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渐渐多起来,侍卫们浩浩荡荡地押着陆贞往内侍局走去。一行小宫女只能带着同情的眼神看着陆贞越走越远,大家有点害怕地看着一旁的阿碧,没有人上前和她说话。
阿碧并不在意,这次人赃并获,只要把陆贞赶走了,这宫里就再也没有人能够竞争过自己,她隐隐带着笑容,若无其事地往房间走去。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都不知最终会有什么结果。
陆贞在门外惴惴不安,只听到里面王尚仪一声吩咐,自己又被押进内侍局里。王尚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地说:“陆贞,你可真有一身好本事啊,入宫没几天,就敢放火行凶!”她若有似无地盯了宋姑姑一眼,带着责备。宋姑姑心中有鬼,只能赶紧低下头来,装作没看到。
陆贞之前被杨姑姑提醒过,现在只能一口咬定地分辩,“尚仪大人,我并不是故意放火,只是想烧烧地上的落叶……”
王尚仪并没在意她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在想:这个宋姑姑,一点用都没有,拖得这么久都没把这个眼中钉赶走,还不如自己这次干脆地了结掉她。她哼了一声,眼睛看向一旁的宫女,“住口!杨姑姑没教过你规矩吗?来人呀,给我打她二十刑杖,打完了马上赶出宫外!”几个宫女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准备拖陆贞,陆贞准备再辩解,却看到杨姑姑给自己使了一个眼sè,让自己收声。
杨姑姑自己却先一步拦下,凑到王尚仪身边细细密密说了一番。也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王尚仪一张脸一时白一时红,咬了咬牙朗声说:“那又怎么样?赵贵嫔是自寻死路,怎么又扯到贵妃娘娘有伤yin骘上了?杨姑姑,我念你也是宫中的老人,才不追究你的失言之罪。可这陆贞,一定不能留在宫里!”
杨姑姑面露不忍,又想了一会儿才说:“尚仪大人,念在她是初犯的分儿上……”
王尚仪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够了!杨姑姑,你难道不知道本座最恨的就是那种不走正道的人?这个陆贞,一会儿假造官籍,一会儿搭上了长公主,谁知道她心里面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这么说却提醒了杨姑姑,杨姑姑悄声说:“尚仪大人,您也说了,这总是长公主那边荐来的人啊……”她说到最后一句,尾音极长,话里带话。
王尚仪浑身一冷,转过头盯着杨姑姑良久,冷笑出来,“杨姑姑,你这是威胁我吗?”
杨姑姑看她话里有了松动,心中一喜,面上仍是哀求之sè,只是加重了话里的意思,“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是在为您着想,得罪了长公主,可对您没有什么好处啊。依我说,您就看在长公主的分儿上,再给陆贞一个机会吧。”
王尚仪转了转眼珠,冷冷一笑,“好啊,我就再给她一个机会。”她转过头看向了陆贞,“杨姑姑教过你要熟读宫规吧?现在,你就给我全背出来!少一个字,就立刻给我出宫!”
这就是明显在刁难别人了,杨姑姑心想,你自己未必就能全部背出来,又何必假惺惺做这般姿态,脱口道:“尚仪大人,您这是……”
眼见自己差一步就能把陆贞赶走,王尚仪甩了甩袖子,又用一种今天你非走不可的眼神看着陆贞,缓缓地说:“杨姑姑,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这一幕被陆贞收在眼底,她又何尝不知道王尚仪的用意,苦笑着说:“谢谢尚仪大人,谢谢杨姑姑!”
一旁早有宫女送上了厚厚的宫规,王尚仪轻松地翻着,嘴里悠闲地说:“背啊,难道还要我们等你不成?”
陆贞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满脑子都是糨糊,磕磕巴巴了半天才开了个口,“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张chun……啊不对不对,是语莫掀chun……”听到这里,王尚仪露出一抹胜利的微笑,只有杨姑姑焦急地看着她,手掌往下做着动作,示意她冷静一点,但陆贞目光一直看着王尚仪,毫不退缩,背诵也越来越流畅起来,“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sè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杨姑姑的动作停在了原地,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了陆贞,她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总是藏着很多让人惊喜的地方?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场上所有人都安静了,看着陆贞。陆贞越背越快,过去的日子在自己的脑海里随着口里的话语一起流出——父亲在说,阿贞,你总是个女人,要嫁人的;nǎi娘对自己微笑,小姐,你嫁了好人家,你娘亲就放心了;而那个未婚夫,现在应该和自己妹妹陆珠在一起了吧……
她不再停留,一直到最后的一句,“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这些过去,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停了一停,坚定地看向了王尚仪,“尚仪大人,我背完了!”
王尚仪一计不成,反被陆贞将了一军,现在眼见自己下不了台,愤愤站起了身,“你倒是有个好记性!好,我说话算话,你可以留在宫里。”她死死盯着陆贞的脸,又yin沉一笑,“不过,这刑杖是跑不了的!来人啊,把她拖下去,给我狠狠地打!”一语既出,她也不想再待下去看着陆贞让自己受气,带着手下的宫女侍卫们先走了出去。
陆贞早就被一旁的宫女拖到庭院里开始杖责,她不发一声,只是看着王尚仪趾高气扬的走远的身影,心里微微暗喜:你最终还是没能赶走我。但疼痛很快蔓延至全身,眼前一黑,她就彻底丧失了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幽幽地醒过来,身边一片安静,周围的布置都很陌生,不是自己平日里和其他宫女所居住的处所,她一愣,这才注意到自己是在杨姑姑的房间里,自己这一昏迷,再次醒来,天sè早已黑了。
杨姑姑在一旁慈爱地看着她,看到她醒了,开始给她换起了药,嘴里低低地说:“行了,你就自己好好趴一晚上吧,今晚你就住这儿,不用回房了。”
陆贞本艰难地准备起身,听到她这么一说,眼泪流了出来,“姑姑,谢谢您,要是没您求情,我肯定会被赶出去的。”
杨姑姑凝视她良久,方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邪?居然几次三番都要管你的闲事。是你这个仗义外加滥好人的性子,难得对了我的胃口?还是你那一笔字,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陆贞听到她这般说,直起身急急地说:“好姑姑,我知道您心痛我,要不您多指点一下我?王尚仪老想把我赶出宫去,我逃得了这次,可下一次就难说了……”看她这么聪明,杨姑姑笑着说:“指点你?可以呀,不过,你先得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进宫?”
陆贞被她突然一问,面有难sè,“我……”
杨姑姑看出她不想说,立时出言,“你不用骗我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进宫,肯定不是像别人那样,就为了混口饭吃。我劝你一句,你要是存着到皇上面前献媚的心思,那就早点死了这条心吧!”
陆贞没想到她往那方面误解了,松了口气,连忙又解释,“没有没有,我可没想过这事!”她看杨姑姑一脸半信半疑,咬咬牙说:“姑姑,我都跟你全说了吧。我家原来也算是富贵人家,可一夜之间,我爹被人害死,我也只能流落江湖。杨姑姑,我也是走投无路,这才进宫来的啊。”
杨姑姑却想到了一出,“噢,是吗?你都能拿着长公主的玉佩入宫,身后又有娄尚侍撑腰,还说什么走投无路?”
陆贞看杨姑姑并不相信自己,着急地说:“杨姑姑,我其实根本就不认识什么长公主!那块玉佩,是我无意间拿到的。娄尚侍也被我骗了,她以为我是长公主府的人,所以才对我挺照顾的!姑姑,您看我刚进宫的时候,一直都在缩着头做人,就是因为我怕这事万一被揭穿了,那就完了……”
杨姑姑心里吃惊,一下站起了身,失声道:“你敢骗娄尚侍!你……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陆贞微微一笑,“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长公主是个好心人,她帮我圆了谎,所以娄尚侍那边已经没问题了!”她心里想着多亏了高展,再想着不知道他人现在去了哪里,笑容中不禁有几丝怅然若失。
杨姑姑回想了陆贞这几日果然与以往不同,松了一口气,坐回了床上,“这还差不多……哦,难怪你这几天不再装傻了,敢情是笃定自己没有危险了啊。”
陆贞看杨姑姑说得轻描淡写,又有点着急,“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故意那样,是因为想着自己进宫是来避祸的,所以越不引人注意越好。可那天,你说当了女官之后,就可以请大理寺重审冤案。我想为我爹报仇,所以才努力表现。姑姑,我敢对天发誓,要是我说了半句假话,就立刻天打雷劈!”她目光里露着渴求,直直地看着杨姑姑。
杨姑姑看着她一脸的焦急,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点失神,好半天才回过劲,柔声对她说:“不用发什么誓了,我信你。以前我进宫当宫女,也是想为被侯爷家仆打死的哥哥鸣冤,你现在这个样子,就跟我当初的一模一样……唉,只是你以为女官是那么好当的?虽说每年一等宫女都可以参加女官升级考试,但那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要不然,我也不会至今还只是个一等宫女……不过,你跟我不同,只要攀上了娄尚侍这根线,好好努把力,考试里只要得个前十名,怎么着也能分到一个不错的宫院,以后再一级级升到一等宫女,三年五载之后,总归是有希望的!”
陆贞听杨姑姑说到最后一句,有点傻眼,“还要三年五年?那我爹的仇什么时候才能报啊!”
杨姑姑摸了摸她的头,“等不起也得等,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你瞧萧贵妃,堂堂南梁公主,皇上那么宠她,当初又是太子妃,谁都以为她能当上皇后。结果呢?南梁突然亡了国,太后又不喜欢她,生生地教她只能当个贵妃!就连她都逃不过上天的安排,咱们这种人又瞎折腾什么?你还是先平平安安在宫里活下来,再说什么报仇雪恨吧!”
一时间千百种念头在陆贞心头滑过,她沉默良久,方出言对杨姑姑说道:“姑姑,您的话我都记着了。可我不认命,我也不信什么上天的安排!我会好好努力,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当上女官!不过您放心,我以后一定会更加小心谨慎的,绝对不给您添麻烦!”
杨姑姑有点吃惊地看着陆贞,知道她心意已决,便叹了一口气,嘱咐她好生将养几日再回去,养病的这几日就不需要训练了,方才出门巡查宫舍而去。入夜后,宫舍冷冷清清,不复白天时的热闹,她沿着墙角有节奏地缓缓行走,心里起伏难定,这宫女的性子,可不真是像极了当年那人?
她不由自主地放眼远方,月朗星稀,天地间带着一抹淡淡的灰,像是这人间的最好写照,不禁黯然神伤——不知道她在宫外过得怎样?应该生儿育女了吧,想到这里,不禁浮想联翩,若是她生了孩子,怕是和这批小宫女一般大小了。
陆贞将养几日后才回了住处,宫女们之前早就听说了她还是留下来,等到她一进门,一行人又围到她身边,七嘴八舌起来,小小的一个房间,顿时热闹了不少。
阿宁抢先一步,“陆贞,没事了?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陆贞看她一张脸上满是笑意,瞬间也被感染了,笑着说:“嗯,我也害怕被赶出去呢。”
之前老是为难陈秋娘的宫女也凑了过来,“挨打的地方还痛不痛?我那儿还有药,你尽管拿去用!”她立刻又跑到阿碧面前对她怒目而视,大声嚷嚷着,生怕陆贞听不见,“哎,大家都是一间屋的,你明明知道陆贞只是去给陈秋娘烧个纸钱,干吗要跑到内侍局去告发她?”
阿碧看一屋子的宫女都朝自己看来,直了直腰,强硬地说:“我哪儿做错了?明明是她自己不守宫规!”
那宫女冷笑一声,又说:“好,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们是肯定不会给你烧纸钱的!”
阿碧听她说得这么恶毒,脸sè一白,冲上前就要打她,“你胡说什么!”那宫女也不甘示弱,眼见两人打成了一团,陆贞赶紧去分开了两人。那宫女不敢对陆贞下手,被她拦在一边,只是恨恨地看着阿碧,“发什么官小姐脾气?进了宫,大家都是奴才,有本事,你别待在这儿啊。”
阿碧狼狈地从地上站起了身,愤愤地说:“你以为我想待在这儿?我这就去跟杨姑姑说,今晚就搬走!”她一个人蹒跚地往外走去,众宫女冷冷看着她的背影,没有一个人出声留她。她本来就没想到陆贞还能留下来,趁此机会闹上一闹,好过每天对着她生闷气,自己在这里住着也没意思,果然没多久,杨姑姑也就放了话,她收拾好行李,就搬到别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杨姑姑在用勤院就宣布了新的消息,还有十天,就是宫女们见习期结束的时候了。太后娘娘寿辰将至,按规矩,各宫都得献上寿礼。所以内侍局的大人们决定,这次考试,就按宫女们寿礼的好坏来计算成绩。按住的不同房间分成十组,每个组都得在十天之内,献上一份寿礼。被评为最优等的前三组,人人都可以提早晋升成三等宫女。至于成绩最差的那一组,就只有出宫这一条路了。皇上也发放话了,会召见得了头名的那一组。
宫女们都兴奋地看着杨姑姑,阿碧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转头看到陆贞一脸的跃跃欲试,不禁露出一抹不屑。
这次她一定要让陆贞彻底惨败,那些对她出言不逊的人,都跟着陆贞陪葬好了。
一行人各自回了自己房间商量对策,阿碧看几个人都在胡乱出着主意,冷冷一笑,吩咐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宫女,“你,去画个披肩的样子。你,去找杨姑姑要丝线,就说我们要做件披肩。”
那宫女之前就听说过阿碧的事,现在听到她吩咐自己,心里不悦,出言相讥,“披肩有什么出奇的啊?就凭这个,我们能拿得出手吗?”
阿碧早料到她会这么问,傲然地说:“披肩当然很常见,可要是在上面缀上几百颗价值千金的西魏珍珠呢?”
人人皆知西魏珍珠昂贵不可得,宫女并不大相信阿碧,但这次不敢说得那么明显,只能说:“那,那当然好,可是我们从哪儿能找到那么多的珍珠啊?”
阿碧淡淡地说:“我这儿就有。”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袋子,缓缓往外倒出,一颗颗珍珠滚落而出,最难得的是每颗大小都十分一致,宫女们的眼睛都看直了。阿碧暗想:我早料到会有今天,不然何必非要闹到搬出来?现在就让你们沾沾我的光,也知道跟着陆贞没什么好处。
之前那怀疑阿碧的宫女有点尴尬,立刻也就换了口气,“阿碧姐姐,你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啊?”
早有别的宫女赶紧拍上了马pi,“阿碧姐姐的父亲大人可是刑部的大官,她家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啊!”阿碧笑了一笑,一脸的自信,放眼望过去,众位宫女唯唯诺诺,再也没有人和她有了异议。窗外一个粉红sè的身影却快速地闪过,就好像从来没来过这里,屋里的人一片激动,也没有人注意到。
屋外的人正是一个小宫女,眼下她急急往自己房间走去,哐当一下撞开了门,陆贞和其他正在讨论的人都向她看过来,那小宫女也顾不得别的,慌慌张张关了门,赶紧就说:“陆贞姐姐,刚才我去小解,听到阿碧那边的人说,她们要做一件珍珠披肩!所有的珍珠都是阿碧自己出的,个个都有小指头那么大!”
一个人激动地出声,“天哪,阿碧家那么有钱有势,我们怎么比得了啊。”众人听她说得在理,都担心地开始议论起来,大家朝陆贞看过来,都不知道自己这边应该怎么应对才好。
陆贞一点都不意外阿碧会这么做,看大家有点浮躁,淡淡一笑,“你不用着急,珍珠再贵再多又怎么样?太后娘娘贵为天子之母,什么宝贝没有见过?要想让她老人家喜欢,咱们得在‘特别’下工夫。”
她这番话一出,就好比给众人都吃了颗定心丸,阿宁恍然大悟地接话,“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众人又眉飞sè舞起来,一扫之前的颓废之sè。
陆贞顺势问道:“可我还是有点想不通,阿碧长得那么漂亮,又是官家小姐,干吗非要进宫来当小宫女?”
那之前刁难陈秋娘的宫女其实最早和阿碧走得很近,现在听到陆贞发问,立刻就得意洋洋地说:“我知道!阿碧是个姨娘生的,按道理,以后只能嫁个小官。可她心比天高,偏偏想进宫当妃子做贵人。”
众人都没想到原来阿碧心比天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阿宁酸溜溜地说:“可咱们北齐,不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女儿才能当妃子吗?”
那宫女一脸的不屑,“所以,她才会先委屈自己当宫女啊。她这次下了这么大的本钱,不就为了能当头名,能在皇上面前露个脸,然后来个鲤鱼跳龙门吗?”
阿宁恍然大悟,紧跟着也是一脸不齿,“哼,做梦吧,谁不知道皇上只宠爱贵妃娘娘一个人啊。我听说,上次赏菊宴过后,那些贵人才人什么的,到现在一个都还没被临幸过呢。”
陆贞看她说得出格了,赶紧推了推她,“小声点,这种话你也敢胡说?”阿宁被她一提醒,心里警觉,吐了吐舌头,再也不敢多说了。陆贞又说:“咱们还是想正事吧,大家都出出主意,什么寿礼最别致?”
这样一来,大家也就回到之前的状态中,虽然各有各的意见,但总没有一个特别好的,让大家都能认可。
陆贞听着大家吵吵嚷嚷,各自不让,摇了摇头,自己也是思绪乱如麻,目光不自觉投到了花窗格上的“万”字图案,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我们给太后绣一个百寿锦帐怎么样?一百个不同的寿字,多新奇,多吉利啊!”
一语才出,人人心意相通,齐声说好。
几个人也没迟疑,细细再商量了大概流程,就去了杨姑姑屋里要来字样,这样一来,人人脸上都满是兴奋,大家把字样分开摊在了桌上,小心地检查着。阿宁不禁啧啧称奇,“这寿字有这么多写法?我可算是见识到了!”
话音才落,就听到隔壁院子里有人大叫,“快去看啊,隔壁宫里出凤凰啦!”
众人都心生好奇,纷纷往外面走去要看热闹,没多久悻悻而归。宫女抱怨着,“什么凤凰啊?明明是只野ji!”大家回了屋里,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偶尔有人说上几句凤凰变野ji,也有人开玩笑说阿碧野ji想变凤凰。夜深了,也就渐渐睡了,只剩下满桌的寿字,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待到第二日,一个宫女匆匆地走到陆贞身旁,面带忧sè,低低说了几句。陆贞大感意外,一下站了起来,“不可能啊,我明明数过的,怎么会只有九十九个?”
阿碧握紧了袖里那张自己偷来的寿字,看着陆贞和来人慌张地走远,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没有一百个字,看你们能做出什么出来。
房间里此时早就乱成了一团,众人都翻箱倒柜地焦急找着。阿宁喃喃地说:“不可能啊,这寿字又没长脚,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呢?”
陆贞找了一会儿,也回过神了,冷静地说:“别找了,我们的寿字,肯定是被别人拿走了。”
众人都停了手里的动作,阿宁最先反应过来,“你是说……天哪,不会吧?到底是谁这么心黑?肯定是阿碧那帮人,这两天我一直见她们探头探脑的……”
陆贞打断了她,“现在不是抓贼的时候,就算真的知道是谁干的,没凭没据的,杨姑姑也只会说我们保管不周!”她心里有了主意,还正在思量,阿宁慌张地说:“那怎么办?可还有三天,就是上交寿礼的时候!”
陆贞再回想了一遍,出言道:“大家把自己平常攒的私房都拿出来!”她率先脱下了自己手上的镯子放到了桌上,又对阿宁说:“你待会儿跟杨姑姑打声招呼,就说有个寿字不小心给撕坏了,然后你悄悄地去校书殿找文章博士,说说好话,请他们赶快补写一个新的寿字来!”
眼下正是生死关头,交不出贺礼,大家都会被赶出宫去,人人齐心,陆贞又做了表率,其他宫女也纷纷拿出自己的私房,“我这里有。”阿宁收拾了大家的东西,匆匆地先走了一步。陆贞竭力安抚着自己的情绪,又安慰着大家,“别着急,写个字又不是什么难事。来,我们先把流苏做好……”
话虽如此,但大家都心神不宁地往屋外看去,只等着阿宁带消息回来。
阿宁没多久就回来了,众人围上前,她却没带任何东西回来,只哭着说:“不成,这几天科举考试,校书殿的博士们都出宫去阅卷啦。”
阿宁越想越怕,“这可怎么办呀?到时候如果交不出百寿锦帐,赶出宫去还是小事,万一惹得太后不高兴了,那可是砍头的罪过啊!”
陆贞怕她这么一开头,其他人都要陷入慌乱,冷静地提醒着,“你别哭了,让我想想……大家还有谁,看过其他字体的寿字?”
众人互相看了看,都绝望地摇了摇头。阿宁猛然想起,“哎,你们知道谁不是汉人吗?找她写个寿字不就完了?”
她这句话提醒了陆贞,陆贞说道:“对啊,我怎么忘了?上回杨姑姑讲课的时候,不就曾经告诉过咱们,说太后娘娘就是鲜卑人吗?”
一旁的宫女连连点头,“没错没错,上次我陪宋姑姑去仁寿殿送果子,大殿上的匾额,左边是汉字,右边就是鲜卑字!”
陆贞想了想,说:“有办法了。你们尽量瞒住这事,千万别叫其他房间的人知道。等天黑了,我悄悄去趟仁寿殿,尽快把那个鲜卑寿字抄回来!”
那宫女迟疑着说:“可是宫规不是说……”
陆贞直视着她,“管不了那么多了,万一有事,你们都推到我身上好了!”众人再无异议,都帮着陆贞偷偷溜出用勤院。所幸一路无人,她顺利地爬到了仁寿殿旁的墙上。
放眼望去,仁寿殿上方的牌匾清楚无疑,陆贞心里一阵窃喜,赶紧拿出准备好的纸笔细细地描画起来。快要完成之时,她舒了一口气,抬起头,却看到一队明黄sè的车驾从仁寿殿附近驶出——这是皇上的车驾!心跳迅速加快,她往墙角里缩了缩,想着侍卫们也许就看不见自己了,但待在墙上时间太久,手脚都不是很利索了,才挪了挪,手指一僵硬,笔直接从指尖掉落下去,陆贞一惊,赶紧去抓那支笔,忙中出错,动作一大,一块琉璃瓦直接从墙上掉到了地面。
在幽暗的夜晚里,哐当一声,格外响亮,陆贞闭上了眼睛——这次自己可是非死不可了。
耳边果然响起了侍卫们的声音,“什么人?!有刺客!”紧跟着,自己就被恶狠狠地提起,扔到了地上,陆贞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年轻的头领模样的人正在说话:“启禀皇上,奴才们抓到女刺客一名。”
她小声地辩解着,“我不是刺客,我只是用勤院的见习宫女。”才说完这一句,就看到仁寿殿里有人匆匆往车驾边赶来,陆贞一阵寒,这人正是自己的活冤家王尚仪,自己这次不知要死上几次,只怕连累了殿里一干人等。
王尚仪先时并未在意地上的寻常女子,她焦急地问着侍卫头领:“听说有刺客?皇上怎么样了?”
这头领回答道:“皇上平安无事,只是这刺客声称自己是用勤院的宫女,还请大人处置。”他想着王尚仪是帮着萧贵妃处理后宫一干大小事务的人,眼下里出了这等乱子,如果真的是刺客,自己也难逃干系,现在这女子说自己是宫女,那就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皇上就算发怒,也不会生萧贵妃的气。
王尚仪好奇地看向了那人,却没料到此人正是陆贞,不禁大怒,“又是你!竟然敢惊扰圣驾,我看你真是活够了!”这次虽然自己要担些干系,但她也毫不犹豫对侍卫头领说:“这宫女素来行为不端,你把她拉下去,乱棍打死算了!”
侍卫头领本以为王尚仪会抵赖一番,两人好歹要争论一会儿,没料到王尚仪干脆承认,却又下手这么狠毒,不禁一愣,这才上前去拉陆贞。陆贞绝望得没有反抗,耳边突然听到轿子里传出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且慢!”
一行人等都跪到了地上,“陛下!”孝昭帝轻掀轿门,已从轿子里走了出来,他刚才听到王尚仪所说的话,心有不忍,“王尚仪,母后寿辰在即,不可随便伤了人命。”
王尚仪连连磕头,“微臣遵旨,陛下,可是这女子屡教不改……”
陆贞听到皇上已经开口免了自己的死罪,这才抬头去打量孝昭帝。他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清秀,就是脸sè苍白,看起来像是生着大病一般。皇上这时也看向她来,眼睛里带着怜意,就好像在看自己的一个熟人一般。陆贞打断了王尚仪的话,向孝昭帝说:“皇上恕罪!奴婢并非有意惊驾,实在是因为急于为太后娘娘赶制寿礼,才出此下策。”她看出皇上对母亲极为孝顺,自己若是这般求情,应该能免除一死。
果然孝昭帝对她所说的十分有兴趣,问她道:“哦?为母后赶制寿礼?”
陆贞看自己这番说法果然有效,大着胆子又说:“是,奴婢们想为太后绣一顶有鲜卑文‘寿’字的锦帐。”她回话的时候仰着头,孝昭帝看清了她的长相,呆了一呆,脱口而出,“你是南梁人?”
陆贞不明白皇上怎么这么问自己,只能回答说:“奴婢是北齐汉女。”
孝昭帝有点失神,但还是说:“这可就巧了。你起来吧,跟朕回昭阳殿,把事情慢慢说清楚。”
眼见一场大祸就这么暂时消失了,陆贞站起身跟在了孝昭帝的车驾后,留下明白孝昭帝为何会失神的王尚仪,她在原地恨恨地看着陆贞的背影,却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发生后,有人也偷偷地溜进了仁寿殿的宫门。
久未传出笑声的昭阳殿里,离得远远的都能听到皇上大笑的声音,这让站在一旁侍候的元福不免多看了陆贞几眼。孝昭帝这时又说:“你这个小丫头,不仅长得有几分像贵妃,连说话做事也有股子她那样的爽利劲儿。今晚能遇到朕,也算是运气。既然你是为了置办母后的寿礼才犯了宫规,朕就赦你无罪。元福,拿纸笔来!”他一气说了这么长一串,果然又咳嗽了起来。
元福明白皇上的心思,赶紧递上纸笔,心想:这宫女也不知几时修得的好福气,让皇上亲自为她动笔,这许久不变的后宫,说不定哪天就变了天。只见孝昭帝写了一个寿字,含笑递给了陆贞,“起来吧。你看看,这个寿字写得如何?”
陆贞难以置信地接到手里,又惊又喜,“奴婢谢谢皇上!”
孝昭帝笑着对她挥了挥手,“快回用勤院去吧,小心这次可别再弄丢了。元福,你帮她指指路!”
元福心领神会,一直把陆贞领到了殿外,又细细给她说了一番回用勤院的路,这才返回。陆贞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寿字,生怕一不注意,就把它摔碎了似的,身边成群的侍卫经过,她气都不敢喘一下,一路奔到了远处一堵宫墙外,绷了一天的弦这才为之一松。
脚边突然有人丢了一块小石子过来,那人叫了一声,“喂。”
陆贞慌忙地抬头,一动也不动。那人正是消失许久了的高展,他们,竟然在皇宫里又见到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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