洋洋地笑,半边身子倚在椅背上。暖融融的火光映在她的芙蓉面上,当真眉横春山,秋波流转,说不尽的美人妩媚慵懒。她早知太九貌美,这会也忍不住看得发痴,心中不知想到什么,又是羡慕又是酸楚。半天,才低声道:“你最近真是不错。”
太九笑:“一直也都不错的。锦衣玉食,有人服侍,这样的日子若只是不错,寻常百姓又如何说”
宣四淡道:“口齿也伶俐了。看来那太八娶妾,对你的影响还真不小。如何,方才只是和我逞强吧若真叫他们过来,你这会只怕就花容失色了。”
太九没有否认,她玩着一粒牌,指甲在翠绿玲珑的牌面上轻叩,半晌,才道:“有什么好见的呢我既不愿见他们,他们想必也是不愿见我的。何必大家为难。”
宣四冷笑:“我看有人很想见你么。好容易奴才翻身做了主子,还不得过来炫耀一番。那么个货色,只有没眼珠的太八拿她当作宝。”
她见太九没反应,便道:“你若真不在意也好,就怕口是心非。哼,我说,你要当真气不过,不如在爹爹面前说她两句什么。太八你舍不得,那女人你还会舍不得倒教她别那么趾高气昂地。”
太九轻道:“他们恩爱也就很好了,我何必去拆散别人美好姻缘。更何况,万景也曾服侍过我,还有旧情,无缘无故,我做什么恶人。”
她摆了摆手,显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过一会,才问:“你今天来,不会专为了和我.牌”
宣四看着她,片刻,便说:“我见你已不会为一些无聊的事情上心,这样就很好了。我们是做大事的人,那些儿女情长千万不能当真。倘若为之肝肠寸断甚至寻死寻活,与蠢男愚女有何区别”
太九奇道:“做大事”
宣四正色道:“不错。兴许这朝代,这国家,将来的命运岂不是都掌握在我们手中翻云覆雨的手,正是我们”
命运是掌握在未来的皇帝手中吧太九默默想着,那翻云覆雨的手也不是他们,而是却夫人,或者更高的阶层,甚至姚云狄但绝不是他们,这些可怜的被人.纵玩弄的棋子。
她却不能说,兴许这是宣四能活到如今的唯一.神支柱,也可能是姚云狄和却夫人他们为了让其听话,编织出的谎言。
她只能说:“那么你想说什么”
宣四低声道:“过几日,姚府上会有一个宴席。来的都是新鲜客人,背景自是不同。我要你打扮的光鲜亮丽,与我一起去。随便为谁挑中了,前景都大不一样。你我二人合作,必然能有大作为”
“太九,不要妄自菲薄。整个朝代都贡献在我们手上了。跟我一起吧终有一日,教姚府里所有人都对我们刮目相看,教姚云狄再也不敢动我们”
宣四走了之后,太九想了很久。
方才她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宣四很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太九很想告诉她,别再有什么奇异的想法了,这姚府里到处是眼睛,大到他们这些人吵架闹事,小到今天太九吃了什么点心,姚云狄都十分清楚,他的眼线之广,匪夷所思。
如今他们这些人,就像被蛛网缚住的小虫,动也不能动一下。兰七也好,宣四也好,想和姚云狄斗,都太嫩了,稍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除了穆含真。
想到他,太九的脸止不住地泛红,心中空落落,不知什么滋味。
他像一团谜,.不透猜不着。是什么理由,让他这般大胆行事,姚云狄却不闻不问是什么理由,他会对自己说那些话
太九叹了一声。那天之后,穆含真再也没来过,他简直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丢下一句惊天动地的话,转身就跑,只留她在原地震惊不已。
她不会自大到认为穆含真对她倾心相恋,那么,到底为了什么
芳菲揭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盘新炸好的撒子,见宣四走了,不由笑道:“咦四小姐走了,咱们小姐的魂也跟着跑了”
太九不由笑出来,起身接过撒子,掰一.送嘴里,喃喃道:“她今天输光了,说改日再来报仇。”
芳菲把牌全收盒子里,又把那些碎银子装进太九的荷包,道:“改日来,也还是输。呵呵。”
太九没说话。下次下次她还能看到完好无损的宣四么
她不知道。
过得两日,午饭时分,姚云狄果然派人来说,晚上有宴席,请太九去。
芳菲赶着替她打扮,又是选衣裳又是挑珠花,忙得不亦乐乎。太九提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池里出来的时候,她还忙得一头包,为衣裳的颜色发愁。
太九坐在床边,把长发摊开在椅子上晾干,一面笑:“别挑了,不是什么重要宴席,就把我平常穿的那件藕色衫子拿去,熏个香便完事。”
芳菲噘嘴道:“小姐说得什么话,老爷的宴席,哪有不重要的若不打扮漂亮些,叫别人比了下去,回来老爷又会怪你了。”
太九摇头:“听我的,今日要是做了出头鸟,爹爹才会怪我。”
芳菲将信将疑,只得把藕色衫子拿到外间去熏香,回头又道:“小姐梳个仙桃髻如何也靓丽些,就是衣裳不太配”
太九用梳子仔细梳着长发,轻道:“不用,替我结两个辫子就好。平日里在家穿什么,就照那样的来。那十足的打扮反而碍手碍脚,爹爹不欢喜。”
芳菲无法,只得过来拿巾子替她擦头发,正要说什么,却听窗外有人道:“太九在么”
她急忙过去开窗,却见外面站着一个壮汉,足有九尺高,左眼上一道血痕,狰狞无比。她吓得尖叫一声,差点摔地上。
那人结巴着说道:“别别怕。是我家娘子让我送点东西过来我我就把东西放这儿了。”
说着他放了一个布包在窗台上,转身要走,太九急忙叫住他:“等等。”
她提着头发走过去,打量他一番,道:“你是宣四姐的相公”
陆小勇正眼也不敢看她,他还记得自己上次看太九看呆了,被宣四骂的事情,于是加倍小心。
“是我和宣四互订终身。她说等杂事忙完了,便成亲。”
杂事太九想笑,又道:“那你你们现在住一起平日你都帮她做什么”
陆小勇小心答道:“就是陪她,去她干娘家也好,在府里到处走动也好,我都陪着她。她胆子小,喜欢我陪着,说这样安心。”说着,他面上倒现出一丝甜蜜来,看着有些滑稽。
原来是找了一个忠心保镖,难怪她有恃无恐,到哪儿都带着他。这江湖草莽,对宣四倒也有几分真心。
太九点了点头,道:“宣四姐就麻烦你多照顾了。她脾气差,又娇气,姐夫要多担待一些才是。”
“哪里她她很好的”陆小勇连连摇手,抬头见她容光艳丽,不由慌神,转身便走,嘴里说道:“我走了她、她等着我回去呢”
太九见他走远了,便将那个布包拿进来,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套雪纺纱的.廷流仙裙,长长的垂纱,如梦如幻。芳菲刚从震惊里回神,也忍不住赞叹:“好漂亮的裙子是四小姐送的吗小姐今晚就穿着吧”
太九未置可否,将那裙子放下,包里还有几件首饰,翠玉玲珑,金簪流光,都是.巧到了极致的罕见饰物。她想到宣四要自己今天打扮靓丽些,大约怕她这里没好东西,竟特地送了些过来。
芳菲对这些东西爱不释手,只是说:“可别辜负了四小姐一片心意。小姐,宴会也算重要,你别穿那么寒碜啦这样打扮多好”
太九摇了摇头,淡淡说道:“留着下次吧。衣服熏好了没有时候不早了,早些穿戴好,早些去吧。”
芳菲万般不解,却也不好逼着问,只得把熏好的衣服拿来,又替她结了两个辫子,坠着明珠。就着那铜镜里一看,漂亮是漂亮,而且还俏皮,只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的很。
太九丝毫不以为意,只换上了藕色衫子,再喝两盏茶,姚云狄的轿子便到了,抬着她摇摇晃晃,直往宴席而去。
相见争如不见二
“潭影竹间动,岩.檐外斜。姚老,此处真是大雅,风景绝佳。”
说话那人着蓝衫,背着双手站在雕花木窗前。窗下翠竹杆杆,风声泠泠,确是个幽静安宁的地方。
姚云狄淡淡一笑,手捧起珐琅茶杯,道:“殷先生谬赞。我等大俗之人,哪里知道何谓雅。”
那殷生笑着摇头:“非也。大雅大俗,无非是心境不同而已。如姚老这般荣辱不惊的,才算高人。”他转过身来,却是一张如玉白面,端的是清秀年少,更兼眉宇间一股雍容之气,逼人之极。
姚云狄尚未说话,他身边早有一人道:“不错。大俗大雅。我看这姚府就与众不同。诸般房屋建筑奇思妙想,单看此厅,谁能想到竟会建在岩石之上。岩下更有翠竹千.,幽潭明净,神仙的居所也不过如此了。”
众人都笑起来,姚云狄笑而摇头:“过奖,惭愧惭愧。”
说话间,厅中又有数名新客来访,进来后一见殷生,都是一愣,面上神色尴尬之极,竟是行礼也不是,作揖也不是。
其中一人终于强笑道:“我们倒来迟了。姚老勿怪。”
姚云狄道:“沈老过谦,快请坐。”
那几人还只看着殷生,竟不敢过去坐。殷生终于淡淡抱拳,道:“原来是沈老陈老诸位先生,晚辈这里有礼了。”
沈老急道:“不敢七殷先生请坐。”
说罢众人这才神情各异地坐下喝茶,不过随意说些书法文章,风花雪月,于方才一场尴尬绝口不提。
姚云狄更是装做不知,直到有下人来报诸位小姐公子已在外厅等候,他才将盖子一合,笑道:“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摆宴外厅罢姚某几个不肖儿女,听闻贵客到来,嚷嚷着要过来拜见,只怕惊扰了各位,故让他们在外面守候。”
众人眼里都是一亮,就是等这个。
那殷生拍手笑道:“姚老的子女,自然都是人中龙凤了。小可今日有幸见到,当真福气。”
姚云狄只是笑,未置可否。
且说众人来到外厅,果然早有几个花团锦簇的美人等在那里,一见他们,立即弯腰行礼,口中称:“见过爹爹。拜见诸位先生。”
沈老等人,有的是第一次来,见这里男的俊女的俏,心下都不由赞叹,人说姚府出美人,果然名不虚传。这里随意挑一个女子,倘若放进后.,也是那贵人妃嫔的姿容。想到姚府这般藏龙卧虎,众人却也忍不住胆寒。
厅中宴席摆开,姚云狄自然是首座,那殷生年纪轻轻,却坐在二座,谁也不敢与他争。他独傲然,并不去看那些孩子,只低头去玩酒杯,一面又赞它.巧。
一旁早有美人替他们斟酒,兰双跟在她身后,一一拜见。待来到殷生的面前,他却抬头上下打量一番那美人,再看看兰双,便将酒杯一掩,笑道:“惭愧,小可量浅,今日扫兴,不能作陪了。”
那美人花容失色,掉过脸无措地看着姚云狄。姚云狄知道他眼界高,自是看不上寻常孩子,便对兰双使个眼色,他立即会意,拱手笑道:“殷先生谦虚。这酒乃是用百种草药酝酿而成,又加了梨花露与蜂蜜,绝不上头。且略饮一杯,随喜便是。”
谁知殷生只是笑着摇头,道:“随喜不得。我只饮茶便好。”
兰双无法,只得替他倒了茶,闲话几句,便又带着美人去别桌斟酒了。
姚云狄道:“如此却是我主人的不是了。不知殷先生爱喝什么酒,姚府地窖中还藏了一些,教人去再挑点出来。”
殷生还是摇头,却不说话,就着那茶杯喝一口茶,再看看厅中诸人,便露出些意兴阑珊的味道来。
姚云狄要的正是这个,他还只当不知,与他相让,说话间,下人来报:宣四到了。
她今日显然十万分刻意打扮过,从头到脚油光水滑,头顶那.百鸟朝凤簪长长地坠下一颗透明宝石,在白嫩的额间晃来晃去,煞是抢眼。刚进来,便笑着躬身万福,脆声道:“爹爹赎罪,诸位先生赎罪。宣四来迟了,给各位陪个不是,这厢有礼了。”
满屋子的俊男美女也没她落落大方,那爽利的姿态,倒教人忍不住多看她两眼,都知她是今日重头戏。
姚云狄笑道:“来迟了,还不给诸位先生敬酒罚你喝上三杯。”
宣四忙笑着称是,捉着那攒银酒壶满满倒了一杯,走到那殷生对面,眼瞅着他,将杯子举高,口中却道:“宣四敬诸位一杯。”
众人都端起酒杯,陪她一饮,独那殷生,上下打量一番,眼睛虽然一亮,却还是摇头,举着茶杯笑道:“不敢,小可只能以茶代酒了。”
宣四飞红了脸,轻叹道:“先生莫非还怪宣四迟到如此,宣四再干一杯。”
她又斟了一杯,闭眼喝下,到底是喝的急了,脸上更红,仿佛淡淡抹了一层胭脂,平添数倍妩媚之色。众人之中有那第一次来的,竟看呆了。
殷生今日显然是作对到底,半点面子也不给美人,只是赔笑:“干不起干不起,否则今日便要醉倒在这里了。”
宣四是个硬脾气,他越不肯,她越是要逼。她本就为了出人头地而刻意准备过,今天又怎能无功而返。看着这满桌的客人,她何等眼色,当然知道殷生来头最大,若现在无法摆平他,更遑论以后。
她竟然又斟一杯,手腕微微发抖,笑道:“那宣四再敬殷先生一杯。”
殷生看看她,终于也有些松动。她一连敬了三杯,眉眼间自有一股傲气,虽不那么美,却也吸引人,难保不是个好材料。他也是第一次来,总不好这样驳了主人的面子,以后再无合作机会。
想到这里,他便笑道:“小姐实在太客气,小可如再不奉陪,便说不过去了。拿酒杯来,我便喝上一杯,又如何。”
宣四喜形于色,急忙替他倒酒。殷生身边的人有些担忧地说道:“殷先生,饮酒伤身,还须慎重啊。”
殷生听说,便放下酒杯,叹道:“也是。多年不喝酒了,今日却要破戒。”
宣四心中一动,知此人必然难缠之极。自己如果再劝,反而不好,但如不劝,方才那些做法便浪费了,一时为难间,抬头一看,忽见太九急急走了进来,显然也迟到了,正不着痕迹地去角落找位子坐。
她见太九并没装扮,甚至还挽了两个傻兮兮的辫子,心中不由暗骂她上不了台面。纵然如此,她也只得把这一注压在太九身上,成不成,皆看天意了。
宣四忽然笑道:“瞧我抓住了谁。我那小妹子也迟到了,合该她来罚酒才是。太九,快过来”
却说太九原本不该迟到,不过走到半途忽然想起荷包和玉佩没带。今日好歹是去宴席,总不能真光秃秃地去干坐,只得教人回返点翠阁,芳菲替她装了荷包玉佩,又重新结了两个辫子,上一些胭脂,再急急赶来,便迟了。
她一直记着姚云狄让她不要装扮出风头的话,故而连通报也免了,自己悄悄混进去,只当众人不会看见,谁知偏让宣四看到了,还大声叫她。
太九实在无法,只得笑吟吟地走过来,低声道:“对不住我,迟到了。”
她连礼也不行,只得这么一句蠢货般的话,宣四忍不住便想骂她,终于只能强行忍住,笑道:“瞧你的样儿,刚睡醒么迟到了还这样悠闲,还不过来罚酒”
太九急得摇手,连声道:“不行呀我、我不会喝酒”
她必然是故意的。宣四瞪着她,恨不得用眼神把她给看穿了。太九只装做不知道,惶恐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见到姚云狄眼里含笑,她心中便定了,这招果然没走错。
一直没说话的殷生忽然笑道:“这下正好,小姐不会喝酒,小可不能喝酒,岂不刚好凑一块去了来来,咱俩喝上一杯,便随喜吧。”
宣四心中一惊,却见殷生两眼发亮地看着太九,态度与方才不可同日而语。她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喜忧参半,只得推了一把太九,道:“还不快倒酒”
太九只得慢吞吞倒了酒,走到殷生面前,低声道:“太九太九敬先生一杯”
她往前走一步,忽然踩到了裙摆,不由惊叫一声,手里的酒杯顿时端不住,酒.全撒在殷生的袍子上了。周围立即有数人惊跳起来,反应之快,连姚云狄都变色。
太九惊得脸色煞白,无措地抓着杯子,话也说不出来。
殷生抬头,见她姿容端丽,委实是个难寻的绝色,更兼眉眼里一种灵气,千万人里也难得一个。他便长声一笑,接过帕子擦了擦身上,道:“没关系,不必惊惶。此事常见的很。”他扫了一眼跳起来的诸人,又道:“反应未免过大,不过是小事罢了。”
那几人喏喏地坐下。殷生抓起太九的手,用自己的茶杯替她倒了一杯酒,柔声道:“来,咱们喝酒。”
太九脸上一红,想挣,却没挣开,只得被动地喝上一杯,呛得脸上更红了。
殷生仰首干杯,见她如此可怜可爱,不由哈哈大笑,抬手将她辫子上一颗明珠扯下来,攥在手里。
太九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将嘴一噘,掉脸就躲到角落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姚云狄清清嗓子,笑道:“小女顽劣,让先生见笑了。”
殷生摇手:“姚老太谦若生的此女,必然捧为掌上明珠,加倍宠爱才是。却不知这位小姐怎生称呼”
姚云狄淡道:“寻常百姓人家儿女,哪里有正经名字,她排行老九,便随意叫她太九了。”
殷生笑道:“太九太九,好名字,好容貌。姚老,有个好女儿啊。”
姚云狄笑得风轻云淡,避而不谈这个话题,只劝众人喝酒,一时又上菜,八凉菜八热菜。元宝鸭子,银丝鹅卷,松瓤鲑鱼,蜜炙熊掌,云海柏鹿脯无一不是.美之极。
太九头也不敢抬,她忙着吃,刻意忽略前方的炽热视线。她也没想到,这种傻瓜似的装扮,白痴一样的言行,也能被贵客看中,想必姚云狄心中也在纳闷。他们只不知,殷生从小到大,周围的,眼见的,认识的,哪里会有下等姿色,他自是练就一双毒眼。到这种时候,装扮谈吐早已不是关键,他要的,极简单:绝色二字而已。
莫说男子肤浅,那千万般德行,千灵百巧的脑瓜,终也不如一个色来得重要。自古唯有美人能倾城倾国,更有俗话:英雄难过美人关。若不是上天眷顾的天香国色,又怎能成大事
他先时只见一些庸脂俗粉,心中已是不满,早听闻姚府这里特殊,原想过来见识,没想到大失所望。随后来了个宣四,容貌美则美矣,却也平常,只喜她伶俐刚强,倒也难得,但那伶俐刚强,也终是她的一个致命弱点。
终于有个太九,美,而且中庸,更喜她千娇百媚,知情知趣。这才是绝顶的人选。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想要太九,但每次话一出个头,就被姚云狄淡淡推脱开。之前听说了姚云狄府里存着奇货,不肯脱手,他只是没想到,连他出面,姚云狄也不放人。
他到底打算把太九留给谁莫非是
殷生面色沉了下来,心中千万个计较想法,正要找个时机相问,忽见下人急匆匆跑进来,和姚云狄耳语一番,他登时变色,手里的酒杯都歪了。
咦莫非是谁又来了
姚云狄沉吟良久,才道:“罢了,人既已到了,怎能放着不管。请进来吧。”
下人急忙又跑出去,果然,不一会,就有人报:“申先生到。”
有几个人说笑着从门外进来,殷生一见当头那个年轻人,斯文华贵,不由心中一惊,只有一个念头: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姚云狄,好大的胆子
相见争如不见三
申先生笑吟吟地走进来,仿佛没看到殷生,相姚云狄抱拳,一面道:“姚老,好久不见。”
姚云狄起身笑道:“确实好久不见,却没想到申先生今日来访。姚某有客,招待不周,申先生莫怪。”
申先生看了殷生一眼,面上笑容更深,只道:“都是熟人,何须计较周不周到。”
殷生淡然起身抱拳,道:“二哥我今儿也刚知道你认识姚老,真是巧啊,今天撞在一块了。”
申先生未置可否,先在姚云狄左手的位置坐下了,美人给他倒酒,他才慢悠悠地说道:“不错,果然很巧。七弟,听闻你前些日子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胳膊,眼下可大好了以后可要小心些,别再.手.脚地,倒教贵娘担心。”
殷生脸色一变。他从马上摔下来的事,除了身边人,无一得知。谁想申先生却知道了,意味如何,白痴也明白。但此等事,他们从小都在接触,早已习惯如此尔虞我诈,当下他也不恼,只赔笑:“让二哥挂心了,小弟早已痊愈,以后一定小心,再不鲁莽。”
太九一直屏息看着这两人,心中揣摩他们的真实身份。再见姚云狄,先时对殷生淡淡地,申先生来了之后却有些神思恍惚,想必这二人是对头,姚云狄私下和两个对立面合作,今日却被撞破了底细,也难怪他恍惚。
她想起穆含真的话:姚云狄在等一个大赌徒。却不知殷生和申先生之间,谁是姚云狄要等的那个人
更何况,听他二人言语间,分明是兄弟,姓氏却不同,想来什么殷生申先生也都是化名。殷生潇洒清俊,申先生斯文雍容,那通身的气派自是与众不同,又这般遮遮掩掩地隐藏身份,言语间锋芒毕露她心中一动:莫非这二人竟是.里的皇子
姚云狄果然好大胆,好手段,如今姚府坐着两尊货真价实的皇子。他的地下生意,究竟做到什么地步了
却说申先生来了之后,宴席的气氛便降到最低,几乎无人说话,连碗筷碰撞的声音都不闻,人人自危,不敢出半点风头。
申先生同殷生说了一会不痛不痒的闲话,这才笑着问姚云狄:“含真呢怎地今日没见他我还念着他的那段戏文,食不知味呢。”
姚云狄笑道:“穆先生在后面.持宴席杂事。待我教人知会他一声,得知申先生来了,他必定有好戏送上。”
申先生拍手笑道:“好好席间没有歌舞,总热闹不起来。今日总算没白来,含真的戏文,真教人爱不释手。”
姚云狄急唤下人去知会穆含真,这边殷生也道:“含真是谁当红戏子么”
申先生摇头:“含真是姚老的总管,年纪轻轻,却极有才干,又岂是上不得台面的戏子。只因他幼时家境贫寒,便去那梨园学了几日戏,后来因缘巧合之下,为姚老所用。这才叫玉藏石中也玲珑,真正的人才,放在什么际遇下,都会崭露锋芒。”
殷生脸色微微一红,显然为自己方才说错话感到懊悔。
姚云狄笑道:“申先生谬赞了,穆先生听见,只怕也惭愧。”他见申先生杯中酒尽,便回头道:“太九,替诸位先生倒酒。”
太九心中大惊,一下子明白姚云狄极力笼络的,恐怕就是这个申先生。此人看上去斯文和善,实则深藏不露,自己一看见他那双眼睛,头皮便要发麻,偏偏躲闪不得,只好盈盈走过去,捧着酒壶替众人斟酒。
一直斟到殷生面前,他便笑道:“这下可不好,今日只怕是要醉了,连连破戒。”
话这样说,他却没掩酒杯,只笑吟吟地看着太九,忽而又捉住她一.辫子,将一颗东珠发饰系了上去,悄声道:“别着恼,今天没带好东西在手边,下次再还你更好的。”
太九脸上又是一红,咬唇不说话,直到替他斟满酒,才轻笑道:“殷先生好客气小心,可别真醉了。”
殷生呵呵笑,将她的手轻轻一捻,便放下了。
太九又走到申先生身边,见他捉着酒杯,只得低声道:“申先生太九替您斟酒。”
申先生仿佛刚发觉这个人,便笑着放下酒杯,道:“有劳小姐了。”说罢仔细打量她一番,便斯斯文文回头对姚云狄说道:“姚老有个好女儿啊,当真是人中龙凤。”
姚云狄摇手道:“当真是谬赞了,小女一向顽劣,见人也没个规矩,穿得和蓬头鬼似的。”说着,他瞪了太九一眼。
她急忙低头,不敢动。
“姚老不必过于严苛。”申先生笑道,“她年纪还小,不解世事,切不可过于严厉,否则岂不唐突佳人。”
他又回头,柔声对太九说道:“回去坐吧,别和你爹爹斗气。”
太九忙答了个是,微微一福,转身便回去了。
这个人,很可怕。
世上有很多.明聪明的人,在某一方面的锋利大多能让人看出来,但他不是。
他让人看不透。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极度的恐怖压迫,而是未知。
这个申先生,让太九浑身发麻,气也不敢喘大了。
姚云狄居然想笼络这样的人,想必是个大难题,到最后,不定是谁玩了谁。
她正想的发痴,袖子忽然被人轻轻一拽,她急忙回头,却见一个下人凑过来,悄声道:“太九小姐,穆先生在里间等候。”
穆含真叫她太九不由疑惑,奇道:“有什么事吗”
那下人摇头:“您去了便知。”
太九无法,只得随他离开前厅。一直来到里间,却见穆含真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化妆,长发已经挽了上去作流云髻,他抓着一支笔,细细描着长眉,在镜中见到太九,不由微微一笑,道:“过来,坐下。”
太九有些无措,有些尴尬,慢吞吞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看他描眉勾唇,镜中那个绝世佳人,渐渐现出轮廓,目转秋波,轻嗔含怨,实在是无法用言语来描绘的美。
太九看得有些失神,忽而对上他的眼,里面笑意温柔,她面上一红,颤声问道:“穆先生叫我有什么事吗”
他放下笔,用手指沾了一些胭脂,涂在唇上,轻道:“方才都见过了吧那两位先生。”
太九一惊,想到外面的那两尊皇子,便点了点头。
穆含真道:“说说印象。”
太九犹豫了一下,才道:“殷先生比较爽朗潇洒,申先生内敛和善,城府深厚。”
穆含真笑道:“第一印象也不过如此了。呵呵,潇洒爽朗你没说轻薄无礼,还算是不错的。”
太九脸上又是一红,这次是货真价实的红了。
穆含真柔声道:“不可随意相信表象姚云狄是否有意将你保举给申先生也罢,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他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套男子白衫,往太九身上一披,左右看看,笑道:“不错,只是你面相过于娇柔,不是很像,待我替你化一下。”
太九莫名其妙:“这是作什么”
穆含真把她的发辫拆散,将她按坐在椅子上,道:“把你扮成小生,同我一起上台。”
太九大吃一惊,急忙推脱:“不行的我我怎么能上台我.本不会唱戏”
穆含真按住她,笑道:“不必唱戏,且随我走几步便好。”
他见太九还是不肯,便道:“今日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可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太九,你当真不肯”
太九犹豫了半天,才叹道:“可我真的什么也不会”
穆含真捂住她的嘴,笑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太九实在无法,只得由着他把自己头发全束上去做男子打扮,又在脸上涂抹半晌,只觉他的手指温暖馥郁,令人陶醉。
最后,他轻道:“好了太九,你资质不错,扮小生还真像。”
太九睁开眼,却见铜镜里映着一个人,星目修眉,清俊秀雅,当真是个标准的文秀书生。她.着自己的脸,那书生也.着自己的脸,她看了半晌,终于不可思议地说道:“这是我么”
穆含真将她拉起来,笑道:“自然是你。夫君。”
他委婉依就,教她踱步作态,连那手指如何摆,唱喏怎么唱,一一教给她。
太九只觉浑身好像泡在暖洋洋的春水里,不由自主随着他的眼神动作而动作。他像谪仙,像妖.,像绝世的山鬼幽人,用他的仙法点化她,触动她。
简直是一场交欢般的接触。
太九觉得自己醉了,真的醉了,面对这个人,她无能为力,一点办法也没有。
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贴着耳朵,柔声道:“这便好了,来,随我去吧。”
却说姚云狄眼见申先生似乎意兴阑珊,不怎么说话,先时还留着笑容,这会面上也变得淡淡地,不知心中转着什么念头。
他待要再把太九叫来作陪,一来过于明显,有些难看;二来他似乎并没看上太九;三来今日局面实在微妙,来得过早,他一切都还没部署好,倘若行动得频繁,只怕是两头都不讨好。
无法,他只得暂时把希望放在宣四身上,回头用眼神瞅她,不料宣四却装做没看见,把脑袋扭过去看太九的方向。
太九的位子是空的,人不知去了哪里。两人都是一惊,不知这胆大包天的丫头又擅自做了什么事。
正惊诧之时,却听台上京胡吱吱呀呀拉了起来,却是穆含真上台了。
申先生眼睛一亮,笑道:“含真来了。”
那话音一落,只见一丽人,水袖迤逦,长裙宛然,飘飘然走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团扇,半遮粉面,将身子一歪,轻轻靠在椅子上,做纳凉状。她手指白的犹如透明一般,修长纤细,再搭一个兰花,便说不出的妩媚入骨。
那鼓子响了几阵,跟着竹板一敲,曼陀铃叮地一响,她便张口唱道:“四时春富贵,万物酒风流。澄澄水如蓝,灼灼花如绣。”
声音柔若春风,灿如银器,实非寻常旦角可比。申先生先小声说个好,转头笑吟吟去看众人,那席间有年纪大一些的老先生,乍见这旖旎妩媚的景象,早已看呆了。殷生皱着眉,不知想些什么,想来是猜测此人究竟是男是女。
台上丽人的团扇已然搁下,扇后一张芙蓉面,千娇百媚,更喜一双眼深情灵动,顾盼生姿。她轻启朱唇,又唱道:“香焚金鸭鼎,闲傍小红楼。月在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唱罢,忽而幽幽叹了一声,道:“他呀他,怎生还不来,教我心急如焚。”
京胡拉着弦,细细转了几圈,后台忽然又走出一人,白衫青巾,做书生装扮,更兼修眉星目,俊秀难以描画。
众人都是一愣,想那穆含真唱戏,从来不教别人作陪,谁想今日居然来了个小生,生得纤瘦俊俏,真不知是何许人也。
他绕台走了一圈,步子显然有些生涩,忽而见到花间丽人,不由心醉神迷,喜滋滋上下打量,惹得她羞赧,用扇子将脸一遮,不说话了。
那书生拱手唱喏,道:“小姐,这厢有礼了。”
这喏一唱,竟让宣四与姚云狄险些把酒杯给砸了。居然是太九她好大的胆子,如何混到了台上竟还反串小生。
姚云狄到底是个老辣的,急转头去看众人反应,那申先生露出些许趣味来,殷生却看得入神,他心中一定,又是一喜,只觉太九这步险棋走得实在妙,她果然是个聪明孩子。
却说那书生痴缠胡闹,终于哄得美人同他说了两句话,谁知她却又借口要走,他将袖子一展,躬身放她仓皇离开,见人走远了,才悠然道:“鬓鸦,脸霞,屈杀将陪嫁。规模全是大人家,不在红娘下。笑眼偷瞧,文谈回话,真如解语花。若咱得他,倒了葡萄架。”
这原来是个书生不爱莺莺小姐,却看上红娘丫鬟的散曲戏文,甚是少见,却也新奇有趣。
尤其是那书生俊俏灵气,虽动作生涩,显然第一次登台,但那姿态气势却自有不同。更兼旦角为男,小生做女,.阳颠倒,倒也像模像样,众人不由笑着叫好。
这席间一场暗潮尴尬,也在戏文间渐渐消弭了。
眼看月上中天,宴席也将散,众人纷纷告辞离去。申先生留到最后,对姚云狄笑道:“先前唱小生的,莫不是太九小姐”
姚云狄笑叹:“正是那丫头,当真胆大包天,须得好好责罚一番才是。”
申先生摇头道:“姚老万不可苛责,九小姐这般天真可爱,方是难能可贵。”说罢,他又忍不住赞叹:“真是好戏,如此尤物”
他顿了顿,笑道:“今日已晚,改日再回请九小姐。正好内子近日有孕,惫懒出门,九小姐若能赏面过来陪着说话玩耍,是再好不过的了。却不知姚老舍不舍得放人了。”
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姚云狄又怎会说个不肯,他拱手笑道:“申先生客气,只怕小女顽劣,惹得夫人不快。”
那申先生笑着摇头,又与他说了两句客套话,这才上车走了。
姚云狄背着双手在门口站了良久,不知想些什么,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回府。
相见争如不见四
太九回到点翠阁的时候,已过子时。芳菲撑着下巴,趴在桌上睡眼惺忪,旁边一盏小小灯火,快烧干了。
太九心中一暖,轻手轻脚走过去,推了她一把,柔声道:“芳菲,起来,上床睡。”
芳菲迷迷糊糊,抬手揉眼,一面道:“啊,小姐回来了我这就替你梳洗”
太九按住她,笑:“我自己来,你别管。快上床,省的着凉。”
她劝了几回,才把芳菲放在床上睡了,自己掌灯去里屋换衣洗脸,将脸上残留的胭脂墨黛洗个干净。
烛光幽幽,铜镜里一片昏暗世界,太九往里面看,仿佛依稀还是那个在台上作揖唱喏的俊俏小生,头发还束在后面没有放下,眉上还残留些微青黛。
这可不是一场梦么
简直就像梦一样。
她那样敛眉,垂手,张望,内心喜悦不已,只因得遇心中美人。台上那锣鼓琵琶,铮铮响起,台下千万个目光都凝聚在她与他身上。太九从来也未想象过有这么一天,她动一动眉毛,都被人关注。
那种感觉,无法言传。像吃了五石散,极度兴奋颓靡之后,将醒的那一刻,残留一些期待一些不舍一些激昂。疲惫了,却又缠缠绕绕地,还不肯走,累又快乐着。
她把手放在心口上,那里的跳动依然那么激烈,她浑身都还留着紧张的颤抖和兴奋的期待。
简直简直像穆先生的手滑过她脸庞的那一刹那。
她又想起那个美人,他委婉依就,轻言细语,领着她,掌握她。他宽大的衣袖拂过她的手背,麻麻地;他低柔的嗓音在耳边回响:太九,你跟我来。
他简直像一团春风,又像一朵有毒的花。与他相顾一场,就像无故度过千万劫,仿佛这样跟着他,就这样跟着,他就可将人带往极乐世界。
太九放下手,脸上犹如火烧一般,心中迷迷蒙蒙,似懂非懂。
她好像在不经意间撞进了一个妖娆的世界,过往的对白和人物,在这个世界的映衬下显得那样苍白透明。她有些醉了,却还期盼醉的更深一些。
忽而有一刻清明,告知她这妖娆表象的背后,或许将会是她的血和骨。殷先生,申先生,都是无法忽视的人物。可那也已经来不及了。她被穆含真拉上台,从此就没有罢演的份。
相信他,如今,她也只能、只有相信他了。
就这样沉醉在他妖娆的梦境里,由他渡引,去向遥不可及的极乐世界,再也没有任何烦恼与迷惘。
太九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突突乱跳,怎么也无法入睡。
眼看窗外更夫敲锣,已经快四更了,她手脚都是汗,显然这一夜是要失眠了。正要扶床起身,忽听窗棂上微微一响,跟着,那犹如美梦般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太九太九,睡了吗”
她心中一惊,掀开被子跳下床,急急奔过去,将窗户一拉。果然穆含真站在窗外,外披一件斑斓大袍,不知是刚起,还是没睡,一头长发垂在腰后,没有打理。
“穆先生”她喃喃说着,不知是否身在梦里。
他柔柔一笑,低声道:“睡不着,出来随意走动。想着过来看看你,原来你也睡不着。”
太九垂头,手指缠着发辫,不知该说什么。
穆含真道:“无事,你且回去睡吧。”
太九见他要走,急忙道:“没没事我还不想睡”
只是不想他走,却也不知留他下来该说什么,太九一时无措。
穆含真凑近过来,低声道:“今日戏唱的不错。改日我多教你一些。”
太九在他深邃的眼波中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颤声道:“我姚云狄和我说申先生让我以后有空去他府上玩”
“哦”他眼波流转,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方道:“无妨,你且去看看。他有任何失礼要求,都不要答应,也别得罪他。”
太九沉默片刻,才试探着问道:“穆先生你曾与我说过,在等一个大赌徒是否是今日来的那二人其一”
穆含真未置可否,过一会,道:“姚云狄要等的那一个赌徒,便是其一,否则以他的沉稳,怎可能放你出来斟酒唱戏。太九,我们且陪他玩上一程只是你要学的还太多,此时未免过早”
太九见他语带犹豫,不由急道:“我我可以学穆先生,请你教我需要学什么唱戏么我我一定好好学”
他沉吟未语,太九这才注意到夜寒露重,他衣衫单薄站在风中,双手早已拢进袖子里了。
她道:“穆先生,先进来吧外面冷。”
说着,她便去开门,穆含真拦住她,笑道:“不忙,省的惊动了下人。我从这里进来就好。”
他在窗棂上一撑,整个人轻飘飘地就跳进来了,反手把窗户一合,又笑道:“你这里还真.冷,怎么也不点个火盆”
太九一直都在心神激荡,哪里觉得冷,听他这样说,便去找火折子点火,谁知却被他一把揽住,按坐在床上:“我来,你不要动了。”
他径自点了火折子,往盆里一丢,又夹了一些玉雪炭进去,没烧一会,屋子里便馨香温暖起来。太九就着那融融火光,端详他的脸,耳边听得木炭轻微的噼啵声,她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只怀疑这是梦,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穆含真望着火盆,眸中似乎也有幽火在跳跃,良久,他才轻声道:“太九,你很怕我”
她微微一惊,正不知如何作答,他却已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低声道:“真的怕我否则为何不敢看我不敢与我说话”
她又羞又慌,当真不知如何是好,又听他道:“因为我与你说了那些话你厌恶我”
太九一下想起那天,他说:太九,我来把你抢走不如我来把你抢走。
她慌得不可抑制,喃喃道:“不不是怎会”话说到一半,直想用帕子将脸遮住,却被他劈手抓住了手腕,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
太九怔怔望着他的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些什么重要的话,她却已听不真切。
他眼底那朵樱花微微绽开,吐蕊抽香,映着他的双眼,深如潭水。
他说:“太九,你需要学会并且懂得许多东西但不可轻易去用太九你欢喜我么”
太九的嘴唇微微一合,正要说话,唇上却一暖,他吻了上来。
相见争如不见五
墙角的火盆劈劈啪啪响着,屋里弥漫着一股幽软的甜香。
太九背后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每一寸皮肤似乎都觉着疲惫,慵懒地软了下来,而一切感官却又变得极敏锐。
她觉得无法呼吸,.口几乎要炸开一般的疼。然而那种疼里却又带着一丝快意,从唇舌间辐.开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懵懂,连眼睛也没有闭上,只怔怔看着他眼底那朵嫣红的樱花。
它微微绽放,吐蕊抽香,仿佛是活的。
她就这样眼怔怔地看着,整个人缩下去,软下去,几乎要委身在床褥间。
唇上忽然麻麻一痛穆含真轻轻咬住她的下唇,睁开眼看着她,里面的笑意既清澈又缠绵。
“还怕我么”他喃喃问着。
太九猛然反应过来,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叫,急急要躲。他却轻轻按住了她的后颈项,加深这个缠绵甜腻的吻。
她退,他进;她躲,他寻;她不知所措咬紧牙关,他的唇便流连在她的唇齿间,一遍一遍,好似里面藏了一个秘密,他耐心而又温柔地去引诱,骗她交出来。
无法逃避,无法抵抗,他简直像一壶醇酒,沾一下便会醉。
太九气息凌乱,手心里满是汗,无措又无奈地抓住他的头发,不知是要抗拒,还是干脆就此服从。
她已无处可退,撑到了极限,终于要对自己的身体投降,放开齿关由他驰骋。他却已放开了她。
“..我的.口”他说,然后抓起她的手,按在.前。那里面仿佛揣了一只小兔子,激烈地跳动着。
太九仿佛被烫伤,急忙要缩手,他一把按住,低声道:“太九太九你对男人来说简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这是你最大的武器,也是最后的武器擅自交出去你就无路可退了不要去喜欢任何男人不要动情。如果你一定要喜欢谁,不如来爱我因我绝不会负你”
她似懂非懂,只是茫然与他对望。两人呼吸散乱,气息灼热,此情此景,再多说什么已是浪费。他细细端详她片刻,终于抬手捂住她的眼,低声道:“别这样看我乖孩子,亲吻的时候是要闭上眼睛的”
话未说完,便已消失在亲密接触的唇齿间。
他那样细密、缠绵地吻着她,撬开齿关,与她的唇舌摩挲起舞,享受她青涩的反应,甚至带着一丝恶作剧地,偶尔轻噬两下。
男女之情本为天下大欲,他这般温柔体贴地待她,更何况太九本就懵懂,骤然遭遇此刻,竟丝毫不知抵抗,由着他轻怜蜜爱,渐渐地便不受控制。
两人的身体厮磨在一处,床褥早已凌乱不堪,太九只觉不足,恨他给的不多,正要哀求,他却放开了她,撑在她身上,一面喘息,一面看着她。
太九面色潮红,星眸半睐,显然情动不能自已。
穆含真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替她理了理衣襟,平定了气息,柔声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太九这会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羞得不敢抬头,听他这样说,便点了点头。耳边忽然一暖,被他咬了一口,道:“太九太九你欢喜么”
欢喜么
她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穆含真在她面上一吻,又道:“你该长大一些了,我的姑娘”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
太九还是不明白。他的手一直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直到她沉沉睡去,隐约听见他的叹息声:“还是个孩子”
太九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芳菲把梳洗的热水换了又换,忙得满头是汗,听到她起床的声音,急忙跑进来,抱怨道:“我的好小姐哪有你这样赖床的都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太九还有些睡意朦胧,忽听到吃午饭,一下子便想起昨夜的一些片段。她慌得赶紧四处看,哪里还有穆含真的影子。只剩床上的被褥,依旧那么凌乱,仿佛暗示着一场暧昧。那不是梦,是真正发生过的。
她忍不住红了脸,又怕芳菲看出什么端倪,只好低声道:“昨天酒喝多了,在床上热得难受天快亮才睡着”
芳菲过来替她结辫洗脸,又道:“那可不是,昨儿我睡得迷迷糊糊,都能听见小姐你说梦话的声音。”
太九登时有些尴尬,顿了半天,才笑问:“都说了些什么梦话”
“我没听清后来清醒了想进去看看,却又没声音了,我想着小姐是睡着了,所以才没敢打扰。”
太九没说话。芳菲替她梳头,又道:“宣四小姐来了好几趟了,说有要紧事找你。我都给推了,说你还没起呐。要不小姐吃完饭去宣四小姐那里看看”
太九想了想,便点头:“也好,不过不必等吃饭,把头梳好,换个衣服就去你也跟着,去她那里蹭饭算了。”
芳菲咯咯笑了起来:“好呀不知四小姐那里有什么好吃的。”
就算没好吃的她也必然会变出些好吃的太九微微一笑。宣四这样急着找她,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她那一场戏没有白唱。
果然太九带着芳菲来到文秀台的时候,宣四老远就笑脸迎了出来,芳菲都看呆了,她可从未见过宣四笑成一朵花的样子,那是非常难得的。
“死丫头真会赖床,瞧瞧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也不害臊”宣四劈头第一句就是打趣,跟着便亲亲热热挽住太九的胳膊,又问:“吃了没”
太九也跟着笑,道:“姐姐有急事找我,哪里敢吃饭,饿着肚子赶紧过来呀。不然姐姐生气,我哪里担当的起。”
宣四佯怒道:“不过是来蹭饭,还找个好听理由,你这丫头越发不长进了”说罢又赶紧吩咐屋里的丫鬟:“快去小厨房让娘子们做点小炒,昨天那个炖牛筋味道不错,端一碗过来,再提两壶女儿红。”
屋里的丫鬟立即答应着去了,宣四笑吟吟地把太九挽进屋子,回头见芳菲瞪圆了眼睛看自己,不由笑道:“上次没来得及好好看你家丫鬟,这次该让我看个够。我真是受够了这儿的两个蠢货,尽会给我添乱而已,还是妹妹的丫头伶俐干净些。”
语毕招手让芳菲过来。芳菲不敢动,只拿眼看太九,太九淡淡说道:“姐姐叫你,还不快过去。什么伶俐人儿,其实也不过一个蠢物罢了。”
芳菲被骂得垂下头去,一声不敢出。宣四一把拉过她,又是.头又是整衣服,先问了年纪生肖,便回头笑道:“我看她就是不错,年纪这样小,倒比那些大把年纪的丫头来得舒心。妹妹不欢喜她,还不如送给我。”
太九早料到她会有这样一说,无非是想抓她一个身边人,留点把柄在手里而已。她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才道:“罢了,这笨笨的丫头也只配来服侍我,不配服侍姐姐的。哪天惹了祸,我这个先主人还要背黑锅。”
宣四见她不肯,也只得说笑两句掩盖过去。彼时饭菜已然送到,芳菲替二人斟完酒,便乖觉地退了出去,顺手关门。
宣四先劝一回酒,替她夹了一筷子牛筋,才笑道:“妹妹好心思,昨天险些被你骗过。”
太九但笑不语,过一会,才道:“也是胡闹一次,难得姐姐没骂我。”
宣四冷笑道:“我何必骂你,你如今和我们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我自愧没你的心思灵活,哪里来的立场骂你。”
太九没说话,只低头吃菜。
宣四自己泛酸一会,终于又道:“难得两个先生都看上了你,爹爹想必也没料到如今这地步。依我看,那殷生到底浅薄些,不值一提,还是申先生城府深厚,势力非凡,妹妹他日若能获得青睐,飞黄腾达也不在话下了。”
太九笑道:“八字还没一撇,这说的又是什么话。说不定人家回头就把我忘了。”
宣四正色道:“我何尝胡言乱语过你当真不知申先生一早就派人来府里请你,却被爹爹婉言回绝的事情”
太九这时终于微微一惊,她还真的是不知道。申先生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
宣四又道:“爹爹这次回绝也是一个手段,好教他们知道你的清贵,可不是那种随传随到的货色。但事不过三,他下次再请,爹爹断然不会拒绝了。我且问你有何打算”
太九苦笑:“我能有什么打算一步一步走而已。”
宣四看了她一会,慢悠悠说道:“是了,想来你心中早有打算,岂会轻易告诉别人。”
太九摇头:“当真没有打算,何必欺骗你。这么些事情经历过来,我有哪次真能之前就猜中结局不过每次放手一试而已。这次也一样,不过尽我所能。”
宣四怔了一会,叹道:“你的运气当真是好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个羡慕不来。我看爹爹那里的意思,是要套住申先生这个贵客太九,不要忘记我说的话,你我是翻云覆雨的人,日后的九五之尊是谁,都在你我掌心放着此等事情,踏上了就不能回头,你若是半途而废,不单是我,整个姚府都会为你陪葬。”
太九厌烦她说这些,只淡淡点了个头。
宣四也知趣,只拉着她劝酒劝菜,说了一下午闲话,两人终于都有些喝多了,宣四只叫头疼,叫人拿冰袋过来。太九见状,便起身告辞,一直走到门口,却听宣四又道:“可别忘了我说的话”
太九本来喝高了,脑子里昏昏沉沉,再听她一直说这些没趣的话,心中更是烦闷,冷着脸走出去。芳菲早在外面伺候着,见她如此,便乖觉地闭嘴,扶她走出文秀台。
两人一直走到小花园那里,芳菲终于笑道:“四小姐那儿的点心味道倒是不错,饭菜么就差了些。还是咱们点翠阁的饭香甜。”
太九本来绷着脸,听她一说,便扑哧笑了出来,道:“真当我会把你送出去笨丫头”
说罢,她又叹道:“送谁,也不会送你如今,我身边也只有”
芳菲听她感慨,心中不由一酸,轻道:“我我想一辈子就服侍小姐你哪儿也不想去。”
太九笑道:“傻瓜,谁能留你一辈子你年纪大些,总是要嫁人生子的”
芳菲急道:“那反正小姐肯定比我先嫁人,我就跟着小姐过去反正我要跟着”
太九只是笑,心中不知为何酸楚起来。
嫁人生子,很普通的事情,如今看来却怎么成了奢望。
她也曾经想过嫁与良人,每日男耕女织,住在乡下,不问世事。春日吹笛,夏日鸣瑟,两人只要一颗心,从此快乐到老。
到如今她也终于明白,这真的只是个妄想。譬如世上有无数的遗憾,她衷心去爱的那个人,偏偏不能衷心来爱她。世上女子大多只能自欺欺人,将那个男人当作良人,埋头不问不想不说不听他的真相。
自欺欺人一定比较幸福。可悲的是她到现在也看不透。
一直行到枫树林,此时已然深秋初冬,林中一片明黄深浅,层层叠叠,仿佛一层暖洋洋的地毯铺到天边,又仿佛明霞笼罩,说不出的清丽爽净。
芳菲摘了一片泛黄的枫叶,拿在手里玩,又说:“这儿竟有这样的好景。小姐,咱们明天来这喝茶观景可好”
太九正要说个好,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笛声,风声一卷它便来了,再一卷,又消失。她凝神去听,只是不真切,断断续续,然而那笛声婉转悠长,一派缠绵之味,实在诱人之极。太九不由顺着那方向走过去,一面道:“你听能听到那笛声吗”
芳菲听了一会,点头:“真的有人在吹笛好好听,小姐,咱们过去看看”
太九早已顺着那声音寻了去,只听那笛声忽高忽低,竟仿佛是一个女子在说话调笑,软绵绵甜蜜蜜。待走得近了,笛声越发清晰,哀婉轻柔,听得人.中不由泛起无数缠绵之意。四周枫叶烟霞重叠,风光旖旎,再配上一曲南山子,委实动人之至。
她二人沿着那树林一直前行,走到边缘处忽而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条蜿蜒小河从枫树林中取道而下,两岸都是繁密的枫树。河上不远处飘着一张竹筏,上面一人坐一人站。站着的那人身穿粉色长衣,敛眉吹笛,长发随风舞动,意境妙不可言。
芳菲几乎要看呆了,口中只是喃喃道:“真好却不知是谁在这里泛舟吹笛好清雅”
太九默然不语,只是凝神望去,眼见那竹筏顺水流下,渐渐近了,她的脸色也慢慢变得苍白。
竹筏上坐着的那人面前放着一个小案,正斟酒自饮,偶尔抬头含笑对那吹笛女子说两句什么,她也只是温婉回笑,继续吹笛。
行到下游,风渐渐大了,将她长长的裙摆吹得飘了起来,浮在水面上,犹如一朵盛开的睡莲。斟酒男子起身脱下披风替她披上,又与她调笑两句什么,那女子终于吹不下去,笛声吱地一下散音断了开来。
二人携手站在竹筏上看两岸枫叶,此情此景,当真赛过鸳鸯神仙。
太九忽然感到心中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可她没有动,只是默默地,冷冷地看着那舟竹筏越来越近。
芳菲终于看清那竹筏上二人的模样,心中不由一惊,急忙去看太九。见她面无表情,她也不知是喜是忧,只得轻轻说道:“小姐,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太九未置可否,芳菲也不敢相强,只默默陪她站在那里。
竹筏上那二人终于看到了太九,都愣住。那碧眼男子急急向前踏了两步,似是要与她说话。吹笛女子急忙挽住他他差点掉河里去。
太九只是看着他。
吹笛泛舟,秋赏枫叶,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是。
真好,真的很好,到了如今,还有什么是不好的呢
太九垂下眼,芳菲急忙扶住她,低声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再无任何眷恋。
身后传来那人的大吼声:“太九太九你别走等等我太九”
她只是默然离开,一直按原路走了回去,风中又送来一阵清幽笛声,渐渐远了。
何必再唤她何必再失态
其实一切都没必要,不是么他过得这样好,无忧无虑,身边自有温柔美妾相伴。她奢望的一切,他们这样就轻易得到,老天何其不公。
太九在心中冷笑一下。
相见不如不见,如此,当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罢
太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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