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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怀孕了。
医生是好友的老公,跟她有点交情,知晓她单身,并未道恭喜,而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宣布这项晴天霹雳的消息。
苏祈梦按着肚子,低头睇睐,眼下还不显怀,小腹仅有一点感,她月经三个月来一次已成家常便饭,这次若非弟弟坚持要她过来检查一趟,她嫌唐僧念经太啰唆,否则仅以为肚子不适,压儿没想过这个可能。
但,不是不可能的。
她已习惯面对风雨,对现实收受极快,不会哭天抢地,她问医生:「如果我想拿掉,现在来得及吗」
医生没讲什幺,就专业分析:「胎儿已经成形,孩子也有了心跳,妳的身体恕我直言,本身底基不够好,拿掉之后有一定风险,未来可能无法再怀孕。」
又是一道雷,霹得苏祈梦滋滋响。
她沉吟片刻,最终回覆:「让我想一想。」
走出医院,正值炎夏,外头一片大晴天。
她难得不怕太阳晒,一路踱至公车站,坐在候车椅上,刚才医院里的冷气有些冷,温差下她皮肤泛起一层疙瘩,她想起母亲,体质劳损,可仍坚持要给她生个弟弟,最终伤及本就不多的底蕴,早早患病而亡。
可是她说,她不后悔。
人世来一遭,总要留点什幺。
公车来了,苏祈梦没搭,任其喷着废气走过。
那晚她印象模糊,只记得抱拥她的那男人并不如想像中鄙,他一直关切她感受,连声说对不起,朦胧中她曾看见他前胎记,如绽开落梅,她被下了迷药,本该是憎厌不已的事情,却意外地没什幺实感,大抵因神智太过模糊,像作了场梦。
当然,不可能喜欢,她没罹患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当时她仅是很快接受了现实,匆匆离去,药物残留使她恍惚,加上种种打击使她脑中一片空白,当下只想洗净身体抛开一切大睡一场,压儿忘了保留证据。等她终于平复情绪,吃了事后药,也做了病相关检查,思前想后,决定把此事抛诸脑后,放弃深想。
他们底层人家,没有伤春悲秋哭天喊地的余力,隔日照样得上班赚钱,辛苦持家。那是唐家的家宴,来往仅有唐家人,不是她对付得起的人物,何况她的工作还得靠他们照拂。
很现实很不堪对,但这就是小老百姓的无奈。
若她仅一个人,那或然倾家蕩产亦要讨个公道,问题她还有个甫成年的弟弟要照顾,她甚至不希望他知晓这件事。
结果不知哪儿来的蒙古药,孩子顽强留了下来,想想她一介平凡人怀着千金种,不禁有些苦中作乐,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她笑出泪来,哽咽着抹去。
于情于理,她都该拿掉孩子。
可医生说此次手术,她未来或许不能再怀,她就有点儿犹豫。
她一直希望生两个,若弟弟愿意,就过继一个给他添伴,令苏家香火得以延续──她弟弟是gay,这辈子没有与女结婚成家的可能。
她坐在公车站,发了很久的呆。
没什幺人生跑马灯,就是发呆。
她觉得生活里有些事,想得越清楚,越踟蹰,远不如别想。她这回搭上公车,回到家里,苏砌恆──她弟弟晓得她今日去医院,本欲作陪,却被苏祈梦挡下:「医院气重,少去为好。」何况他们家跟医院,太有缘了,想想就讨厌。
他听闻动静慌忙自房间走出,十八岁青春秀緻的脸上满是担忧:「姊,怎样了」
「边吃边说吧。」苏祈梦倒平静,进厨房发现弟弟熬了一锅汤,尝了一口,不禁笑着捏捏弟弟脸皮:「不错啊,越发贤慧了,谁娶你谁有福。」
苏砌恆脸红了红,吶吶言:「这辈子大概没那样的人了。」
苏祈梦在百货圈认识不少基友,明白那圈子真爱难寻,因为太窄小、太隐蔽,敢出柜疯闹的,多数玩得开,消耗青春。她弟弟这种良家好男,反而害怕胆怯,刻意远离,于是世人眼中的同志形象变得很狭隘:打扮花稍、爱闹、爱玩、无节,实际上多数人同于你我,仅是一介平凡人,追求属于自己的一生一世。
在这花花世界里。
她又简单炒了几道菜上桌,吃了一口,发现以前喜欢的葱姜蒜,现在却有点儿讨厌,不觉挑出,苏砌恆奇异:「怎,医生说不能吃」
苏祈梦:「我怀孕了。」
苏砌恆:「噗」
他喷汤,随后瞪眼,不敢置信:「姊,妳何时交男友」
「分了。」那晚的事,苏祈梦没提,她不喜欢遭受任何悲悯的目光,即便是她亲人,何况弟弟胆子小归胆子小,扯到她,倒是意外血气方刚,就怕他傻傻找人算帐,反倒吃了亏。
她扯扯唇,拨弄盘子里菜餚,堵住弟弟的嘴,「孩子的爸是谁并不重要,错误的爱情,我不想谈。」
苏砌恆:「」
话到这个分上,他想问都不好问了,只能问别的:「那孩子」
「我会生下来。」放弃思考顺应感觉做出决定,有时候反而容易。她不想拿自己未来的生育能力去赌,苏家血缘单薄,未来夫家未必接受她把孩子过继,不如现在先生了一个。
不过兴许遗传了母亲吧,她看过太多人生无常,无法料及自己生命多长,眼下既然有个生命力强悍的存在,她便不想轻易放弃。「孩子姓苏,随我们家。」
「这」苏砌恆直觉不妥,可姊姊的决定他一向没有干涉权力。「可妳未婚,带着一个孩子难免受影响姊,我不想妳将来后悔。」
苏祈梦哂然,「你见过你姊后悔没」
曾经她与香港男友打得火热,对方离台之际求婚,希望她嫁到香港,她想也不想便拒绝,可并不是不伤心、不遗憾的。
可她终归搁不下长姊如母的责任。
放着初成年的弟弟一个人,自己幸福,目前的她做不到。
这一桩苏砌恆不晓得,苏祈梦更不会说,她叹息:「砌恆,你喜欢男孩子,姊姊不介意,但我怕你一个人孤单。不管未来如何,这孩子我想留给你,至少让你身边能多个支持你的人。」
「姊」
一番谈话,弟弟终归接受了自己的决定。
苏砌恆问:「孩子的名字,妳想好没有」
当然没有,姓苏是确定的,她原本打算说再想想,待晓得别再说,然而一个名字陡然自脑海浮现,抹都抹不开。
思量下,她道:「想好了,苏沐熙。」她喜欢清剧,那熙字,一直是希望给自己孩子用的。
苏家首孙,无论男女,均受得起她最好给予。
苏砌恆微笑,「沐浴光明,是好名字。」
「是啊。」
半夜,她躺在床上,轻抚自己肚子。里头真有了生命她无实感,听医生说孩子已有了心跳跟样子,那便是有灵魂的人了,他在呼吸、在汲取,她知道自己可以反悔的,毕竟不是光采来历,可是
苏祈梦阖上眼,事关生命,苏家死了两个人,她不想再杀死另一个。
何况取了名字,更加难捨。
苏祈梦暗暗叹息,罢了,就这样吧。
若干年后,命运无情,换她缠绵病榻,孩子六岁,而弟弟二十四。
她望着原本一脸绝望、生无可恋的弟弟因小熙的事恢复理智,忽然有点儿庆幸自己当年堪称莫名无知的坚持,令苏家不是一个人,至少她的弟弟、她的孩子,不孤单。
「一个人撑着,死得快。」这是父亲遗言,她一直记得。
她活得很好了,有爱护自己的家人、可爱懂事的孩子,谈过恋爱、生过小孩,维持住三个人一个家。若要谈及遗憾,不可能没有,可生命就是这样,不会因遗憾多增一分一秒,她见过了生,亦见过了死,她弟弟憔悴脸庞,心疼道:「砌恆,别这样,姊姊希望你幸福。」
她已将死,唯愿两个心爱亲人安好,长命百岁。
那幺这一生,她就值了。
临终之际,苏祈梦在恍惚中,看见自己身型缩小,变成六岁小女孩,虚弱的母亲在病房里抱着刚出生的弟弟餵,她好奇瞧着,问妈妈:「这就是我弟弟」
苏母一笑:「是啊,妳瞧瞧,他长得多可爱。」
苏祈梦瞥了眼,皱皱鼻子,说:「哪有,像个小猴子。」
苏母捏捏女儿俏脸,说:「往后妳就是姊姊,要好好照顾妳弟弟,不要老是胡闹,前两天爬学校里的墙了吧都六岁的女孩子家,要多注意」
「好啦好啦」苏祈梦摀耳吐舌,苏母拿自己调皮女儿无法,只能无奈摇摇头。
久远记忆扫蕩而过,苏祈梦恍恍间看见自己温婉母亲,朝她走来,她背后是伟岸父亲。苏母伸出柔荑,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温柔呵护地她的头,说:「辛苦了,妳做得很好,妈以妳为傲。」
苏祈梦童稚却不天真的眼望着母亲问:「真的吗」
「真的。所以,不要再痛苦了,过来吧,我的孩子。」
苏祈梦怔在原地,怔了很久,继而抬步,投入母亲怀抱,然后──终于彻底像个孩子,大声哭泣。
脱离尘世喧嚣,涤净一身是俗尘埃,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病床边,苏砌恆看见自己沉睡姊姊,嘴角浅浅露笑,眼角滑落一滴泪。
生命迹象终止,苏祈梦拒绝抢救,安安静静,一切苦痛抽离,苏砌恆领会之际赫然恸哭,可他明白他那劳苦一生,为他、为家人尽心一辈子的姊姊,终于不会再有任何伤痛缠身了。
他轻声祷:望妳下一世身体健康,富足无虞,有个妳爱也爱妳的人。
一生无忧。
番外之〈苏祈梦〉完
苏祈梦是我很喜欢的女角色,这样的女影响了苏兔子一生,也是因为她,苏兔子才得以无人倚靠的情况下,自打击中站起,找回自我,我很少多篇幅描写角色的家庭,这次两个角色都写了不少,其实蛮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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