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刀

第二百二十九章、转蓬

四人二马上船后,远处江面上青铜船传来冲天魔气。
回头远望,只见两道遁光,一道金色的是金玉堂携着上官轻候,一道青色的是赵韫素带着林怜月,两位元始境从船上飞出,除此以外再无逃出之人。
穆藏锋感慨道:“洪玄蒙虽死,其怨念却凝煞成魔了。”
正在这时,江面忽地升起滔天巨浪,牛吼般的啸声震得江岸两边积雪簌簌跌落,与此同时,一道庞大白影冲天而起。
是渡劫后的旋仒。
它被天雷化去了七情六欲,本不会理会人族死活,但解尸魔出现在它的水域却不可容忍。
一道血影从船上飞出,解尸魔身集无数枉死者之怨念,神智残暴混沌,但也知道趋利避害。
不过蛟口一张,直接把解尸魔和半截青铜船吞入口中。
巨大的青铜构件落下,激起极高的水花。
这时,船上各处又飞出数百道血光,分别逃向四面八方。
旋仒蛟尾一甩,道道白色水柱冲天而起,摧枯拉朽般将血光冲散,但有几道血光却成为漏网之鱼,遁走远方。旋仒驱散解尸魔后,也不追击,沉入江中消失不见。
血光瞬息间远遁消失。
“他们……都死了?”越小玉茫然道。
李长安默然,翻身上马。
“妖魔之世,命如野草,生死不过寻常事。”
语气平静,但他攥刀的指节有些发白。
“走吧。”
……………………
下了青铜船后,众人速度便慢了许多,夜朱夜雪虽号称能日行两千里,但那是全力以赴的状况。纵使一路不出意外,每日除去休整,不赶太紧的话,也就一半时间赶路。
一路横跨凉州,入深山,踏遍千山积雪,斩除拦路妖魔。
一月后,初春临近,雪尽原枯,骏马飞驰,两道飒沓如流星的身影抵达凉州边界,蓝关城外。
是李长安四人乘着夜朱夜雪,至于童子则变成本体躺在行囊里。
四人翻身下马。
李长安一月历练,已将龙象术练到圆融自如的地步,举止就像普通人般不露锋芒。他仰头望见蓝关城门上所书的“凉州第一关”,远远对着那个“一”字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练字都练入魔了,你啊,见到横着的东西就不放过。”他身边的越小玉无奈道。她气质有所变化,穿一身带兜帽的银绒狐裘,如风霜中走出的精灵
姬璇理好缰绳,闻言回头邪邪一笑:“小玉,不妨试着把自己横起来如何。”
越小玉琢磨了一下,轻轻“呸”了一声,出山有了阵日子,也被姬璇调戏过几回,她倒也不会再动不动就怕羞。
李长安见过画圣的那一笔后,一有空闲就琢磨其中神韵,这一月间,用手在空中写,用刀在雪上写,在树皮上写,在石壁上写,几乎不放过任何机会。
李长安笑了笑没说话,越小玉嘀咕道:“反倒越练越简单了,怎么看都是不曲不直的一横,能写出什么花样呢。”
李长安笑了笑没说话,转头看她,忽的向她脸颊伸手。越小玉一怔,不自觉向后退了退,李长安手又停住了,自顾自道:“这样倒也好看。”
越小玉顺着他目光,抬手摸向自己发髻,一朵白梅随之落下。
李长安叹了一声:“拂掉它作甚。”
越小玉眼睛随着那朵梅花看向脚尖,片片舒展的花瓣坚挺有力,洁白中带着一丝丝绯色,好像在告诉她初春来了,她心生欢喜。
李长安又道:“这便到凉州边界了。”
那花瓣零落泥尘中,登时萎靡下去。
是啊,到了凉州边界,往东的往东,往南的往南,又是分别之期。
她低头道:“谁叫你说好看来着,我偏拂了。”
李长安苦笑一声,“依你。”
这时,穆藏锋道:“化繁为简,师弟看来已摸到了门槛。永字八法与这一笔有相通之处,师弟不妨试着将两者相合。”
李长安道:“正有此打算,隔日再来找师兄请教,莫要烦我才好。”
穆藏锋道:“何不今日?”
李长安道:“今日还有别的事。”
恰这时,众人身边有商队路过,护送车马的镖手大声谈论:“我这趟跑镖又不为挣钱,今儿个蓝关城上元灯会,说什么也得来一趟啊。”
李长安回头对越小玉笑了笑:“可还记得,此前约好的。”
那白梅零落泥尘中,却仿佛被这一声唤起了颜色,越小玉睁大眼睛,他还记得。
她脸上笑开了花儿:“好啊,约好的。”
…………………………
浮沧江支流延伸至蓝关城中,化作无数条小河,临河处开着一溜溜窗户,白墙黑瓦的小楼鳞次栉比。
日落之后,夜色下,河水映着两岸挂起的花灯,仿佛流淌的火焰,将整个关城点燃,人声沸腾。
最热闹处当属城隍庙前大街,能容两辆马车通行的青石路上人潮拥挤,小儿坐在大人背上,手中风车与拨浪鼓舞动,夜市里老叟挑着热气腾腾的担子售卖元宵,有人不愿吃太素淡,也有卖挂炉烧鸡等肉食的。
一个摊子上挂着形状各异的灯笼,做工精美,花鸟鱼虫栩栩如生,越小玉在一盏莲花灯前停了下来。
李长安道:“喜欢这个?”
越小玉点点头:“你说过的啊,放莲花灯,一路走来,当属这个最好看。”
那摊主听闻夸奖,夸奖的还是个美人,面露嘚瑟:“不是我说,城隍街前能把灯做成我这样的,没有第二家。”
李长安见每个灯笼下都用绳子吊着一张谜纸,但不见猜中的奖品,便问道:“规则可是猜中便以灯相赠?”
“你倒挺聪明。”摊主挑眉,又嘿嘿一笑:“不过聪明得用在猜谜上。”
李长安笑了笑,伸手去摘莲花灯下的谜纸,却被一只雪白的素手抢了先。
“我来。”越小玉展开谜纸,小声念诵。
“解落三秋叶,催开二月花。江边千尺浪,竹中万竿斜……”
她张了张嘴,又顿了顿:“是‘风’。”
“哎哟,姑娘您这脑袋瓜子,好使。”摊主干净利索解下莲花灯,递给了越小玉。
越小玉怀着小小的得意看了李长安一眼,李长安微笑道:“厉害。”
越小玉捧着莲花灯左看看右看看,喜欢之情溢于言表,她递给李长安说了一声“拿着”,又摘下一尊鲤鱼灯下的谜纸,拿到手中后,才小心问那摊主:“可以继续吧?”
摊主拍了一下身边的皮鼓,笑道:“自然可以,不过若猜错了,或是猜对解错了,须得付出二钱银子。”
他补充道:“我的灯值得这价钱。”
越小玉轻轻欢呼一声,打开谜纸,上面写着一个“刃”字。
摊主道:“这是字谜。”
越小玉想了想,尚没头绪,摊主又嘿然道:“姑娘若猜不出就算了吧,看你长得漂亮,这灯啊送你也无妨。”
“刃为刀口,是‘召’字。”李长安冷不丁地说。
摊主面色僵了僵,无奈取下鲤鱼灯:“得嘞,二位不是一般人。”心里一阵抽痛,这灯拿去卖的话得两钱银子一个,原想借着上元灯会赚一笔,刚开张就倒了霉。
越小玉见摊主的模样,心中偷笑,却嗔怪对李长安道:“你不说的话,我过会儿也能想出来呢。”
李长安笑道:“你猜完,轮着我了。”
二人连有斩获,灯谜摊前围过来了一些人,那摊主见二人旁若无人,便心中不服:“我费尽心思想出来的谜,还不信你们能都解了。”
越小玉双眼一亮,看向摊上还剩下的十多个花灯…………
一刻钟后。
“认了,我认了还不行么,你们这是欺负人啊……”摊主双眼空洞,摊上花灯还在,但归属者却都成了摊前那貌美的姑娘。
围观众人齐声叫好,在他耳中无比刺耳。
越小玉见他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既然出来摆开了摊子,怎么还怕输呢。”
“你们这是……唉,不留活路啊……”摊主欲哭无泪。
“就当我们买的。”那带刀青年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啪”的一声,一锭银子被轻放在他面前,足有十两往上,他怔了怔,见那二人已牵着花灯往人群外走去。
……………………
除了那莲花灯外,二人赢来的其他花灯都是能飞的,来到空荡处,越小玉放飞了鲤鱼灯、金雀灯、蟋蟀灯、蝴蝶灯,看着它们飘在天上,想起那摊主输得精光后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咱们赢得也不容易,这就把它们放啦。”
“那就追上去看看。”
李长安忽的握住她手,使了巧劲向上一纵,越小玉惊呼一声,被他带到房它们会去哪?”
李长安道:“灯燃尽后就熄了,这小河水浅流得也慢,走不了太远。”
越小玉怅然笑了笑,目送着莲花灯微微灯火穿过小石桥桥洞,消失在黑暗的水流深处。
她对李长安道:“我还想要一个莲花灯,去买来给我,好吗。”
“你呢?”李长安问道。
“我在此处等你。”越小玉的笑容在月光下就像一朵莲花。
“好。”李长安点点头,转身离开。
在街市上寻了一阵,李长安挑了最好看的一盏莲花灯,雪松木架成灯骨,金檀纸糊成灯皮,火光兽脂做的灯油,价格是前一盏的十倍。
他想,顺着水流,此灯能飘出千里不灭。
他来到原处,那条小河旁,越小玉已不见踪影。
……………………
次日白昼,李长安终于确定,越小玉已经走了。
原本到了凉州边界以后,他要继续往东,而越小玉要向南去,回到往日隐居之地的深山中,已确定是分别之时,但越小玉提前离开让他始料未及。
也让他有些担忧,不舍。
他已习惯她的没主见的,连喝茶吃饭都仿佛要问过才会去做的她,怎会不告而别。
回到客栈时,姬璇笑嘻嘻搭着李长安肩膀:“昨夜去哪了,怎的一夜未归。”她半开玩笑却又严肃道:“修行还未入门,师弟可不能乱来哦。”
李长安道:“昨夜子时,她让我去街上买花灯,待我回原处时,她却已不见踪影……直至此时,也未出现。”
姬璇怔了怔:“原来她走了啊。”
李长安喃喃道:“兴许是有急事离开……”
姬璇叹道:“她的心意你难道不知?若要买花灯,她定会随你同去,她将你支开,是早做好打算了。师弟,有没有感到很惆怅?有句话怎么说,拥之不惜,失之弥珍。”
“既如此,今日便起身离开吧,不在此处逗留了。”李长安看向窗外。
……………………
浮沧江边,众人又坐上行船,此去周地,只需再跨越两千里水域。
越小玉远远看着这一幕。
她看见,岸边柳枝新发,李长安折了一根。
她看见姬璇远远对李长安招呼,李长安点了点头,向船上走去。
浮沧江江面,春水微澜,船动,离岸渐远。
她站在柳树中,把身子裹在白狐裘里,手捧风生石。
陶埙般的乐声如送帆之风,她看见李长安起身来到船沿,与她隔着江面遥遥对视。
她垂下眼帘,以曲送别。
沧水溟溟,
辗转西东。
不敢高声,
怕惊离鸿。
沧水淙淙,
将之何处。
悠悠转蓬,
飘摇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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