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猊低声道:“非要现在?”
芸娣说是,桓猊沉默片刻,随后声音温和下来,“有什么事比不得看病重,再与我说也不迟,总归这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有大兄给你顶着。”
程大夫显然诧异大司马也有这样的柔情,神色微动,察觉帷帐内的桓三娘子没了话说,半晌,才听见她平静的声音,“大兄说的是。”就让程大夫搭脉。
来之前,程大夫已预见这并非好事,而他搭脉之后,眉头也一点点拧起来,指尖轻轻一颤,就起了手,帷帐底下的手慢慢回去,芸娣没有出声,桓猊先问了,“我妹妹身子可还好?”
程大夫说无事,只道芸娣近来忧思过重加上晕船,神气儿就不大好。
程大夫写了张药单子,之后就出去,桓猊也一同出去,许久未见他回来,芸娣独自在屋里等着,她一点声儿也不出,双手紧攥在胸前,惴惴不安地注意外边的动静。
直到听见桓猊回来的步声,一声声踏在心坎上,催命般,芸娣才意识到什么,双手立马环起肚子来,紧接着,眼前的帷帐被掀开,露出桓猊的面孔来,他神色有些阴沉,显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见芸娣脸色煞白,不由伸手摸她一把,芸娣任由他触碰,但是他靠近的刹那,还是禁不住内心的恐慌,眼泪刷的下来。
桓猊忽然擦她的泪,声音可以说是温和的,“往后不必寻药铺子,云大夫会给你开专门的安胎药,你肚子里的是咱们哥俩唯一的孩子,是桓家的宝贝。”
说着桓猊垂落眼帘,有些说不下去,目光落在她小腹间,就见芸娣护得更紧,他又忽然一笑,笑容称得上柔和,坚定,“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不叫妹妹落泪。”
芸娣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地看他,桓猊忽然就笑了,声音是沙哑的,“怎么,不信大兄?”
芸娣下意识摇头,桓猊给她掖了掖被角,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你在这建康这里养胎,我不放心,三日后,随我回荆州,这个主意不能改。”
芸娣接过信看了,信上是阿兄的笔迹,是让她回荆州待产的打算。
荆州是桓猊的底盘,让她随桓猊回去,瓜田李下,到时候发生什么也不一定,但显然阿兄是默许的。
芸娣紧捏着书信,手心微颤,心里无不震惊愤怒,更多的是揪痛。
到此时她才恍然,为何阿兄要舍下她离京。
……
赶在春时,桓猊领黑甲兵提早启程回荆州,还有三千黑甲兵因了犒赏,留宫当禁卫军,说是桓猊的耳目也不为过,世家难颇有微词,然而皇上力排众议定了此事,皇上何尝不知黑甲兵是替桓猊监视,然而亦也能帮他抵挡住外面的冷箭,保护龙子。
中途天气转暖,由陆转水道,大船行在宽阔平静的江面上,几日后,下船到荆州,休整后已过去三四日,芸娣并未住在大司马府上,这几年她攒了一些私房钱,足够在荆州城立足,在城东盘了一处宅子,门口牌匾上就写着凤宅二字。
荆州城毕竟是姓桓的,桓猊轻而易举打探到她的下落,开始还不敢露面,只能远远站在府外面观望,像望夫石一样,渐渐连卫典丹都看不下去,委婉劝说这样子丢人。
桓猊却将眉峰一扬,眼神凌厉,“敢嘲笑我的人,他敢出世,我站这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这地方显眼,让宅子的女主人看到我的心意。”
卫典丹嘴上迎合,心里却想三娘子是愿意跟主公来荆州,但还是看在丞相的份上,并不大打算跟主公“和好”啊。
这都过去半个月,未见三娘子心软主动来见一面,兴许也嫌丢人呢。
后来桓猊觉得这法子不妥,思来想去,眼角掠过院子头追着咬仆人裤腿的畜生,立马有了新主意。
翌日,大司马府上的不记仇就被送到芸娣面前。
当初芸娣离开都督府时,没能力把不记仇也带回来,原以为桓猊不会留着它,但没成想,竟被带回荆州养活,不止如此,还生了一窝小狼崽,如今不记仇长得又高又大,却还认得芸娣。
芸娣下这份礼,桓猊得知消息赶去,结果吃了个闭门羹,站在大门口许久,派人去请芸娣三回,仍未见她出来,桓猊转身走了。
奴婢进来呈消息时,芸娣正逗弄不记仇,玩累了,不记仇趴在她脚边眯眼瞌睡,但一有生人进来,立即睁开眼,眼眸自幽黑锐利,仿佛下一瞬将要扑杀上来。狼的直觉敏锐,嗅出生人身上没有一丝危险气息,旋又阖上眼呼呼大睡。
可见这些年,桓猊没将它养废,就像那个人一样,狠毒都摊在表面上,他骨子里仍是仁慈的,一言九鼎,这半个月里,真将她跟孩子当自己亲生骨肉一样照顾。
看出主子微微沉默,小春感叹道:“咱们大司马一回荆州,似乎变了个人一样,若说以前是人人都敬畏的大神王,如今好有人情味,奴婢都不敢相信啦。”
芸娣对此不可置否,又听小春道:“三娘子,您看着大司马都服软了,何不就顺着台阶下,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况且大司马对您好得不行了。”
芸娣脸上的笑意慢慢减淡,小春还想说下去,被月娘一个眼神制止,回屋后,月娘倒了杯热水,等芸娣接了过来,她方才开口,“小春素来冒失,说话又经常不过嘴,但话说回来,小春那番话未必没有些道理,大司马俨然把这儿当做是自家宅邸,公事私事上难不利索,长此以往,也不是个法子,三娘子您觉得是不是?”
在她们眼里,是兄妹俩起了争执,她不依不饶,桓猊不仅肯给个台阶,而且又主动来求和,这对他大司马而言,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事,可事情不是按这样的说法分清的,他真正想要的,她给不起。
芸娣道:“你这话不该跟我说,得去提醒大兄。”
月娘听她话里有一丝余地,遂笑道:“可这枝头儿,得三娘子您先递出去才是。”
芸娣遣退婢女,独自在屋里小憩,近来她身子越发重了,少不得腿酸脚乏,神也不好,睡了会就醒来,给孩子缝小衣,帕儿掉地上,她弯不下腰,本想唤小春进来,这时一只手先捡起来。
桓猊先一步将捡起来的帕儿给她,忽然抬起她一只脚,要脱下她鞋履脱。
“你做什么!”芸娣还没诧异他忽然出现在内院,连忙推开他,很不客气。
桓猊依旧岿然不动,将她一只鞋履脱下来,又从袖口掏出一对新的来,鞋面上绣着花枝,崭新好看,芸娣心中一软,双脚上被他套上鞋履。
桓猊显然第一次做这事,手掌又是专门拿惯大弓沉箭,动作难显得笨拙,但他又是那么诚恳细致,仿佛有十分,就有十分的愿意耐心。
之后桓猊扶起她,“起来,走两步试试。”
芸娣被他搀着慢吞吞踱了几步,感觉脚上的一双鞋履比之前更轻了,也不挤着慌,这才明白了桓猊的用意,不诧异他的细心。
这几日的确觉得双脚变肿,走路嫌累得慌,不大爱出门,见他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只有一回,想来小春搀扶着她,被他瞧见注意上了。
桓猊微微错开她觑来的眼,低声咳嗽了声,耳根有些红,“你看你只顾着给孩子准备,也不注意自己。”
桓猊这样罕见的娇羞,芸娣忽然也觉得不好意思,一时二人陷入微微的沉默,所幸此时快要进膳,打破这种越发微妙的气氛。
进膳过后,桓猊还有公事,就不留了,说是近来得了样好玩意儿,晚上再过来。他这是试探,芸娣听出来了,没拒绝。
等到天昏昏时,芸娣已入了梦乡。
梦境连着现实,接连做了两场羞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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