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昔昭笑着问他:“你到底去不去?”
“去。”虞绍衡携了她的手,只是奇怪,“怎么把东西放在了莲花畔?”
“刚做好。”叶昔昭有些歉意,“要不然我让丫鬟去拿回来?”
“不用。”虞绍衡笑,“这么说是你亲手准备的?”
叶昔昭点一点头,“嗯,别说我敷衍你就好。”
夫妻两个一路说着话,漫步到了莲花畔,缓步上楼。
芷兰候在楼梯口,等两人到了楼上厅堂,便笑着告退。
随着叶昔昭走进东次间,虞绍衡脚步顿住。
墙壁上悬着三幅画,画中人都是他与忻姐儿。第一张是在正房厅堂,他抱着忻姐儿,父女两个笑着对视;第二张是在正房寝室,忻姐儿玩耍,他倚着迎枕看书;第三张则是忻姐儿酣睡着,他撑肘看着女儿。
在这之前,他自己无从知晓,面对女儿时的神情是这般温柔惬意。
自然,这要感谢她的妻子。
虞绍衡的笑容缓缓蔓延开来,“难为你了。何时画的?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你哪里还有心思管我每日做什么?”叶昔昭打趣道,又问,“觉得怎样?”
“再好不过。”虞绍衡俯首吻了吻她眉心,“多少年之后,我还能看到今时喜乐。”
叶昔昭笑道:“我也是实在想不出能送你什么,平日里偶尔试着画出你哄着忻姐儿的情形,这才动了这心思,以此作为生辰礼。”
奇珍异宝,名剑宝马,锦衣美酒,这些他喜欢与否的东西都是一样,应有尽有,甚至是可以随手赏给别人的。
“这礼物送到了我心上。”虞绍衡拥着她走到一幅画近前,“若今后每年如此,再好不过。”
“那多没新意。”叶昔昭笑道,“画照样给你,明年再想想别的。”
这边两个人温情款款,三夫人与虞绍桓之间的气氛却大相径庭。
这晚,三夫人坐在桌案前抄写《女戒》,丁香在一旁磨墨。中途三夫人命人去请了虞绍桓过来。
在书房的虞绍桓将手边的事情忙完,才缓步入室,坐在太师椅上,喝了几口茶才问道:“找我何事?”
三夫人手中笔未停,头也不抬地道:“你我成婚日子也不短了,我却一直没有生儿育女,依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语声顿了顿,又道,“我也是没办法——忻姐儿抓周那天,好几个人委婉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章妈妈与刘妈妈汗颜。这是夫妻间的私房话吧?三夫人怎么就当着下人说了出来?
虞绍桓险些就笑了,多看了三夫人两眼,“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三夫人依然平静,“不想总听到那种话而已,不是急,是听着烦。你得给我个说法。”
“再有人与你说这种话,你只管让她来与我说。”
“……”三夫人唇边抿出一抹笑,沉默片刻,瞥一眼章妈妈与刘妈妈,“你们下去吧。”
两个人称是退出。
三夫人又看了丁香一眼,“你别偷懒。”之后才又与虞绍桓说话,“三爷,你我还是把有些话挑明了吧?”
虞绍桓道:“你说。”
“我只是想问个明白——你是早就有了意中人而不可得,才不在意娶的是谁,才只为侯府计较长短,还是说,只是我不合你眼缘,你也不打算与我安稳度日。”
虞绍桓眼中有了笑意,有着一点嘲讽,“不想安稳度日的是我?你如果对二哥二嫂做过糊涂事,我都不会计较,但是你把手伸到了大哥房里,要动的是侯府根本。”
三夫人看了他一眼,“我是不对,这一点关家承认,我也承认,可你为何不一早与我言明?为何不及时阻止?”
“我又不是暗卫,你做什么事我也不是及时得知。”虞绍桓看向丁香。
丁香留意到他的视线,垂下头去,手有些发抖。
“去年你设法弄到岳父的印章,信件在途中的时候,我才得知。否则,我也不需六百里加急送去信件给芳菲了。”虞绍桓提及这些,有些兴致缺缺,“你擅做主张,我初时是想质问,可事情有了结果之后,便是懒得提及了。再说,后来你也不可能做成什么事,我提不提有何意义。”
三夫人听完,脸色微变,之后也看了丁香一眼,笑得讽刺,“你怎么那么笨?怎么不及时告知三爷?你及时告知了,三爷说不定在那时就收了你了。”
虞绍桓唇边漾出个微笑,敛目喝茶。
丁香不敢搭话,屈膝跪倒在地。
三夫人又问:“丁香这人也收了,三爷能否给我个说法——看在三爷眼里,这丫头到底是容貌出挑,还是有别的可取之处?”
“你还是问她吧。”
三夫人看住丁香,“听到没有?三爷让我问你。”
丁香垂着头,不说话。她是明白,自己一言不发还好些,只要说话日后机会更遭殃。
两个人都不肯开诚布公,三夫人只好问丁香:“你是不是觉得,三房里真正当家的是三爷,你哄得三爷高兴,他就能给你体面?你又是不是觉得,凭着你跟了我那么多年的情分,加上三爷的青睐,做了通房就意味着能成为小妾?你又是不是觉得,我不论怎样也要顾及着面子,平日里不会找你的麻烦?”
一句一句都说到了丁香心里。丁香知道,三夫人在得知被三爷算计之后的气恼,而且,如今感同身受。
三夫人最初的气愤之后,还是遂了三爷的心愿,她就成了三爷的通房。她那时特别高兴,以为自己的一番打算就要成为事实。她日后只需要一如既往地在三夫人与三爷之间两面讨好,便能在侯府有个容身之地。
她不想一生都为人奴仆,不想如到了年纪的别的丫鬟一样,被许配给小厮家丁,生下的孩子日后还是做奴仆。
她的出身注定了她不能与府中三位夫人一样获得锦衣玉食,能想到的改变处境的法子,也唯有为人通房,怀孕之后被抬为妾室,日后凭着孩子,一生就有了着落。当初她做为陪房跟着三夫人到了侯府的时候,关府便有不少下人因着她在丫鬟中容貌出挑,而猜测过她日后会不会入了侯府三爷的眼,从而打破侯府三兄弟身边只有正妻的局面。从那时起,她就有了这份心思。
而三爷与三夫人成婚之后,一直算不得亲密。三爷与三夫人说话温和,却总透着一份疏离。相反,询问她一些事情的时候,反倒和颜悦色……
是她太天真了,当初将三夫人诸事告诉三爷的时候,自己与三爷慢慢说话随意起来的时候,竟认定了三爷是对她起了别的心思。上次元宵节,三爷与她闹得没个分寸的时候,她虽然觉得有些反常,却觉得这是自己心愿得偿的一个机会……
谁能料到,如今自己成了这对夫妻利用、当做出气筒的一个工具。
所有奢望,都成了镜花水月。以往想象的情形再美好,也只能在心里存个虚幻的影子。
三夫人见丁香沉默半晌也不肯说话,笑了笑,“我实话告诉你,三爷选个人进门做良妾,我都会和和气气的,只有你这种卖主求荣的货色不行。我容不得你这种人。”之后抬手做了个手势,“起来,继续磨墨。”
虞绍桓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三夫人却看住他,道:“三爷若是看着我实在是厌烦,你可以将我休了——谁叫我娘家比不上侯爷位高权重,将我休了我也无话可说,再说你也不是没做过这等事。三爷若是还有心与我过下去,便想想子嗣之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旁人不会说三爷,却会戳我的脊梁骨。实在不得已,我可以帮你选个妾室,为你开枝散叶,只有一节——丁香不行,我宁死不会让她得逞,在我眼前晃一辈子。”
“你如今好端端的,我休了你是所为何来?”虞绍桓看着三夫人,语声平静,“纳妾之事不可行。”
这番答对,让三夫人很是意外。
“你忙完岳母交待你的事,不再生事端,我们一如既往过日子。”虞绍桓放下茶盏,瞥一眼丁香,“下人不懂事,你发落出去就是,何必整日看着她动肝火。”
三夫人笑了笑,“我可不敢。万一这丫头与你同房后,捣鬼没服药,有了你的骨肉,被放出门去,岂不是会让侯府脸上无光?”语声一顿,又道,“我连药都给她准备好了。”
虞绍桓看着与往日言行都不同的三夫人,看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唇畔漾出了一抹笑。他这位妻子,也不知如今是破罐破摔,还是本就是这样的性情,眼下是什么事都与他开诚布公。
他站起身来,“不可能。我回书房去了。”
不可能?三夫人目光微闪,唤来章妈妈,转去寝室说话:“三爷与丁香同房的那几日,你去问问是谁服侍的。”
章妈妈会意,之后讶然,“之前您一直没问过?”
三夫人懊恼地蹙眉,“我那时都快被那小蹄子气疯了,哪还顾得上问那些。”
“奴婢记下了。”章妈妈转身出去。
三夫人看着室内的明灯,再想想虞绍桓临走时的话,眉宇舒展了几分。心里总算是好过一点了。
**
第二日,三夫人神清气爽地去找叶昔昭,落座后笑道:“我找大嫂,还是那件事,丁香不大妥当。”
叶昔昭已经猜出来了,笑道:“总是这么病歪歪的,也不是个法子,万一殃及了三弟妹、三爷就不好了。”意在试探三夫人到底想如何处置丁香。
三夫人笑道:“是啊,我也正为此事头疼呢。若是过些日子还如此,我想着将她送到我陪嫁的宅子去休养一段日子。大嫂觉得可好?”
叶昔昭自然不会反对,也不希望三房里闹出人命来,笑道:“这是你房里的事,随心处置就好。”
三夫人笑着道辞。
三房的事,太夫人也没少听闲话。这日午后,婆媳两个一面看着忻姐儿玩耍,一面谈起此事。
太夫人道:“那对小夫妻还在置气?”
叶昔昭也只能含糊其辞:“大抵是,我也不太清楚。”
太夫人叹息一声,“总这么下去怎么行?一回到家就没个好心情的日子可不好过。过些日子再看,两个人再拧着,我就挨个儿敲打一番。”
叶昔昭笑着点头,“娘说的是,和和气气的才好。”
进了二月,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午后阳光和煦的日子,虞绍衡与叶昔昭便带着忻姐儿去后花园,看看这时节里开着的鲜花。
叶昔昭心里还是记挂着叶昔朗的事,一直等着相府那边的消息,却一直没等到。
这是又出了什么岔子?
内宅的事情,弯弯绕绕太多,一日一个变化。叶昔昭明白这些,知道再去相府的话,便只能去找父亲问问了。
可是叶舒玄平日里很是繁忙,这一段日子尤甚。因为战事,不论朝堂、地方都有着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协助皇上处理。叶昔昭想见到他,就要提前说好时间。
去传话的人回来后,说是相爷让她明日午后前去即可,他会拨出些时间。
由此,第二日,叶昔昭知会了太夫人。太夫人笑道:“你只管去。这次就把忻姐儿留在家里吧?她下午睡觉也没个准时候,省得路上闹脾气。”
叶昔昭欣然应下。
她在途中的时候,叶舒玄与孟氏正在剑拔弩张地争吵。
叶舒玄冷眼看着孟氏:“先前还当你幡然醒悟,由着我安排昔朗的婚事。眼下又是怎么回事?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不同意?”
孟氏沉着脸,亦是语气不善:“你还好意思问?你张口闭口说的那些个大家闺秀,我要将人娶进来得花多少银两?要摆多大的排场?偏偏这些事也是要大儿媳张罗的,她看着能不生气么?昔寒也是一样,他不论怎样也记得自己娶妻是什么情形吧?和昔朗一比,他面子上过得去么?”
“妇人之见!”叶舒玄斥道,“他那时是个什么情形你不知道么?他娶妻本就仓促,是你看着他日日酗酒,你一手张罗的。那时你怎么跟我说的?把这大儿媳夸成了一朵花儿,如今呢?我若是知道娶进来的大儿媳如今竟干涉昔朗的婚事,谁会同意?!你是这个样子,儿媳也是这个样子!”
“她主持中馈,难道这些事还能瞒得住她?”孟氏声音高了一些,语气也更冲,“说来说去,你现在不就是怎么看昔朗怎么好,一门心思要给他大操大办婚事么?”
“你还真就说对了!”叶舒玄道,“我就是怎么看怎么满意,他比起昔寒,不知强了多少倍!你的儿子小小年纪出去打拼的话,怕是会一生潦倒,他也不过是这两年才有了出息!”
孟氏险些被气得落下泪来。
叶舒玄也知道,说这种话不亚于给了她一闷棍,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道:“前些年你做过什么事,让我几乎对昔朗百般厌弃,如今也就不提了。昔朗有出息,到如今没被耽搁了前途就好。可你也要替我想想,我只有两个儿子。一度骄纵长子,对次子不闻不问,如今醒悟了,怎么还能够对次子的婚事也是百般敷衍?再者说,他如今有官职在身,娶妻也关乎着整个相府——你说的那些人我不同意,只是因为门第门风不佳么?你知道有哪些是根本不能结亲的?我有我的考虑,你为何一定要坚持己见?”
孟氏说不出话,是因为叶舒玄这番话的开头让她无言以对。
叶舒玄语气略略加重:“昔朗的婚事,你一直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总有你的计较,可你也不能欺人太甚!昔朗不是小孩子了,他心里什么不明白?身居四品的官员会看不清你心里都在想什么?他的生身母亲,这些年你不曾多照顾一分;他自己,也没沾过相府的光;他日后的妻子,你和长媳是不是也打算要踩在脚下?他欠过你什么?他能忍你一时,还能忍你一世么?你别忘了,终究是你做得不对在先。真正明理大度的主母,为嫡子筹谋是正理,却也不该这般委屈庶子。传出去的话,怕是会被人笑掉大牙!”
孟氏冷笑,“说起来,都是我的错了?如今会指责我,早些年你怎么不管我?你就一点责任都没有?昔寒一度不成器,你就一点责任都没有?”
“我当然我错,我知错之后一直在尽心竭力地管教他。我如今要你一碗水端平也还是在改错!”叶舒玄看住孟氏,亦是冷笑一声,“你为何就不能看看永平侯府太夫人?她膝下也有两个庶子,自从老侯爷去世之后,一直悉心照料,如今都已成才。侯府太夫人若与你一样,那两个庶子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
“你!”孟氏被气极了,“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我分明就是一无是处!”
叶舒玄眉梢轻挑,“你有忌惮昔朗的功夫,不如教导昔寒继续发愤图强。”说完这句却是一摆手,否决了自己的话,“还是算了,你若是会教导他,他也不至于荒废了那么多年。眼下你还是过些清净日子为好,不论怎样,明面上还能落得个贤名。”
孟氏气得有些发抖,“这些年了,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忍了这么多年,真是难为你了!我的确是有不足之处,可你呢?早些年你做什么去了?你不是把全部心血都花费在了那些门生身上?教导出了个状元郎,那探花郎也是你得意门生,怎的就不见你把昔寒也调·教成才?”
“我在前面教,你在后院骄纵,又有何用?!”
夫妻二人说着说着,便忘了初衷,翻起了旧账。
叶昔昭就是在这时候到了门外,进到门里,一看脸色铁青的父母,即刻掉头走人的心都有了。这样的情绪之下,说什么事都不会有个结果。
叶舒玄命人换了盏热茶,让叶昔昭落座的时候,已经平静下来,和声道:“你来得正好。昔寒的婚事,你帮我费心吧。觉得哪家门第不错,就去问问绍衡,与相府结亲是否妥当。他说能成就行。”
孟氏险些被气晕过去,“昔昭是昔朗的妹妹!你好意思让她从中牵线?那我和大儿媳算什么?传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你还知道她是昔朗的妹妹?!”叶舒玄的火气又被这句话点燃了,“昔朗的兄长也好妹妹也好,都已成婚,且已有了儿女,他却还孑然一身,我倒要问问你,这是谁的过错!他在边关的时候,你就不能给他张罗婚事么?他难道从不曾返京探亲?昔昭已经是侯门媳,怎么就不能给昔朗牵线了?我倒是想指望你,却怕你把昔朗拖到而立之年也不能成婚!”
叶昔昭听得心烦不已,苦笑着道:“你们别吵了。这是怎么回事?心平气和地说话不行么?”
孟氏与叶舒玄都不说话了,各自转脸看着别处,良久沉默。
两个人都在场,又都在气头上,叶昔昭跟谁说话,保不齐就得罪另一个人。可是现在离开也不行,怕离开之后两个人继续争吵,把对方气个好歹。
正觉得难熬的时候,丫鬟进门通禀:“侯爷来了。”
孟氏与叶舒玄同时看向叶昔昭。
叶昔昭也有点惊讶,不知道他为何而来。
孟氏与叶舒玄再怎么样,也不好意思让虞绍衡看笑话,各自敛去一脸怒火,勉强挂上笑脸。是以,虞绍衡进门的时候,气氛已经有所缓和。
叶昔昭从小丫鬟手里接过茶,送到虞绍衡手里,问道:“侯爷怎么过来了?”
虞绍衡笑了笑,“来与岳父说说话。”
叶昔昭侧转身形,背对着孟氏与叶舒玄,使了个眼色,又用口型对他道:“吵架了。”
虞绍衡轻挑眉梢,也无声道:“婚事?”
叶昔昭微一颔首。
虞绍衡只觉得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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