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大郡主也有所耳闻,但她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微有风吹草动就惊慌不安的小女孩了,哪怕还是有人故意窃窃私语,让她听到——她马上就会去找到父亲或是伯父,国王与奥尔良公爵即便不会因此剪掉对方的舌头,也会立刻把他们驱逐出凡尔赛宫。
任何能够被允许住在凡尔赛宫的人都不会是一般的贵族,曾有人说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的时候就是一个小小的国王。但在真的被“请”出房间,看到马车在外面恭候,行李也被粗暴地打包而后丢出来的时候,甚至会有人大声地哭嚎起来——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们虽然有点遗憾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二十年后,国王的监政官、从高等法院走出去的地方法官、警察系统与驻军,早就为这位陛下打造了一个钢铁般的天罗地网,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无法摆脱他们的眼睛与束缚,回到他们的领地,他们顶多也就比普通的乡绅体面一点,想要如以往那样手握大权是不可能的。
大郡主丝毫不讲情面,雷厉风行的行为,让勃兰登堡的使臣都开始犹豫了,他觉得,法兰西的公主们似乎并不如他之前了解到的那样温柔可亲,“谁给了你这样的错觉?”腓特烈惊讶地说:“她的父亲是法兰西最富有的奥尔良公爵,国王最信任的王弟,从无败绩的名将,她的伯父是有着十五万常备军的太阳王路易十四,后者还不到四十岁就为法兰西打下了几乎等同于原先国土三分之一的新领地,就算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也不敢直撄其锋——她为什么要对着一群原应仰其鼻息的小人恭顺?”
他笑了笑:“父亲的想法我也知道一点,”这位在宫廷的流言蜚语中风流成性的年轻勋爵捏着手杖说道:“但问题是,为了一个空洞的承诺就要与这样的……”他点了点窗外,“看看那些军官和士兵,先生,在我们和利奥波德一世还在和雇佣军的头目打交道的时候,我们所见到的法兰西人却在以进入国王的军队而骄傲,女人们追逐他们就像是蝴蝶追逐花朵——看看他们,你想到了什么?”
使臣沉默了一会:“罗马人,殿下。”
“就是罗马人,”腓特烈注视着正从街道上走过一列士兵,他们正从一家家具店走出来,一个扛着一个小木马,一个提着一把漂亮的椅子,一个背着一把折叠梯子,他们在人行道上排列成一排,然后步伐一致地向前走去:“多美啊,先生,我在上读到卢库鲁斯、大西庇阿、庞培、安东尼、凯撒、屋大维这些人的时候,我的血液就像是沸腾了一般,我多么希望能够回到一千年前,与那些睿智且英勇的将领并肩作战啊,可惜的是,当我走进军营,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糜烂、堕落、无耻与下作……所谓的将军就像是一个商人那样买卖士兵的性命,士兵们争先恐后地避战、逃跑和投降,他们若是离开了队长的视线,就要去强暴与屠杀,即便对雇佣了他们的人也是如此,任何一个发生战争的地方,人们都要被roulin两次,一次是敌人,一次是‘朋友’。”
“在神圣罗马帝国,在勃兰登堡与普鲁士,在意大利,在匈牙利或是西班牙,一说起某人在军队找活儿干,他身边的人都要感到羞耻,但在法兰西呢,路易十四拥有十五万常备军,已经令得诸国震撼,现在请您告诉我,如果现在路易十四发出敕令,征召更多的士兵,会有多少人蜂拥而至?”他平静地说道:“而且有了荷兰与佛兰德尔的胜利,所有的银行家都会迫不及待地答应这位国王的借贷,哪怕他什么抵押都没有。先生,军资充足,人数众多,武器与战术先进,又有这样多的名将,他甚至还开设了一座军事学院——什么样的胜利他拿不来?”
“但其他国家不会视而不见的——他们不会允许第二个罗马帝国出现。”使臣低声说道。
“我也是用这个理由说服我父亲的。”腓特烈露齿一笑,“先生,现在的世界已经注定了不会再让如罗马帝国那样的庞然大物出现,那么路易十四又要依靠什么让法兰西永远,即便不是永远,也要尽可能地延续它如此璀璨的生命?事实上,路易十四已经在这么做了,如果说与瑞典的卡尔十一世联姻,是为了荷兰与佛兰德尔,法国的王太子与葡萄牙的公主联姻是为了信仰和西班牙,那么他策划让孔代亲王成为波兰国王又是怎么回事呢?若是说他宽容,能够将孔代这样的将领留在身边岂不是更好?”
“他是为了波兰-波旁王朝。”腓特烈感叹道:“这样的事情,哈布斯堡做过,现在轮到波旁了。”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使臣说:“但您若是决定与大郡主结婚,利奥波德一世绝不会允许普鲁士立国。”
“难道利奥波德一世就长生不死了?”腓特烈轻描淡写地说:“有路易十四的支持,有大郡主的嫁妆,一个名号有什么紧要?只要勃兰登堡-普鲁士能够成为与哈布斯堡的奥地利对等的大诸侯,总会有人妥协的。”他站起来:“我倒觉得,我们现在最紧要的事情,还是要将这桩婚事落定。”
他叹着气:“大郡主可不是那种只要说点甜言蜜语,送点珠宝,就会咯咯笑着为我神魂颠倒的贵女啊。”
腓特烈的苦恼也是所有大郡主甚至大公主的追求者们最大的障碍。
因为大公主很早之前就被确定了要成为瑞典卡尔十一世的王后,所以为了保证自己的女儿不至于遭受到她母亲,祖母曾经遇到过的那些折磨,路易就命令他的大臣和将领在宫廷内开设讲堂——这种事情堪称惊世骇俗,这时候,别说要么联姻,要么进修道院的公主,就连如奥尔良公爵这样的次子也不会受到多么系统和深刻的教育——路易十四不但这么做了,还让大郡主成了大公主的同学。
但现在看来,这种教育还是相当有效的(虽然对大郡主起了一点反作用),大公主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先是书信往来,而后又在巴黎与凡尔赛共处了一段时间,可以看得出,卡尔十一世对这个既能和自己在文学、艺术甚至政治上如同信手拈来地交流,也能与自己一起纵马驰骋,狩猎游河的未来妻子十分满意,或者说,但凡不是个无能愚蠢,心胸狭隘的白痴,作为丈夫的,当然也会喜欢一个能够与自己并肩同行的伴侣。
而在这两年里,国王从大郡主身上发现了他们在教育上还有一点缺失,于是他和奥尔良公爵就带着孩子们走遍了大半个法兰西,开阔他们的眼界,明朗他们的心胸,让他们不至于困在一点小挫折里无法挣脱——至少孩子们都看到了,相比起穷苦的平民,他们的烦忧不但不值一提,要解决也是轻而易举。
奥尔良公爵甚至在与王兄小酌的时候,玩笑般地说,他简直是在养育国王和女王……国王则回答他说,他没有说错。
像是这样养育出来的大郡主,就像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城堡,每个人都会被它的壮丽与宏大所震慑,但想要攻占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折损在这位贵女裙下的先生只怕不比路易十四在荷兰之战中损失的士兵少。
尤其是现在她几乎不缺少任何东西——珠宝、地位、尊荣、爱,任何人献上的殷勤都只能说是锦上添花而已。别提婚姻,只是想要打动大郡主,让她在奥尔良公爵与国王面前美言几句的人,多数都是铩羽而归的……有些城府不够的年轻人,甚至无法在大郡主或是大公主平和却清亮的眼神下坚持过一场小步舞。
腓特烈很清楚,他具有的优势不多,但很重,其中之一就是他是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的长子,注定了要继承他父亲的一切。
其二么……
他站了起来,在使臣疑惑的目光下整理了一下衣服,戴上帽子,“今天您要自便了,先生,”他说:“我和大郡主约定了要见面。”
使臣猛地张大了嘴:“等等?谁?”他不那么相信地打量着腓特烈,今天腓特烈的穿着还不如他平时在勃兰登堡的打扮呢,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寒酸——深褐色的外套只在边缘有点同色绣花,纽扣是浅黄色的琥珀,紧身裤下是直到膝盖的黑色军靴,小牛皮的腰带上挂着火枪和匕首,只有帽子上的钻石别针,翻在外套上的白色蕾丝大衣领勉强还算符合他的阶层。
腓特烈没有多说什么,走出门去,跨上他心爱的灰马,临走还朝使臣挥了挥帽子。
他策马穿过两条街道,走进市集,马蹄踏踏地越过人们的身边时,他就像是任何一个厌倦了狩猎与牌局的年轻贵族那样好奇地注视着街道上的一切,有人向他礼貌性地点头,行礼,或是鞠躬,但没人认出他,他沐浴着阳光,笑容满面,一个店主忍不住喊道:“漂亮的先生!”他问道,“上帝保佑,您难道遇到了什么好事儿么?”
“对啊,”腓特烈这样回答道:“有一件天大的好事等着我呢!”
这也是与勃兰登堡,维也纳等地不同的地方,巴黎、凡尔赛的民众似乎对贵族没有太大的恶感——不过这也是近二十年的事情,主要是因为原先那些最恶毒和下作的贵族们经过了黎塞留、马扎然与两次投石党暴乱后(这里不说这两位主教是什么好人,只是贪婪的鬣狗碰上了残忍的狮子罢了)被清理了不少,等到路易十四亲政,又有以富凯为首的旧人被国王删减了一波,等到对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战争结束,军队中出现了一大批新贵,他们就和当初的穿袍贵族那样,是受国王的拔擢才迁越了原先的阶层,必然自成一个体系,也因为他们之前不过是工匠与农民,所以并没有立刻忘记身边的亲眷和朋友。
很奇妙的,原先只有贵族与平民的时候,法兰西国内的冲突一次比一次激烈,但自从有了军队新贵(从军官到供应商)这一中间阶层,最高的阶层与最低的阶层之间反而就像是有了缓冲剂,虽然平民们还是会在酒馆和教堂里嘲讽贵族的无能,说他们的笑话,但真的想要举起粗陋的武器,四处纵火、抢劫,用马车和草包搭建工事与堡垒的想法,却已经很少了。
如果路易十四知道腓特烈的想法,准会告诉他,贵族和教士们总将平民百姓看做愚昧的牲畜,但就像是一个东方哲人所说,你若是将一个人视作囚犯百般警惕与虐待,他就会像是一个危险的罪人那样伤害你,但若是你愿意像是对待一个朋友地对待他,他就会用自己的性命来回报你。
法兰西的民众想要的东西也不多,他们现在能够喂饱每个家人的肚子,能够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屋子,能够靠着进入军队、学校来改变自己的阶层,能够在保证生存的同时看到希望,他们就愿意为国王和法兰西效死。
看着街道上的景象——人们与马、马车熙熙攘攘地来来去去,有爵爷,有法官,有军官也有平民,谁能想到二十年前,略微穿着华贵一点的人走在街道上,若是没有侍从和仆人,必然会荣幸地被穷人投掷的粪便、死猫死狗“沐浴”一番呢?
有几个小贩挤过来,向腓特烈举起手里的篮子,向他兜售饼干、坚果或是蜜饯,也有绣花手绢,小玩具和其他零碎东西,腓特烈用一个大埃居换来了一把红白相间的芙蓉花,准备拿去送给大郡主。
与腓特烈相同,今天的大郡主形容也相当朴素,当然,只是与她在凡尔赛宫宴会与舞会上衣着相比,但要让腓特烈说,只穿着一袭乳白色衣裙,就像是他手中的芙蓉花那样静静地坐在喷水池边的大郡主,却让他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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