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甬道里,戴夫有些踉跄地走着,他摘掉眼镜抹了一把流到眼睛上的血,又把眼镜戴好——虽然走这条路根本不需要视力,但戴好眼镜对他来说早已是和呼吸、喝水一样自然而然的事。
他一边走一边诅咒着刚才在混乱中打破他头的人,虽然完全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干的。但不管是谁,肯定都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趁着那些糊涂鬼在餐厅里打得不可开交,又有孟大庆的掩护,他溜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发现唯一一个与他们身份不同的人不见了。戴夫暗暗冷笑,等到这群糊涂鬼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恐怕人命都填进去几个了。
不过,如果他们不蠢,又怎么可能被罗医生耍了这么久呢?倒是那个新来的小鬼,实在是有些古怪,才一进来就挑唆得那群糊涂鬼要作乱,要不是罗医生早有吩咐,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收罗这些蠢鬼进来也不是容易事,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原本的计划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但看罗医生的样子似乎又并不意外,真是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最头疼的是那些家伙把监控器都给砸坏了,从外面无法观测里面的情况,这可不利于掌控局面,他得赶紧问问罗医生得怎么解决这个难题才行。
戴夫停了下来,狐疑地转头看了看——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他觉得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但此时侧耳细听却又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出于人类本能的对黑暗中隐藏着恐怖怪兽的幻想,不免心里有些发慌。
在这一刻,这条平日里走得无比熟悉的甬道忽然变得有几分陌生了,四周包围着他的黑暗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戴夫突然产生个念头,如果有双能暗中视物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他打了个寒噤。
戴夫伸出手在眼前摇晃了两下,手臂划过空气,掠起一丝寒气——这里不见天日,连照明灯都没有,即使是在夏季也显得阴冷。放下手,戴夫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可笑,幸好这里没有第二个人。
头上被打的那一下可不轻,伤口疼得他没心思多想,转过身加快了步伐。
漫长的甬道也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看到前方那点白光,戴夫的脚步顿时轻松了起来。
一只脚刚刚由黑暗踏入光明,背后已经贴上来一个吐着冰冷气息的身体,戴夫只感觉到后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墨北用拳头轻轻抵住嘴,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甬道里干燥但阴冷,刺激得他的气管很难受,刚才为了不惊动戴夫忍得很辛苦,现在一咳嗽起来觉得整个胸腔都震得发痛。他在戴夫身上搜了搜,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好把眼镜的镜片掰碎,将其中最大最锋利的一片藏在袖口里,这才迈过戴夫,走出甬道。
甬道外并没有人看守,也没有安装监视器。天花板上40瓦的灯泡上积了薄薄一层油灰,粉白墙面一半漆成了苔绿色,廉价的肉粉色瓷砖铺地,像是八十年代很多机关单位或是医院里会有的装修风格。
走到敞开的窗前,炽热的阳光和温暖的微风扑面而来,墨北感觉浑身都在战栗。
外面有草地有大树有围墙,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地方。墨北只能猜测或许是和之前刘正扬的度假村类似,不过考虑到地下那偌大的空间,又像是废弃的防空洞改装过来的……刚刚走在甬道里的时候,墨北就感觉到那条路是倾斜的,而且无论是医务室、餐厅还是牢房,虽然通风良好,但都没有自然光线,如果是防空洞那就说得通了。
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进窗户,像一架失控的小直升机似的地在墨北眼角狠撞了一下,墨北蓦然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刚才居然盯着窗外在发呆,完全忘记了这里随时都有可能会有人来,甚至他都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呆怔了多久。
对时间感的缺失,这意味着他的神经已经紧绷得快要断裂了,这状态可不怎么好。
墨北一边提醒着自己,一边依旧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温暖的空气里像是有强大的磁力留住了他,每根头发每个毛孔都舒服得轻轻呻吟,像被摸顺了毛的猫瘫在这阳光地儿里不愿动弹。
用镜片尖锐的边缘刺了手心一下,墨北终于从这种诡异的状态下脱离,向走廊深处走去。
“……那你说该怎么办?老头子一发力,我可顶不住啊,现在董垣急得都要跳楼了……”刘正扬的声音从一扇门里传出来,有些破音,让人可以想像得到他那张脸上惶恐不安的神色。
“教过你多少次了,遇到大事尤其要冷静,你总是不听我的。要是你在绑架墨北之前问过我的意见,至于闹成现在这样吗?你也不想想,他是你可以随心所欲摆弄的人吗?”罗驿的声音要低沉得多,几乎让人听不清。
“但是你一定有办法的……”刘正扬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带些讨好撒娇的意味:“哥,我错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可不能不帮我呀。”没有等到罗驿的回答,刘正扬急了,“这次我要是完了,你也就完了,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罗驿笑了几声,不知是赞叹还是讥讽地说:“正扬啊,你有出息了。”
墨北没再听下去,伸手推开了门。
刘正扬一看到墨北,就下意识地抬起胳臂护住头脸,缩肩含胸地侧过身体,这种本能畏惧的姿势直到罗驿轻咳一声才解除。罗驿看起来十分淡定,甚至还对墨北笑了笑:“我估摸着你也快来了。坐。”
罗驿指了指面前的沙发,墨北无动于衷,只是把一双墨色沉沉的眸子盯着刘正扬看。
刘正扬摸了摸脖子上厚厚缠绕着的纱布,感觉纱布下的伤口像是又被刀锋割开了几分似的疼,他哆嗦了一下。
罗驿拍拍刘正扬的肩膀:“你先出去吧。记着,没我的话,什么都不许做。”
刘正扬忙不迭地点头,落荒而逃。
罗驿拉开一把椅子请墨北坐,还很体贴地询问:“茶?咖啡?”
墨北刚要开口,不知怎么气息一窒,忍不住咳嗽起来。
“支气管炎又犯了?一会儿给你拿点药。来,先喝点水,温的。”罗驿倒了杯水递过来,语气温和自然,和往日并无分别。
墨北的慢性支气管炎是老毛病,当年被柴狗子绑架时落下的,这些年虽然一直有调养,但始终去不了根儿,肺气虚弱,一着凉或是太累就会犯病。家里人都清楚墨北有这个老毛病,不过,对外人虽然没有瞒着,但是也不会特意跟人提起,罗驿为何会知道——细思之下未免令人恐惧。
墨北笑了,这些年来他和夏多让人监视着罗驿,是不是罗驿也同样在让人监视着他们呢?如果真是这样,那监视罗驿的人看到的又有几分是真的?
罗驿闲闲地倚着办公桌站着,两手向后撑放在桌面上,显出手臂的线条结实有力——很少有人知道,罗驿虽然是个学者气息浓厚的人,但一直都有健身的习惯,甚至还跟着一位咏春拳大师学习过。前世墨北的反抗总是会被他轻而易举地镇压,现在如果再尝试的话,墨北心里依旧没多少把握。
似乎是被墨北的笑容感染了,罗驿嘴角微笑的弧度加大,“其实你用不着这么着急,在牢房里多歇几天,等身体康复了再做这些不是更好吗?”
墨北喝了小半杯水,感觉喉咙舒服多了,“我年轻嘛。”年轻,所以气盛、心急,初生牛犊不怕虎。
“原本我以为你会留在餐厅,想办法控制住局势,然后再联合那些囚犯一起来找我算帐。”罗驿似乎有些好奇,“你怎么放弃了这些助力,一个人就过来了?”
“如果我没猜错,孟大庆是你的人吧?除他之外还有几个。有这些人在,我想要控制局势就很难。况且,那些人又蠢又胆小,即使笼络到身边来也就是个狐假虎威,根本派不上多大用场。我何必费那个力气呢?”墨北把水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用修长的手指沿着杯口轻轻拨弄。
罗驿瞥了他的手一眼,笑了:“这种催眠的小把戏就不要做了吧,你知道对我没用的。”
墨北也笑了笑,收回了手,“不试一下怎么能甘心。”抬头看看四周,像是开玩笑一样问道:“你这里应该不会有摄像头吧?”
“当然,我也是需要隐私的。”罗驿爽朗地一笑,“在牢房和餐厅的那些摄像头,是为了录下他们的即时反应当实验材料……好吧,我知道瞒不过你,有些录相在剪辑后会卖给那些癖好特殊的人欣赏,特别是今天这场暴乱,会引起很多人的兴趣。不过,你叫人把摄像头都给砸坏了,录相没到高潮就被掐断,这下子我可亏本了。”
“海外?”虽然是问句,墨北却说得很笃定。
罗驿点点头,“这些人虽然身份、来历各不相同,但这只是为了增加一点趣味性,多元化嘛。不过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如果他们消失,不会有多少人关注,更不会有人去花力气寻找。啧,如果让他们的熟人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一定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的性格会变得如此扭曲和暴力……”
“我对你如何扫干净尾巴没兴趣,对这些人的生死也不关心。”墨北冷淡地说,“我只在乎我自己。”
“我就知道是这样,墨北,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墨北面无表情地看着开心大笑的罗驿,这句话前世罗驿也对他说过,但墨北一直认为这就是放屁。
跟罗驿是同一类人?他嫌恶心。
罗驿看出来墨北的反感,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你还是太年轻,等你再成熟一些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就算如此,又怎样?”墨北反问。
罗驿向着墨北微微倾身,他和墨北一站一坐,原本还算松弛的距离感一下就因为这个动作而变得紧绷起来。
“在这些愚蠢、低能的生物中间,即使是我也难免会寂寞,若有个同类可以相伴,也是件幸事。”罗驿的声音低沉柔和,像一把细沙洒落在清泠水面上,充满诱惑,“尤其是如果这个同类尚不自知,那么,让他醒悟的过程也是非常有趣的。”
“你找错人了。”墨北说。
“是你被庸俗的爱欲束缚住了才能,你变得胆怯了,回避着真实的自己。我在帮你打破藩蓠,回归你的真心。”
墨北若有所思地笑了,“罗驿,我第一次发现你还有写童话的天份。”
罗驿直起身,有些失望地摇摇头,突然话题一转:“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在怕我,为什么?”
墨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青蛙第一次见到蛇也会害怕。”
罗驿步步紧逼:“怕到晕过去?”
“何止,怕到想下跪哀求你放我一马。”墨北似真似假地说,笑意未达眼底,无机质的眼神空洞得像陡然失去生命力一样,“你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呢?”
罗驿久久地凝视着墨北,二人之间的沉默像是变成了一个黑洞,连屋内的光线都被吸入其中,空气也变得凝滞沉重起来。
罗驿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场,他可以表现得很亲和,没有丝毫攻击力,让人即使是和他初相识也能很快就卸下防备;可是当他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你时,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人产生深深的恐惧感。
尤其是对于墨北来说,这种影响比他想像得更深刻,尽管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和罗驿的对峙还是让他手脚冰凉、呼吸艰难。
这种时候,沉默是最好的应对,但是墨北却准备先开口——他快撑不住了,呼吸频率已乱,很快就会被罗驿看出他的怯懦,到时候罗驿只要翻掌一压,他就得成了五指山下的孙悟空,本事再大也翻不了身。
“现在外面是什么状况?”墨北提问。
罗驿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如果风平浪静,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你会说出来增加我的心理压力,不说那就是有些事已经让你头疼起来了。当然你也可能故弄玄虚,让我难以判断。不过,你我都清楚,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存在,从刘正扬在去机场的路上把我截下来那一刻开始,很多事情就已经脱离你的掌控了。就像做数独,只要其中一个格子里填错了数字并且无法纠正,后面那些格子,无论你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让它们正确起来。”
墨北换了个坐得更舒服的姿势,让自己看起来很放松,似乎胜券在握。
“让我推测一下,会给你造成压力的因素会有哪些。”虽然刚喝完水,可墨北还是觉得喉咙发干,同时心跳在加快,还好,手没有发抖。
罗驿也换了个姿势站着,很放松。
墨北忽然感到一种浓重的倦意袭来,他很累,累得连一个字都不想说了,而且他觉得自己说得越多就越是在按照罗驿划出来的路在走。
罗驿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墨北的发言,只见墨北眼睛看着一个地方就不动了,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这种时候还走神?罗驿有些好笑。
罗驿叫了几声墨北的名字,墨北才像是从睡梦里被唤醒一样,有些迟钝地把视线转移到罗驿身上,有些疑问似的“唔?”了一声。
一直以来,罗驿见到的墨北都是充满戒备的,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迷迷糊糊似乎全不设防的样子。一瞬间,罗驿觉得肾上腺素飙升,很想把眼前的人扼住脖子压在下身,任由纯动物本能来支配自己的行为。
可是,人和动物的区别不就在于能否控制住本能的冲动吗?罗驿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头,用指甲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说话时连语调都平静得没有一丝变化:“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瞬间,墨北脸上那种迷离的神色就消失了,他抬起眼皮看着罗驿,眼尾的弧度甚至透出一丝犀利的寒意。
“你打算利用走私船偷渡到国外吗?”
罗驿的脸色突然就变了,镜片后的眼睛竟透出一种野兽噬人般的疯狂,牢牢地盯着墨北。方才墨北半开玩笑地说过,他在罗驿面前的恐惧,就像青蛙被天敌之一的蛇给咬住了半个身体无法挣脱,只能清醒而又绝望地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吞食进去。此时,罗驿就像是那条张开大嘴的蛇……
揣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握住碎镜片,鲜血很快就湿润了整只手掌,墨北觉得流出来的血好像是冷的。
☆、第155章 new
咚的一声,墨北的头在车厢上撞了一下,他晕乎乎地睁开了眼睛,坐在左手边的罗驿给他揉揉被撞到的地方,语气亲昵地说:“怎么就困成这样?要不躺我腿上睡会儿?”
墨北麻木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这是辆经过改装的厢式货车,车厢里安装了两排舒适的坐椅,还有空余的地方垒放着十来只规格统一的黑色皮箱。
坐在墨北对面的是刘正扬,这位公子哥一副有个风吹草动就会随时跳车的样子。他左边的杜医生还是机器人似的,毫无生气;右边的戴夫头上透着血色的纱布倒是很鲜活,特别是那双充满恶意直勾勾盯着墨北的眼睛,真是生机勃勃!
墨北觉得自己刚才可能真的有一刹那是睡过去了,不,也可能是睡了更长时间,要不然他怎么一点都没有是如何到车上来的记忆呢?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过了几秒钟,也可能是一两分钟,从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回过神来,伸出手看了看——之前被镜片刺破的手已经被纱布包裹好了。是谁包的呢?
哐当!
汽车不知道刮蹭到了什么东西,猛地颠簸了一下,几个人没防备,顿时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墨北的身体向前一栽歪,立刻被坐他右手边的人扶住了。
墨北转头看了看那人,慢慢吐出两个字:“谢谢。”
梁拂晓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待墨北坐稳后就松开了手。
刘正扬直接跪在了墨北面前,膝盖磕得生疼,在戴夫的拉扯下才勉强爬起来,用拳头捶着车厢,扯着嗓子骂道:“大华你会不会开车?不会开我教你!”
罗驿冷冷地说:“正扬,安静。”
刘正扬拧着脖子不正视罗驿,使劲揉着膝盖,不忿地说:“都是这群废物坏的事儿,干啥啥不行。”
罗驿冷眼看着刘正扬,似乎一点也不想掩饰他的鄙夷。他抬手在车厢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连接着驾驶室的一扇改装过的小门打开了,斌子弯腰钻进来。墨北一闪而过地看到驾驶室里除了开车的大华,好像还有一个人。
“怎么回事?”罗驿问。
“刚对面来了几辆车,后头一个轿子要超车,技术又不行,差点撞咱们车上,幸好大华是个好把式,不过路面上不知道哪个缺德鬼扔了块石头,正好碾上。”斌子也听到了刚才刘正扬的骂声,解释的时候就有意替大华说好话。
罗驿问:“大庆他们的车有没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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