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一点吃干抹净

第三十四章 开始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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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峰锐找到家时已经过了十点,他又看了眼手机,并无新消息。
姑姑家在小市场旁临街的一栋公寓里,穿过街道时抬头能看见三楼窗户明亮的白光。墙壁不时被过往的车灯刷过,霓虹仿佛在上面流淌。每次这般看的时候,他会有一瞬间的惶然,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那地方对自己意味着什么。那里不是家,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却被硬塞了进去,就像是拼图中被混进来的异类,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姑姑家的孩子也是今天放假。杨峰锐站在冰冷的楼梯边,觉得双腿沉重,一步也迈不上去。楼梯的声控灯坏了,黑暗中只有身体碰触不锈钢扶手时冰凉,摸索着往上爬,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层叠的阶梯密密麻麻连缀着通向他一直逃避的地方。
他手里拿着学校的行李,脑海里朦胧地勾画着一个身影,从脸型开始,柔软的线条,因瘦而略尖的下巴,明亮的眼,挺翘的鼻,微笑的唇,轻声喊着:阿锐。他会忍不住捏那人的脸颊,看着对方恼怒的神色,笑嘻嘻地凑上去贴着林旭的脸蹭。
他说:小旭,我不想写作业。林旭会生气道:又犯懒快写过一会,林旭会凑过来看一眼,是在写英语吗很难吗再过一会儿,林旭就会直接半个身子压过来,算了,我教你吧,免得我又要陪你蹲办公室喂看试卷别看我这就是他的小旭。
杨峰锐想了一会儿,自己先忍不住美了,掐了掐笑僵的脸,没出息。
从没人关心杨峰锐这个野孩子,只有林旭把他当个宝。
笨死了。
杨峰锐在口袋里摸索着钥匙准备开门,里面似乎听到了声音,有脚步声接近门口。
杨峰锐身体顿了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想要逃跑,但门哗一声开了,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暗黑的楼梯口。他听见了对方惊喜的声音:小峰,回来了啊。
杨峰锐怔怔地看着眼前得女人,压抑着出声:妈。
这女人三年前再婚后就去了别的省,逢年过节也不会回来一趟。杨峰锐记忆中的母亲停留在五个月前,也是这般,突然有一天回到家就碰上了。这仿佛平凡的生活中突然的魔术一般,母亲于他而言,就是魔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魔术,很绚丽,但是是假的。
小峰,今天回来的好晚啊。姑姑他们都吃完饭了,你肚子饿了吧妈妈帮你热一下饭菜好不好
随便。
挺姑姑说小峰喜欢吃鸡翅,所以这次妈妈专门卤了很多鸡翅,等会吃吧。
哦。
见到自己的儿子,杨母亲显得很高兴,进厨房间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下儿子的头,却被对方猛地闪过了。杨母亲愣了一下,才收回手呐呐应道:都这么大了,比妈妈都高了。
杨峰锐低着头,换了拖鞋,把换下的球鞋踢到了一边。他突然觉得特别地可笑,在记忆中极少见到母亲这么温和的样子,怒骂、抱怨灰暗了他的所有关于家的记忆,他怎么幻想也得不到的东西反而在他不再希冀时到来了。
杨母亲把他当做一个五岁孩子般哄着,似乎怕多说一句话都重了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似乎在多年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作为母亲需要承担的东西。
她脑海中的小峰停留在五岁,送回奶奶家的那一年。而现在的杨峰锐来到了人生中最叛逆的年龄,再也学不会向母亲示弱。
我听说今天是你们放假的日子,本来想去学校接你的,不过想着还是多做点好吃的等你好了,没想到是去同学家玩了哪个同学家啊离这里远吗要不要妈妈也煮点东西送过去,麻烦别人照顾了。哦对了,妈妈给你带了一部笔记本电脑你看看喜不喜欢妈妈也不知道现在小孩子喜欢什么
你能不能别说话,吵死了。杨峰锐扒了几口饭,手里拿着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嗡嗡闹闹的,整个客厅却更静了。
杨峰锐没有用余光去看母亲的样子,也没有心思去看,心里似乎有一块重铅狠狠压着,压着胸口似乎要穿透一般闷得他连呼吸都觉得艰难。他深呼吸了两口气,继续埋头吃饭。
杨峰锐你是怎么说话的,好歹那也是你妈旁边的姑姑看不下眼。
我知道是我妈不是你妈,所以关你什么事
白养你这么大了
你自己要养我有什么办法有本事你别拿钱啊
面对大人,他全副武装,是张牙舞爪的怪兽。
旁边的姑父也出声了,吵什么吵,都少说两句。杨峰锐你也是,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么任性你妈难得过来一趟你就不能表现好点
他要是知道就好了,都不知道这么孩子心里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是教不好姑姑忍不住附和两句。
都是我以前没有带好他,小峰还小,可以慢慢来的。杨母亲也出声了。
杨峰锐看着他们,就像是看一出大人演的戏,背景是几个奥特曼疯狂地殴打怪兽,所有的声音都被屏蔽了,只剩下他们一张一合的嘴,没有声音却仿佛有洪水呼啸而来把自己给淹没了。他是坏孩子,教不好的,不懂得体谅别人、不懂事、任性、自私、自我、暴躁、独断这些东西他听得都能背了,他甚至想帮他们复述完。
他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屏蔽效果也覆盖了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想争辩了。他甚至恶意地觉得,只要他们不高兴,他就能高兴了。
在这一刻他无比地、疯狂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杨峰锐面无表情地玩着手里的手机,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想找一个缺口,一个能让他暂时躲开这个地方的缺口。
他脑海里只能冒出一个人,可那个人不在他身边,林旭没有手机,他甚至都没办法打电话给他。
他病态地一行一行刷着通讯录里的人名,仿佛希冀着什么,突然一行跃入眼帘:林旭的家,这似乎是初三毕业时班里发同学电话录时记下来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发抖,目光盯着这一行有些出神。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杨峰锐猛地站起来从客厅穿过,直接进了房间把门锁上了。客厅里留下目瞪口呆的一列人。
电话里的音乐声很漫长。
喂,请问你找谁少年声音,略微急促,似乎刚刚赶来,还有喘气声。
杨峰锐突然就笑了,握紧了手机,那浮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那个人的声音很清明,即使在变声期,也没有任何哑音。就算是通过第三媒介电话传来,也依旧不损那干净的音质。所以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各种骚扰,逼得那声线颤动,逼得那声音沙哑,逼得那喘息急促。

小旭。他喜欢这个名字,只是念着,就有神奇的魔力,让他欣喜,让他着迷。
阿锐对方脱口而出。
杨峰锐咧开嘴笑了。
喜欢一个人,对方一个词、一句话、一个皱眉、一个微笑,都足以牵动你所有的情绪。
怎么了这么晚打过来家里人都睡了,林旭匆忙跑到客厅接电话,没开灯,也没套件外套,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脚已经冰凉。
想你。杨峰锐大言不惭。
林旭瞟了眼黑暗的客厅,缩起身子窝在了沙发上,贴着电话,小声回着:白痴。
那边笑声停不下来,小旭,我好想碰一下你的脸。一定又脸红得发热了。
滚,再不说正事我就去睡了,明早一早就要赶车。
明天就回去东西收拾好了
嗯,爷爷身体不太好,说是要多呆呆。行李早就收拾好了,你以为我是你啊
不就是落了几件东西在你家吗反正你也帮我收拾好了。得得得你别生气,你真的过完年也不回来啊
嗯。
那边安静了一会,才接上,要那么久。
林旭冷得身体僵硬,唯有贴着电话的半边脸颊是热乎乎的,他闭上眼,也默默地算了下日期,是好久。
其实一个寒假并不长,但刚刚喷薄的喜欢,习惯了时时不离的肢体接触,还有对方在耳边聒噪的吵闹声,一想起,就有些烦躁,恨不得此刻就能碰到对方。
烦死了,我刚刚好想亲你。杨峰锐贴着手机生气。
林旭抿抿嘴,不说话。
杨峰锐气呼呼地嚷道,现在我又想亲你又想抱你。
林旭身体自然就回忆起那感觉,滚烫的唇舌碰触,硬实的胸膛紧压他想张口,却发现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
小旭,你想我亲你我抱你吗
嗯。
咳咳。
同一时刻,电话两端的人都脸红了,脸热得发烫。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林旭就醒了,发呆半晌还是决定起床,顺便帮弟弟林远收拾下行李,对方肯定漏带了不少东西。大哥今年高三,正是最忙的时候,即使是过年回家这般大事也被对方给逃了,真不知道大哥怎么说服爸妈的。
林旭打开了衣柜,从底下抽屉了拉出了两人回家乡过冬的棉袄,顺带把林远乱成一团的衣服整理了一下,这才堪堪能入眼。
说起来还挺奇怪的,虽然家里三个都是男孩子,但大哥稳重颇有主见,即使是爸妈也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林远却是反着来,任性自我,即使慢慢长大,但小孩子心性从未抹去,爸妈倒更无奈纵容一些。反倒是中间的孩子,默默不吭声但从小就没让家里人操过心,照顾家和弟弟都相当好,懂事得让人意外。林旭从小就被人夸是个就很会照顾别人的孩子。
林旭依稀记得母亲曾开玩笑着说,当初一直想要一个女孩子,没想到一连三胎最后也没能如愿,现在看来,林旭就是来补偿这个遗憾的呢。
是遗憾吗林旭比了比手里的衣服,手指顿了一下。
凌晨天还带着凉意,他却仿若未觉地穿着睡衣套着一件薄毛衣四处行走,直到手冻得僵硬了才回过神来,哈了两口热气,贴在脸颊上,那冰凉就沿着指尖渗进了皮肤里。他不经意就想起了冬天开始时杨峰锐皱着眉大骂的样子:靠,你哪养成的坏习惯,自己能湿着身子就穿衣服就算了,大冬天的你竟然要穿着拖鞋去晚自习你是不是一离开要照顾的人就忘记自己也要照顾了幸亏我回来了。
那是个叽里呱啦的聒噪的家伙,当时被强迫着换上鞋袜的时候自己还有些发怔,连天气也不是很冷、我以前经常这样也没事、关你什么事啊这些话都没有说出口。
那种感觉很奇怪,突然一种被照顾了的感觉让他哑口。他却从不承认被这感觉稍稍蛊惑,就好像心中连他都遗忘了空缺突然被挖了出来,他才发现那一块是空的。那个家伙不懂照顾人,即使关心也是心血来潮霸道蛮横的。更让人意料不及的,那声音,就像病毒一样,迅速安生立命,疯狂地滋生开来占领阵地。以至于到后来,生活中全部变成了那聒噪的声音。
都这么久了。林旭回神,才发现身体已经冻僵了。他跑去换了衣服,穿得严严实实后,身体才逐渐感受到暖意,手指尖却因为长时间的冰凉一直无法回温。
他在等父母起床,蜷紧手指坐在沙发上,顺便看静音的早间新闻。阳台门大开,林旭在空荡的客厅内,没过多久,身体又开始僵硬。
喂,小旭,把手拿过来。
林旭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下周围,一片空荡,略有些失神,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渐渐发起了呆。自己的手指还算好看,五指修长,指节分明,即使弯曲也是光洁而没多少皱痕。中指指盖下方因为长期写字支撑笔头而磨出了茧,手指尖冰得有些泛白。他把双手手指渐渐靠拢握在了一起,指间相交,迷蒙间,似乎是另一双更有力度和厚实的手握紧了它,耳边似乎有对方轻微的调笑声:这就暖和了吧
唔都在想什么啊。林旭突然轻喃了一声,用手掌捂住眼睛。
有没有那么一天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开始不自觉想另一个人,想着想着就脸红了。
早上七点,林旭跟着父母踏上回乡的旅途,坐长途巴士,一天一夜才能到。
林旭昏昏沉沉一路,高速公路上偶尔有别人手机铃声响起,他都会迷糊地醒来四处去看。他吃着泡面的时候,窗外是飞快晃过的远处房屋,看得久了,眼睛有些酸涩,干干得发痛,脑海里只剩下那不断刷过的没有形状的糊影。母亲在举着电话聊些什么,和那边的亲戚操着家乡的口音东南西北地侃着,声音在嘈杂的巴士内时高时低。有呕吐物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他感到几分眩晕,泡面在胃里翻江倒海,最后抓起旁边的袋子就俯身大口大口吐了出来。他这才恍惚想起:他似乎挺晕车。
林旭吐着吐着就习惯了,第二天时又彻底虚脱了过去。他半闭着眼睛靠在窗边,身子半歪又难以着力,昨晚又着了凉,难受得全身酸痛。林旭习惯性不去麻烦父母,一声不吭,偶尔从昏睡中醒来满头虚汗,他觉得自己在冰冷的空气里冻僵了。一路北上,越接近家乡,天气越冻得厉害。
母亲安慰着:再过两个小时就到了。
林旭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人越是脆弱越是闷声不吭的时候,越想一个人。他明明不是那么容易委屈和抱怨的人,却在这漫长的时间流逝中嘟囔着无数的如果忍不住想念被完全揽在一个怀里的感觉,或者在被子里厚实的用身体裹住的感觉。对方鼻息在耳边轻轻拂过,稍微贴近一些就能用唇碰到对方的下颚,抬起头就能轻咬一口报复地叫对方起床。
他并不喜欢对方双手搭在自己腰间的感觉,仿若整个人都被对方掌控在了手里,手掌所过之处都会泛起细微的战栗,却贪恋对方手掌环住自己时整个身体紧密相贴的肌肤触感,稍稍一摩擦就会泛起暖热,一闭上眼就能轻易地睡去。
喂喂,小旭你绝对是故意睡着的吧靠你装睡我就亲你啊,我真的亲啊,我亲了啊
林旭睡梦中皱起眉头,微微舔了一下干涩的嘴角,动了动身子,轻哼了些什么又继续睡去。
杨峰锐的唇总是偏干,贴住时还能感受一些略硬棱角,直到唇瓣间渐渐湿润后才会变得柔软起来。
林旭忍不住张了张口,觉得喉咙有些干,想起昨晚那孩子气的对话:小旭,你想我亲你抱你吗
杨峰锐特别喜欢咬他的嘴唇,一边吮吸一边小口咬着,又疼又麻。对方总是恶劣地逼他发出声音,每次都要被逼哭了对方才肯低下头好好亲他,咬他的唇,舔他的牙龈,吸他的舌尖
唔林旭蓦地翻了个身,眉头微皱,呼吸声似也重了些。即使亲吻许多次,他也无法习惯那瞬间被完全侵略的感觉,似乎连体温也被对方给剥夺了。他的大脑开始混乱,全身的力气被渐渐抽离,泄露的喘息盈满了对方的味道。大男孩的唇吻上了他的颈项,一路滑上了耳垂下方,边细碎地留下痕迹边轻喃着一个名字,如同烙下了一个又一个独属于他的印迹。
阿锐,林旭抑制不住地出声,声音吞没在喉咙里,真正出声时反而是迷糊不清的无意识音节。他难受地睁开眼,头痛得要炸开,喉咙干涩疼痛,眼前又是窗外不断晃过的风景,突然觉得特别委屈:混蛋。
才离别,就开始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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