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

第二十七集 汉国篇

本集简介:
在洛都各书院每月轮流举行的月旦评议上,程宗扬真切体会到汉国以谶纬来带政治风向的效力。东方曼倩为程宗扬出的「二雉」谶语坏了吕巨君的如意算盘,但吕巨君迅速以白雉为己用,再次改了议论风向!
缺钱甚急的程宗扬将主意打到岳鹏举的遗产上,更加急着找出严君平。几人入赵王私苑禁地搜查,不料石窟禁地关押的人,竟让卢景见之大为失态!秦桧更指出要破汉国乱局的关键点,便在赵王!。
第一章。
洛都,北宫。
永安宫大殿内帷幕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血腥气。大殿一侧的金砖被掘开,挖出一道深沟,沟中堆满炭火,火苗已经被熄灭,逼人的热气从厚厚的白灰下不断升起。
绾着高髻的太后吕雉坐在一旁,白髮苍苍的淖方成立在她身後。义姁跪在太后身前,低声禀道:“小公子喉管被切开,鲜血逆流入肺,已经气绝。胡巫说有秘术可救治小公子,奴婢听闻其术,用的尽是些污秽之物,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不敢自专,只能勉强护住小公子的心脉,将他送回宫中……”
帷幕微微拉开一道缝,胡夫人闪身进来,低声道:“羊粪已经运来了。”
义姁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太后淡淡道:“刀伤非你所长,事已至此,胡巫既有其术,便让他们去做。成与不成,你用心体悟便是。”
义姁应道:“是。”
内侍搬来成筐的羊粪,那些羊粪挑选过,都是晒乾後呈白色的屎球。几名胡巫抓起羊粪嗅了嗅,然後撒入沟中。乾燥的羊粪遇到热灰,一股异味顿时弥漫开来。胡巫一连撒了几十筐羊粪,将沟中填的满满的,然後从上面投下炭火,让表面的羊粪缓慢燃烧,同时控制火势,使羊粪有烟无焰。
永安宫是太后寝宫,宫中各种沉香、麝香、郁金香、苏合香、龙涎香……世间诸般名香无不齐备。自从建成以来,终日熏香不绝,年深日久,连梁柱都散发着浓郁的异香。然而此时,帷幕内却烟雾滚滚,充斥着羊粪燃烧的浓烈气味。
胡巫将几根木棍架在沟上,然後抬起喉咙被切断的吕奉先,面朝下放在木棍上,伸手拍打着他的背脊。吕奉先气绝已久,伏在沟上一动不动。
羊粪燃烧的浓烟将少年整个包裹起来,冰凉的四肢渐渐有了温度。浓烈的羊粪气味薰得人几乎流泪,却没有人离开,包括太后在内,都在注视着那个没有知觉的少年。吕巨君也悄悄进来,静静立在一角,看着胡巫施救的手段。
胡巫不紧不慢地叩着吕奉先的背脊,口中不知念诵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鲜血忽然从吕奉先割破的喉管中涌出,落在羊粪上,“嘶嘶”作响。披髮的胡巫站起身,一脚踩在吕奉先背後,接着整个人都站在他背上,一边高声念诵,一边双脚用力践踏。
看到这么粗暴的“医术”,义姁脸色数变,似乎想过去阻拦,又勉强忍住。
吕奉先颈中鲜血越涌越多,里面夹杂着大块已经凝结的血块,忽然他喉中低咳一声,苏醒过来。
一名内侍掩着鼻子钻到烟里看了看,片刻後爬出来道:“恭喜太后娘娘!小公子已经醒了!”
殿中众人都鬆了口气,心头如释重负,连吕雉脸上都露出笑意。她站起身,“我们先出去吧,大巫虽然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可这味道着实腌臜了些。”
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离开帷幕。
夜色下,两名侍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已经是寅初时分,吕雉却了无睡意,她微微昂着头,双手握在身前,长长的衣袖垂在身前,绣着雲纹仙羽的裙摆映着星光,水波般在一尘不染的汉白玉阶陛上迤逦拖过。淖夫人和胡夫人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後,再後面是亦步亦趋的义姁。
吕雉并没有提及吕奉先的伤势,而是说起了一樁闲事。
“天子前些日子下了一道诏书,”吕雉淡淡道:“召赵氏之妹合德入宫,封昭仪,居昭阳宫。”
胡夫人语带讽刺地说道:“南宫又要多了一位娘娘了。”
淖方成道:“终究是天子私事。”
昭仪虽然地位尊荣,毕竟不是正宫,作为天子家事,群臣无从置喙,便是太后也不好多说什么。
吕雉双手扶着栏杆,望着阶前波涛浩渺的池苑,慢慢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良久没有开口。
胡夫人上前,抖开一件披风,披在她肩头,一边道:“天子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这天下终究是他的,何必如此?”
此言虽然是抱怨,却带着一丝劝慰和提醒。吕雉自然听出自己贴身女婢是一片好意,只是心下不免郁结,冷笑道:“也许有人嫌长秋宫太小,看上这永安宫了。”
“她想当太后?”胡夫人笑了起来,“谅她也没这个胆子。她若作了太后,将置天子于何地?义姁,你说是不是呢?”
义姁正想着胡巫叩击的手法和白羊粪在典籍中所记载的功效,闻言微微吃了一惊,“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
义姁微觉赧然,向太后告了个罪。她问明原委,然後问道:“赵氏之妹如今却在何处?”
胡夫人道:“已经命人去查了。”
淖方成道:“南宫那个叫江映秋的,找找她的下落。”
胡夫人道:“是。”
义姁道:“赵氏在南宫独木难支,如今多了一个妹妹,看来姊妹俩将来要专宠後宫了。”
“赵氏姊妹俱非善类,”淖方成冷冰冰道:“此必祸水——欲灭我炎汉!”
淖方成声音虽然不高,却刻意用上了一丝真力,在夜色中远远传开,连远在殿前的内侍都听得清清楚楚。
胡夫人和义姁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点头。
吕雉道:“嬷嬷说得不错,赵氏姊妹正是祸水!”
汉秉火德,以炎汉自许,淖方成将赵氏姊妹比作灭亡炎汉带来灾祸的恶水,可谓入骨三分。这番话一旦传开,赵氏姊妹本来就不佳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
宫中亮起一行灯火,径直往永安宫驶来,途中却拐了个弯,驶入永巷。
义姁道:“是襄邑侯。多半是听说巨君公子在此,才避而不见。”
吕雉皱了皱眉,“让阿寿好生管管他。”
胡夫人笑着答应下来。
吕雉凭栏远眺,望着夜色下的洛都。北宫地势高峻,永安宫的陛阶便与南宫的殿顶平齐,从阶上望去,整个洛都都仿佛正在她脚下沉睡。
良久,吕雉道:“命执金吾封掉城中所有的晴州商铺,一个不留!”
胡夫人躬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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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刀,就把他的喉咙割开了。”程宗扬咂了咂嘴,赞叹道:“真够狠的!”
小紫美目微微闪亮,“澄心棠?”
程宗扬点了点头,“澄心棠,我听到她们这么说的。不过盒子没打开,里面究竟是什么,我也没看到。话说回来,老头还真有点手段,我们离她们顶多二十来步,她们硬是没有发现。”
小紫思索半晌,然後道:“为什么会是龙宸?”
程宗扬叹了口气,“这算是让你问着了。”
为什么会是龙宸,程宗扬也想了许久。吕氏与黑魔海仇深似海,当年动手的虽然是死老头,不过巫宗也没落下什么好。依照双方的旧怨,黑魔海对吕奉先动了杀机并不稀奇,可出手的却是龙宸的人,这中间的意味就让人不能不多想了。
龙宸作为恶名昭著的杀手集团,六朝的权贵们虽然对这些冷血的杀手深恶痛绝——毕竟谁也不喜欢既不受自己控制,又能威胁到自己性命的存在——但龙宸一向标榜绝对中立,只为金铢服务,不涉及任何立场,更由于龙宸扎根晴州,令六朝的一众权贵鞭长莫及,于是都只能默契地容忍他们的存在,洁身自爱的对其敬而远之。同流合污,与龙宸狼狈为奸,各取所需的也不乏其人。
据孙寿透露的信息,吕氏也不是没有和龙宸打过交道,现在龙宸忽然翻脸杀了吕奉先,虽然小玲儿是个疯子,这事只怕也不简单。
程宗扬道:“看来黑魔海和龙宸的关系很深啊。”
雲氏金铢被劫,出手的虽然是龙宸,但绝对和黑魔海脱不了关系。可龙宸为何要出面充当打手?如果说是因为牛金牛被杀,那牛金牛又为何会找上门来?
程宗扬正犹豫要不要叫惊理来再询问一遍,却听小紫道:“龙宸为什么要押在黑魔海一边?”
程宗扬不由沉吟起来,龙宸站在黑魔海一方,公然与吕氏翻脸,显然是在黑魔海身上押了重宝。问题是龙宸为什么会选择黑魔海而不是吕氏?
难道黑魔海有什么底牌,让龙宸不惜与吕氏翻脸?
小紫接着道:“在汉国,还有哪张底牌比太后更大?”
程宗扬心里一动,太后虽然是汉国眼下最大的一张牌,但有一张牌将来会更大。
龙宸既然在黑魔海身上押下重宝,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天子身边有黑魔海的人!”
小紫小小的打了个呵欠,“真可惜。”
程宗扬知道小紫说的可惜是什么。他原想让阮香凝冒充赵合德的婢女,与友通期一道入宫,如今宫里有黑魔海的人,阮香凝肯定不能再露面。
程宗扬越想越是心惊,黑魔海在汉国的底牌,不会是赵飞燕吧?话说赵飞燕还真是很符合御姬奴的特征:出身寒微,姿色出众,本身看不出什么修为,却有着让人心动的魅力。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与对方想到一处去了。如果赵飞燕真是剑玉姬暗藏的底牌,黑魔海这一把可玩大了。
小紫站起身,“去问问好了。”
“别乱来啊。”程宗扬道:“就算她真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合德也不一定知道——阮香琳可对凝奴的身分一无所知。”
“大笨瓜,人家是去问那个姓江的女傅。”
程宗扬鬆了口气,小紫审讯的手段,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若是江映秋还好些。江映秋是宫中与赵飞燕关系最近的女官,即便不是赵飞燕真正的心腹,也在她身边多年,总能问出一些蛛丝马迹。
小紫离开,程宗扬也站起身,看了看旁边的阮香凝,痛心疾首地说了一句:“你这个废物!”
阮香凝顿时涨红了脸,楚楚可怜地低下头。
“唉……”程宗扬叹了口气,然後掀开帷幕。
帷幕传来雨点般的算珠声,雲如瑶右手执笔,左手抚着算盘,那些算珠在她指下有节奏地跳动着,清脆的响声像流水一样绵绵密密,不绝于耳。
忽然她手指一停,密集的算珠声蓦然止住。雲如瑶颦起眉头,右手的笔锋悬在纸上,怎么也落不下去。
程宗扬按住她香肩,“还在算呢?”
雲如瑶叹了口气,向後靠在他怀中。
看着玉人愁眉不展的样子,程宗扬有些後悔把金铢被劫的事告诉她。他拥着雲如瑶道:“还差多少?”
雲如瑶苦笑道:“我已经清点过周围所有的产业和可能的收入,这笔借款,一个月内无论如何也还不清的。”
程宗扬道:“我也可以动用一些资金。”
雲如瑶点了点账目,“可以动用的我已经都算进去了。”
程宗扬吃了一惊,“都算进来还不够?”
“远水难济近渴。”雲如瑶道:“我们雲家最近的产业自然在汉国,但汉国所有的产业都被三哥质押给借款的商家,到期之前无法变卖质押。奴家最担心的是,那些与我们有来往的商家在这一个月内想尽办法索要或者拖延货款,挤占我们雲家店铺的流水。奴家估算了一下,这一个月内,我们雲家在汉国的产业能够动用的流水可能只有平常的三分之一。”
雲家在汉国的店铺每月交易额也相当可观,如果这部分钱铢被汉国商家联手拖延,即使自己能如期偿还欠款,这些店铺的生意也要垮掉大半。
仔细看过雲如瑶计算的账目,程宗扬也不禁苦笑,自己与雲氏合作多时,知道雲家虽有远忧,但产业遍及六朝,财力雄厚,一个月内便是腾挪出数十万金铢也不在话下。偏偏这次事情分外不巧,为了筹足现款,雲苍峰将雲家在汉国的产业尽数质押,汉国的产业无法动用,从宋晋诸国运来钱铢不仅困难重重,而且有龙宸劫持在前,这一路的风险也远超平日。
最坏的局面是雲家到时无款可还,雲家在汉国的产业全部清盘,被其他商家豪门尽数瓜分,还要背上一笔沉甸甸的债务。
其他的产业还好说,首阳山的铜矿一旦易手,自己当初放出雲家铜山枯竭的风声,以此抬升铜价,变相打压粮价的一番手段,全都成了弄巧成拙。多米诺骨牌一旦倒下,甚至将危及雲氏的根本。
雲如瑶道:“我想去见三哥。”
“千万别。要知道你又偷跑出来,雲老哥没事也要被你气出点事来。”程宗扬安慰道:“不就十几万金铢吗?我来想办法。”
雲如瑶低声道:“可这是我们雲家的事。”
“谁说的?”程宗扬道:“这是你的嫁妆,那就是我的钱!这件事我来办,你别发愁了。”
说着不让雲如瑶发愁,程宗扬自己却是犯了难。从哪儿弄点钱来呢?眼下想补上这笔亏空,只有来一笔快钱,必须是现成的,而且数额够大——十几万金铢啊,别看刘骜贵为天子,少府一年的开支也未必有这个数……
想来想去,程宗扬脑中忽然一亮,现成的钱也就这么一樁了!岳鸟人啊岳鸟人,这次你一定要靠谱一点。
雲如瑶柔声道:“夜深了,早些入宿吧。”
程宗扬坐起身来,“不行。我刚想起来一件事,这会儿要去见卢五哥。”
雲如瑶呵气如兰地说道:“已经这般时候,还要走么?妾身已经叫了雁儿和凝奴在外候着……”
程宗扬心中一荡,接着苦笑起来,“这事手尾太多,已经耽误了不少时候,眼下要赶紧去办。事不宜迟。”
雲如瑶依依不舍地说道:“可是我就要回去了。”
“先别急,等给你治好伤……再回去不迟。”程宗扬说着,在她身上大有深意地摸了一把,惹得雲如瑶一阵脸红,低低啐了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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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宸?”卢景摸了颗蚕豆,却没有吃。
程宗扬坐在他对面,“劫钱的时候黑魔海没有露面,但手法和她们非常像,我怀疑黑魔海是背後的主谋。而且杀吕奉先的时候,龙宸的人不仅站在黑魔海一边,还是主动下的手。”
“龙宸……”卢景将蚕豆填到嘴里,慢慢嚼着。
“五哥,我来找你不是因为龙宸,而是因为另一件事。”程宗扬道:“我上次说的,有人在见过北邙见过严君平的事,你们有线索了吗?”
朱老头在北邙见到严君平的事,程宗扬已经透露给斯明信和卢景,但没有提及朱老头的名字。
卢景道:“那天进山的权贵一共有五家,我和四哥已经找了三家,都没有线索。如今还剩两家没有来得及查看。”
“哪两家?”
“霍大将军的别院,还有赵王的私苑。”卢景道:“这两家看管得都十分严密。”
十分严密?到底有多严?霍子孟作为大将军,自家的别院看管严密也在情理之中,赵王身为诸侯,在自家的封地作威作福倒也罢了,在天子眼皮底下,还把私苑弄得戒备森严,他就不怕犯忌?
“衙内那边还得接着找,但这几天我们先集中力量,想办法找到严君平,怎么样?”
卢景道:“你怎么突然对严君平有兴趣了?”
“坦白地说,我是对他手里那些岳帅的遗物有兴趣。”程宗扬毫不隐瞒地说道:“五哥,岳帅当年挺有钱对吧?”
卢景翻了个白眼,“岳帅当年能养我们一整个星月湖大营,你说呢?”
“对啊。岳帅当年那么有钱,可他一走,你们就穷得叮当响,他的钱都去哪儿了?”
卢景翻着白眼道:“我们兄弟追随岳帅,可不是为他的钱。”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严先生手里很可能有岳帅留下来的钱——我这不是有急用吗?如果真有的话,我得临时借用一下。”
“是为了雲家被劫走的那笔金铢吧?”
“五哥明察秋毫,”程宗扬笑着拍了记马屁,“就是这事。”
“别说借了,给你都好说。”卢景抿了口酒,“但有没有钱我可说不准。”
卢景说的没错,以岳鸟人的尿性,留个破罐子破碗给他们当传家宝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当年聚敛的钱财总得有个去处吧?眼下自己急需用钱,实在找不到其他来钱的路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明天……哦,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三了。事不宜迟,今晚我们就动手,先去赵王的私苑,如果能找到严君平最好,如果找不到,就去霍大将军的别院。”
“不用急。”卢景道:“我先探探路,摸摸底细,安排妥当再说。”
“成!”程宗扬一口应诺,“我等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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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正是深秋时节,天高雲淡,碧空如洗,一群鸿雁从宫殿的檐角飞过,传来阵阵雁呖。程宗扬立在赤红的丹墀下,望着南去的鸿雁道:“我那会儿在大狱里蹲着,压根就没见着。什么黑鹅白鹅,都是些闲人没事瞎扯的。洛都是首善之区,天子脚下,哪里会有这种妖孽之事?”
东方曼倩抱着长戟道:“俗世中人,原无论真假,不过得一二谈资而已。”
“可不是嘛。不过这事传得街闻巷知,什么怪话都有,我本来就够倒霉了,又碰上这种事,真是冤透了。”
东方曼倩抹了抹唇上的小鬍子,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你要胆子够大,这倒是个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这话怎么说?”
东方曼倩压低声音道:“只要你对外面说,当日飞走的不是什么黑鹅,而是一隻鸡。”
“鸡?”
“对,一隻黑羽黑冠黑喙黑趾的鸡。最好是母鸡。”
“乌鸡?母的?”
“对。”
“那隻白鹅呢?白凤?”
“白鹅不重要,但你要愿意,也可以这么说。”
“你的意思是我宅子地下飞出一对乌鸡白凤丸?老东,你不是拿我开玩笑的吧?”
“我说了白凤无所谓,要紧的是黑鸡。”东方曼倩神秘的一笑,说道:“黑属北方,乃水德之相,汉秉火德,所忌者水也。如今黑鸡高飞远走,正是圣天子在位,祸水已去,实乃我炎汉的吉兆。”
“那跟鸡有什么关系?”
“圣天子在位已近二十年。”
程宗扬等了半天,东方曼倩却只说了一句就闭嘴了。
“什么意思?”
“你只用这么说就够了。”
这是什么哑谜?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黑鸡……黑色的鸡……黑色在北为水德……天子登基近二十年……黑鸡飞走了……还是母鸡……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之後终于明白过来。
“太狠了吧?”程宗扬瞠目结舌地看着东方曼倩。
东方曼倩挑了挑唇上的小鬍子,“富贵险中求,不狠怎么行?”
“这扯得也太不着边际了,有人会信吗?”
“你知道汉国最盛行的学说是什么吗?”东方曼倩吐出两个字:“谶纬。”
程宗扬犹豫半晌,最後摇了摇头,“不行,这漟浑水可不是好趟的。”
把鹅改成鸡,暗扣太后名讳,将身居北宫的吕雉暗示为远去的祸水,着实是一着狠棋。但事关太后与天子这对母子,自己何必站在风头浪尖上?汉国一向标榜以孝治国,太后谋反都不叫谋反,而是名正言顺的“行废立之事”,这点污水泼上去,顶多坏点名声,连人家汗毛都伤不了一根,反而把自己置之死地。何况天子就一定能赢吗?自己这一注押在天子身上,未必就是明智之举。
但东方曼倩接下来一句话,又动摇了程宗扬的心思,“程兄欲投太后否?”
这怎么可能?自己和吕氏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只不过自己一直抱着走避的心思,才不愿过深地投入其中。但这话不能对东方曼倩说。毕竟自己如今的身份是洛都土著,朝廷的大行令,根本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
程宗扬岔开话题,“不知天子为何召见微臣?”
东方曼倩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也没有再继续劝说,“谁知道呢?宫里也没有消息。”
程宗扬玩笑道:“你现在不是已经成了天子心腹吗?”
“哈哈,”东方曼倩乾笑两声,“依旧持戟而已,哪里谈得上心腹?”
“对了,”程宗扬道:“老敖说你昨天登门,还了那一万钱,怎么?钓到大鱼了?”
“什么大鱼,”东方曼倩叹道:“那女子两日前便踪影皆无,无从寻觅。”
“搬家了?”程宗扬也没往心里去,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凭老东你的姿色,肯定能找到可心可意的美人。”
东方曼倩失了佳人,兴致不高,两人随意说笑几句,不多时,一名小黄门出来宣诏,命大行令程宗扬觐见。程宗扬扶了扶梁冠,昂首挺胸跟着小黄门入内。
宣德殿内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刘骜坐在案前,一边浏览着案上的简牍,一边道:“赵氏可好?”
“托圣上洪福,一切均好。”
“为何还不入宫?”
“赵氏出身寒微,骤然入宫只怕引起物议,”程宗扬道:“微臣正请江女傅教她宫中礼仪。”
刘骜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说道:“好端端的女子,让你们教过,就变得言语乏味,举止拘束,面目可憎起来。”
程宗扬陪了两声笑,眼睛却大胆地望向天子。虽然已是深秋,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玄黑色的单衣,只在襟领和袖口处镶了红边,这时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奏事的简牍,看上去颇为干练。
这小子能斗得赢吕雉吗?自己要不要把宝押在他身上呢?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跋扈将军梁冀的下场可是一败涂地,什么三皇后几十校尉多少贵人,天子一封诏书便都束手就擒。不过是现在的吕氏和历史上的梁家可不一样。尤其还有个吕雉,这名字一听就让人心里发毛。万一输的是天子呢?别人不说,赵飞燕肯定要倒大霉了。历史上的赵飞燕好像在天子驾崩後挣扎了一番,最後还是被迁入北宫,不到一个月就自杀了……
正想的入神,刘骜忽然道:“雲秀峰是谁?”
程宗扬吃了一惊,“啊?”。
第二章。
“昨天西邸送来的名单里,有个雲秀峰,”刘骜道:“他是什么人?”
程宗扬紧张地思索了一下,雲秀峰买的爵位是关内侯,官职是大司农丞,除了爵位,在一众人员中并不起眼,而且递交名单的时候,他们专门把雲秀峰的名字混在中间,原想着上百个人名一起交上去,天子不会留意,甚至未必会过目,没想到他不仅看了,而且还看出雲秀峰才是整份名单的真正核心。
“圣上明鉴,雲秀峰是舞都人,累世经商。”程宗扬没敢多说。
“舞都的雲家吗?”刘骜想了想,“我怎么记得他们已经迁往晋国了?”
舞都雲家这么有名,居然连天子都听说过?程宗扬不敢胡编,只好含糊道:“臣不知其详,还请圣上恕罪。”
“朕少时记得有一位姓雲的商人入觐,当时他献了一隻会说话的小鸟,朕玩了许久。只是後来再没有见过他,倒是听旁人说,舞都雲家已经迁至晋国,昨天看到那个名字才想起来。”
程宗扬鬆了口气,“也许只是同姓而已。待臣问问他。”
刘骜点了点头,“你去见徐常侍,让他安排个时候,让雲秀峰入觐。”
“臣遵旨。”
“里面还有个雲如瑶,似乎是女子吧?”
程宗扬心里又是咯噔一声,这问到自己老婆头上了,难道天子一时好奇,想让她一起入觐?此事万万不可!
程宗扬心念电转,说道:“那位雲氏,据说是雲秀峰之妹。”
“雲秀峰的妹妹?那不是老太婆吗?”刘骜似乎想起太后身边那位嬷嬷,面上露出几分厌色,“免了吧。”
程宗扬连忙应道:“臣遵旨。”
刘骜起身走了几步,貌似随意地说道:“向来听说国中有些商贾富可敌国,朕原本不信,如今看来,这雲家的财力,寻常小国诸侯也未必比得过。”
程宗扬心头猛跳几下,常言说伴君如伴虎,自己原本也是不信,可现在这感觉,真和一头猛虎待在一处差不多。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他一口吞掉,吃得乾乾净净。
程宗扬硬着头皮道:“雲家不过是薄有资财,与国中的豪门大族不可同日而语。”
刘骜微微一笑,转过话题,“朝中有官员抨击宁成,说他在舞都破家无数,连平亭侯邳家也不能幸免,中人之家破败无余。看来是言过其辞了。”
“宁太守出身刀笔吏,严苛虽有之,却是依法度行事,邳家若与雲氏一样依从天子诏令,岂会有破家之祸。”
“说得好。雲家若能遵守法度,依从朝廷诏令,勤勉谨慎,尽心王事,自当有此富贵。”刘骜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吧。”
程宗扬陛辞而出,回到玉堂前殿,才发觉背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天子今日这番诏对,最後只落在“尽心王事”这四个字上。天子的心思昭然若揭,就是想让雲家拿出家产,为天子——是为天子而不是为朝廷效力。
以往若是有这样接近天子的机会,雲家砸再多的钱也不在话下,但现在雲家刚背上巨额债务,一个月内无论如何是筹不出钱来。依天子的性子,又怎么能等一个月之久?
程宗扬忽然发现,能不能找到严君平,拿到岳鸟人留下的遗产,已经成为他这次汉国之行成败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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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天子的吩咐,程宗扬先去拜见徐璜,定下雲秀峰入觐的时间。既然知道天子是让雲家出钱报效,程宗扬就竭力把时间往後拖延,借口雲秀峰远赴晴州,把入觐的时间定在一个月之後。
“雲侯去了晴州?还真是不巧。”徐璜嗟叹道:“咱家刚是听说,北宫传下懿旨,命执金吾封了城中所有晴州商人店铺。”
程宗扬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璜冷笑道:“听说是吕家几家侯府放质给晴州商人的钱,被那些奸商拖欠不还。吕家几位侯爷一状告到太后面前,太后这是出面替娘家撑腰来了。”
程宗扬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晴州商人向吕家借钱?即便有这种事,那也是晴州商人变相贿赂吕家吧。借贷一百万钱,每月奉还利息五十万钱,那些商人与权贵之家的借贷大致如此,只当是花钱买个平安。要闹到被执金吾封铺,还是从未有过的稀罕事。而且是封掉所有晴州商人的店铺——这件事怎么与当年贾师宪截断雲水航运,不分青红皂白向晴州船隻收取重税这么像呢?当日贾师宪是由于宋国财政几乎破产,不得已用出这种手段。太后又是因为什么理由呢?
徐璜似乎别有心事,事情办完,本该告辞,但他丝毫没有送客的意思,反而眉头拧紧,一副欲言又止,有什么话不好出口的模样。
程宗扬主动道:“常侍有什么难事,在下自当效劳。”
徐璜堆起笑容,“也不是什么大事……咱家只想问问你,商贾之间,平常欠条是怎么写的?”
来了!来了!程宗扬心里暗道:蔡敬仲幹的缺德事,可把他们坑苦了。偏偏这事还不好直说。
“平常的欠条就是写明双方的身份、姓名、金额和借款、还款时间。如果有利息,还要注明利息几何。”
“里面的文字有什么讲究吗?”
“不知徐常侍是想问什么?”
“咱家手里有份欠条,有人说里面有个字不够妥当。”
“一两个字不够妥当也不要紧,只要双方认可便是。”程宗扬道:“徐常侍不妨问问打借条那人,只要双方没有歧义便是。”
徐璜斟酌半晌,“也罢,过几日我再问他。”说着又长叹一声。
徐璜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得程宗扬心底老大不忍,就为那几十万钱,让徐公公为难成这样……这事真不至于啊。得跟老蔡说一声,赶紧把他们的钱退了,瞧这事闹得,都影响正常工作了。
程宗扬道:“公公何事发愁?要是钱上的事……”
徐璜摆摆手,“非是为此……我且问你,你这次觐见,圣上是不是又在催赵氏入宫了?”
“公公的意思是?”
徐璜叹道:“早些送进宫来吧。”
程宗扬索性道:“徐公公,你知道我是偶然卷入此事,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忌讳?”
徐璜道:“宫里……有些风言风语。”
程宗扬腹诽道:这点风言风语算什么?真要命的还没上呢。赵氏姊妹在後世的评价,那才叫个遗臭万年……
徐璜道:“这事也不必瞒你,宫里人多口杂,总有些人在背後说三道四。什么狐媚成性,惑乱天子……如今竟有人称她们姊妹是祸水,将灭我炎汉,这岂是随意说的?”
徐璜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程宗扬才知道祸水这个後世的常用词,压根就是给赵氏姊妹贴身定做的。
说到後来,徐璜也禁不住埋怨道:“我炎汉历代那么多皇后娘娘,你说怎么偏这一位如此招惹是非呢?”
如果说程宗扬以前也纳闷过,现在却是看得明明白白。赵飞燕是不是真有传说中那么淫恶,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面对的是汉国最大的外戚,有后族之称的吕氏。别说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弱势女子,就算是女中圣贤,只要娘家毫无根基,也照样被黑得面目全非。
程宗扬没有多说,只泛泛道:“娘娘家世单薄,没有得力的兄弟撑腰。”
“谁说不是呢?”徐璜叹道:“我也管不得那么多。只盼着那位小赵氏早些入宫,将来大伙平平安安,宫里也能少些流言蜚语。”
程宗扬心下暗道:这你恐怕要失算了,等合德入宫,那流言蜚语才热闹呢,随便拣点流言都能写好几本书,流传好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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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西邸,程宗扬思索再三,决定私下去见蔡敬仲一面,商量对策。天子几次三番催促,合德入宫之事已是势在逼行,再拖下去也没有意义,只能先让他往宫里知会一声,免得到时穿帮,闹出“姊妹俩”相见不相识的乌龙来。
自己与蔡敬仲的交往是私密中私密,少不得乔妆打扮一番。程宗扬刚换好衣物,正对着镜子黏鬍鬚,车帘微微一晃,一条人影野狗般蹿上来,一头扎到他座位底下,扭着屁股往里钻。
程宗扬还在愣神,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就在这儿!”
“钻到车上去了!”
“拦住!拦住!别让这孙子跑了!”
驾车的敖润叫道:“幹什么呢你们!朝廷命官的车你们也敢拦!”
“没你的事!一边去!”
“敢黑我们的钱!天王老子也得扒下层皮来!”
敖润叫道:“兄弟我就在这儿坐着,哪里有人上车!”
“那老东西蹿得跟猴一样,一不留神就让他钻了空子!”
“少废话!把车打开不就知道了?”
程宗扬黑着脸一脚踩在朱老头兀自扭动的屁股上,然後揪着腰带把他扯了出来。
朱老头小声道:“我就避避风头……别拉……别拉……大爷还没吃饭呢……哎哟……”
老东西的腰带都快朽了,程宗扬手上一使劲,当时就断成两截,好悬没把他裤子扒下来。
程宗扬“哗”的掀开帘子,一手揪住朱老头的鬍子,“找他的吧?大伙千万别客气,按住往里打!”
朱老头提着裤子叫道:“小程子,你可不能这样啊……”
吵闹间,忽然旁边有人惊讶说道:“次卿兄?”
朱老头犹如绝处逢生,打眼一看,顿时堆起满脸笑容,“原来是仲翁贤弟,多年不见——借俩钱使使啊!”
旁边一辆马车上,坐着一个身着儒服的老者,他头戴高冠,腰佩明玉,颌下留着一丛斑白的长鬚,相貌古板,举止方正,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正人君子的堂堂气度。
饶是这么个方正君子,遇见朱老头这副模样,也不禁有些失态,愣了愣神才赶紧从袖中掏出钱铢,赔给那些赌棍。
被人追赌的时候撞见熟人,任谁都免不了有几分羞愧。可朱老头压根儿就没这觉悟,没羞没臊地凑过去,拢着手胁着肩,一脸谄笑地说道:“仲翁贤弟,你这是……高升了啊?”
姓文的老者扶轼下车,然後长揖一礼,“着实惭愧。愚蒙累年苦读,数年前应试得授博士,如今掌管兰台漆书。”
朱老头也不知道听懂没有,装得跟真的一样频频点头,“漆书啊,怪好,怪好。”
文老者感叹道:“当年同窗之时,你我方值年少,如今皆是垂垂老矣。次卿兄昔年才学高我十倍,为何落魄到如此境地?”
朱老头长叹一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两句诗让朱老头念得一咏三叹,沉郁顿挫,充满悲怅的愁绪,问题是他这会儿两手还提着裤子,那副装逼的模样让程宗扬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可那位姓文的老头偏偏就吃这套,陪着老头长吁短叹,感慨不已——这活活是俩神经病啊!自己忙得满头是火,哪儿有闲心看他们泛酸?程宗扬悄悄给敖润使了个眼色,准备甩了老头跑路。
这边朱老头满腹幽情刚抒了半截,接着话锋一转,“仲翁贤弟——吃饭了没有?”
文老者说道:“已经用过了。今日正值石室书院月旦评议,往来皆是文苑精华,次卿兄精于图谶纬书,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同去。”
朱老头本来想找个饭辙,一听是以文会友,当时就想打退堂鼓。程宗扬本来想走,这会儿却一把抓住他,“谶纬之学?我就喜欢听这个!同去!同去!”
文老者迟疑道:“这位是?”
“小程子。我以前收的学生。”朱老头大模大样去拍程宗扬的肩膀,一抬手裤子险些掉下来,又连忙拉住。
朱老头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昔日一别,刘某游学天下,立志觅世间英材而教之,可谓是桃李满天下。日前忽生思乡之念,万里来归。谁曾想刚入洛都便被人窃去财物,乃至沦落如斯。幸好遇上这位不记名的弟子,还记得老夫昔年授业之恩,这也是老夫育人多年的回报。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次卿兄心性豁达,一如往日啊。”文老者扭过头,含笑对程宗扬说道:“老夫文党,汝有心求学,各处书院的月旦评可不容错过。次卿兄,程小友,请。”
双方各乘一车,往石室书院驶去。程宗扬道:“哎哟老头,就你这德性,还好几个名呢?次卿……啧啧,这名配你这模样,我都脸红。”
“那是字,你懂啥?大爷上学的时候,单名一个谋字。”朱老头哼哼叽叽说道:“谶纬就那么回事。你要想学,大爷这会儿就给你编你一段。”
“您歇歇吧。你那叫王八卖爪篱——鳖编的。”
“小程子!你这是咋说话呢?士可杀不可辱哇!——赶紧给大爷弄根裤带!大爷要下车!”
“别跑!”程宗扬一把揪住他,“他们去的是石室书院——严君平就是那里的山长。今天你无论如何也要陪我走一趟!”
朱老头一个劲儿摇头,“大爷一个时辰好几万的生意,你这不是耽误我发财吗?”
“拉倒吧,还一个时辰好几万。跟我走一趟,一个时辰给你一贯。”
“金铢?”
老东西还真敢开牙,程宗扬板着脸道:“铜铢。”
朱老头一拍大腿,“幹了!”
“轻点拍!”程宗扬捂着鼻子道:“你这一身灰……我幹!你还拍!”
马车一路南行,不多时,驶入一条街巷。洛都书院林立,石室书院在其中并不起眼,但山长严君平在儒林中颇有名望。洛都书院相约每月初一轮流在各大书院以文会友,评点人物,议论经籍,称为月旦评,是洛都儒林有名的盛事。本月轮到石室书院,但因故推迟至今日。
程宗扬等人赶到时,书院中已经有车马数十乘,冠盖雲集。大堂正中铺着茵席,摆着几案,四名文士分据两边,一位白鬚长者作为主持坐在中间,四周陈设着三排座席,可容纳上百人。
此时正中的席位上一名年轻书生正高谈阔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视前世已行之事,观天人相与之际,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此乃董子所言!非为至理也!”对面一位白髮老者高声道:“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
那名年轻人朗声道:“小子不敢称通!所谓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世间谶纬之书汗牛充栋,先生尽可考之!”
那书生声音洪响,在堂外也听得清清楚楚。朱老头一边拍着衣服,一边左顾右盼地往里走,文党低声道:“那後生是汝南许杨,精擅术数,颇具才学。不过对上桓老,只怕讨不了好去。”
只听姓桓的白髮老者道:“圣人所作,唯有六经,何来谶纬!”
朱老头啧啧道:“桓老头还是这么倔。一张嘴就把谶纬名家都得罪死了。”
许杨道:“先生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世间万物各有阴阳,阳为经,阴为纬。世有六经,更有七纬!易纬、尚书纬、诗纬、礼纬、春秋纬、乐纬、孝经纬……皆为圣人内学秘传!”
桓谭拍案道:“七纬皆伪!”
座中一片哗然,许杨旁边一名中年人长身而起,含笑向桓谭揖了一礼,“汝南廖扶,见过桓老。”
桓谭冷冷哼了一声。
廖扶道:“凡物必有数,由数而得其理,顺其势。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
桓谭冷笑道:“以尔言之,万物皆有定数?”
“世间万物,岂有定数?”廖扶出人意料地驳斥了定数之说,接着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不变者,唯有太一。”
术数之道一旦扯起来就没完没了,桓谭身边一名长鬚乌亮的夫子开口说道:“余陈留郑兴。久闻汝南廖文起精于风角、推步。今日可否为老夫占上一卦?”
廖扶恭敬地说道:“小子所学浅陋,岂敢在先生面前现醜?方今秋雨将至,柱下不安,还请先生延座。”
桓谭哂道:“无非推搪而已。”
话音未落,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倏忽变色,堂外狂风四起,卷起的竹帘被吹得“啪啪”作响,紧接着雨点落下,一场秋雨滂沱而至。大堂为了采光,四周门户大开,此时雨点穿户入室,落在席间,坐在外侧的文士纷纷起身躲避。正纷乱间,突然“轰隆”一声,廊下一根木柱由于年深日久,柱下已经朽坏,被狂风一吹,顿时倾颓折断,檐上的瓦片纷纷跌落,幸好坐在附近的文士已经起身,没有伤到人。
廖扶平静地拱手施礼,神情自若地安然落座,但众人再看向他的目光都已经截然不同。
“偶合而已!”桓谭犹自辩争,但周围无一人附合,连他旁边的郑兴也默然不语。
坐在正中的白鬚老者不能再不开口,他低咳一声,等堂中议论声稍停,才缓缓说道:“一言之间,天地变色,汝南廖扶,卓而不凡!”
洛都月旦评相当于汉国最高等级的学术会议,对人物的品评更是重中之重,能被主持金口点评,汝南廖扶的名声将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他所代表的谶纬数术一派,也可谓在今日的月旦评中大获全胜,
桓谭重重一顿足,穿过不断掉落的瓦片径直走到廊下,然後踏上木屐,愤然而去。
郑兴与他同车而来,也不好再坐下去,只能面露苦笑,向众人拱手施礼,先行告辞。
有年轻的学子过来放下竹帘,掩上门户,遮住外面的风雨,重新安排座席。堂中光线虽然黯淡了许多,又走了两位文学名家,气氛却愈发热烈。
趁着辩论告一段落,不少文士都过来与廖扶攀谈。廖扶倒是涵养极好,无论褒贬都神情如常,却隻字不提风角术数。
风角之术都是门中秘传,廖扶不欲多说也在情理之中,众人也不勉强。言谈间,堂中话题渐渐从术数转为谶纬之学。
“世间岂有万世之国?谶语有云:代汉者,当涂高。”
程宗扬一怔,这帮汉国学者在公然讨论谁来取代汉室?他们是欺负汉国不玩焚书坑儒吧?
“此语乃孝武皇帝亲口所言,先师亲耳所闻,”一名年迈的文士说道:“唯当涂高三字,殊不可解。”
“莫非代汉者姓涂名高?”
“谶语岂会如此浅陋?”有学者道:“以五行论之,克火者水也。水之高者,莫过于九天之雲。代汉者或为雲氏也未可知。”
我幹!程宗扬都震惊了,这帮学者的脑洞还真大啊。难道这家伙是拿了谁家的钱,专门赶来往死里黑雲家的?
“此言差矣。”雲家的钱也不是白给的,当时就有人反驳道:“五德循环,乃相生而非相克。火德生土德,代汉者当为土德。涂者,途也。代汉之人,名中或当有一路字。”
“非也!非也!当途而高,当为门阙。”
“一派胡言!涂者从水从余,以此解之,则为代汉者,当水余高。临水而高者,桅也。代汉之人当有操舟之志……”
那些神神叨叨的议论,程宗扬只听了几句就放弃了。他游目四顾,想找个人打听一下石室书院的山长,目光却猛然一跳。
室角的偏席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他相貌平平,态度谦和,无论谁来攀谈都恭敬有礼。如果只是一个末学後进,如此恭敬倒也罢了。可他身边坐着一个与桓谭当面争辩的许杨,一个刚刚出尽风头的廖扶,这身份也不用说了。出身豪门,礼数又如此恭敬,怎能不令人心生好感——除了程宗扬。
程宗扬一瞥之下,目光顿时一跳,那少年竟然是吕巨君!
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吕巨君也抬起眼,两人目光相对,吕巨君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略一施礼,然後才移开视线。
那小子竟然没有认出自己?程宗扬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易过容,上次见面又是月黑风高林密,难怪他会认不出自己。
程宗扬略微放心了一些,接着又想起当晚跟他打过照面的不只自己,朱老头前蹿後跳,也折腾了不短时候,而且他还是吕家的大仇人,烧成灰也必须认得。
程宗扬转头往朱老头看去,眼珠子险些掉了出来——老家伙一个劲拍衣服,还真不是白拍的,一件髒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袍子,硬让他拍得一尘不染,连半朽的衣带都跟刚洗过一样乾净。衣上的泥垢一去,程宗扬才发现,老东西整天揣着袖子,髒得像是在泥里滚过一样的衣裳,竟然是一件正经的儒服。
不但如此,朱老头乱得跟鸡毛似的花白头髮,不知何时让他挽了个髻,还人模狗样地扎了块新崭崭的方巾。原本让人看见就想踹两脚的一脸贱笑,此时找不到半点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深邃沉稳的庄严与郑重。
如果不是跟老东西一起进来的,程宗扬都不敢相信这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穷困却充满气节,老迈而不堕本志,神情肃然,正襟危坐的堂堂君子,居然是朱老头本尊。
不过他头上那块方巾怎么看着有点眼熟?那颜色,那质地……程宗扬往衣服里面一摸,顿时气了个倒仰,自己刚换上的袍子,里子不知何时被人撕了一块,这会儿正扎在老东西头上呢。
朱老头沉声道:“风角小道耳,乃农家阴阳家之末技,不值一谈。欲通天人之际,当知儒门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老头还在睁着眼睛胡侃,倒是他旁边那些文士听得频频点头。
有人见他面生,问道:“这位是?”
文党含笑道:“文某昔日同窗的师兄,五陵刘谋,表字次卿。次卿兄去国多年,返回洛下不过数日。”
“原来如此,能对儒门十六字心传了然于胸,可谓是学有渊源了………”。
第三章。
今日的月旦评汇聚了洛都乃至汉国的学苑名家,堂中的议论可谓是高潮一波接着一波。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经论学派还在顽抗。
“非也非也。怪力乱神,六经不言,七纬却比比皆是,唯其是儒门秘传,世间少有知者。”谶纬派的学者直接顶上,暗示经论学派都是没接触到儒门绝学的外行。
“话说前些日子传言,说城门外有狗生角……”旁边有人岔开话题,谈论京中出现的异事。
一名文士淡淡道:“执政有失,下将害之,厥妖狗生角。君子苟免,小人陷之,厥妖狗生角。”
程宗扬压根就没听懂,但旁边有人接口道:“君明兄多虑了。听闻君明兄一直在撰写《开元占经》和《周易妖星占》,不知何时能杀青?”
程宗扬听得犯困,忽然听到一个神秘兮兮的声音“……京师地陷,有鹅出于地下,苍者高飞,白者淹留不去……”
这谈的是自己的事啊,程宗扬立刻竖起耳朵。
“苍白二色,此乃阴阳之相,失其次序……”
“不然,以余观之,二者均为阴。天为阳,地为阴,出于地下,其阴可知。二阴并出,当主二女乱世……”
洛都地陷,地下飞出两隻鹅是近来传扬最广的异闻,这时被人提出,毫不意外地成为席间的热点。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当下各述己见,分别从阴阳五行术数星象……诸般角度分析其中的意味。
程宗扬真是大开眼界,真没想到一件破事会被他们编出这么多新鲜的说辞,活活都能说出花儿来。但听着听着,他渐渐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众人的说法虽然五花八门,但总有人有意无意把话题往“二女”上引。尤其是那个来自汝南的许杨,甚至公然声称“二鹅当为姊妹之徵”。
程宗扬虽然对谶纬一窍不通,但“姊妹”这个词实在太敏感了,在座的其他人也许还蒙在鼓里,他可是刚奉了天子诏谕,正准备送皇后的亲妹入宫。问题是合德入宫的事还没有传开,竟然就已经有人准备好流言,等着往赵氏姊妹身上泼污水,这手段未免太狠了。
程宗扬暗自思忖,这背後的指使者,究竟是吕冀?还是那个看上去温雅从容的少年吕巨君?
许杨还在慷慨陈辞,“苍白颠倒,阴阳失序,此乃女色祸国之徵!”
有人询问刚才一语成谶的廖扶,“以阁下之见,二鹅当主何事?”
廖扶淡淡道:“旨在後宫。”
堂上一片哗然,廖扶在今日的月旦评上一举成名,此时虽然只说了四个字,但分量已经截然不同,他既然提到後宫,那众人都不得不思量一番。
议论声中,忽然有人说道:“不过……学生却听说,当晚地下飞出的并不是二鹅。”
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程宗扬轻抚着颌下的鬍鬚,泰然道:“据学生所知,从地下飞出的乃是两隻野鸡。黑者往北飞去,自投于邙山。白者淹留不去。”
听到地下飞出的不是二鹅,而是一黑一白两隻野鸡,堂中议论声顿时大了几倍。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中,吕巨君锋利的目光在程宗扬脸上一扫而过,微笑道:“如此蹊跷之事,不知先生从何得知?”
“从一名差役那里听到的。”程宗扬眼也不眨地说道:“当晚他随洛都董令赴步广里,亲眼所见。”
许杨道:“月黑风高,也许是看错了。”
程宗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也许吧。”
堂中不乏心思敏捷之辈,当时就有人道:“苍者主北,若是旨在後宫……”
他话没说完,堂中就冷场了。在场的没有一个傻瓜,黑者主北,旨在後宫,二雉双口——这么简单的字谜谁都能解,但北宫吕雉这四个字是能随便说的吗?
但正因为不能说出口,堂中的沉默更显得意味深长,想必今日之後,步广里地陷飞出两隻野鸡的说法,就会在洛都流传开来。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听着众人的议论,心下对东方曼倩佩服得要死。若不是东方曼倩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招。区区一字之差,不仅化解了吕氏咄咄逼人的攻势,还反戈一击,打得吕家手忙脚乱。可惜老东这么能幹,却只能在殿前执戟,如果他来参加月旦评,只怕廖扶也要望尘莫及。
吕巨君面上无喜无怒,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个贸然开口的士子,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此事可能引发的後果。他数日之前便派人在士林之中散播“步广里二鹅主二女祸国”的说法,今日更是有备而来,先借着月旦评推出来自汝南的许杨和廖扶,再操纵话题,拿步广里黑白鹅一事大作文章。
廖扶的亮相可谓惊艳,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技惊四座,气走桓谭和郑兴。许杨也不负重望,先是力辩桓谭,然後又挑起二女祸国的话题,在旁推波助澜。一切都在按照吕巨君的安排顺利进行。却不料临到末尾,却有人抛出二雉的说法,一字之别,就把吕巨君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二鹅变成二雉,祸水引向北宫,吕巨君前面的百般铺垫,千般算计,都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甚至无法争论,在月旦评上争论,只会让二雉的说法流传更广,引来更多人的关注。
堂中的沉默还在继续,忽然间吕巨君意识到,众人沉默的时间已经太长了,长到他必须立刻挑起话题。
吕巨君微微递了个眼神,许杨从容起身,先拱手施礼,然後道:“久闻洛都学苑甲于天下,余出身乡鄙,今日能结交各位博学多识的鸿儒,实为有幸。”
许杨的表现虽然不及廖扶惊艳,但与桓谭辩难不落下风,已经可以在洛都文苑中占有一席之地。此时听他说得谦恭,众人都逊谢几句,又听他说道:“余有一问,苦思多年不得其解,难得今日群贤毕至,还请诸位高贤为余一解疑窦。”
一番话说得众人好奇心起,纷纷道:“辩难释疑正是月旦本义,许兄尽可畅所欲言。”
许杨道:“余出身汝南,少时常听乡中稚子唱一首童谣。辞意殊不可解。”
众人被他吊足胃口,都道:“是何童谣?”
许杨缓缓道:“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
堂上议论声起,诸人纷纷交头接耳。汉国谶言犹重童谣,认为童子无知,所歌者当为天启,许杨开口就抛出一则童谣,正挠中众人的痒处。
许杨略微顿了一顿,接着高声道:“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程宗扬紧紧盯着对面的吕巨君,终于可以肯定赵氏姊妹最大的敌人不是吕雉或者吕冀,而是这个貌似文弱的少年。
堂上一片哗然,廖扶却闭着嘴,一言不发。他今日已经出尽风头,最後再放出“旨在後宫”的口风,就可以完美收宫。没成想竟然有个愣头青跳出来,一句话就彻底变了风向。众目睽睽之下,刚在洛都月旦评上崭露头角的廖扶自然无法改口,注明自己说的後宫不是太后所在的北宫,而是皇后在的南宫。
所幸家主并不是毫无准备,许杨话音刚落,就有人接口笑道:“刚说了鹅,这会儿又来了隻燕。尾涎涎……这燕子倒是生得妖娆。”
在座的三百余名文士来自汉国数十家书院,与吕氏暗中来往的也不是一家两家,当下又有人道:“木门仓琅根……仓琅根,可是指门上的铜环兽吻?”
有人捋着长鬚应道:“然也。非贵人无以居之。”
“张公子,时相见——不知是哪位张公子?”
“富贵莫如富平侯……”
“燕啄皇孙?”
“思之令人骇然……”
“宫中尚无皇子,哪里谈得上皇孙?”
众人对北宫那位太后畏如蛇蝎,言谈间涉及当今天子却显得满不在乎。他们似乎忘了刚才冷场时的尴尬,又开始口若悬河地评议古今,指点江山起来。
刘谋没有再开口,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只在眼底流露出一丝隐藏极深的不屑。
话题从二鹅到二雉,又到了燕燕的二燕,程宗扬越听越觉得刺耳,正准备找个理由走人,却看到朱老头目光精芒微闪。
大堂边缘一角坐着寥寥三五名文士,其中一名生着虬髯的文士腰佩长剑,背脊挺得笔直,正说道:“……是余亲眼所见。”
旁边的文士道:“柳树死而复生,倒也寻常。”
“余问过苑中的侍者,那棵柳树本来已经僵死倒地,不知何时又自行立起,重发新芽。”
“枯柳倒而复起,当有其缘由。”
“还有一樁异事,”佩剑文士道:“余见树上每一片叶子都被虫子吃出五个字:公孙病已……”
众人来了兴致,“这倒是异事,公孙病已……还有一个字呢?”
佩剑文士轻轻吐出一个字:“立。”
周围几名文士低声念了一遍,然後齐齐变了脸色,那名佩剑文士沉声说道:“树上几万片叶子,都是这五个字。”
有人勉强笑道:“也许柳树是被那个公孙病已给立起来的。”
佩剑文士冷冷看了他一眼,“刚才的童谣你们都听到了,圣上至今无後,可见刘氏气数已尽,当立公孙氏为帝。天意如此,岂可违逆!”
主持月旦评的白鬚老者忽然扭过头,厉声道:“眭弘!不可妄言!”
眭弘长身而起,向白鬚老者微微躬身施礼,然後一手扶着剑柄,昂然说道:“回禀先生,学生来前已伏阙上书,请天子顺天承命,传帝位于公孙病已。”
堂上仿佛被捅了一隻马蜂窝般,群蜂嗡鸣之声四起,片刻後又安静下来,数以百计的目光都落在眭弘身上,有的惊愕,有的佩服,有的茫然,有的惶惧,有的羡慕,有的怜悯,有的觉得他荒唐可笑,还有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
有人嘀咕道:“拿一条谶言就让天子退位,他是傻的吗?”
“看着倒是条汉子,这脑子够糊涂的。”
“以死邀名,这厮够狠!”
“公孙病已……有这人吗?”
“有也要杀乾净……”
程宗扬神情古怪地看着朱老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老头,你小名叫啥来着?”
朱老头不置可否,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冷着脸看着堂上的一切,半晌才淡淡道:“写了几万片树叶。还真不容易。”
“公孙氏何曾有德于天下!”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许杨摘下佩剑往案上一拍,暴喝道:“妖言妄语!惑乱世人!姓眭的,你既然满口天意,敢不敢与许杨仗剑一决,生死各凭天命!”
“住口!”不等眭弘应战,吕巨君便喝止许杨,“废立之事非市井宜言,如今圣天子在位,岂容妖言恣肆?我们走!”
眭弘面无异色,向白鬚老者一丝不乱地长揖为礼,“天命将有所归。顺之,抑或逆之?还请先生有以教我。”
白鬚老者眉毛抖了几下,然後拂袖而去。
…………………………………………………………………………………
回程的路上,程宗扬仍沉浸在震撼中,今日的月旦评一波三折,吕氏为“二女乱国”张目,机关算尽,却狠狠吃了个哑巴亏。吕巨君见事不济,急忙抛出精心炮制的“燕啄皇孙”,却不料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眭弘抢尽风头。
汉国文士大嘴巴不少,议论间颇有些犯禁的字眼,但大伙都是打打嘴炮,既安全又文雅。玩真的,眭弘这可是蝎子尾巴——独一份。
公然上书,要求天子退位,传帝位于异姓,只怕在座的文人不少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这家伙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大伙都是文人,讲究的是斯文雅致,姓眭的整出这幺蛾子,把无伤大雅的嘴炮玩成了掉脑袋的勾当,大伙往後还能不能在一起开心的玩耍了?
程宗扬压根就不信什么“树上飘来五个字”之类的邪事,即便是有,也肯定是有人做出来的。问题是谁会闲的没事,在几万片树叶上做出虫痕呢?
车帘微微一动,一名剽悍的汉子闪身进来,却是石敬瑭。他单膝跪地,沉声道:“回禀主上,眭弘祖父曾任东宫太子洗马,太子事败,族人尽迁入五陵,父兄曾为五陵啬夫。其人以忠孝闻名,素与剧孟交好。”
“原来是眭老三的幼子,”身穿儒服的殇侯道:“他父亲可还在世?”
石敬瑭道:“前年已然去世。”
殇侯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石敬瑭施了一礼,悄然退开。
殇侯闭口不语,似乎在想着什么。
听到眭弘的父祖属于戾太子旧部,又一同迁往五陵,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眭弘的举动的确实荒唐可笑,就是傻瓜也知道,天子不可能因为一条莫名其妙的谶言就把帝位传给那个更加莫名其妙,压根就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公孙病已。可眭弘偏偏这么做了。也许别人会觉得眭弘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但程宗扬在旁亲眼所见,这个眭弘显然不蠢。
既然眭弘不傻,那么他上书要求天子退位,甚至还在月旦评上公然宣扬出去的傻事,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更多人知道那条谶言,让更多人知道那个在谶言中被神话的“公孙病已”。那个比当今天子血统更正统的先帝苗裔,戾太子唯一的孙子:刘病已。
眭弘不是傻瓜,他只是一个不惧生死,不计毁誉的死士。
老头隐名埋姓几十年,音信俱无,竟然还有这样视死如归的旧部,程宗扬觉得老东西死都可以瞑目了。
良久,殇侯淡淡道:“剧孟出事了。”
“呃?”程宗扬脑子狠转了几下才反应过来。眭弘隐忍多年,今日在月旦评上孤注一掷,多半与剧孟的失踪有关,既然不免一死,索性玩了一票大的。
殇侯解下儒巾,束起衣袖,接着双肩一垮,身形重新变得佝偻,然後慢吞吞站起身。
“喂!老头,你不跟我一起去找你那位同窗?”
“有你们尽够了。”老头的声音从车外飘来,“我去见见姓眭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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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已经过了午时。冯源一直在门口等候,见到主人的车马过来,赶紧上前迎接。
程宗扬一边入内一边道:“今天看了场大热闹,可惜老秦不在。会之呢?”
“还在房内,一直没出门。”
“你给他准备了多少东西,怎么还在看呢?”
“好像是看完了。”
“哦?”
冯源道:“上午秦先生传话出来,让我给他买些洛都风物志之类的书。这都有心思看闲书了,那些卷宗多半是看完了。”
都看起闲书了?程宗扬转念一想,奸臣兄哪儿来的这闲心?自己眼下急需他来出主意,甚至不惜把他从临安召来,以秦桧的七窍玲珑,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着急?那些旁人眼里的闲书,在他眼里可未必等闲。
“还有件事。”冯源匆忙道:“上午有客人来访,说是家主的本家故旧。”
程宗扬一怔,自己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哪儿来的本家?
“谁?”
“他没有留名,听说家主被天子召见,也没有久留。只留了些礼物,说过几日待家主得闲,再来拜访。”
“什么礼物?”
“银铢一万。”
这几日因为地陷的事,不少人上门慰问,但礼金大都是千钱而已,奉礼万钱的都不多,何况是一万银铢?
程宗扬生出一丝好奇,“倒是个有钱的本家啊。下次我若不在,务必留他作客。”
“成。”冯源答应着又说道:“定陶王邸也派人过来,想问问家主定陶王入觐的礼仪。”
我还想找个人问问呢。程宗扬道:“这些朝廷都有规矩,让他们去鸿胪寺打听。”
冯源笑道:“我看他们未必不知道,就是想跟家主套个近乎。”
程宗扬叹道:“这个近乎不套也罢。”他边走边道:“哈大爷怎么样?”
冯源挑起大拇指,“别看哈大爷上了年纪,身子骨可够结实。我瞧着再将养半月便能下地了。”
程宗扬舒了口气,吩咐道:“告诉外面,无论谁来拜访,都说我不在。”
话音刚落,敖润便快步进来,“徐公公来了。”
徐璜不可能不见,程宗扬只好转身,“他亲自来了?”
“只带了一个小黄门,没有用宫里的车乘。”
程宗扬心下起疑,徐璜若是有事,派人传句话便够了,眼下离两人见面不到两个时辰,他居然亲自登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徐璜步履匆忙,见到他劈头便道:“京中有人传言,当日地下飞出的不是两隻鹅,而是一对野鸡?”
程宗扬心念电转,“在下并未亲眼目睹,但当时正值夜半,飞走的是一隻野鸡也未可知。不过留下那隻,倒真是隻白鹅。”
“立刻把那隻白鹅杀吃了。”
不会吧?你就这么想吃新鲜的?
徐璜冰凉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道:“若是有人问起,你便一口咬定,当晚飞出的就是一黑一白两隻野鸡,黑雉向北飞入邙山,留下的是隻白雉。”
程宗扬迟疑了一下,然後拍着胸脯道:“这个好说。就依公公吩咐。”
徐璜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立刻找一隻白色的野鸡来,若有人问起,就说地陷时从地下飞出的便是这一隻。”
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才道:“徐公公,野鸡哪儿有白色的?”
徐璜一挥手,“此事你想办法。无论花多少钱,宫里给你出。”
“不是多少钱的事,世上压根就没有白色的野鸡,我去哪儿找啊?”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程宗扬道:“徐公公,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就说那隻白色的野鸡让人吃了,死无对证。”
“切切不可!”徐璜道:“那就说不清楚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弄一隻白色的野鸡出来。此事成败,便在此一举!切记!切记!”
徐璜叮嘱完,便匆匆离开。
敖润道:“程头儿,这是怎么回事?”
程宗扬坐下来想了半晌,然後叹道:“吕巨君那小子可真了不起。”
徐璜显然是刚刚听到月旦评上传出的言论,发现其中大有文章可作,才匆忙赶来统一口径。但他在白雉上的急切,则是因为吕氏在士林清流中的巨大压力。吕巨君在士林中的影响力远非宫中可比,若是拿不出实物,双方各执一辞,即使二雉说有天子在背後支持,也未必能压倒吕巨君操纵的“二女祸国”说。想彻底赢下这一局,只有拿出一隻活的白雉。
程宗扬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搬起石头,把自己的脚给砸了。白色的野鸡去哪儿找啊?
程宗扬怔了半晌,然後咳了一声,“老敖——”
敖润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程头儿,你让我上吊我都没二话,可是这玩意儿……我就是上吊也变不出来啊。”
“滚!”
看到家主的视线移过来,冯源倒是拿出了一个主意,“刷点白漆行吗?”
没等程宗扬开口,冯源便老实道:“我觉得有点悬……”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也滚!”
赶走两人,程宗扬也没能想出辙来,索性把白雉的事扔到一边,收拾心情,闭目入定,静下心为今晚的行动调养起来。比起那隻子虚乌有的白雉,严君平的下落可要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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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北邙的山道,程宗扬已经是轻车熟路。今晚行动的目的是找人,贵精不贵多,出动的人手一共有六人,斯明信仍在追查高智商的下落,领头的是卢景。除程宗扬外,还有匡仲玉、吴三桂和韩玉,蒋安世驾车负责接应。
赵王的私苑位于邙山南麓,汉国诸侯豪族的苑林向来占地极广,赵王的私苑也不例外,虽然比不上吕氏纵横数百里,跨越数郡的私家苑林,但也有方圆十余里的规模。
卢景白天已经踩过点,一进山便领着众人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只容一辆马车通行的小路深入山间,然後让蒋安世把马车驶入林中隐藏,五人徒步涉过一条小溪,从一处荒无人迹的山坳潜入苑中。
赵王刘彭祖的私苑占地十余里,自然不可能遍建砖墙,只用夯土垒出一道及膝高的矮墙,上面用柳条编成篱笆,作为苑林的边界。
卢景在地上画出苑林的布局,“苑门在最南端,东侧是马厩,养有五百多匹健马。西侧是护卫的营地,常驻有三百余人。外院是仆役的居处,内院一共分为三处,被溪水隔开,彼此相隔五里。”
程宗扬道:“哪儿来的溪水?”
卢景道:“是从山上引来的。苑中掘了一大两小三处池泽,用来蓄水。”
在山上掘出池泽,这种事也只有汉国这些诸侯才幹得出来。
程宗扬望望四周,“这么大的地方,怎么找?”
“其他几处不用去看,唯有这一处,”卢景在地上重重一点,“最北边的池苑。”
匡仲玉和韩玉一言不发地听着卢景安排,吴三桂却道:“为什么?”
“据程上校得到的情报,那个酷似严君平的人是穿着奴仆的衣物混在入山的队伍中。严先生是儒门中人,行事光明磊落,没道理藏头露尾,因此我怀疑他是被人挟持。”
吴三桂点了点头。
卢景道:“这处苑林里面,外院人多眼杂,内院三处池苑,有两处是赵王家眷平常宴饮的所在,能够藏人的只有最冷清也最不引人注目的北苑。”
吴三桂道:“程头儿,你看呢?”
程宗扬道:“就按五哥说的,直接去北苑。”
“是!”。
第四章。
夜色下的山林中传来几声鸟叫,程宗扬停下脚步,和匡仲玉一道隐身在树藤下方。北苑可以说是苑中之苑,沿着山体建出一道高墙,两侧设有望楼,几名护卫守在楼上,隐约能看到他们手中拿着半人高的强弓。
吴三桂和韩玉从两边分别伏身潜来,低声道:“上面盯得太紧,必须要把望楼里的人幹掉才成。”
“五哥呢?”
“他试着绕到後山,看能不能找出漏洞。”
匡仲玉忽然道:“瞧!”
众人往角楼望去,只见一个影子贴在柱上,像壁虎一样往楼顶游去。夜色下几乎看不到他手脚的动作,速度却快得惊人,匡仲玉发现时,他还在楼柱底部,不过三个呼吸,就攀上三丈高的望楼。而望楼中的几名护卫仍在戒备着周围,丝毫不知道脚下多了一个人。
程宗扬低声道:“不是五哥。”
那人头脸上都用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出本来面目,刚开始他们都以为卢景,此时才发现那是一个陌生人。
吴三桂道:“望楼上有三个人,只要有人叫一声,苑内就立刻惊动起来,他一个人怎么应付?”
“看!”
韩玉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道肉眼几乎看不清的乌光射入望楼,钉在一名护卫颈下。那名护卫身形一晃,两手捂住喉咙,贴着柱子慢慢坐倒,旁边的同伴发觉有异,俯身要去拉他。就在此时,藏在望楼下的那名夜行人身形暴起,猎豹般跃入楼内,展臂勒住後面一名护卫的脖颈,右手一挥,一柄利刃切断了他的喉咙,接着毫不停顿地送入那名俯身护卫的背心。
顷刻间,三名护卫横尸当场。那名夜行人不慌不忙地解下蒙脸的头巾,露出和三名护卫一模一样的锥髻和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然後解下护卫的衣甲,换到身上。
远处的望楼传来几声锣响,那名夜行人拿起旁边的铜锣,有板有眼地敲了四声,间隔三长一短,报了平安。
程宗扬等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有人会和自己一样选在今夜动手,而且看人家的作派,准备工作比自己可扎实得多,不仅衣服头饰都准备齐全,连报讯的锣声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锣声响起的同时,数道黑影贴着望楼潜入苑中,其中一人背着长剑,身形颇为眼熟。程宗扬正在诧异,远处传来几声枭鸣。这是约好的信号,卢景已经找到可以潜入的漏洞,召唤众人会合。
一刻钟後,五人全部在苑内一处山石边聚齐。程宗扬说了刚才的见闻,卢景也大出意料。
程宗扬道:“那人下手乾净利落,像是杀手出身,说不定是冲着赵王邸的人来的。”
韩玉道:“赵王与王后都在邸中,未曾出行,赵太子昨天骑马摔伤了腿,也在邸中静养。”
“那他们是冲着谁来的?”
卢景道:“不管他们,先找到严先生的下落再说。”
程宗扬道:“万一撞上了呢?”
“只有见机行事了。”
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但程宗扬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
呈三桂脸上露出一丝狠辣,“既然已经出了人命,不如我们也找个人来盘问一番。”
匡仲玉掷出几枚铜铢,临时占了一卦,“否之匪人,大往小来。”
程宗扬道:“什么意思?”
匡仲玉直白地说道:“付出的多,得到的少。”
“这生意要赔本?”
卢景不以为意地说道:“岳帅在上,百无禁忌。看我的。”
卢景闪身出去,不到一盏茶工夫,便掳了一名护卫过来。
匡仲玉迅速布下禁音的法诀,然後向卢景点了点头。
星月湖大营的汉子们,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卢景二话不说,便一脚踩断了那名护卫的腿骨。
那护卫顿时痛醒,他甚是悍勇,虽然腿骨折断,骨茬刺入肉中,却咬着牙,一声不响,只怒目瞪着他们。
程宗扬一阵头大,这种不计生死的悍勇之徒最难应付,要逼到他开口,只怕天都亮了。
卢景狞笑着恶狠狠道:“小子,你得罪人了,知道吗?”
这句话一出来,那名护卫额头顿时青筋迸起,露出狂怒的神情,破口骂道:“柳老五!我幹你娘啊!”
卢景道:“不是他。”
那护卫立刻改口道:“魏老三!你这孙子不得好死!”索性又骂道:“赵老八!我幹你祖宗十八代!”
程宗扬听得咧嘴,看来跟他有仇的还真不少。
卢景把一柄短剑贴在他眼皮上,狞声道:“兄弟,我跟你无冤无仇,就是拿钱办事。出钱那位说了,上次那事,是你做的不地道,别的也不要,就要你一条腿加一双眼睛。”
那护卫一听就急眼了,骂道:“有种让那孙子弄死我!要不我跟他没完!”
“还嘴硬呢?”卢景恶狠狠道:“出钱的说了,你看人时漏的马脚,凭什么让他背黑锅?一句话,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那护卫本来是咬着牙硬抗,听到这话却一头雾水,茫然张大嘴巴。
吴三桂凑过来,粗声大气地说道:“甭跟他废话!先废了他一双招子!”
那护卫大叫道:“等等!你们认错人了吧?”
吴三桂拔出匕首就要动手,卢景拦住他,冲那名护卫道:“你不是在里面看人的吗?”
那护卫叫道:“我是巡夜的!”
卢景和吴三桂面面相觑,卢景道:“看人的在什么地方?”
那名护卫眼泪都快下来了,带着哭腔道:“在东边!靠着山那处,你们弄反了!”
卢景吸了口凉气,“这事儿咋整的?”
吴三桂道:“说不定他是蒙咱们呢?”
卢景深以为然,“问明白再说!”
那护卫忍痛叫道:“你们尽管问!”
那名护卫只当他们是被同伴叫来寻仇的,以下再无戒备,当下竹筒倒豆子,说得乾乾净净。不过他了解的内幕并不多,只知道苑中有一名要紧人物,被关押在东北角的山洞内,里面都是赵王的心腹,像他们这些外围护卫,根本不允许靠近。至于被关押者的身份、来历、相貌,却是一问三不知。
卢景反复问了几遍,见再问不出什么,随即一掌切在那护卫颈後,将他打晕过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与他们想像的似乎有所出入。严君平毕竟是名儒者,一名力士就能制住他。赵王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不用这么如临大敌。再想到那些不知来历的夜行人,事情就更蹊跷了。
吴三桂道:“也许不是严先生?”
程宗扬反问道:“也许是呢?”
如果被囚的是严君平,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如果不是,大伙误打误撞卷入此事就太不明智了。
大伙正在迟疑,匡仲玉索性又占了一卦,“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此人与我等似乎颇有渊源。”说着指着其中一枚卦象道:“五阳,先嚎啕而後笑,似有不吉。”
卢景下了决心, “见机行事。”
苑中山水相连,风景颇具特色,可以想像昼间山林合抱,水光雲影交相辉映的景致,但此时众人都无心欣赏。卢景当仁不让在前领路,他展开身形,悄无声息地往东北方向潜去。从後面看去,卢景的身形犹如蛇行鼠伏,程宗扬紧跟在他身後都有种错觉,似乎前方的人影与周围的环境重合在一起,时不时就在自己的视野内消失无踪。他打起精神,紧跟着卢景的身影,不敢稍有鬆懈。
不多时,那名护卫说的石洞已经在望。那是一处天然石窟加以开凿而成,洞口有十几步宽,顶部是一整块巨石,此时略加修葺,在洞前砌了一道石阶,两名护卫守在石阶尽头,看上去并不像意料中那般戒备森严。
“停!”开口的却是匡仲玉。
他走到众人之前,小心触摸着面前的空气。片刻後他抬起手,掌心飞出数点莹光,他掌下荡起一层涟漪,空气微微波动着,闪现出一抹法术的微光。
“有禁制。”
匡仲玉双手各掐出一个法诀,低低念诵几句,然後探入禁制,往两边一分。那层禁制像被撕开一样,露出一道缝隙。
匡仲玉需要克制禁制,无法脱身,韩玉留下来替他护法。卢景、程宗扬和吴三桂从缝隙间穿过,往山洞潜去。
三人避开护卫的视线,绕了一个大弧靠近崖壁,躲在石壁的凹处。卢景摊开手,露出掌心一面小镜子,伸到外面去看洞口的动静。
两名护卫牢牢守在阶上,他们腰间佩着汉军惯用的环首长刀,按在刀柄上的手掌筋骨毕露,双眼精光内敛,带着一丝淡淡的杀气。
卢景微微偏头,向洞内示意了一下,吴三桂指了指上面,卢景微微点头,又看向程宗扬。程宗扬老实摊开手,表示自己没辙。
卢景把镜子塞给他,然後脱下衣服,里外一反,露出里面暗灰的颜色,猛然看去仿佛与岩石融为一体,接着卢景摆出了一个怪异的动作:头前脚後,仰面朝天,背後贴在地面,像条蛇一样向前游去。
程宗扬瞪大眼睛,看着镜子中的卢景用游一样的动作游上石阶,只不过他速度极快,利用手指的力量撑起身体,背脊紧贴着石阶边缘,时而快速行进,时而翻到台阶下面,仅靠指尖攀住台阶一点,毫无规律地忽上忽下。
片刻後,程宗扬终于看了出来,卢景竟然是根据那两人的目光进行预判,抢先移动位置。那两名护卫只要眼睛移动得快一点就能看到他的存在,却偏偏总是差了毫厘。
等接近台阶尽头,藉着两人视线交叉後又分开的刹那,卢景身体蓦然一蜷,像隻球一样从两人中间无声无息地滚了过去。
程宗扬在後面看得大开眼界,心下佩服不已,卢景对两人视线的预判已经神乎其技,更难得的是他的身法,要知道任何物体运动时,都不免带动气流,卢景却像一条在水里游动的鱼,将气流可能出现的波动降到最低,那两名护卫都不是庸手,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就这么被他硬生生从两人眼皮底下潜了进去。
与此同时,吴三桂也已经靠近洞口。他是先攀上石壁,依靠指力扳住岩石的缝隙,从洞顶上方潜入。相对于卢景的手段来说,他的方法要简单得多,但对指力的要求更高,尤其是洞顶正上方是一整块岩石,表面像是在水中打磨过一样光滑,光溜溜没有丝毫缝隙。如果换成自己,肯定要抓瞎,吴三桂却靠着他精修过的大力金刚臂,硬生生在石上抓出几个浅坑,壁虎一样倒挂着,从两人头顶爬了进去。
吴三桂身影刚一消失,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刀剑撞击的震响,声音极为短促,刚响起就已经消失,洞口两名护卫却听得清楚,两人闻声而动,跃下石阶。
程宗扬这时候要是不动那就是傻子,他收起掌心的镜子,以最快的速度从那两名护卫身後切入,箭矢般掠上台阶,一头钻进洞内。
黑暗中有人伸手一托,卸去他闯进来的力道,片刻後,程宗扬才适应了周围的黑暗,看到卢景和吴三桂都紧靠着石壁,躲在洞口的拐角处。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低笑道:“五哥真是好手段,隔那么远还能把他们引开。”
卢景低声道:“不是我。我还没来得及出手。”
程宗扬一怔,便听到外面又是一声震响,一名护卫喝道:“有贼——”接着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切断喉咙。
洞内传来一阵响动,随即火光大亮,几名武士执着火把从洞内涌出,却没有立即出去查看,而是分成两排停在洞口,前面一排一手举着火把往洞外照去,一手紧紧握住兵刃。後面一排单膝跪地,张开强弓,架上箭矢,稳稳瞄向黑暗。等牢牢守住洞口,才有人大声向黑暗中喊话。
洞内不断传来叫嚷声,三人已经退无可退,索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洞内探去。
周围的岩石上还残留着斧凿的痕迹,显然开凿不久。离洞口不远,有几间石室,里面闹哄哄一片,那些轮过班已经休息的护卫正在穿衣披甲。再往里,是一道铁门。
一名护卫首领立在石室门口大声命令手下,卢景着地一滚,从他身後滚过。擦腿而过的刹那,卢景手一伸,轻轻巧巧把他腰间一串钥匙解了下来。
那名护卫丝毫没有觉察到异样,洞外的刀剑撞击声越来越近,似乎来敌正不停闯过他们的防线。
在首领的喝骂下,那些护卫终于准备停当,纷纷握着兵刃涌出石室,朝外面奔去。
等最後一个人离开,卢景迅速打开门锁,将铁门推开一道缝隙,闪身入内。程宗扬紧随其後,吴三桂却留在门外。他沿着嶙峋的石壁攀上洞顶,伏在一处火光照不到的阴影内,小心埋伏下来。这道铁门可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万一被人堵住,就成了瓮中捉鳖了。
山洞是由天然石窟开凿而来,越往里走人工开凿的痕迹越少。洞壁的凹处被人略加开凿,再装上铁栅,就成为天然的监牢。有一些还没有完工,只留下一个简单的轮廓。一路看来,这些洞窟都是空的,似乎根本没有用过。
洞内没有灯光,脚下的石头像蒙着一层水汽,既潮湿又阴冷,空气中有一股略带血腥的腐臭气息,让人阵阵反胃。
绕了个弯,洞窟已经到了尽头,石壁上有道一人宽的缝隙,旁边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卢景往里面瞥了一眼,顿时身体一震,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
缝隙里是一间狭窄的石窟,以程宗扬的身高,进去都要低着头,免得碰到脑袋。一名大汉坐在地上——说是坐,其实是半悬在空中,他双肩的琵琶骨被两根铁链穿过,挂在洞顶的铁环上,裸露的胸膛上,原本雄壮有力的肌肉已经萎缩,皮肉上布满鞭打火烙的伤痕。他双手拇指都被人斩下,双膝以下更是露出森森白骨。他身材魁伟,即使失去双腿也几乎挨到洞顶,只不过此时头髮披散下来,混着发黑的血块污迹,像毡毯一样贴在脸上,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
程宗扬失声道:“这不是严先生吧?”
卢景盯着那名大汉,咬着牙嘶声道:“剧孟!你这挨毬的鸟货!怎么混成这副鸟样了!”说着迸出热泪。
程宗扬眼睛险些瞪出来,这大汉就是斯明信和卢景苦寻多时,在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大侠剧孟?
卢景顾不得去找钥匙,双手握着铁栅一撑,扳开一道缝隙,闯了进去。
剧孟垂着头,像是昏迷一样一声不响,对身边的动静毫无所觉。卢景迅速看过他身上的伤势,又送过一道真气,察看他的经脉。
剧孟一动不动,只是胸口微有起伏。程宗扬脱下衣服,裹住剧孟的双腿,卢景抱住他的腰,一手握住铁链准备扯断。
程宗扬道:“用这个!”
卢景接过珊瑚匕首,手一挥,铁链应声而断。
“好刀!”
卢景赞了一声,却见一直昏迷不醒的剧孟微微动了一下。卢景哭笑不得,啐道:“你个鸟货!都惨成这样了,听见好刀还起劲呢?娘的,你要能活下来,我给你弄一屋子刀,让你抱着乐去!忍住!”
卢景一边说,一边把铁链从他肩上连血带肉地抽了出来。剧孟身体抽搐了一下,终于还是没醒。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密集,忽然脚步声响,一名护卫提着刀奔进来,杀气腾腾地冲向石窟。
卢景把剧孟背到背後,钻出洞窟,然後一口吹灭油灯。那名护卫奔过来才发现牢中多了两个人,不由一愣。
卢景狞笑道:“来灭口的吧?晚了!”说着劈手抓住他的面门,往後一拗,硬生生拗断了他的脖颈。
程宗扬拔出双刀,在前开路。陆续有几名护卫进来,但洞中灯火俱无,再加上那些护卫一直戒备着洞外,根本没想到洞内居然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黑暗中掠出的双刀绞杀。
程宗扬一年多来已经久历生死,别说剧孟身受的酷刑,就是双方无怨无仇,你死我活之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程宗扬与卢景一前一後从洞中杀出,下手毫不留情,等冲至铁门的位置,身後已经伏尸处处。
洞中刀剑碰撞声、厮杀声、叫喊声不绝于耳……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直闯过来,长剑翻飞间,数名护卫来不及挡格就溅血倒地。
和那些护卫一样,那名汉子也没料到洞内还有外人,见有人从洞内出来,当即一剑挑出。他手腕极稳,剑锋带着一抹寒光暴掠而起,刹那间便点到程宗扬咽喉处。程宗扬左手横刀挡住,接着主攻的右手长刀劈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狂斩而下。
那人“咦?”了一声,没想到会遇见一个使双刀的,接着剑锋一沉,正点在他的刀身上。
那人用的虽然是一柄长剑,这一击的力道却聚而不散,就像一根棍子笔直攻出,程宗扬手腕一震,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一个黑影从洞顶掠下,吴三桂翻出一根长矛,接着双臂肌肉像蟠龙般鼓起,长矛带着千钧之力对着那人颅顶刺下。
那人挥剑挡格,身形微微一顿,脚下一块碎石顿时崩碎。
吴三桂一招破去他的步法,接着长矛一抖,刺向他的面门。
“长伯住手!”程宗扬冲那人叫道:“怎么是你?”
那人也认出程宗扬,愕然道:“程先生?”
卢景掠出铁门。那人瞪大眼睛,“卢爷?剧大侠?”
卢景道:“杀出去再说!”
赵王私苑前後足有数里,等大批护卫闻讯赶来,那些贼人已经杀出重围,逃入山中。
卢景在林中找了一处乾燥的空地,先脱下衣服铺在地上,然後将剧孟小心放了上去。剧孟脸色又黑又青,头髮鬍鬚都粘在一起,程宗扬看他头髮上沾着一块黑糊糊的污物,本来想伸手去擦,接着才发现那是一隻乾瘪的眼珠。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後心底猛然升起一团怒火。对于剧孟,他谈不上什么好感,卢景平常提到剧孟,更是满口鸟货鸟货的乱骂,恨不得逮住他狠踹几脚。但公平的说,剧孟在江湖中的口碑真是不错,即使平民百姓谈起剧大侠,也敬服有加,比起朱安世那种一味以力服人的江湖汉子不知强出几条街。
这样一位天下知名的大侠,却落得如此惨状,赵王的手段也未免太狠毒了。
王孟解下蒙脸的布巾,往脸上一抹,不让人看到他眼角的泪水,低沉着声音说道:“我们郭大侠因为合族迁徙,并不知道剧大侠近况,前日郭大侠答应卢爷给剧大侠传话,才知道剧大侠多日未有音信。郭大侠细查之下,终于从朱安世手下那边得知剧大侠失踪当天,曾与赵邸的人见过面,却没想到……”
看着剧孟凄惨的模样,王孟眼圈禁不住又红了,这一次他不再掩饰,索性嚎啕痛哭起来。
与他同来的侠士也压抑许久,此时各放悲声。老实说,程宗扬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大男人一起哭的,但这些男人的哭声没有丝毫软弱,只有伤心之极的悲痛。汉国的好汉喜则笑,悲则泣,无论悲喜都淋漓尽致,纵情渲泄,倒让程宗扬也生出满腔悲意。
哭到痛处,王孟拔剑将一块大石斩成两半,“刘彭祖!我必灭其满门!为剧大侠报仇!”
众人纷纷拔出刀剑,“灭其满门!为剧大侠报仇!”
王孟一抹泪水,抱拳躬身,郑而重之地向程宗扬深施一礼。
程宗扬赶紧扶起他,“王兄这是做什么?”
王孟大声道:“上次见程先生,王某颇有几分鄙薄,以为程先生有市侩气,非是我等同道中人。不料先生与剧大侠无一面之交,却能深入死地,舍身相救!王某有眼无珠,愿向先生赔礼。请先生见谅!”
怪不得上次王孟一直扬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原来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故意摆出脸色让自己看。其实我是不小心救错人了,但这种事情你以为我会跟你说吗?
“王兄客气了。”程宗扬凛然道:“义之所在,死而不悔。莫说被囚的是剧大侠,便是其他侠义道的兄弟受此磨难,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王孟更增愧色,“先生说的是,在下受教了。”
卢景道:“郭解呢?”
“郭大哥去了赵邸。”王孟道:“郭大哥怕赵王手下有高手,大伙强行救人会多有损伤,才孤身前去拜访。”
程宗扬与卢景对视一眼,不由对郭解多了几分佩服。明知道剧孟折在赵王手中,还敢前去王邸拜访,孤身一人牵制住赵王一众手下,真是好胆色。而且一位堂堂诸侯,他说拜访就拜访,诸侯还不能不见,这面子也真不小。换成自己,就算拿出大行令的官职,赵王派太子出面也算给自己面子了。
卢景道:“老剧伤得很重,我先带他回去。你去跟郭解说,有什么好药别藏着,赶紧拿过来。”
王孟想说什么,终于还是闭了嘴,施礼道:“是。卢爷。”。
第五章。
“左眼被挖,琵琶骨被穿透,左手少了拇指和中指,右手只剩下小指和无名指。肋骨断了五根,经脉受创。两边的膝盖骨一边被挖,一边被重手法击碎,下肢筋肉腐坏,双腿已废……”
匡仲玉检查着剧孟的伤势,又从他伤口处沾了点血,“体内有毒,怕是还不止一种。”
剧孟身份敏感,客栈人多眼杂,不是藏身之处,鹏翼社已经有了一个重伤的哈老爷子,再多一个伤号风险太大。程宗扬和卢景商量多时,最後冒着风险把他送到伊墨雲的小店里暂时躲藏。此时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剧孟,程宗扬不免也有几分恻隐之心。剧孟为人侠义豪爽,是江湖中有数的豪杰,如今落得如此下场,直如一头猛虎落入鼠辈手中,被一群宵小痛加折磨。
程宗扬大包大揽地说道:“只要能治好他,花多少钱都无所谓。需要什么药物,老匡你尽管开口。”
匡仲玉道:“先请个高明的大夫。”
“你呢?”
匡仲玉摇摇头,“贫道只能治命,不能治病。”
这话说得程宗扬都想猛翻白眼。
匡仲玉提醒道:“看剧大侠伤势……只怕撑不了太久。”
“老敖,”程宗扬吩咐道:“你去请大夫。要最好的。”
“成!”敖润答应一声就要出门。
“等等。”程宗扬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叫住他,低声道:“你去打听一下城里的胡巫。”
卢景在旁道:“胡巫?”
“我听说胡巫治外伤很有一手。”程宗扬道:“吕家那个小子不是让人割断喉咙了吗?昨天我去宫里,听说他气绝多时,最後硬是被胡巫救了过来。”
“竟然有这种事?”匡仲玉吃了一惊。
程宗扬道:“不管成不成,只有试试了。”
“不行。”卢景道:“这件事不能让外人插手。”
众人是在赵王私苑的地牢里找到的剧孟,里面的内情必定是黑幕重重,如果走漏风声,请来的医生也许就成了催命符。
可是剧孟的外伤、内伤还有体内多种剧毒纠缠在一起,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此时性命如同风中残烛,生机随时都可能断绝,无论如何也不能拖延下去。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自己手边擅长医术的,哈迷蚩算是一个,但哈老爷子眼下自己都重伤难起。如果不能从外面请医生的话……自己的生死根对治疗伤势似乎大有益处,但自从自己学会收敛气息之後,还没有尝试过再释放出来,是不是真的有效根本还是未知数,而且很可能会暴露自己身上一直隐藏的秘密……
正犹豫间,只见卢景踢掉鞋子,盘膝坐在榻上,然後拿起那根从不离身的竹杖一抖,一把银针从杖内飞出,密密麻麻钉在榻侧。
匡仲玉叫道:“万万不可!”
程宗扬也反应过来,卢景是要施展金针续命了。当初小狐狸身受重伤,就是被六骏用此术救了下来。但那时是六骏联手。他还记得孟老大说过,如果一人施展,至少要耗去一半的真元,勉强施为,甚至会伤及本源。
“不要说了。”卢景道:“替我把风。”
程宗扬只好让人守住周围,不让外人打扰。匡仲玉更是接连施了几个禁制的法术,让房间保持绝对的安静。
卢景捻起一根银针,往剧孟颈後刺下。剧孟皮肤僵如木石,银针勉强刺入,针尖立刻变得乌黑。
银针接连刺下,卢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起来,就像被银针吸去精血一样,不多时便血色全无。金针续命一共需要一百零八针,施展到三分之二,卢景双颊已经凹陷下去,一缕髮丝也悄然变白。
银针一支一支刺下,虽然没有什么刀光剑影,程宗扬却看得惊心动魄。五哥完全是以命换命,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剧孟的一线生机。一百零八针刺完,剧孟能不能救活不好说,但五哥肯定要元气大伤。
当卢景拿起第八十一根银针,一直稳如磐石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抖了一下。他长长吸了口气,额头的汗珠还未滚落便即消失,接着捻针刺下。这一针卢景用的时间分外漫长,已经变黑的针身落在剧孟的穴道上,几乎是一丝一丝的刺入。与此同时,他眉梢一根眉毛逐渐变得灰白,接着又是一根。
程宗扬轻声道:“老匡,你先出去。”
匡仲玉挑起眉毛。
“什么都别问,出去把门关好。”
匡仲玉闭紧嘴巴,抬手敬了个军礼,然後起身出门。
程宗扬盘膝趺坐,丹田气轮微微一滞,然後艰难地逆行起来。
一股春风般的气息从他身上溢出,那气息中仿佛带着阳光和花草的味道,充满了勃勃生机。
卢景精神一振,那根银针稳稳刺入剧孟肋下。
一百零八根银针刺完,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卢景头髮和眉毛多了几许灰白,白纸般的脸颊却恢复了一些血色。他身边的剧孟虽然还在昏迷,但气息平稳了许多,体表的外伤也癒合大半,一些不太重要的伤口已经结痂。
卢景捻完最後一根银针,立刻道:“行了。”
程宗扬鬆了口气,停下逆转的气轮。
“剧大侠怎么样?”
“经脉稳住了。只要祛除体内的余毒,便能醒来。”
“我去找人。”
程宗扬已经盘算停当,剧孟经络的内伤有卢五哥的金针续命维持住,外伤在自己生死根的治疗下也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体内的剧毒未解。但论起毒药,自己身边还放着一尊大神——也该老东西幹点正事了。
程宗扬站起身,脚下不由一虚。卢景道:“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程宗扬笑道:“要不要我打套拳给你看看?”
卢景翻了个白眼,“看个鸟!你那花样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消耗的真元肯定不比我少。”他放缓口气,“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程宗扬苦笑道:“哪里能休息呢?昨晚出的事,我今天肯定要出去走一圈,在人前露露面。五哥,倒是你去歇歇了。”
“不用。”卢景双手十指相抵,摆了个行功的姿势,“此地生机满溢,可不能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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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剧孟安顿停当,已经是辰末时分。程宗扬狠狠洗了把脸,然後堆起笑容,出外应酬。鸿胪寺他已经多日未曾去过,倒是敖润腾出空就去转一圈,偶尔也跑个腿,办些不大不小的差事,如今人头比他都熟。
程宗扬赶到官署,先拜见几位长官,送了些看似平常,内里却十分实在的礼物,然後又去见了自己一众手下,满面春风地嘘寒问暖。正说话间,有人前来拜访,说是城中一间专门供应木炭的店铺,眼看隆冬将至,担心各位忙于公务,顾不上家中的奉养,专门送来些炭票。钱虽然不多,但人人有份。
那些吏员心知肚明,自己这大行令的衙门,跟城中店铺的关系八杆子都打不着,要不是这位不怎么管事的主官,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会想起来巴结自己这帮微末小吏。
程宗扬也不说破,只含笑把自己那一份交给敖润,让他带大伙找个地方热闹一下,便即告辞。
离开鸿胪寺,程宗扬又去了趟西邸,徐璜却不在邸中。程宗扬已经是邸中常客,稍一打听便得知宫中出了大事,昨天一名狂生上书请天子退位让贤,惹得天子勃然大怒,连夜派洛都令将那名姓眭的狂生捉拿入狱,罪名却是私入上林苑。
天子明显不想让此事闹得尽人皆知,另寻了名目将眭弘入罪,徐璜等人留在宫中,便是商量对策。
那名小黄门道:“徐公公留了话,那隻白雉,还请大行令多费心。”
程宗扬一听就头大如斗,应付了几声,便驱车离开。
四处打过照面,马车在城中兜了一圈,然後在伊墨雲的小店前停下。程宗扬装作用餐,大摇大摆进了店门,要了一个房间,然後潜入剧孟养伤的静室。
卢景已经离开,此时剧孟身边除了匡仲玉,还有一个人,却是布衣以傲王侯的大侠郭解。
程宗扬一怔,然後笑道:“郭大侠。”
郭解双手抚膝,微微向他躬身,然後又扭头看着剧孟。良久,他站起身,淡淡道:“好好养伤。我这就去杀了刘彭祖,为你报仇。”
程宗扬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看似木讷的郭大侠如此果决,刘彭祖身为天子近亲,堂堂诸侯王,他居然说杀就杀。
“等等!郭大侠!这事咱们再商量一下!”
“我与剧孟情同手足,人伤其一指,如断我一臂,折其一足,如残我身。如今手足俱残,体无完肤,于我痛入骨髓。此恨此仇,焉能不报!”
郭解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然而此时他站起身,就如同一柄可以斩山断岳的长刀,一股凛冽的雄霸之气扑面而来。程宗扬被他气势一逼,舌头竟然僵在口中。
郭解抱拳向他揖了一礼,沉声道:“多谢。”说着转过身,只迈出一步,人就到了门边。
一个人影挡在门口,秦桧叫道:“郭大侠且慢!”
郭解微一迈步,周身气劲交击,逼得秦桧连退数步。
秦桧厉声道:“郭大侠可是不想报仇了吗!”
郭解停住脚步,秦桧匆忙道:“赵王力不能缚鸡,岂是剧大侠一合之敌?剧大侠拘于小人之手,惨受荼毒,又岂是赵王一人所为?郭大侠亲自出手,自能取赵王性命,可剧大侠命悬如丝,赵王一条性命又岂能抵得上如海深仇?”
“依你之见,该如何雪恨?”
“欲报此仇,当灭其满门!自刘彭祖以下,尽皆伏诛,方消此恨!”
郭解沉默片刻,然後抱拳施礼,“郭某唐突,还请先生勿怪。”
秦桧连称不敢。
郭解却不是那么容易打发,施礼之後便直接问道:“先生意欲何为?”
秦桧断然道:“吾有一策,十日之内可见分晓。”
“可否告知某家?”
秦桧看了程宗扬一眼,为难地说道:“事关主公大计,还请郭大侠见谅。”
程宗扬必须要给手下撑腰,当即道:“郭大侠尽管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郭某便再等五日,还请先生不可食言。告辞。”
郭解离开後,程宗扬赶紧问道:“什么计策?”
秦桧苦笑着摊开手,“哪里有什么计策?属下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实在是害怕郭大侠一怒之下,乱了眼下的局面。”
程宗扬打量了他几眼,死奸臣一向注重风仪,仪表翩翩,气度不凡,然而此时髮鬚虽然整齐,眉眼间却颇有几分憔悴。以他的修为,几天不睡也不碍气色,短短几天就熬成这副模样,显然是绞尽心力。
“老头呢?”程宗扬记得自己是让人去找朱老头,没想到来的会是秦桧。
“侯爷无暇分身,属下听闻之後,特意赶来。”
“这毒你能解吗?”
“若是其他毒药倒是棘手。好在剧大侠中的是鸩毒、鹤顶红和断肠草。”秦桧道:“这三种毒药毒性虽烈,却是常见的毒物,不需侯爷出手,紫姑娘便能清理乾净。”
程宗扬放下心来,虽然花费偌大代价,剧孟这条命好歹算是保住了。他有些疲倦地坐下来,问道:“理清头绪了吗?”
“略有所得。”秦桧道:“天子虽然秉政,但内有太后,外有诸侯,朝有权臣,野有豪强,汉国如今是乱局,也是危局。”
说来好笑,当初看到宋国众奸盈朝,程宗扬觉得宋主已经够惨了,可这会儿看起来刘骜比宋主还惨。宋主面对的顶多是个烂摊子,汉国这位天子可是坐在火山口上。
“真要不行,咱们就撤,等他们拼出胜负再说。”
“家主在舞都和首阳山都投了不少钱铢,再加上送入西邸的巨款,前後不下二十万金铢。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一旦罢手,便万事俱休。”
“钱要紧,命更要紧。”程宗扬道:“大伙的性命可不只二十万金铢。”
“若是昨日,属下也许会劝主公退回舞都,暂时避开洛都的乱局。但眼下,倒有了破局的机会。”
程宗扬看了一眼床榻,“因为剧大侠?”
“正是。”
“说来听听。”
“这要从头说起,”秦桧道:“听说四爷和五爷来洛都多时,也未能找到剧大侠的下落,却是这次去赵王私苑无意中撞上?”
“没错。”
“属下听说主公昨晚正遇上了郭解手下的王孟等人?”
“是的。”
“他们是从何处得到消息?”
程宗扬想了一下,“好像是从朱安世手下那里听说的。”
“卢五爷为何不知?”
程宗扬一怔,卢景为什么不知道?五哥是大盗世家出身,道上的人都很给面子,朱安世也不例外。当初寻找延香的时候,还是朱安世帮的忙。为什么朱安世对卢景隐瞒了剧孟的消息?
“你是说……”
秦桧徐徐道:“以属下之见,此事与朱安世脱不了干系。若是破局,只怕要着落在此人身上。”
“怎么破?”程宗扬看了下左右,“五哥呢?”
“卢五爷要去找朱安世,属下劝他先在暗处打探。至于如何破局……”秦桧道:“眼下还未有定论,待属下去城中走走,再回禀主上。”
“好。”程宗扬痛快地说道:“我给你安排车马!”
程宗扬没有多留,见剧孟伤势已经稳住,便回到住处。
客栈的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身看起来颇为陈旧,车上的驭手却是一名年轻的书生。
程宗扬示意敖润停下马车,然後下车笑道:“原来是郑公子。”
驾车的正是雲台书院的郑子卿,他跳下马车,向程宗扬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学生随班先生前来拜访,冒昧登门,还请恕罪。”
程宗扬道:“太客气了,没想到是你亲自驾车。”
郑子卿笑道:“班先生于学生有半师之谊,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劳。”
程宗扬对这个年轻的书生颇为欣赏,自己手下能打的不少,能写字的却寥寥无几,像敖润那种半文盲,都当了半个文化人用。如果能把他请入行中,帮秦会之处理一些文字事宜,倒是一个得力的臂助。
程宗扬存了招揽的心思,亲自携了郑子卿的手,谈笑风生地走进客栈。
班超正在堂中与冯源闲叙,此时已经闻声出迎,揖手道:“兰台末学班超,见过大行令。”
程宗扬笑道:“班先生,久仰了。”
双方分宾主坐下,程宗扬仔细打量着班超,他二十五六岁年纪,虽然冠上簪笔,腰佩书刀,但丝毫没有刀笔吏的严苛与刻薄,也没有寻常文人的酸腐气,而是充满了汉国士人特有的阳刚之气。
席间说到步广里地陷,只能暂借客栈安身,程宗扬苦笑道:“如今外界议论纷纷,程某实在不堪其扰。”
班超道:“洛都居民数百万,水井以万计,每日取水更是难以计数。年深日久,地下自成空穴,非是步广里,亦会是在他处,大行令只是适逢其会。”
步广里地陷议论者实在太多,程宗扬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从地下水的角度阐述其缘由,当即道:“何以见得?”
“余少时即寓居洛都,十余年前城中水井缆长五丈便可汲水,如今缆长六丈尚有不及。又曾听耆老所言,四十年前,缆长不过三四丈。由此可知地中水位日浅。”
“以先生之见,此事当如何避免?”
“当引洛水入城。”
程宗扬笑着点了点头,然後压低声音,“不知班先生可听说过二女祸国?”
班超挑了挑眉,“谶纬之学,非余所知。”
程宗扬皱眉道:“先生可是不信谶纬?”
班超微微怔了一下,似乎觉得他问的过于唐突,最後还是坦然道:“谶纬之事或亦有之,然古来无以此成大事者。儒者醉心谶纬,实是舍本逐末。”
程宗扬抚掌大笑,“说的好!我敬先生一杯!咦?”他这才发现席间无酒,赶紧道:“老敖,去安排酒席!”
班超起身道:“不敢叨扰,改日再来拜会。”
程宗扬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走,一边拉着留客,一边让敖润速去治觞里订制席面,又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惜钱铢,务必豪奢。
自古钱财便能通神,敖润大把钱铢撒出去,不多时酒食送到,随行的不仅有几名厨子,还有一班伎乐。
来自冶觞里的几位名厨当庭整治菜肴,乐伎轻歌曼舞,一展芳姿。等驼峰炙好,程宗扬亲手切下一片,送入班超盘中。堂上觥筹交错,庭中歌舞不绝,双方一直饮宴到日暮时分,才尽欢而散。
等送走客人,敖润忍不住道:“程头儿,你怎么不开口招揽呢?”
程宗扬带着几分酒意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招揽他?”
“那还用说吗?”敖润道:“今天这席面带舞乐一共用了三十万钱,姓郑那小子都看傻了,何况班先生比姓郑那小子还穷呢。”
“你啊,太小看天下英雄了。”程宗扬叹道:“班超这样的人物,岂是一顿饭能打动的?别说三十万钱,就是三百万钱他也不会动心。”
程宗扬说着也不免有几分遗憾,他一直留意班超的神情,虽然自己的豪奢让他也颇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只不过出于礼数,没有多说什么。自己如果开口招揽,只会被他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财主。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没指望一顿饭就能收买班超。用一顿饭能打动的是友通期那样单纯的小姑娘,不会是班超班定远。想让他动心,自己必须拿出真正能打动他的东西出来。
请来的歌舞伎已经被遣散,堂中宾客已去,徒留残羹。程宗扬拿起酒觥,呷了口微冷的酒水,独自一人坐在堂上,不由生出几分寥落。
这几日事情一樁接着一樁,忙得不可开交。此时酒冷杯残,宴散人静,程宗扬不禁想起了高智商那倒霉的小子。那晚局势太乱,根本没人知道高智商和富安去了什么地方,到後来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来看热闹,即使留有脚印血迹也被抹得乱七八糟。
虽然斯明信出手,但斯四哥到底不是神仙,能不能找到线索还在两可之间。事到如今尚无音讯,唯一值得安慰的,只能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酒意微醺,各种杂乱的思绪涌上心头,程宗扬不由学着徐璜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
静谧中,一缕清越的琴音悄然响起,琴声婉转而悠扬,比起刚才为客人助兴的伎乐多了几分从容与优雅。
程宗扬抬起头,只见一个娇柔如花的女子坐在堂下,她披着狐皮大氅,双手轻抚着瑶琴。如水的琴音从她纤美的玉指下流淌而出,在萧索的小院中轻柔地回荡着,仿佛连自己的呼吸中都有琴音的轻颤。
枯黄的落叶萧萧而下,满庭萧然的景象,那琴声却犹如一隻白鹤,不疾不徐地张开双翼,在秋风中翩然而起。程宗扬拿着酒觥,心神仿佛在琴声中一点一点化开,伴着琴弦轻盈的颤动,挣脱人世间的种种束缚,在空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飞舞着。
良久,雲如瑶停下手指,琴声却还仿佛在她指间弦上缭绕,余韵袅袅。
程宗扬回味许久,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白鹤飞。”雲如瑶道:“原本是道家名曲,妾身这几日在观中无事,随卓教御学的。”
程宗扬讶道:“卓美人儿还会弹琴?”
雲如瑶白了他一眼,“卓教御不但擅琴,而且能书擅绘。”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我还真没看出来。”
小紫笑道:“反正你也用不上。”
程宗扬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瑶姊姊要回舞都,人家来送她。”
程宗扬道:“急什么?等我忙过这两天,带你们到金市好好逛逛。”
雲如瑶道:“奴家已经想过了,三哥哥这几日必定要回舞都筹措款项。奴家无论如何也要赶在三哥哥之前回去。”
程宗扬想了片刻,“这段时间恐怕不太平,多带些人去。我再从鹏翼社找辆车。”
“夫君这里还缺人手,奴家只带雁儿回去便是。”
“那怎么行?路上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雲如瑶笑道:“不用夫君费心,紫妹妹已经安排妥当了。”
程宗扬扭头道:“你跟如瑶一起?”
小紫道:“老头要去舞都,正好顺路一起走。”
程宗扬满心不解,有死老头跟着,雲如瑶这一路的安全不用自己费半点心思了。问题是朱老头怎么走得开?除非是……
程宗扬愕然道:“老东西不会是把姓眭的劫走了要跑路吧?”
小紫笑道:“猜对了。”
程宗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死老头虽然不大靠谱,但一向也是老谋深算,怎么幹出这种愣头青一样冲动的事来?
雲如瑶道:“夫君不必担心,奴家刚拿到符节,路上不会有事。”
程宗扬只好道:“我送你。”
门外车马已经备好,程宗扬一眼便看出那是鹏翼社特制的大车,车下设有暗格,能容纳一个人藏身。驾车的驭手是膝盖中过一箭的郑宾,朱老头骑个瘦驴跟在车後。
眭弘失踪,肯定要满城大索,现在消息还未传开,众人必须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程宗扬再不舍得也不敢耽误,一路护送着车马出了津门,驶过津阳桥才停步。
雲如瑶是当家主母,尚能自持,雁儿眼睛已经红了。程宗扬看得不忍,又随着走了里许,路上言语殷殷,逗得雁儿破啼为笑。
回来时,城中已经如临大敌,成群的军士蜂拥而出,城门只留下一人宽的缝隙,无论商旅官吏,都只许进不许出。
程宗扬无意卷入其中,拉着小紫道:“帮我治个人。”
小紫听说中毒的是剧孟,皱了皱鼻子道:“不去,人家还有事情要办。”
“什么事比救命还要紧?”
“他都熬这么久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家的事可不能耽误。”
“什么事?”
“城里要死很多人。”小紫笑道:“不许你跟我抢。”
小紫拿了幽冥宗的传承,又独出心裁把幽魂之术和机械融合在一起。她造出的机械精巧和复杂性也许比不上现代技术,但智能化的实现方式压根是现代科技想都不敢想的。但相应的,幽魂的消耗量也极大,单是铁箱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格子,每一格都有一个魂魄在工作,用不了多久就要替换。她在江州之战时获取的魂魄虽多,也不可能无限止的使用下去。而自己的生死根融入丹田之後,不用催动就能吸收死气,如果两人同时在场,九成的死气都会被自己吸走。
程宗扬悻悻道:“别说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克制一点啊,别让咱们孩子觉得他妈妈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大笨瓜,人家是去捡东西。”小紫说是要走,却没有动,她歪着头看了程宗扬半晌,“你好像很累呢。”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自己怕卢景为了搭救剧孟伤及本源,动用了生死根,消耗自然不小。但这种事告诉死丫头,平白惹她担心,于是叹了口气,“我都忙了好几天了,还想着今晚轻鬆一下,谁知道你把瑶儿送走了。你说,今晚你怎么陪我吧?”
“你今晚就当个乖宝宝好了。”小紫做了个鬼脸,然後飘然离开。
程宗扬当晚留在客栈,真是像乖宝宝一样吐纳调息,养精蓄锐。洛都风波在际,刘诏、哈迷蚩得伤,随行的宋国禁军死伤殆尽,自己手上的实力已经单薄了许多,眼下朱老头跑路去了洛都,卢五哥又大耗真元,自己如果不能尽快恢复,一旦打起来,就成了众人的负累。
第二天程宗扬才知道,当天洛都狱被人闯入,劫走了打入天牢的死囚,并在囚牢墙壁上留下一行大字:“天子御此”。
那行悖逆之极的字迹被董宣在第一时间抹去,但洛都已经流言四起,甚至有传言称,当天有擅长望气的胡巫发现,京师狱中有天子气。
暴怒的刘骜立即下令,将狱中犯人不分贵贱尽数处死。一直心存侥幸的平亭侯也没能逃过此劫,在狱中被斩首。
接连两天,京中杀的人头滚滚,数千囚犯被屠戮一空,与此同时,城中缇骑四出,捉拿私入上林苑的囚犯。一时间洛都人心惶惶,不少人家都关门谢客,免得被卷入这起无妄之灾中。
这种风头浪尖上的危急关头,最好低调一点,能不出门最好不要出门。程宗扬也关门谢客,等着风头过去。谁知自己想消停,偏偏消停不了,躲在家里也有事情找到头上。
程宗扬原本想过这两天会有人上门——或者是天子等不急,又派人催自己送合德入宫,来的说不定还是中行说那个聒噪的臭屁小子;要不然是徐璜撵着自己去找白雉——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先找上门来的居然会是孙寿。而她带来的消息更是让程宗扬险些惊掉下巴。
“什么?太后要召见我!?”
“是私下接见。”孙寿媚眼如丝地说道:“好哥哥,不会耽误你的事的。”。
第六章。
程宗扬不是第一次来永安宫,他不仅在摄像机的光球中见识过这座宫殿的华丽,甚至还暗中光顾过。然而此时站在殿中,亲眼目睹太后宫寝的宏伟和壮阔,仍然让他禁不住心下惊叹。
数人合抱的巨柱犹如参天大树,支撑着庞大的殿顶。藻井中用珍珠和白玉镶嵌成灿烂的星汉,在灯光映照下光芒四射,地板用浸过桐油的柚木制成,光滑如镜,上面还铺设着一层猩红的地毯。
殿中用帷幕围出一个私密的空间,里面放着六隻半人高的博山炉,炉上铸造着栩栩如生的珍禽异兽,还有髹漆抹彩的山水人物。浓郁的瑞香从镂空的炉盖上喷薄而出,沁人心脾。
胡夫人往炉中添了些沉香,挽起衣袖往鼻前扇了扇,感觉香气已起,又调了调炉温,然後坐回席间,温言道:“苏娘子可好?”
已经是秋末,天气已然转冷,但四周的博山炉实在太多,程宗扬刚坐下不久就有些汗意,也不知道是殿中太热,还是因为怕露馅,一直提心吊胆。
孙寿提出太后想见他时,程宗扬险些以为自己露出马脚,使得吕雉起疑,要把自己诓进宫里一杀了之。最後是身为谋主的秦桧极力主张他入宫觐见,匡仲玉又算了一卦,声称此行有惊无险,绝对没有性命之忧,程宗扬才硬着头皮入宫。
程宗扬来前已经打定主意,宁愿不说也不能说错,闻言只道:“还好。”
胡夫人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苏娘子昔年曾与娘娘比邻而居,情分非比寻常。一别多年,却不知在何处定居?”
“夫人在五原城,如今以经商为业。”
“可曾有了人家?”
“夫君早逝,眼下一人孀居。”
“膝下无有子息?”
“没有。”
胡夫人沉默下来,片刻後低叹道:“苏娘子与娘娘天各一方,奈何命数如出一辙。先帝去後,娘娘膝下也荒凉得紧。”
两人东拉西扯说了半晌,胡夫人问的都是生活琐事,幸好程宗扬真在苏妲己手下混过,对商馆也了解一二,多少能答上来一些。只是随着两人的交谈,殿中越来越热,没多久程宗扬已经汗透重衣。
胡夫人道:“不必拘束,且去了外衣。”
程宗扬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自己一个外臣,竟然在太后宫中宽衣——私入上林苑都是大辟的罪行,这要传出去,自己都够腰斩了吧?
胡夫人声音转冷,“寿儿,取汗巾为公子拭汗。”
程宗扬听出她语中的寒意,心一横,就信老匡那骗子一次好了。
孙寿亲自取了汗巾,帮他抹去汗水,抹到颈後时,略微停了一停,然後加了些力气从他那处伤痕上抹过。
胡夫人毫不避嫌地走到他身边注视片刻,这才如释重负地鬆了口气,露出一丝笑意,“辛苦公子了。来人,撤去香炉。”
几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过来,将多余的博山炉抬走,只留下原来的一隻。程宗扬知道自己过了一关,但必要的姿态不能不做,于是冷冷哼了一声。
眼看他面露不豫之色,孙寿连忙娇声道:“就知道是姨娘多心,奴家与哥哥交颈而眠,早看得真切,哪里会不知道真假?”
这骚货还真不含蓄。但她说得这么露骨,既是为自己开脱,也是在暗示她与胡夫人的关系非同寻常,提醒他已经验过身份,接下来就不会像刚才一样泛泛而谈了。
果然,胡夫人再开口时便直接问道:“听寿儿说,苏娘子有意回洛都?”
“确有此意。”
“是打算盘桓数日,还是回乡定居?”
“这要看——太后娘娘的意思了。”
胡夫人轻笑一声,“你不用试探我。也许你不知道苏娘子与我……们娘娘的交情。你问过她就知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若不是我替你遮掩,你哪里还能安安稳稳坐在此地?”
这倒不是虚言,步广里地陷之後,吕氏再没有找过自己的麻烦,听说唐季臣甚至被勒令自裁,这诚意不可谓不厚。
“多谢夫人。”
“你来洛都,不来找我倒也罢了,只是……”胡夫人略一停顿,然後盯着他的眼睛道:“为何去了西邸?”
程宗扬听懂了她的意思,她问的不是自己去西邸做什么事,而是为什么来到洛都不联络太后,反而与天子私设的西邸来往。
“这是夫人的安排,请恕在下不能多说。”
胡夫人冷哼一声,“狐性多疑,她生来便疑心太重。也罢,既然如此,我便不多问了。等她回来问她便是。”
程宗扬微微一笑,心道:你不多问就好。
胡夫人一边拿起漆盏,轻呷了一口浸过花瓣的清水,然後道:“有人在打听你的来历。”
程宗扬心下暗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你在宋国的身份已经有人知晓了。”胡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好一个惨绿少年。”
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己刚在汉国立住脚根,就会露出马脚。
“张敞并非针对于你,他出使归来,便与霍大将军交恶,将军府让他指认,他直接投书到了北宫。”
程宗扬表情古怪地问道:“张敞?可是画眉那个?”
胡夫人莞尔一笑,“正是。”
张敞画眉的典故,程宗扬也算是如雷灌耳,但自己对张敞的了解也仅限于画眉,在临安接待汉使时,自己就是个凑数的,压根没想到他会是张敞。而当时在座的宋国官员不下百人,张敞竟然能注意到自己这么个微末官员,还在汉国认出自己,看来这位张敞可不仅仅是会画眉那么简单。
胡夫人道:“你若是冒用他人形貌,那便另当别论了。”
狐族擅长化形,借用他人形貌也是常事。但程宗扬还是不打算赌这一把。他苦笑道:“是我大意了,还请夫人遮掩一二。”
“这么说来,你不是借用他人形貌了?”胡夫人目中灵光微动,“既然你在宋国有身份,那么帮我查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查出来天子在宋国的帮手是谁,他们派了多少人在洛都,来此所图何事?”
程宗扬心念电转,一边迟疑道:“这个……”
“寿儿,把你在金市的产业给他一处。”胡夫人道:“苏姊如今既然以商贾行事,回洛都也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程宗扬已经打听过,金市的商铺不是多少钱的事,而是根本有价无市,有钱都买不来。胡夫人张口便送了一处产业,这报酬着实不薄。但这事程宗扬听着很有些蹊跷,似乎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且慢。”程宗扬道:“夫人提到这些,总要跟我说一下前因後果吧?”
“数日前北军捕拿一伙贼寇,发现里面竟然有几个宋国的禁军。刑讯之下,得知他们在洛都已经潜藏多日,同行的还有一个宋国的要紧人物,将不利于我炎汉。”
胡夫人这番话不尽不实,至少程宗扬知道,汉军并没有得到活口,也没有什么刑讯,所谓的口供其实是用了搜魂密术。但从她的话语判断,搜魂的结果显然不乐观,他们只知道那些宋国禁军来洛都是因为一个要紧人物,由于那几名宋国禁军都是有职衔的高级军官,使得他们错以为来人身份极高,却不知道那个人什么官职都没有,只不过是高俅视若心肝的乾儿子。
“不行!”程宗扬一口回绝,同时霍然起身,“既然洛都有宋国奸细,我的处境就太危险了。我要立刻离开,告辞!”
程宗扬掀开帷幕,抬脚往殿外走去。胡夫人一言不发,直到他走到门边才掩口笑道:“果然是狐性多疑——公子请留步,此事再做商量。”
“好哥哥,莫生气……”孙寿挽住他的胳膊,又是撒娇又是央求,半推半位地把他扯回帐内。
程宗扬冷冷看了她一眼,目中流露出一丝杀气。孙寿娇躯一颤,顿时觉得遍体生寒。
胡夫人对他的愤怒倒是不那么意外,坦率地开出条件,“我可以保证你的身份不会泄露,并且为你提供必要的保护,同时也不会过问你如何行事。但作为交换,若是事关天子与太后,务必知会于我。比方说……”胡夫人微微顿了一下,“你宅下飞出的是两隻鹅——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月旦评还真是个传播谣言的好平台,这么快两宫都已经知道了。程宗扬推脱道:“此事与我无关。”
“徐璜那阉贼异想天开,以为些许流言能成什么大事。”胡夫人道:“不需你出面否认,若有人问到你头上,你直说二鹅便是。”
程宗扬却不鬆口,“在下还有求于徐公公。”想让我帮忙,总要拿些好处出来吧?
“所求何事?”
程宗扬却道:“你确定我的身份不会外泄?”
“除我与娘娘以外,宫中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程宗扬看了一眼孙寿,“她把我的身份泄露给你们,该怎么处置?”
胡夫人莞尔一笑,“这是你们族内的事,该怎么处置与我无关。”
孙寿脸色发白,终于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胡夫人心下暗叹,这些年自己虽然对孙寿百般维护,但狐族几近灭门,也难怪苏妲己起疑。如今狐族重归,也该是把寿儿交还给他们了。
胡夫人不再理会噤若寒蝉的孙寿,站起身道:“太后该上殿了,随我去觐见吧。”
穿着黑色宫装的吕雉坐在御座上,远得几乎看不清面目。她温言询问了几句昔日姊妹的近况,又赏赐了一些金玉丝帛,随即就打发他出来,前後还不到一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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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掩人耳目,程宗扬是乘坐孙寿的车舆入宫。孙寿被他那一眼盯得忐忑不安,回到车上便依偎过来,腻声道:“好哥哥,奴家好想你……”
程宗扬道:“出来吧。”
在孙寿惊讶的目光中,车厢空荡荡的角落里伸出一条白生生的美腿,接着一个火辣的身影从空气中浮现出来,杏眼桃腮,艳红的唇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正是屠戮狐族从不手软的龙宸杀手惊理。
程宗扬挑起孙寿的下巴,“说吧,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孙寿玉脸雪白,战战兢兢道:“奴婢不敢相瞒……”
“我看那位胡夫人知道的事情不少嘛。”
“太后娘娘与苏姨是手帕之交,胡姨娘是太后的贴身女婢,也知道苏姨的身份……苏姨离开後,一直是胡姨娘照顾奴家……”
“你是说你跟她更亲近,连族里的事都可以随便告诉她吗?”
孙寿颤声道:“奴婢不敢。”
“我允许你说的,你才能说。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一个字都不能说。”
孙寿打了个寒战,急忙解释道:“奴婢知错了。不过奴婢不曾泄露紫妈妈的身份。只说过公子是苏姨的人。”
程宗扬站起身,对惊理吩咐道:“好好查查她还泄露了什么。从现在起,不许她离开你半步。”
惊理嫣然一笑,对孙寿勾了勾手指,“小乖乖,过来吧。”
孙寿对惊理极为畏惧,白着脸露出一个胆战心惊的笑容,然後顺从地伏在她脚边。
一辆马车迎面驶来,两车相错的刹那,程宗扬身影微微一闪,落在另一辆车上,两车背道而驰,瞬间便即拉远。
卧在门边的雪雪懒洋洋看了他一眼,然後打了个呵欠,又闭上眼打盹。小紫靠在茵席上,一条泛着铁黑色光泽的机械蛇正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蜿蜒游动。在她面前悬着一隻铁箱,铁箱八个棱角各有一隻弹簧悬挂在壁上,木制的车轮虽然颠簸,铁箱却能最大程度地保持平稳。
“那个匿形的符箓还有一些缺陷,”程宗扬道:“动作一快就会露出形迹,而且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轮廓,光线越强,效果越差。”
“像这样吗?”
小紫轻轻一拍,臂上的小蛇昂起头,蛇信微吐,口中放出一道强光,照出他身边一个淡淡的人影。
程宗扬这才看出车厢里还有一个人,“咦?这效果比刚才的强得多。”
“这是蛇奴另外用上她天生的匿形法术,但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程宗扬叹道:“想靠匿形符潜入宫内,看来还有点风险。”
小紫道:“吕雉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说呢?”程宗扬难以措辞地迟疑片刻,“今天吕雉的表现很奇怪,好像是在……有意回避我?”
这话程宗扬连自己都不相信,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今天的北宫之行,好像胡夫人才是主角,吕雉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
程宗扬把自己在宫里的对话尽量完整的复述了一遍,最後道:“我有一个感觉——很可能我们猜测得不对,与苏妖妇结拜的九面魔姬不是吕雉,而是那位胡夫人。”
见过胡夫人和吕雉之後,这个念头就在程宗扬心里萦绕不去。胡夫人对苏妲己了解之深,根本不像一个只站在主人身後的仆妇,反倒是後来出现的吕雉,平淡中带着几分疏离,并没有那种情同姊妹,亲密无间的感觉。
小紫道:“她说的虽多,但话里少了很关键的一环。”
“哪一环?”
“她们发现死者中有宋国禁军,为什么会以为与天子有关?”
程宗扬一想也觉得蹊跷,那些禁军在名义上是和来自晴州的暴氏杀手兄弟一伙的,无论如何也和天子扯不上关系。
程宗扬眼睛一亮,“会不会是天子以前就和宋国某些人来往过?”
小紫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大笨瓜,你说的很有可能哦。”
“看来,我真该查一查刘骜在宋国的关系了……”
程宗扬说着忽然腿上一紧,一隻象牙蝎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跳到自己膝盖上。
“有毒吧!”程宗扬急忙抬指把蝎子弹飞,接着想起一事,“死丫头,你能不能造一隻野雉?要纯白的。”
“什么样子的?”
“越逼真越好,尤其是羽毛和皮肉必须是真的,最好让人拿起来都看不出破绽,把它当成活的。”
“那我可做不出来。”
程宗扬叹了口气,脑中却不由想起一个人——自己曾经答应徐大忽悠,要带他离开太泉古阵,没想到自己会一下子来到汉国,结果失信于人。如果徐大忽悠在的话,以他造假的手艺,说不定真能弄出一隻纯白的野鸡。
程宗扬估算了一下,如果徐君房及时动身北上,两个月时间,现在也应该抵达临安了,他那些花样,在汉国倒是很能混得开……
程宗扬蓦然想起一事,喝道:“停车!”
马车在一条街巷内停住,程宗扬顾不得多说,立刻从腰包中取出一块玉佩,指尖略一用力,将玉佩捏得粉碎。
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波动,片刻後,一面水镜缓缓浮现,接着林清浦的面孔出现在镜中。
“清浦见过家主。”
“苍澜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林清浦道:“属下已经派人去见过莫如霖,并依照家主的吩咐支取了两千金铢。”
“金铢?我不是让你们送些粮食过去吗?”
“粮食已经送去,并且接了徐先生等人回来。”林清浦道:“那笔金铢就是给徐先生他们的。”
程宗扬越听越纳闷,“徐君房要金铢做什么?”
林清浦道:“是属下没有说清——那笔金铢不是徐先生要的,而是与徐先生同行的慈音师太取走的。她拿着家主给她的凭证,从柜上支取了两千金铢。”
“我幹!”程宗扬差点把水镜吼破,“那贼尼姑竟然骗到我头上来了!”
林清浦也吃了一惊,“这不是家主给她的凭信吗?”
说着林清浦拿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张,放在水镜前。那是一张作工精致的纸币,面值1000。
程宗扬咬牙道:“她拿着一张一千的纸币,就骗了你们两千金铢?”
“她一共拿了五张。”林清浦将五张纸币一字排开,“徐先生给她作保,证明是家主的凭信。属下见这凭信无法伪造,才相信了她。”
程宗扬奇道:“徐君房给她作保?”
林清浦寻思了一会儿,然後苦笑道:“我明白了,那尼姑故意在徐先生面前拿出这些纸张,徐先生只说这是家主的东西,没想到她手里也有。那尼姑说是家主亲手给她的。後来又私下找到我,一番花言巧语,支取了两千金铢。”
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也怪不得你,那贼尼活脱脱就是个白毛妖精,骗的也不是你一个了。妈的!两千金铢!”
“她还拿了一张欠条,说是小侯爷亲笔写的借据,向她借款一万金铢。因为她急着用钱,暂时以五千金铢的价格抵押给我,十天之後来赎。若有逾期,借条归我所有。”林清浦有些後怕地说道:“好在我拒绝了。”
程宗扬咬着牙狠狠冷笑两声,这贼尼姑还真是花样百出,石头里都想刮出油来,“你记住了,下次再见到那贼尼,千万别听她忽悠,直接叫上人砍死她!”
林清浦重重点头,“明白!”
“水镜别收!”程宗扬道:“我再问你一件事:有没有一对姊妹从苍澜来找我?”
林清浦想了想,“未闻此事。”
“其他人呢?”程宗扬道:“尤其是女人。”
看到林清浦暧昧的表情,程宗扬重重咳了一声,“别笑,我是说正事。”
林清浦收起笑容,“有一个女子曾来打听过家主,游掌柜认出她是剑霄门的门主,姓黎。”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剑霄门那个黎锦香。自己跟她只是一面之交,她怎么会来打听自己?
程宗扬想问的是虞氏姊妹,龙宸对自己的袭击来得太过蹊跷,力度也大得出奇。他刚才想起徐君房,才忽然想到问题是不是出在虞氏姊妹身上?虞氏姊妹在龙宸的地位比惊理更高,接触的机密也比惊理更多,如果龙宸得知她们被人收服而脱离组织,因此来刺杀自己,那就说得通了。
“家主?”林清浦在镜中问道。
程宗扬把虞氏姊妹的模样描述了一遍,然後道:“有她们的消息,立刻通知我。”
林清浦仔细记下,接着水镜化为一片细碎的星光,还未落地就闪烁着消散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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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新任的兰台典校秦会之卷起一册竹书,装入布囊,放回高及殿顶的木架上,然後又重新拿起一卷。
他动作从容不迫,其实看得极快,解开布囊,将牛皮绳编好的书简摊开,目光从简上一扫而过,便即合起,书简有竹有木,有些还是金石之属,上面的字迹有些是刻书,有些是墨书,有些是色彩鲜艳的丹书,有些是字迹浓厚的漆书,有的还有删削改动的痕迹,读起来并不轻鬆,但秦桧一目十行,只遇到要紧的内容才停下来细读片刻。
木架上方的角落里塞着一堆积满灰尘的书简,都是五十余年前的旧物。竹简下压着一隻锦囊,上好的锦缎已经失去光泽,显得陈旧不堪。秦桧拿出锦囊,解开系绳,从囊中取出一卷竹书。
竹书的牛皮绳已经朽坏,刚一解开,竹简便散落开来。秦桧拨开竹简,取出一块玉牒。白色的玉面上刻着四组干支,旁边用金汁书写的文字看起来还是崭新的:刘询。父:刘进。母:王翁须。玉牒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漆痕掌印,旁边依次是父、母、官员、御医、稳婆的指痕印漆,所有印漆都用透明的蜜蜡封着,为了防止有人改动,里面还嵌着易碎的蝉翼。
秦桧轻轻吁了口气,将竹书和玉牒原样收好,放入锦囊,重新放回原处。
第七章。
斗室内一灯如豆,昏暗的灯光下,程宗扬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听着自己的谋士侃侃而言。
“汉国之事头绪繁多,要紧之事,便有三件。”秦桧道:“先是找两个人:高智商和严君平;其次是筹一笔钱,避免雲氏的产业被清盘;再次是与四方势力周旋。”
在浏览过所有卷宗,查阅过记录洛都琐事的闲书,用半天时间在街市走马观花,又用一天时间在兰台翻阅过档案图书之後,秦奸臣终于摆脱吃闲饭的嫌疑,开始替主公出谋划策。
“所谓四方者,天子与内侍一方、太后与外戚一方、赵王与诸侯一方、还有潜在暗处的巫宗与龙宸一方。”
程宗扬点头道:“说到龙宸,他们死了几个人居然就这么算了?我还以为他们会立刻回来找场子。”
“此事大有蹊跷,”秦桧道:“龙宸一向谋定而後动,何况七宿齐出,定有必得之计。”
程宗扬道:“他们不是得手了吗?雲家的金铢都被他们劫走了。”
“这就是蹊跷之处,”秦桧拿出笔墨,在纸上列出时间,“当晚雲家遇劫在先,家主出动在後,中间相差一个时辰,龙宸若是意在金铢,绝不会拖泥带水。何况数万金铢,也不至于让龙宸七宿齐出。”
“你的意思是……”
“龙宸之意不在金铢,而在家主。”
“你是说他们专门等我上钩的?”
秦桧仍然摇头,“若是如此,家主未必能顺利脱身。”
程宗扬纳闷地问道:“我怎么听不懂呢?你是说他们的目标是我,又不是刻意针对我?”
秦桧坦然道:“属下也难解其详。”
程宗扬板着脸道:“我听出来了,你是说他们要刻意针对我,我早就死到他们手里了是不是?你这是没把我这家主放在眼里啊。”
秦桧正容道:“家主英明果决,神武盖世,龙宸几个跳踉小丑,家主伸出一根手指便捻死他们。”
程宗扬以手抚膺,“好久没听你的马屁了,真是舒坦……继续拍!”
秦桧叹道:“那只有请主公奉天承运,开国登基了。”
程宗扬挑起大拇指,“这马屁拍得够狠。”
他本来开句玩笑,眼看秦桧神情不对,不禁愕然道:“奸臣兄,你不是当真的吧?”
秦桧笑而不语。
程宗扬叹了口气,“别扯这些了,先想想怎么把人捞出来吧。跟你说,自从见过剧孟,我两天都心惊肉跳的,生怕高智商那小子落到别人手里,跟他一样。到时候高俅非找我玩命不可。”
“此事主公尽管放心,”秦桧道:“衙内不会是个肯吃眼前亏的。”
程宗扬一听也对,以高智商那德性,用不着别人动刑,他就坦白从宽了。除非他遇到个虐待狂,坦白了还要给他来个狠的。
程宗扬道:“剧孟到现在还没醒,而且又查出来他喉咙还有伤,只怕苏醒之後也不能说话了。”
秦桧沉声道:“刘彭祖狡诈过人,此举必有所谋。”
“他想图谋什么?他都诸侯王了,还能图谋什么?难道想当皇帝?”程宗扬说着忽然顿住,接着一拍几案,“没错!他就是想当皇帝!剧孟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刘彭祖才下了毒手!”
秦桧道:“理当如此。”
“怪不得你说破局的关键在剧孟身上,原来早就想到这一点了。”程宗扬赞道:“行啊,奸臣兄,真有两下子。说说看,汉国这乱局该怎么破?”
“方才所言三事,皆为皮毛,汉国乱局的关键只在一处——”秦桧道:“天子无後。”
程宗扬跪坐得不耐烦,索性盘膝而坐,双手抱在胸前,仔细听他的分析。
“汉国诸般乱象,皆根源于此。”秦桧道:“天子秉政不过数月,与太后离心之迹已显。吕氏所图,无非是将来幼主继位,太后再度垂帘听政,重掌大权。此处关键在于当今皇后,因此吕氏极力诋毁赵氏,却隻字不提废后之事。”
程宗扬追问道:“为什么?”
“赵氏出身寒微,又无父兄可依,遍观後宫,再没有比她更弱势的后妃,若是废后另立,只会比赵氏更棘手。留其位而皇后势弱,污其人则众心难服,天子百年之後,太后垂帘便顺理成章。”
程宗扬低骂一声,“幹!”赵飞燕真够惨的,纯粹是被吕氏当成了靶子,就连她当上皇后,也是因为她好欺负。
“其次,天子既无子嗣,继位者只能选之于诸侯。汉国如今共有一十六位诸侯,最近者无过于赵王。”秦桧话锋一转,“但赵王一系最不可能继承帝位。”
程宗扬道:“因为赵太子年长。”
“正是。赵王父强子壮,若是继位必与吕氏争权。吕氏若想当国,必选一婴儿才肯幹休。”
程宗扬拍案道:“定陶王!那小家伙才三岁,爹妈都死了,选来当太子正合适!”程宗扬恍然大悟,“我说刘骜怎么吃撑了,非要让他入觐!”
秦桧道:“定陶王入嗣只是天子的心思,未必就能继承大位。”
程宗扬想了想,“太后不肯?”
秦桧问道:“定陶王入京,是养在南宫还是北宫?”
“当然是南宫。天子选的太子,肯定要养在身边。”
“定陶王将来是亲近太后,还是亲近皇后?”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程宗扬已经知道答案,索性道:“既然不是赵王,也不是定陶王,那会是谁?”
“谁有望入嗣便不是谁。”秦桧道:“天子驾崩之前,吕氏绝不会让任何诸侯之子入嗣为太子,唯恐其承天子恩泽。待天子驾崩之後,再议立新帝,所有恩德都将系于太后一身。”
这就是说,只有天子死後,继承人才会水落石出。刘骜只要活着一天,就一天不知道谁会是自己将来的“儿子”,他亲近谁,谁就不可能继承帝位,原因只是不让他向可能继位的“儿子”施恩。
秦桧这番话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程宗扬思索半晌,然後长叹道:“赵飞燕一点都不冤,实在是对手太强了。”
如果说以前程宗扬对赵飞燕只是同情,此时已经是怜惜了。那个弱女子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宠爱,面对如狼似虎又狡毒无比的外戚,根本就没有任何应对的能力,一旦天子驾崩,她的下场不会比北宫那些不见天日的女子好多少。
程宗扬冷笑道:“万一天子真生了儿子,那就有意思了。吕氏精打细算,一把就输个乾净。”
秦桧反问道:“天子有儿子吗?”
程宗扬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难道赵氏姊妹是被冤枉的,其实是天子不育?
“有吗?”
“属下在兰台查过宗室谱牒,”秦桧道:“天子曾有过两个儿子,但赵氏入宫前均已夭折。自赵氏入宫,便再无所出。”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是他不能生呢。”
秦桧却道:“若非如此,吕氏有何借口阻挡诸侯入嗣?”
如果天子始终无出,挑选嗣子就理所当然,便是太后也不好阻止。天子曾经生过两个,却没有留住,再想选嗣子,别人就有了借口:反正不是你的事,再等等,说不定哪个后妃有了呢?刘骜也肯定觉得生不出儿子不是自己的错,只是运气不好,再加把劲说不定就生出来了。再说姊姊不行,那不是还有妹妹吗?
程宗扬沉吟道:“那两个皇子会不会是……”
“此事属下不敢妄言。但无论如何,天子至今尚无子嗣。”
“好嘛,天子没儿子,太后又不肯让诸侯先行入嗣,大伙就这么乾耗着,看谁先熬死谁。”
本来应该是双方智计百出,斗智斗勇的宫廷大戏,最後却变成比赛谁活的更长,这事怎么想都够无趣的。
“你说的破局,不会是等着看他们谁能熬到最後吧?”
“天子春秋鼎盛,太后也芳华正荣,要想寿终正寝,至少要二十年。”
“二十年?我两个月都不想待,赶紧想辙!”
“吾当为主公谋之。”
秦桧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赵王。
“若要破局,只在此人身上。”
“为什么?”
“赵王身为诸侯,却不思恭顺诚敬,屈己避嫌,反而勾陷臣子,觊觎大宝,其愚一也;欲图天子之位,却极力讨好太后,一心与虎谋皮,其愚二也;力尚不能齐家,却野心显露,为人自不量力,其愚三也;交结亡命,却又反目成仇,太阿倒持,授柄于人,其愚四也;群臣侧目,尚不知警醒,其愚五也。凡此五愚,可谓取死有道。”
程宗扬仔细想来,还真是这样,赵王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自己屁股又不乾净,还野心勃勃想当太上皇,简直是上杆子找死。而赵王又是血脉最近的支系,处于汉国乱局的中心,可以说牵一髮而动全身,从赵王身上下手,说不定真能破开汉国的乱局。
“怎么下手?”
“逼得他狗急跳墙便是。”
“赵王狗急跳墙,就能化解汉国的乱局?”
“也许是汉国大乱。但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再僵持下去。”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果然是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只要能破局,把汉国搞得天下大乱秦奸臣也毫不在乎。但这又关自己什么事?自己在鸿胪寺没待多久,倒也听了一些诸侯的隐私传闻,用骇人听闻,令人髮指之类的词形容毫不为过。汉国诸侯全死光光,说不定对百姓还好些。
“要动赵王只怕也不容易。”
再怎么说,赵王也是一方诸侯,汉国诸侯权力极大,不仅拥有封地的财税收入,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军队。更厉害一些的诸侯如赵王,还将朝廷派去的官员架空,实质上掌握了封地的政务。
“吾有一策,请主公参详。”秦桧说着,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朱安世。
程宗扬眼睛微微一亮。朱安世为人不是善类,面目又十分可疑,如果能从他身上下手幹掉赵王,倒是一石二鸟。
“郭大侠会怎么看?”程宗扬有点担心郭解与朱安世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不过泛泛之交……”
程宗扬和秦桧商量了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终于定下了针对赵王刘彭祖的布局,包括出现各种情况的应对手段和必要时的退路。程宗扬连熬了几个通宵,此时虽然面带倦意,心情却极为畅快。
汉国的局势其乱如麻,高智商和严君平的失踪;雲家的巨额欠款;黑魔海和龙宸的威胁;自己对蔡敬仲和班超的招揽;徐璜催促的白雉;与雲如瑶越来越近的婚期;天子、太后、外戚、内宦、诸侯、豪强、群臣、士林,乃至游侠亡命;还有赵合德、友通期和孙寿……每一件都迫在眉睫,每一件都不容有失,结果所有的事情纠缠在一起,想下手都找不到头绪。
秦奸臣证明了他能遗臭万年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先从一团乱麻中找出最关键的根源,接着抽丝剥茧,将各种头绪梳理得一清二楚,排出轻重缓急,而且还拿出了解决问题的步骤和方案。连程宗扬自己都没想到,排在最前面的,居然是看似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赵王刘彭祖。
死奸臣一夜都在出谋划策,口不停言,手不停笔,连程宗扬这个拍板的都不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结果死奸臣天一亮就精神抖擞地跑到厨房,亲自下厨作了早点给娘子送去,说是要弥补昨晚彻夜未归的过失。
程宗扬本来还想拉他再完善一下细节,但看到死奸臣一脸讨好地捧着食盒,屁颠屁颠去巴结老婆的殷勤模样,立刻就死了这条心。
金市是洛都第一大市,坊内街道一纵三横,形成三个相连的十字路口。洛都最大的珠宝店延年阁,就位于其中一处路口。店铺上下三层,面阔六间,阁外专门镶嵌着从临安运来的玻璃,由于玻璃呈绿色,阳光从外面射来,整座阁楼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美不胜收。
延年阁的老板杜延年,在洛都已经经营十余年,一向以财势雄厚,手眼通天而闻名。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杜老板只是个挂名的掌柜,延年阁背後真正的东家其实是赵王刘彭祖。更没有人知道,阁中许多珠宝都是赵王带着卫士,从封地的商家处抢夺而来,完全是无本生意。
时值正午,坊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厮杜充正在抹拭一隻玉碗,忽然门外传来“笃笃”的竹杖敲击声,接着一个瞽了双目的盲乞丐持杖进入阁中。杜充见状赶紧放下玉碗,挥着抹布嚷道:“出去!出去!”
瞎子陪着笑脸道:“老爷,赏口饭吃。”
“进错地方了!”杜充道:“我这是珠宝阁,随便碰坏件东西,你几辈子都赔不起!快出去!”
那瞎子摸索着还要往屋内走,眼看就要撞到摆设瓷器的桌案,杜充赶紧上前拦住,谁知他手刚沾上那瞎子的衣服,那瞎子就像被人用力一推,踉跄着向後倒去,然後一脚跘住门槛,滚地葫芦一样滚到大街上。
盲乞丐躺在地上,哀哀直叫,引来不少人驻足围观。杜充一怔,就知道自己是遇见讹诈的恶丐了。他心下冷笑,自家的延年阁开在金市,岂怕他一个恶丐?只不过这会儿人流正密,吵闹起来倒是坏了自家店铺的名头。
汉国民风豪勇,众人见一个瞎子被人推跌在地,当即就有人为之不平。
杜充是杜延年的侄子,在店里已经幹了几年,深知其中的利害,连忙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铢,扔到瞎子身上,“里面都是价值万贯的珍宝,你一个瞎子,碰坏了算谁的?拿了钱快走!”
围观的众人听了这话倒觉得有理,一个瞎子进了珍宝店终有些不妥,虽然摔了一跤,但人家给了钱,也算说得过去,于是陆续散开。
那瞎子摸了钱铢还不肯走,一个劲的哭天喊地。忽然一隻大脚伸来,像踢死狗一样把他踢到路边,然後跨进阁内。
来人穿着一件髒兮兮的皂衣,身材不高,却极为强壮,衣袖卷到肘上,露出粗壮的手臂,衣襟敞开,胸口生着寸把长的护心毛,看上去气势汹汹。
杜充见惯客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城里的混混,看起来虽然面目凶恶,但比起那些好勇斗狠的游侠儿,根本就是不入流的地痞无赖。可偏偏这种无赖最不好对付,软了会让人得寸进尺,硬了又容易惹出祸端。延年阁腰杆子硬,杜充自然不怕一个无赖——延年阁为了防人闹事,店里就有打手,换作别的时候,杜充一声招呼就能叫人出来,狠狠教训他一番,让他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但这会儿那瞎子在外面哭天抹泪,门口还聚着不少人,被人抓住把柄,坏了店铺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世间万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去,汉国人虽然性烈,但都讲道理。杜充虽然心里腻歪,还是打定主意好言相待,先占住道理再说,于是堆起笑脸道:“这位客官,要买些什么货色呢?”
那壮汉昂着头,眼珠子几乎翻到後脑勺上去,哼了一声才道:“找个能说话出来。”
杜充躬着腰道:“客官有事找我就行。”
壮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说道:“你算老几?”
我忍!杜充陪着笑脸道:“小的只是个跑堂。客官要买货,找小的便是。”
壮汉斜着眼道:“你能作主?”
杜充轻轻推开,“那要看客官买什么货了。”
那壮汉抱着肩在店门处晃了几步,“你这店里生意不小啊。”
“托福!托福!”
“东家姓什么?”
“我们东家姓杜。杜掌柜。”
那大汉往阶上呸了一口,大咧咧道:“为什么不姓驴呢?”
杜充一直觉得自己在店面上已经历练出来,能屈能伸,但听了这话,头髮根都直往上竖——这是人话吗?当场翻脸道:“你是来找茬的吧?”
他声音刚一提起,几条大汉就从内堂冲了出来,揪住那汉子的衣领把他扯了出去。
吴三桂扯开喉咙道:“延年阁打人啦!”
“打的就是你这个不长眼的!”一名打手叉开五指,一个漏风巴掌扇过去,顿时一声脆响,半条街都能听见。
那打手张大嘴巴,自己一巴掌过去明明打了个空,连根汗毛都没碰到,谁知却扇出这么响的耳光声。再看那汉子脸上,跟泼了血似的红了半边,活活是见鬼了。
路边一个闲人看不过眼,“刚才我就看见你们把一个瞎子推出来,这会儿又当街打人,你们延年阁也太横了吧?”
杜充梗着脖子道:“那厮刚才问我东家姓什么?我说姓杜。他说怎么不姓驴呢——你们说这是人话吗?”
吴三桂捂着脸叫道:“我说不是姓吕吗?怎么?你们东家是皇上,问都不能问吗?”
汉国市井永远少不了仗义之辈,当时就有人叫道:“延年阁仗势欺人!”
那瞎子哭叫道:“连一百个钱都不给我,没良心啊……”
几名打手挡在门前,戟指道:“滚开!再惹事,打断你们的腿!”
吴三桂扯下衣服往地上一摔,光着膀子把头伸过去,“来啊!来啊!”
杜充道:“去叫人!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敢到我们延年阁闹事!好胆!”
一个正带着女伴逛街的年轻人忍不住道:“你们也太霸道了吧?还讲不讲道理了?”
围观的众人纷纷道:“正是!正是!”
那光膀子的壮汉被激得热血上头,一头撞了过去,对面的打手狞然一笑,施出一个窝心脚,“想死?成全你!”
话音未落,他就被那壮汉一头顶住胸口,眼前一黑,直接闭过气去。
那几名打手赶紧过来帮忙,几个人一起把吴三桂按到地上,一顿胖揍,捎带连那瞎子也挨了几下。
带着女伴的年轻人一脸愤怒,厉声道:“以众欺寡!以强凌弱!是可忍孰不可忍!”
打手恐吓道:“再啰嗦连你也打!”
谁知人群中一个白鬚白髮的老道振臂一挥,慨然道:“揍他!”
这句话就像一根导火索,人群“轰”的一声涌上前去。
杜充原本脸上还带着冷笑,延年阁的打手都是赵王的卫士,对付这种乌合之众,以一挡百也不在话下。但紧接着他就瞪大眼睛,那些赵王从各地搜罗来的亡命之徒竟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撑住,就跟割韭菜一样被齐齐放倒,随即被人群踩在脚下。
杜充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被那个光膀子的壮汉追上,抡着衣服抽过来。杜充下意识地一躲,背脊被衣服抽中,顿时吐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
昏迷之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衣服里面还包着板砖,太无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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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彭祖盯着面前的箱子,脸色难看得像要吃人一样。延年阁被人打砸一空,单是被抢走的珍玩就有上万金铢,毁坏的更是不计其数。由于事发突然,当官府赶来,贼人已经逃散无踪,连追究都找不到人。
单是损失的财物也就罢了,可眼前的箱子却让他愤怒之余,生出一丝无法抑制的恐惧。
“他要逃?”
杜延年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他安排了十几辆马车,准备今夜分道出城。这是从其中一辆马车上找到的。”
“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这些是别人转卖给他的。因为要价极低,便接手了。至于来历却是不知。”
刘彭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我是问他为什么要逃!”
杜延年咽了口吐沫,“他……他说刚听闻北邙的事。说大王没知会他,想出去避避风头……”
“好一个朱安世!”刘彭祖蓦然大笑起来,“他听说剧孟被人劫走,就吓得屁滚尿流,连洛都都不敢待,居然有胆量抢我的珍宝!莫非在他眼里,本王还不及剧孟那厮?”
杜延年嗫嚅道:“那些贼人还不敢断定是朱安世指使的……”
刘彭祖咆哮道:“难道是你指使的吗!”
杜延年身体一抖,不敢再发一言。
刘彭祖绕室疾走,腰间佩的长剑在裾衣不断摆动。片刻後他猛地停步,“朱安世不能再留了。”
杜延年道:“朱逆担心剧孟党徒复仇,身边戒备森严。”
“不能用王府的卫士——去找董卧虎,把朱安世的藏身地告诉他。朱安世是在册缉拿多年的人犯,董卧虎不敢坐视不理。”
这是要借官府的刀来除掉朱安世了,跪坐在旁边的太子刘丹脸色发白,低声道:“请父王三思……”
“三思个什么!”刘彭祖吼道:“看看你都结交的什么货色!一有风吹草动就想着逃之夭夭!我们赵国的钱是好拿的吗?”
刘彭祖忽然停住口,狐疑地看着刘丹,沉声道:“他是不是知晓什么不该知晓的隐秘?”
刘丹连忙道:“万万没有!孩儿只在剧孟的事上用过他。”
刘彭祖颜色稍霁,“那就去知会董卧虎。还有,往襄邑侯处也透些风声。有襄邑侯盯着,董卧虎也不敢隐瞒。”
刘丹背後全是冷汗,朱安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隐私,可这些秘事丝毫不敢跟父王提及。他与朱安世的交往还是因为父王的安排,想拉拢洛都的地头蛇。却没想到因此撞到剧孟这条大鱼。剧孟身边颇有些戾太子的旧部,自家父王突发奇想,要把他们收拢过来,才私下囚禁了剧孟。
剧孟被党羽救走,赵王顿时慌了手脚,生怕别人知道他的不臣之心,拼命遮掩此事,甚至连朱安世都蒙在鼓里。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朱安世终于听到风声,如同惊弓之鸟,当即就要远飏。可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临行前竟然翻脸抢了自家一把。
这种桀骜不驯的匪徒,留在外面必成祸患,可收入狱中,一旦捅破自己的隐私,为祸更烈。如今之计,只有想办法让他在狱中彻底闭嘴了。
刘丹起身道:“儿臣这便去找董卧虎!”
“哪里用你去!”刘彭祖怒斥道:“让延年阁的人去!他们才是被人砸抢的苦主!”
刘丹与杜延年唯唯告退,连忙安排人去官府报案。
第八章。
九月初九,盘踞洛都多年的大侠朱安世终于被擒,成为官府的阶下囚。
董宣动作极快,襄邑侯派来的属吏还未登门,他已经亲自带着人把朱安世逮入狱中。
董宣也是不能不快,眭弘被劫,京城流言四起,洛都狱中囚徒被杀戮殆尽,他身为洛都令,这几日倍受攻讦。董宣倒不怕丢官,只是怕自己一旦去职,天子无人可用。前番因韩定国遇刺,陈升被贬,天子在军中已经折了一臂,如果自己再被论罪去职,天子又去一臂,只怕往後政令难出南宫。
眭弘至今踪影皆无,董宣正想寻个由头,拿那些控制洛都地下势力的大侠开刀,朱安世落网的消息,可以说来得正好。
董宣尽显强硬之势,赶在朱安世亡命之前,带着人将朱安世的藏身地团团围住,然後亲自出手破掉朱安世的刀法,当场断其一臂,又将他的手筋脚筋尽数挑断,扔进死牢。反正洛都的监狱全部清理一空,再多的人也能填下。
朱安世落网,董宣顾不得洗去身上的血迹,便亲自在狱中开审。
朱安世为人凶悍,董宣审到天亮,几种酷刑连番上阵,他始终坚不吐口。
董宣阴沉着脸掷下刀笔,吩咐道:“先给他治伤。包扎好,再接着拷打!”
朱安世断臂被白布包着,血水不断渗出,另一条完好的手臂也被生生割下两块肉来。看到差役拿来伤药,他只轻蔑的一笑,便不再理会。
那差役拿着一隻陶罐,用一根缠着布条的柳枝搅拌两下,然後挑起黑糊糊的药膏往朱安世伤口上抹去。
树枝触到伤口,朱安世牙关“格”的咬紧,额头冒出冷汗。
董宣冷冰冰看着他,忽然眼角一跳,来不及起身便抄起身前的案几,往那名差役身上砸去。
药罐落在地上,“呯”的一声摔得粉碎,里面的药膏泼洒出来,地上立刻黑了一片,接着发出一丝轻微的腐蚀声。
“拿下!”董宣厉声道:“查清他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敢有一字虚言,将他的手腿关节尽数打碎!”
不等那差役开口,便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案角一磕,肘关节应声断裂,就算他不吐一字虚言,也只剩下三处完好的关节了。
那差役惨叫道:“是赵邸!赵邸的管事给我的!说是上好的金创药,让我混到伤药里,找机会抹到他的伤口上!小的不知道是是毒药啊!”
“荒唐!”董宣喝道:“赵王身为诸侯,为何会给你毒物?”
“小的不知道!他们许了我五十金铢!”那差役痛哭流涕,“小的也不知道他们要害朱大侠的性命啊!”
董宣当机立断,“这厮胡言乱语!推出去斩了!”
片刻後,那名差役的首级就被送到案前。
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牢内,一直死咬牙关的朱安世抬起头,然後“格格”笑了起来,“没想到我朱安世一条性命,就值五十金铢……哈哈哈哈……”
董宣森然道:“眭弘在哪里?”
“先放开乃公!再给乃公切五斤狗肉!”朱安世狞声道:“乃公什么都告诉你!”
董宣冷冷盯着他,“拿酒食来!”
朱安世断臂被一块新布扎紧,他拖着沉重的锁镣席地而坐,旁边两名差役,一人持酒,一人持肉,供他大嚼。
“我不如剧孟!”朱安世酒足饭饱,第一句话就令董宣背脊绷紧,“刘丹那厮亲手挖掉剧孟的眼珠,他都一声不吭!好汉子!哈哈!好汉子!”
董宣厉声道:“说眭弘!”
“乃公哪里知道什么眭弘?”朱安世斜着眼看着他,“董卧虎,你不会连听都没胆子听吧?”
董宣目光转冷。旁边一名一直默不作声的官吏慢悠悠道:“董令何必心急,且听听朱大侠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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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殿中的宫女、内侍都被远远打发开去。单超、徐璜、左悺、具瑗、唐衡,五位中常侍屏息敛视,微微躬着身,一言不发地侍立两侧。
刘骜没有戴冠,只穿了一身玄衣,头髮挽了个髻,用一根簪子插着,慢慢看着面前的简牍。竹简长一尺二寸,宽寸半,厚三分,简上的字迹墨痕尚新,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赵王刘彭祖私囚剧孟于私苑,每日严刑拷打,追问戾太子子孙下落……”
“赵王交结亡命,刺杀仇家,事发之後,嫁祸于襄邑侯……”
“赵太子刘丹与父妾通姦……”
“淫及胞妹、继母……”
“与平城君有私……”
“平城君、赵王后姊妹行巫蛊事,诅咒赵王刘彭祖……”
“于御道私埋人偶,诅咒天子……”
“埋人偶于寝宫,诅咒太后……”
“赵王父子暗连诸侯,图谋不轨……”
刘骜放下竹简,“太后知道了吗?”
董宣道:“审讯时襄邑侯派来僚属,入狱旁听。其後永安宫也派人来,将供辞抄录了一份。”
洛都令审案,列侯自然无权旁听,但吕冀身为掌管朝政的大司马,派僚属听审理所当然,连强项令也拒绝不得。
“查出来了吗?”
“依照朱逆的供辞,臣在朱雀门御道起出人偶数隻。其余各处未敢妄动。”
董宣拿出一隻木偶,大小只有两寸,依稀是一个年轻男子。木偶通体漆黑,只在眼、耳、口、鼻、私处涂上朱漆,背後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
“就这些?”
“据朱逆口供,由他经手的人偶,便不下百枚。”
那木偶刚从地下掘出,上面还沾着泥土,几处朱漆红得刺眼,仿佛木偶体内渗出的鲜血,尤其是私处的血痕,让刘骜一瞥之下眼角就不禁微微跳动。
“好!好!好!”刘骜咬牙笑道:“中行说!你去下诏,赵邸所有人等,无分贵贱长幼,一律收系入狱。正好监狱空着,让他们先去尝尝阶下囚的滋味。”
中行说木着脸道:“是系往诏狱,还是洛都狱?”
“让他们去享福吗?”刘骜冷冷道:“赵邸仆隶奴婢送入虎穴地牢,其余都送到北寺狱。”
董宣眉头动了一下。虎穴地牢是洛都最严酷的监狱,专门收押地痞无赖。日前处决在押囚徒时,虎穴地牢在押的千余囚犯,斩首不足百级,因为大多数囚犯都已经死于狱中。那些奴婢送进去,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北寺狱则设在北宫,由内庭宦者掌管,由于地处宫中,囚徒一入其中就与外界断绝消息,若没有天子太后的恩旨,便就此消失,家人甚至连收尸的资格都没有,传闻酷毒之处甚至还在虎穴地牢之上。天子这道诏书,等于将赵王一系都送上不归路。
董宣俯身叩首,沉声道:“臣遵旨。”
徐璜等人眼观鼻,鼻观心,泥胎木偶般默不作声,中行说却插口道:“应该把赵王父子送到上林狱,严加拷问!”
上林狱在上林苑,而上林苑的主管正是从徐璜手里买的官,中行说此议还是想把这些身份贵重的囚徒拿到自己手中。
刘骜回顾左右,对几位中常侍道:“你们看呢?”
若非事关太后,徐璜真不介意籍着此案抖抖威风,但有太后和襄邑侯盯着,这事比炭团还烫手。此时被天子问到头上,他硬着头皮道:“北寺狱便可。”
刘骜道:“就北寺狱吧。”
中行说不服气地说道:“北寺狱在北宫!上林狱!”
刘骜提高声音道:“北宫就北宫!你闭嘴!去召金马门侍诏!”
中行说气鼓鼓出门,一转眼又回来了,後面跟着一个执戟郎。
刘骜恼道:“我让你去找金马门侍诏!写诏书的!”
中行说一脸无辜地说道:“他也是金马门侍诏,圣上亲自给的。只不过还兼着执戟郎。”
刘敖瞪了他半晌,最後叹了口气,无奈地对东方曼倩道:“你来写。”
东方曼倩的长戟放在殿外,这会儿过来看了眼简牍,便提起笔,醮了醮调好的朱砂,在黄帛诏书一挥而就。
中行说兴灾乐祸地说道:“外行啊。让你草诏,你竟然直接写了?圣上,这可不怨我。”
刘骜皱眉拿起诏书看了一遍,片刻後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具瑗。”
具瑗躬身道:“奴婢在。”
“用玺。发尚书台。”
中行说有点不信,接过诏书又看了一遍,努力想挑个错处,最後冷哼一声,“还金马门侍诏呢,我拿脚趾夹根树枝,都比你这字强!”
东方曼倩笼着手呵了口气,“执戟太久,手麻。”
“你手不麻就能比我写得好吗?”中行说拿笔在上面写了个“诏”字,“你来看看,是不是比你写得好一百倍?”
“够了!”刘骜怒道:“诏书也是你乱写的!换一张来!”
中行说嘟着嘴去拿诏书,东方曼倩却略一思索,提笔又补了几个字,然後奉给刘骜,“如此可好?”
刘骜看了一眼,後面补了一句:诏听罪者入郡邸狱。
刘骜沉吟多时,他把赵王一家发往北寺,大半有赌气的成份。赵王一向与太后亲近,这下可好,这些逆贼私底下连太后都诅咒上了,还把木偶埋到了太后的寝宫里,因此他愤怒之余,还有一丝隐约的幸灾乐祸。但赵王谋逆,是他秉政以来,甚至是登基以来第一大案,能不能顺利办下来,无论是对他在朝野之间的声望,还是他对朝局进一步的掌控,都至关重要。将这个机会拱手相让,刘骜颇有些不甘心。
东方曼倩的提议正在两者之间,郡邸狱是诸侯设在洛都郡邸的监狱,由鸿胪寺主管。将谋逆者交给太后审询,听罪之後再发往郡邸狱,外面只会说这是天子的一片孝心,不会说天子是忌惮太后的权势,此举既顾全了太后的体面尊严,最後的处置权又回到自己手中。
“可!”
刘骜赞许地看了东方曼倩一眼,“你不用去金马门了,就在此殿待诏吧。”
东方曼倩不动声色地躬身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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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金黄色的光芒从窗口透入,程宗扬临窗而坐,一手执觞,一边透过玻璃窗,望着街口的延年阁。
赵王谋逆案一出,朝廷反应快得惊人,也粗暴得惊人。朱安世下狱不到三个时辰,中行说便带着诏书直趋赵邸。
中行说宣诏之後,并没有按惯例允许赵王自尽,而是由绣衣使者江充带领执金吾封了赵邸。赵王刘彭祖、赵太子刘丹、赵王后淖姬、平城君淖氏被带走,再无音讯。邸中奴仆尽数收押入狱——而且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穴地牢。更有使者远赴赵地,捉拿赵王的家眷、家臣和僚属。
延年阁也未免幸免,被砸坏的玻璃还没有来得及修复,就被差役封门,自掌柜杜延年以下,店内所有的仆役、打手都被锁拿一空。
卢景与他碰了碗酒,一饮而尽,然後长呼一口气,拍案道:“痛快!”
卢景前日大耗真元,脸色苍白得吓人,一碗烈酒下肚,脸上才多了点血色。他捏了颗炒豆,一边咬得“格崩格崩”响,一边道:“我还想着要用多久才能收拾刘彭祖那厮,没想到一转眼你就把他们全家送到狱里!连朱安世也没放过!哈哈哈!大丈夫快意恩仇,当如是也!”
程宗扬却不肯居功,“主意是老秦出的。砸延年阁是五哥和长伯出的手,我倒是什么都没幹。”
“何必妄自菲薄?”卢景道:“如果让我来做,顶多跟郭解一样,找个机会摸入赵邸,斩了刘彭祖的狗头,怎么也不会这么一网打尽,而且还斩草除根。”
说着他又感叹道:“真没想到朱安世和刘彭祖会掐起来。”
“因为他们两个心里都有鬼,旁边还有个心里鬼更多的刘丹。”程宗扬给卢景斟了碗酒,“刘丹背後幹的缺德事数不胜数,连刘彭祖也蒙在鼓里。朱安世这人倒不怕死,但他被赵王父子出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索性反咬出来。”
卢景冷哼道:“朱安世年轻时还好,年纪越大心思越重,连江湖上的兄弟也能卖掉。落到今天的下场,真是咎由自取!”
“剧大侠怎么样?”
“他昨晚醒来片刻,又昏睡过去。”
“又昏迷了?”
“这是好事。”卢景道:“他醒过来,知道是我帮他打通经脉,才放心昏睡过去,好尽快恢复伤势。”
程宗扬的生死根比什么伤药都好使,他与卢景联手施展金针续命,终于稳住剧孟的内外伤势。但他体内的剧毒却一直拖延到昨晚,等到收集了大量魂魄的小紫回来,才出手清理乾净。
“赵王之事,你算是替老剧报了仇,但咱们要找的严君平还没有下落。”卢景道:“如今只剩下一家,今晚我替你探探路。”
“不急。”程宗扬道:“五哥,等你恢复好了再说。”
“今晚不行。”
一个声音在背後响起,程宗扬扭头去看,却看了个空。回过头时,斯明信已经坐在卢景身边,就像他一直坐在那里一样。
“原来是四哥,吓我一跳。”程宗扬一边斟酒一边问道:“高智商那边有线索了?”
斯明信微一摇头。
程宗扬叹了口气。由于眭弘逃脱,天子下令满城大索,洛都城中一时间沉渣泛起,许多藏身市井的亡命之徒都被清查出来,按说高智商和富安这两个外乡人根本不可能躲开如此规模的盘查,可偏偏至今全无音讯,让程宗扬怀疑他们主仆是不是已经逃离,根本就不在洛都。不然步广里二鹅的说法已经传得满城都是,他们如果留在城中,不可能不与自己联系。
从理性的角度判断,高智商和富安还留在洛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程宗扬仍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他们躲在某个风波未及的地方,一直避免与外界接触。
程宗扬打起精神,“四哥今晚有事?”
斯明信取出一支竹简,放在案上。程宗扬拿起来一看,上面一行墨字:“羽林天军 右营骑射 甄厚道”。
程宗扬霍然站起身,“哪里来的?”
“幕府长史掌管的簿册。”
程宗扬狠狠一握拳,“羽林军!”
自己居然忘了军营!洛都缇骑四出,高智商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可能是军营。而且他还有正经的军籍,完全可以躲在羽林天军的大营里面。高智商通过义纵搞到军籍,自己原本是知道的,可一直没往那边想。却是斯明信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从幕府数以万计的簿册中找到高智商的化名。程宗扬惭愧之余,对这位四哥的毅力也是佩服不已。
“羽林军的军营在哪里?”
“上林苑。”
“居然在上林苑?”
程宗扬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且不说军营戒备森严,上林苑作为皇帝私苑,私自入内就是死罪。高智商如果躲在那里,安全肯定无忧,问题是自己要摸进去找他,可就太危险了。
程宗扬转念一想,自己有门路,根本用不着冒险啊。
“找义纵!”
斯明信微一点头,便消失不见。
程宗扬看着席间的空处怔了半晌,“四哥这也太雷厉风行了。”
卢景道:“赶早不赶晚,总要找到人才好安心。”
卢景拿起竹杖,“笃笃”敲着走下楼梯,去伊墨雲的小店照看剧孟。终于找到高智商可能的藏身地,程宗扬庆幸之余,也不免心有余悸。他站在窗边,望着繁华的金市,不由想起朱老头说过,让自己给他在金市买一条街。这虽然是个玩笑,但开得也实在太大了。别说自己买不起,就算真有一条街,眼下也得卖了给雲老哥筹钱。
身後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程宗扬道:“都看过了吗?”
秦桧道:“都看过了。店中没有什么异样。给原本的商家退了一年的房租,已经打发走了。”
这处店面就是孙寿私底下的产业,论面积比延年阁也差不了多少,同样是上下三层,但位置差得太远,位于金市最西端,紧邻城墙。孙寿作为实际的业主,根本就不出面,只租给一户商家作绸缎行。程宗扬接手之後,第一时间请走了商户,绸缎行的招牌却还留着,准备售卖盛银织坊的织物。
“打听过了吗?”
秦桧道:“已经打听过了。如果要卖的话,按市价能卖三万金铢,不过只能卖给城中的权贵。”
程宗扬也知道金市的店铺非比寻常,如果不是权贵,只怕能买到也保不住。不过三万金铢虽然不是个小数,但对于雲家的欠款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一间店铺就是三万金铢,一条街下来至少五十家店铺,起码要一百五十万金铢。老秦,你有没有办法把价钱压下来?”
秦桧道:“办法倒是有,只怕家主未必答应。”
“哦?说来听听。”
“只用一把火,把金市烧了。”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然後道:“这种主意不要再出了。妈的,我差一点都心动了。不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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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刚驶出金市,就被迫停了下来。前面是通向中东门的大街,街面宽近五十步,横贯东西,平常车马川流不息。然而此时,整条大街都被一支声势煊赫的车队占据。那支车队前後不下千人,最前面是两队衣甲鲜明的骑兵开路,接着是百余人的步卒,再後面是数十辆马车,车後跟着成群的侍从仆役,浩浩荡荡一眼看不到尽头。
中间一辆马车又宽又大,车身贴着金箔,伞状的车盖镶着翠羽,周围悬挂着无数用丝绸结成的彩球,被阳光一映,更显得金碧辉煌。新任的大司马吕冀稳稳坐在车上,头戴七梁冠,双手抚膝,腰背挺得笔直,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重臣气度。
所有的行人都停下来,退到街道两边,带着艳羡、敬畏、好奇,甚至是愤恨的目光,望向车队打出的吕字旗号。程宗扬暗叫倒霉,竟然正赶上吕冀的车队大张旗鼓前往尚书台,他只好下车,随旁人一道,躬身向吕大司马的仪仗施礼。
吕冀的马车越来越近,程宗扬双手举过头顶,正准备长揖为礼,忽然目光微微一跳。在离他不远的人群中,立着一个皮肤黧黑的汉子,他的衣裳与周围的汉国百姓截然不同,头上包着一圈厚厚的白布,身上是一件靛蓝的衣袍,衣摆打了无数褶曲,衣裳一角被小心地掖到腋下,式样看上去颇为古怪。
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都露出几分诧异。旁人看来,也许觉得这人的衣着稀奇,很容易把他当成来自南方的异族。但落在他们眼中,却觉得此人的衣着有些不伦不类。程宗扬和秦桧都在南荒混过不少日子,一眼就看出这汉子的衣着是在刻意模仿南荒的部族,只不过许多地方都模仿的不到位,像衣料的质地,衣摆的褶曲,还有掖起的衣裳一角,都似是而非。
程宗扬目光下移,在他手上停住。那人手中提着一个三尺来宽的物体,外面覆盖着蓝色的锦缎,里面方方正正,像是一隻箱子。他手握得极紧,随着车轮辘辘行来,他手指的关节不仅握得发白,连衣袖都在微微颤抖。
程宗扬心下大奇,这人……难道是一名刺客?他箱子里装的什么武器?折叠的长刀?板斧?还是系着长链的大铁锥?
程宗扬微微移步,想靠近一些,但刚一举步,就停了下来。他身体一动,周围有数道视线立即盯住他。这人身边不仅有同伴,而且还是高手!
程宗扬收住脚步,像是不经意地挪挪脚一样,若无其事地朝前望去。
来自周围的视线慢慢移开,程宗扬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打吕冀的主意,究竟谁这么大的胆子?
难道是龙宸?不过龙宸的杀手不至于这么业余,紧张得连衣袖都在发抖。
吕冀的仇家?可这是当街行刺,吕冀身边的甲士可不是纸扎的,他们即使敢动手,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难道那个人手里的箱子装着什么大威力的武器,能一举幹掉吕冀?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这家伙手里不会拎着个定时炸弹吧?
正胡思乱想间,吕冀的车驾已经越来越近。程宗扬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那名汉子,忽然,那人指节一白,握紧了提手。
来了!
程宗扬心下暗道,接着便见那名汉子冲出人群,奔向吕冀的车驾。
吕冀车旁的甲士立即上前,将那名汉子团团围住。
那名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後双手举过头顶,将那隻箱子高高举起,用怪异的腔调叫道:“越裳国使者!特献白雉一隻!”
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程宗扬却觉得背脊一阵发麻。
吕冀挺直身体,威严而不失温和地说道:“原来是越裳国的使者,贵使若是进贡,当去鸿胪寺,为何当街拦我车驾?”
那人高声道:“我们越裳国的白雉,只献给当世的贤者!”
“等等!”吕冀车驾旁一名锦袍老者惊呼道:“汝可是越裳国人?”
“正是!”
老者更加激动了,“进献的是白雉?”
“正是!”
老者站了起来,颤声道:“白雉何在?”
那人掀开蓝色的锦缎,露出一隻金灿灿的笼子,只见一隻雪白的野雉立在笼内,白色的尾翎高高挑起,它通体雪白,连鸡冠和尖趾也是白色的。
老者激动得双手乱抖,哆哆嗦嗦地向吕冀施礼,“恭喜大司马!此乃天大的祥瑞啊!昔日周公在世,有越裳国进献白雉。越裳献雉,乃是国势兴盛,朝有圣贤之象!老夫请为大司马贺!”
程宗扬看得眼都直了,这是什么?彩排还是现场直播?当街献祥瑞,还牵涉到周公身上,你就不怕穿帮吗?
程宗扬一肚子的腹诽还没有压下去,车驾周围的军士已经高声应和道:“为大司马贺!”
先是车旁的甲士,然後是随行的侍从,接着在一些有心人的鼓动下,街旁的行人也纷纷加入应和,高声叫道:“为大司马贺!”
听着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欢声,程宗扬虽然明明知道这里面很多都是吕家布置的人手,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戏,但还是被突然爆发出的巨大声浪惊出了一身冷汗。
秦桧低声道:“好计谋!好手段!”
程宗扬忽然意识到,这一局是吕巨君那小子赢了。自己筹划假的白雉连八字都没有一撇,吕巨君已经把活的白雉当街送到吕冀面前,即使自己立马弄出一隻白雉,声称这就是地下飞出的二雉之一,也不会再有任何效果。大家都会说,白雉的出现乃是祥瑞,吕大司马就有一隻。流言对吕雉的攻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轻易就被化解于无形之间。
四周欢呼不绝,形势比人强,程宗扬也含糊应了几声,但他显然低估了洛都百姓对祥瑞的热情,也低估了吕巨君安排的剧本有多么精细。
众目睽睽之下,吕大司马三次婉拒,“越裳国”的使者三次进献,甚至于叩头流血,声泪俱下,可吕大司马仍然推辞不已。那种坚决的态度,让程宗扬看着都担心这戏要演不下去。
谁知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天降祥瑞,佑我大汉百姓!求大司马收下!”说着“扑嗵”一声跪下。
两边的百姓纷纷跪倒,动作稍慢一点,就被人从後面踹中膝弯,跪得那叫一个爽快。
程宗扬和秦会之相视苦笑,都有些後悔自己出来的不是时候。
那名老者从车上爬下来,一路膝行地跪到吕冀的车驾前,求大司马看在百姓的份上,收下礼物。接着随行的侍女、仆从、卫士……全部跪在地上,直到在场的只剩下吕冀一个人站着。
好不容易等吕大司马接下“越裳国进献的礼物”,周围百姓的欢呼声越发响亮。还有人甚至对着那隻白雉行礼,整个场面既新鲜又热辣,热闹得不行。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吕大司马也顾不上去尚书台,捧着白雉就去了北宫,向太后报喜。
程宗扬在人群里脸都快笑疼了,好不容易登上马车,仿佛卸下一张面具,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
秦桧叹道:“被他们占了一着之先,这一局不好下了。”
程宗扬道:“白雉算什么祥瑞?基因变异的妖物!”
程宗扬只是赌气,街上黎民百姓虽多,但目睹真相的只是极少数,方才的场面下,就算那位“越裳国”使者捧的是一头大白猪,传扬出去也只会说是白雉。
“好一隻白雉,跟宫里那个黑寡妇倒是一对。”程宗扬冷笑道:“走吧。这街底下说不定还有赵王埋的木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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