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杨进看向崔容:“崔卿留下……随我进殿。”
在众人的目光中,崔容迈步拾级而上。
含元殿前的石阶共有百余,等崔容跨进殿内,已看不见杨进的身影。他走向后殿,便见杨进靠在朱漆柱子上,神色晦暗不明。
听见脚步声,杨进回头,崔容被他眼中隐隐的怒气惊得停下脚步,两人便隔着数丈远默默对视了片刻。
“过来。”杨进哑着嗓子说,周身气息稍敛。
崔容依言走到他身边,却忽然被紧紧拥入怀中。杨进的双臂如此用力,勒得崔容的胸口都有些发疼。
他顺从地偎着杨进,口中道:“殿下无需太过悲伤,那只是意外罢了。”
“别用这样生分的口气……”杨进的声音中有微微的颤抖,他放开双臂,试探着看向崔容。
崔容一惊,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被杨进那股气势影响了。他心中滋味陈杂,但此时却无暇细思,只伸手轻抚上杨进的脸颊,呢喃道:“还好你无事……我担心了一整晚……”
这句温情脉脉的话,终于让两人找回熟悉的气氛。杨进紧绷的肩膀霎时松了下来,然后他注意到崔容衣襟上的血迹,复又紧张地抓住后者的手问:“你受伤了?!”
“只是不小心溅上去的,我无事。”崔容单手环住杨进,在他耳边安慰。
后者心潮几度起落,这时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不知是疲惫还是悲切的神色:“小容,我虽恨那些作乱犯上之人,却只能不痛不痒地揭过此事。人生而在世,何日才能顺心而为啊……”
崔容默默无言。
君臣终究有别,杨进肩上是家国天下,他并不能轻易置喙。
****
国不可一日无君,满朝上下都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于是杨进登基之事成了眼下第一要务,连人犯处置都因此被押后。
承乾三十二年五月初八,太子杨进登基称帝。
此时天才刚蒙蒙亮,整个皇宫却已是一番忙碌而有序的景象。杨进身着红黑双色的衮服,静静坐在含元殿的后殿内。
他神色仍旧平静,只是置于膝头紧握成拳的双手,多少泄露了其内心的激荡。
杨进并不是第一次置身此处,然而今日的感受却与以往都不同。
含元殿已经被宫人和内侍布置地焕然一新,比平日更增添的几分肃穆。他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殿,第一次发现它是如此气势恢宏,又是如此沉重沧桑,仿佛一位见惯世事变迁的老者,沉默地像世人诉说着此处经历过的生与死、盛与衰。
在杨进的记忆里,承乾帝就是在此处发出一道又一道的圣旨,令这个庞大的国家按照他的意志前行。
而从今往后,这座天下最尊贵的宫殿就要更换主人,这个国家就要完全服从从于他的意志了。
杨进觉得肩头有些沉重,但更多的,还是从心底涌起的、迫不及待的兴奋。
浑厚悠远的钟鼓鸣声唤醒了杨进的沉思,他听到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礼官入殿通报:“殿下,吉时已到。”
杨进应声而起,冠冕上珠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杨进大步走出后殿,在含元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站定。
他脚下是代表着整个国家的文武百官,而在百官身后,还有来自属国们的使臣。
杨进的目光在突厥使臣身上停留了一瞬。
就在他登基的前几日,突厥战败、向大周称臣的消息终于传到长安。这就像是上天所赐予的预兆一般,长安城上下立时从战争的不安中解脱出来,众人都道太子殿下有神明护佑,定能令大周万世昌隆、国泰民安。
在这样的气氛下,登基大典可谓众望所归。
待杨进站定,礼官一声令下,等待多时的臣子们便齐齐跪下,口称“恭迎殿下”。
杨进俯视众生,试图在其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场官员足有千人之众,崔容不过四品,位置并不显眼,所以杨进花了点时间才找到他。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在他看过去的同时,崔容也恰巧悄悄抬头。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崔容幽黑的眼眸中光彩难掩。
众臣不知杨进为何迟迟不说话,心中忐忑,低着头相互看了看。礼官不得已轻声提醒杨进,后者面上一红,开口令众人平身。
登基仪式冗长而繁杂,杨进要先率文武百官祭天祷告,然后再接受使臣与百官的道贺;此外,还有暹罗、安息、百济、大食等邻国派来的使臣,林林总总足有百余人。
待所有人接见完毕,杨进再以新帝的身份再次率领百官祭拜祖先,登基的仪式才算正式完毕,,杨进成为大周名正言顺的新帝,改国号开宝。
开宝元年,杨进恰巧年至而立,是大周历史上最为年轻的皇帝。
****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含元之变的一干人犯,接着几月,朝中局势少不了会有一番动荡。
杨禹虽已身亡,但他的罪孽并不能因此抵消。四皇子府被黑衣骑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凡是与谋反有所干系的,无论何种身份均严惩不贷。
助纣为虐的神策军众,处决的处决、革职的革职、降级的降级,算是被彻底清洗了一番。而当日因为种种缘由不曾亲自参与的,即使暂未削其官位,亦可以想见今后官途无望了。
其余人有功赏之、有过罚之,杨进连番令下,赏罚分明有度又颇顾大局,令满朝上下赞服不已。
而崔容一介文臣,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护驾有功,又是新帝杨进的嫡系,按理说应该厚赏才是。
但出人意料的是,数日后所有人的结果都尘埃落定,却单单漏掉了崔容。
早朝一恢复,就有心思活络的朝臣想上书奏请给崔大人论功行赏,却叫交好的同僚悄悄拦下了。
那大臣便想起起事那日,四皇子杨禹说过一句暧昧不明的话——“崔大人与太子之间情谊不比旁人”。
这个……难道……莫非……?
圣心难测啊!也许皇帝迟迟不升崔大人的官,便是不想让他太受累呢?宫闱秘事,不好说啊不好说,马屁拍到马腿上可就不妙了。
于是那大臣也打消了上书的念头。
谁知首府宰相魏子谏偏偏不走寻常路,趁早朝之际呈上一道奏折,称崔容才干胆识过人,对朝廷忠心耿耿,请皇上准其入阁。
杨进沉吟片刻,道:“崔卿身为‘含元四功臣’之首,按理说当得此封赏。然念其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朕却又有些犹豫……”
堂下众臣终于回过味了——原来皇上不是不想升崔容的官,而是怕给他招致非议,所以等着臣子开口“请求”啊!
反应过来的众臣一遍暗骂魏子谏“老狐狸”,一遍纷纷附议。
而那个被同僚劝阻的大臣,此刻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崔容这些年攒了不少名声,加上他大功当前,朝臣们也乐意卖皇帝一个人情。于是在群臣“力谏”之下,杨进下旨擢升其为尚书省左仆射,加封尚书门下平章事,摆明了珍视信任之心。
尚书省左仆射掌管左三司,即吏部、户部、礼部。而按照周朝惯例,“尚书令”为皇子专属,“臣下避而不敢居其职”,所以崔容事实上已经官居尚书省之首,距离首府宰相不过一步之遥。
如此连升数阶,出人意料,却似乎又在众人意料之中。
不管怎样,如此年轻的左仆射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崔容一时风光无两,长安城内攀附迎合者不计其数,其中包括了一名刚刚高中二甲进士的读书人。
第九十四章、 破裂
由于战事的影响,今年春试足足推迟了两月有余,时近六月才终于放榜。
这是杨进登基后的第一次春试。对这些国家未来的栋梁,他表现得分外重视,甚至亲自出席了放榜数日后的谢恩宴。
就如数百年来的每一次一样,谢恩宴当日,新进士们在大明宫外集合,等待被堂吏带进去拜见宰相们。
新科进士们无不激动万分,方渐离也不例外。
同乡之中,只有方渐离中了本期进士,还是二甲的高位。他出身贫寒,这回算是扬眉吐气、春风得意了。不过方渐离心里很清楚,进士不过是第一步,谢恩宴、关试、授官……哪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他今后的仕途,没有个强大的靠山必会步步维艰。
方渐离想到崔容,暗暗握紧了拳头。论年纪,崔容不过比他大了七八岁,却已官居左仆射,若能拜在他门下,定能叫人另眼相看。
而崔容作为宰相之一,自然也在谢恩宴的名单之列。虽然接近这位炙手可热的新贵有些困难,但若能叫他想起数月前与自己那一面之缘,还是很有机会的。
方渐离正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光明前途,冷不丁听见身边一位进士搭话:“方兄,你先前见过皇上吗?”
“不曾。”方渐离摇摇头。实际上京郊踏青那次,王鹏远与他二人远远看见过杨进一次,只是没敢上前。
那进士一脸神秘之色,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听说这回谢恩宴,皇上也会来,只是不知我等是否能面圣。”
方渐离听得心中一跳,暗道若是能在皇上面前露上一手,岂不是大好的机会?
正想着,只听堂吏高声唤道:“礼部王姓侍郎,带新及第进士见相公。”
方渐离整理衣冠,阔步迈入大明宫。但叫他失望的是,莫说杨进,就连崔容也不见踪影,大明宫内候着的有其余几位宰相,都是陌生面孔。
见此情形,方渐离大失所望,费了好些力气才没表现在面上。他明白今日想和上层套近乎怕是不容易了,便将目标调整到同僚身上。只是方渐离心中却不住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才令这两人没有现身?
方渐离猜得不错,杨进和崔容之所以在谢恩宴前匆匆离去,确实是因为一件突发事件——衣海澜饮鸠自尽。
所幸被人发现的早,衣少卿没死成,现下被人送回府内,小心地看守着。
崔容与衣海澜有同僚之宜,私交也不错,便告了假匆匆赶往衣府;而杨进一方面是为了陪崔容,另一方面,对于这位衣少卿,他也有些事情不得不问。
****
衣少卿的发妻早亡,他没有侧室,也未续弦,以至于此时连个能贴身照顾的人都没有,太医院只好留下两个药童凑合。
杨进和崔容赶到衣海澜府上时,药童正在劝说他喝药。衣海澜面色惨白,闭目靠着枕头丝毫不理会,急得药童满头是汗,简直快哭出来了。
“你们先下去。”杨进一进门就开口,药童见是皇上,不敢多话,放下碗默默退了出去。
衣海澜察觉异样,睁眼见是他们二人,也不起身行礼,只状似随意地笑了笑:“我就想着该来了……二位请坐。”
崔容见衣海澜如此无礼,心中微觉异样。但又思及衣海澜刚刚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情绪恐怕不大稳,崔容怕杨进此时追究弄的不可收拾,便有些担心地侧目看了看他的脸色。
杨进并不大在意,随意在椅子上坐定,语气既有上位者的关切、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嘲讽:“听闻衣卿饮鸠自尽,令朕很是担心。不知衣卿这是何故?”
衣海澜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越过杨进看向他身后的崔容,见杨进没有令其回避的意思,才无奈道:“殿下既然肯屈尊到此处,想必已经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杨进已经登基称帝,衣海澜却还称呼他为“殿下”,实在于理不合。崔容虽不懂他们二人在打什么机锋,但也听出事情不同寻常。于是他没有说话,带着疑问的表情看着衣海澜。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陷入某种诡异的寂静中。
终于,衣海澜长叹一声道:“……也罢,该来的躲不过,就由我来说吧。”
他挣扎着起身下地,对着崔容长长一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崔兄,我有意在你面前隐瞒身份,确实也是出于不得已 。”
崔容听得不是很明白,却隐约想到了什么,脸色为之一变。
衣海澜目光变得有些闪躲,最后像是无法再直视崔容般垂下了眼眸。他艰难地开口:“不错,我便是穆逢春,穆逢春便是我。”
崔容如遭雷击一般站起身,满面震惊的神色。与此同时,杨进也起身至他身后,伸手覆上崔容后背。
这些动作崔容没有注意,衣海澜却看在眼中,也不知令其想起什么,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
崔容仍未从衣海澜的那句惊天之言中恢复过来。
穆逢春是什么人,那是杨禹手下第一谋士,不管是当初私盐案,还是富春社,甚至教唆南疆叛乱、勾结突厥人,几乎都少不了穆逢春一手策划——他手上的人命,已经多得算都算不过来了。
在崔容心中,穆逢春必然面目猥琐可憎、目光狠辣歹毒,是个毫无廉耻、视人命如草芥的禽兽,怎么可能是翩然若仙的衣海澜?!
“如果……如果真是你,”崔容颤抖着说,“为何二皇子从未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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