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惊梦
那时的园子还只是一个打谷场。被石磙轧得结实的地面。四周的篱笆上缠着枯枝和荆藤。那些槐树、椿树、枣树、榆钱树、野棠树都已经落尽了叶子。它们静静的伫立在园子的周围,树身高高的,好似在支撑着来自于夏日的回忆。即便它们有的弯腰低俯,田棉也相信它们的神情是仰望着天空的。所以,她也仰望着天空。那些树稍在摇动。沙沙沙。风一拨一拨的吹过去,也吹到了她的脸上,好冷啊。她搓搓手。冬天的打谷场长了青苔,她喜欢那些浅浅的绿痕,这让七岁的她疑惑世上原来还有一种忧伤似的暖。许多年后,她才知道,这样的暖其实是很坚韧的,那是源于心灵深处的亲切。但是,那时的她并不懂得,她只是看着欢喜,看着可爱罢了。她举着手中的皮球,在打谷场上左拍一下,右拍一下,皮球砸在青苔痕的地面上,会现出一个薄薄的青白印子。她看到阿桑跑着跑着就在那青白印上滑倒了。真笨!她心里嘲笑道。于是又拍着皮球绕了过去,喊道:“阿桑!快起来!你抢到了皮球就给你玩!”阿桑从地上爬起来,气喘吁吁,腮上挂着两朵红云,她望着田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在说,棉棉,你把皮球给我玩一会儿!田棉则冲她得意一笑,并向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自己就又拍着皮球跑了起来。阿桑跟在她的后面跑,一边跑一边喊着:“棉棉!棉棉你等等我呀!”这时,风一段一段的划过脸庞,象一把看不见的薄薄的刀片,又一丝一丝把刀锋滑进了脖子。田棉吸了口气,她听见了,那些风!把阿桑的声音砍成了一片一片,飘向了空中。循声望去,她看到那些树稍在空中摇动,沙沙沙!一阵一阵。象流动的墨线。好美啊!比爸爸沈井先的书法还要美!恍惚间,几十只麻雀飞起来了,它们在空中叫着,飞过墨线,飞向天边……
“我抓住你了,棉棉!”田棉一愣,她看到了阿桑圆润的、红扑扑的脸蛋,而她手中的皮球已被阿桑抱在了怀里。
田棉白了她一眼,伸手就要抢回来。
“你说话不算话!”阿桑抱着皮球掉头就跑。
“看你往哪跑!”田棉拔腿就追。
没废多大力气,她便追上了阿桑,然后抢过她手里的皮球,往空中一抛,那皮球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又被风牵引着,坠落到打谷场边上的一个水缸中。
阿桑哭了。她一哭,鼻涕就会流出来,手背一抹,脸上就花了。一到冬天,阿桑的脸就会出现象冻裂似的两片红晕,田棉总觉得那是她鼻涕流出来污了脸的缘固。但她从来不说,她看到阿桑哭,心里就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满足感。
阿桑哭着去捡皮球,她弯腰挂在水缸上面,手臂在下面不停挥动,可她够不着那只皮球,她的身子不断的弯下去了。田棉在旁边呆呆地望着,她看到那水缸的内壁上也有许多青苔,那缸里的水则仿佛青碧的缎子,清透见底,而那只五颜六色的小小皮球就浮在绿色的缎面上。田棉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没有说出来。她觉得阿桑象一只水蛭一般吸附在水缸壁上,而阿桑的脑袋却已经垂得越来越低了……田棉感受到了寒意,风吹来,她哆嗦了一下,她一步步地向后退去,她记得西敞院的那个二舅婆说过,水井和水缸里都有水鬼,会把人拖下去的!她一边退,一边叫:“阿桑!你……你别捡了!!”
没有应答。她听到扑通一声。她看到阿桑在水缸里挣扎,扑腾出水花来,她还听到了几声咕噜噜的声音,那是阿桑灌到了一嘴巴生水!她想上去拉她,可她就是走不动。如果她真能走上前去,说不定阿桑是不会沉下去的。她想。她哭了。她不知如何是好。那一会儿她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好象掉下去的不是阿桑,而是她自己。她忽然产生了巨大的恐惧,爸爸妈妈要是知道了,怎么办?阿桑还在下面挣扎,有一会儿田棉没有听到声音,她吓坏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都要裂开了,她拼命的叫喊:“阿桑!阿桑!阿桑!”
……
宿舍里静静的。可听到一个女孩浓重的呼噜声。窗外,月光在窗幔上留下摇荡的影子,几声蛩鸣隐隐约约的传来,那些躲在楼后花园里的小精灵们,它们每天都这样彻夜梵唱吗。田棉翻了下身子,她感到身上黏黏的,冷汗。又做梦了。她总是在梦中呼唤阿桑。但这却不是梦,这是十二年前的田棉和田桑啊。她睁开了眼睛。她扬起手臂看了看,凌晨零点过一刻。于是四下里瞧了下。贾明明还没有来,估计和她的男朋友在一起吧。赵葱葱、晓梦、吴月都睡着了。梅子的床铺上是空的。咦?她还没有回来?
田棉忽然想起昨晚的情景,一切历历在目,她被那个男人抱在怀里,她从来没有那样的感觉,象是一片白云回到了蓝天的怀抱。她嘤咛一声,她要沉陷下去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推开了她,一层层红晕荡漾在脸颊上,她恼怒的望着他:“你……你……”
“田田,是不是觉得不平衡啊?那你来抱抱我就扯平了。”王小鹏笑嘻嘻的看着她。
“别闹了,王小鹏,你别把人家给惹哭了。明明是好事,请了客再反倒得罪了人,你图什么呀?田棉第一天来上班,你这先礼后兵的架势会让人家吓坏的。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梅子看了看手表,又逡巡了一圈,说道:“八点了,咱们是回去还是逛逛?”
“我回去,我还有衣服要洗呢。”吴月说道。
“我也回去,我回去要给我家里写一封信。”赵葱葱说道。
晓梦和田棉没有说话,但她们的意思显然也是要跟着回去的。
“阿朵!记账!老子哪天去找你,把账给抹平了!”王小鹏边喊边站起来,一不小心又歪歪的跌到椅子上。
那阿朵正忙的不可开交,远远的就接了话喊过来:“免崽子,吃饱喝足就脚底抹油,这个月要是再欠着,我就直接到你们厂要去。”说罢朝几个女孩挥了挥手,“几位妹妹,阿朵就不送了,以后常来啊!”
梅子扶着王小鹏走了,他们去了哪里?田棉不知道。他们往马路上走,一辆一辆的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王小鹏摇晃着身子唱: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花芯芯的脸庞,红嘟嘟的嘴……
田棉舔了下嘴唇,她觉得嘴巴很干,脸上很烫,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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