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扶起跪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师姐。
显然姚琛仍然难以自拔于幻境带来的情绪中。她半张着嘴瘫靠在安宁的怀中,仰视着那棵遮天蔽日的枝叶,目光涣散,眼角泪痕尚未干透,便又凝出了一滴新泪,顺着她的太阳穴流入鬓角的发间。
相比难以自拔的姚琛,陷入幻境的男人们只当是做了场无尽轮回的噩梦,梦醒后,他们捂着疼痛不已的头部叁叁两两归家而去,留下眉目含恨的少年。
暮游目送走那群没心没肺的东西,拍拍少年的肩膀低声道:“我并没有食言,而且他们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马良抬起猩红的双眼问道:“你什么意思?”
暮游笑而不语,目光投向远处高台上的黑袍女道士安宁。她正在抱着师姐,低垂着温柔的眉目,轻声细语哄劝。
暮游回视线,不答反而莫名其妙地说道:“等会得去把那暴脾气的女道士身上的幻术解开才行,否则......”
“否则什么?”
暮游猛地听到遥远的半空中传来冷冰冰的男声。
暮游抬起头眯缝着眼,看见一位同样身穿黑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御剑而来。
道士冷冷瞥了一眼暮游便向高台飞去。
安宁见到沧溟师兄,微微吃了一惊,伸手把怀里的师姐递了过去,一五一十地将这个村子里的故事挑着重点地讲了出来:从清河村人口失踪,到破庙遇幻妖,跌入幻境,超度妇人......
沧溟一言不发,牢牢地揽着把自己埋进他脖子里的姚琛。直到听完了安宁诉说的全部,抚在姚琛背后的手不自觉地像是哄孩子般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安宁觉得此时的师兄如兄如父,对待师姐如兄弟般疼爱有加,对她像老父亲查女儿般严厉:
“你说你们掉入了幻境,你为何能全身而退?”
“幻境没有主人允许是不能随便行动的,你又是如何察觉到幻境的缝隙,逃出生天的?”
“还有”沧溟竖起拇指,冲着背后的暮游指了指:“你和那个妖物什么关系?他为何一直看着你?”说罢,沧溟转身冷冷看向暮游,以眼神警告暮游最好离远些。
暮游似是看不懂沧溟眼神中警告的意味,双手摊开,笑容不变。
“这家伙是谁,为何长得与姚琛一模一样,却有些骚气?”
安宁揉揉额角,不得已将师兄抛出的一连串致命问题回答了个遍,又悄悄隐去二人水中暧昧的桥段,末了又介绍暮游如何有自己的脸,且会操纵幻象的事。
沧溟打量安宁许久,抛下一句“最好是这样。”便转身对着台下的幻妖朗声说道:“在下青竹山沧溟,多谢阁下一路照拂师妹,在下不胜感激。阁下若能解开姚师妹身上的幻术,我青竹山定当亲自设宴招待阁下。”
沧溟还不知自己这最后一句客套话成了这幻妖赖在青竹山,缠上师妹安宁的一件护身符。因此,沧溟每每看见这只不入仙流的妖怪骚气冲天,魅惑师妹时,总想要修炼逆时术,回到这一刻直接一剑了结这个狐媚子。
暮游从袖带中掏出一个扎口布袋,抛掷沧溟手中,笑容灿烂道:“一言为定,我改日定会上门拜访。”
沧溟皱皱眉,压下心中的不悦转头交代正事:“安宁,姚琛我先带走了。剩下的路,你要一人行了。”
安宁点点头。
沧溟继续道:“我此次而来是奉师父命令,前来带你师姐回山。”沧溟低头看了下捧着布袋,镇定下来,无声熟睡的姚琛,无奈地叹息道:“师父前去施了场法叁天,我为其护法叁天。叁天后,师父回到青竹山直接闭了关,让你师姐和我掌管门派。”
安宁没有多言多语的习惯,也没有去问师父做了什么法,效果如何,毕竟这是师父的故事,若是师傅愿意,他闭关后自然会同她直言。于是她点点头向师兄抱拳告辞。
沧溟打横抱起姚琛脚踏飞剑,忽然他想起了重要的事情,转身补充:“我来时见到了温择玉,他已经在村头客栈刚歇息下,似乎对这里的事情并不了解,看他的样子像是要接应谁。”
安宁点点头,目光看向台阶下的马良和暮游。暮游正耐心地解释着自己所谓的履行承诺:
那些掉进幻境的人今后都要梦到幻境中的无止境的轮回,无药可解。
马良揉揉眼睛,嘴角带了点笑意。
安宁回视线淡淡道:“该来的躲不掉,躲不掉,解决便是。”
沧溟点点头,告辞离去。
望着沧溟逐渐远去,化成碧空中的一个看不见的黑点,安宁这才低下头,发现偌大的场地,只剩自己和暮游,而马良已经回了家拾一番准备面见“贵人”
树影婆娑,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安宁摘掉飘落至眼皮的一片叶子,那片叶子晃晃荡荡,落在了她白袜上。她抬抬脚,树叶便落到了不远处的石阶上。
石阶共有十六层,并不高,每一阶都由光可鉴人的青石制成。顺着青石板向下而望,暮游负手立于阶下,仰首而望,目光炽热,嘴角噙着丝笑意。
安宁下意识摸了摸面具。
高台之上,树影之下的安宁压着内心的惶恐不安与暮游遥遥相视。
新日阳光明媚,暮游坦坦荡荡地沐浴在盛光之下,身后没有一丝阴霾的影子。他见安宁终于看了过来,上前走上一步,率先开口:“你的师姐不会有事的,那个布袋里装的是我的几根头发,不出叁日,你师姐的梦魇便会解除,布袋亦会随之消失。”
安宁点了下头,身影未动。
暮游长腿一跨两步:“刚刚你说你能看得见我的脸?”
安宁有些迟疑。
毕竟暮游说过,人能看见他的面容全因心相而生。爱人者见所爱之人,厌憎者见人之所恶。
在她十六年的生命中,从未见过暮游现在这张媚气十足的面庞。
他额顶的美人尖剑指勾人心魄的狭长眉眼。哪怕闭上眼,他的眉眼也能凝睇弯弯。
暮游见她犹豫不决,长腿迈了叁步转而问道:“那你看到了谁?”
“不知。”安宁垂下眼不去看他。
暮游不再向上登去,反而胳膊支在前迈的大腿上,托着下巴,抬眼道:“正巧我也有个不知。”
“你的面具什么时候摘下来的?”
安宁猛地抬手去摸摸脸上的面具,触手的冰凉提醒着她面具尚未脱落。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许久,她的声音也开始僵硬:“你在骗我?”
暮游嗤笑一声,似是极为不屑:“骗你?你眼角的朱砂痣难是假的?你吃惊的表情也是假的?”
安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六岁,她第一次将筷子插进那个企图侵犯自己的淫邪道士的喉管,满手鲜血,落荒而逃。是师父久久凝望着她的脸,为她戴上这副幻象面具。
这幅面具不但可以遮住她招惹麻烦的脸,更可以挡住不怀好意的魑魅魍魉。
她的脸上的秘密是埋藏已久的炸弹,她的身子是群狼环伺的盘中餐。
除非心胸坦荡,毫无算计,否则无人可以窥见她真正的面容。
现下,这个行事诡谲的幻妖暮游竟能把她看的一清二楚,安宁面具下无所安放的震惊一览无遗。
比起安宁的震惊,暮游倒是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地欣赏着安宁每一帧的定格。
比起初见时的深藏不漏,高高在上的冷淡,眼前会震惊,会愤怒,会悲伤的安宁才真正像是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凡人。
他们眼见非实,披着伪装的面具与一无所有的皮囊相互打探,却误打误撞见了真,就像隔着浓雾,未见青山,却身至此山。
有趣之极。
暮游安慰紧张兮兮的安宁:“你不必忧心,我可不会剥去你的面皮,毕竟游历人间这么多年我见多了比你这更漂亮的皮相,我啊,还得找那个小鬼讨要一张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皮相。”
然后,他直起身子上前跨了几步,终于距离安宁还有几个台阶高的时候停了下来,与她平视。
两人照镜子一般认真地瞧着对方地双眼,想从对方眼中窥见自己的真容,然而两个人一明一暗,谁也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他们在这儿。”马良指着阶梯上的两个人,为身后的一群人高声指认着。
安宁与暮游同时看向了马良身后的那群人。
其中一位身穿紫袍的男人一下子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那位紫衣男子走在最前端,身后跟着装束不一的人,有的人看起来像是法师,有的人看起来身披官服,有的人衣着朴素,无从辨认。
只见那名紫衣男子顺着马良手指的方向,向他们看了过来,目光越过暮游,直勾勾地盯着安宁。
那种直勾勾的目光不带任何欲望,反倒像是从天而降的秦王骨镜,要把安宁查清审透。
紫衣男子径直超前走了几步,停于石阶五步远的距离,当着众人的面,恭恭敬敬地向安宁行了作揖礼,朗声说道:“拜见玉面真人。”话音刚落,男人身后垂手而立的人也跟着作揖。
安宁弯身回礼,不作声。
紫衣男子行过礼,手掌向上,对着安宁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安宁认识这个人,这人便是温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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