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刀直入来讲,伍德要做一场道别。
在加拉哈德林地围栏旁,在师生的注目礼之下。
他又开始孤独一人继续踏上未知的旅途。
他记得大校门上富丽堂皇的野樱花,记得每一个人殷切而期盼的眼神,记得唐少秋站在飞行平台的塔楼上,朝着他要去的方向用力挥手。
他没有回头多说几句——
——该谈的,都在最后一课里谈完了。
不论是伍德·普拉克,或陈玄穹都坚信,用不了一百年,或更短的时间,他的故乡就会来到这里,来到加拉哈德的世界。
虽然它不一样,从里到外,从头到尾都不同。
——它的文化模因和历史进程都是崭新的,与陈先生的故乡差得太远太远。
——它的月亮不是那个月亮,太阳也不是那个太阳。
——它有神灵,也有魔鬼。
伍德不去想,骑着洋葱继续赶路,在树懒镇上休息,在老猿村吃饭,往花城大桥一路往北,去列侬的红指甲旅店住上一晚。
旧城换了新城,新城换了更新的城。
最后搭上一班椿风镇开往大西北的火车,在苔原的郊野,和洋葱好声好气地谈谈。
火车站人来人往——
——卖酒精保健品的假药商铺换做东国的炼丹药房。
——牵着孩子学走路的年轻妈妈,孩子比着架势,手中拿着一杆破桌腿作成假枪。
——酒吧换新的大红漆镀金门,一张张招工信息贴在红砖墙上,厚得能防弹。
——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小工,在给工人社团分发传单,胸口佩着三枚华约的技工徽章。
一切还是像是工业化刚刚起步的模样。
买了早上九点的票,伍德却是七点就起了床。
他打理好衣着行装,少了一只手臂,想要用合金铁腕去倒腾大皮箱实在是有点困难。
他现在仔细想想,为了一头猛虎而断腕是得不偿失的感觉。
好比在椿风镇上的太阳报社里,以往有个大作家,叫做大卫·维克托。现在大卫先生死了,又招进去几个写字工,去继续写《龙的罗曼史》。
总而言之,它是不可能像大卫先生活着时,那样深刻而生动,那样震耳发聩的。
就和这条假肢一般无二,伍德盯着它的球形关节,和手肘贴合得很紧,仿生皮料的颜色也和普通人的肌肤一般无二。
但假货就是假货,永远都成不了真的。
收好皮箱,下楼给招待和老板丢去两张绿花钱当做小费。在旁人惊讶而凝滞的眼神中,伍德·普拉克牵走了洋葱,往墓园去。
在北方的大苔原上,深秋时节,白天很多时候都看不到太阳。
他带着洋葱走了一路,来到公共墓园的梯台式建筑群中。
这儿每一个石头垒起的小符碑,都是一条生命。
不论他们以前是谁,是土匪或平民,是老爷或奴隶,是匠人或老师,是文人或武人。
现在都变成了一串串符号,一串串文字。埋进了土里。
他还能找到露丝·佩洛西,找到大卫·维克托,找到路德维希·普拉克,找到更多的更多的无名之辈。
从城郊吹来一阵汹涌的暖风,它如一阵狂流,揭开伍德的衣领,钻进洋葱的马鬃。
伍德大喊:“走吧!洋葱!”
洋葱一开始是听不明白。
伍德又说:“走!走远一些!走吧!”
洋葱似乎开始明白了……
……它想,自己只是一匹马,如果离开了主子,能到哪里去呢?
它跟了伍德很久很久,打过仗,也打过魔鬼,踢死过人,是不折不扣的祸驹。
它的眼睛很大,像是一颗镶入黑宝石的玻璃珠那样,好像随时会滴出水来。
伍德:“走吧。”
洋葱终于听懂了——
——普拉克先生是不要它了。
它往前走了几步,往郊野去了几分。
这里很安全,很温暖,不用担心掠食者,每个人都有一块墓地,没有横尸荒野的死人来喂饱野狼,也没有强壮的狼群氏族来啃它的骨和血。
伍德看不到太阳,他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能照着钟表来计算时间。
如果凯恩老师送给他的那只表足够精准,他就可以准时到达火车站,不必在故地做过多的留恋。
洋葱又往郊野去了几步,它低下头,四蹄焦躁不安的原地踏步,用尾巴去甩一颗老榕树,像是走不动了。
伍德又喊:“走吧!快走!”
——洋葱终于是走了。
一骑绝尘,没有回头。
伍德像是挨了一记闷棍,终日压在心头的大石愈发沉重,仿佛往日制造的累累杀业都记下一笔账,在洋葱离开的那个刹那,他的冷静与缄默都不攻自破。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大口大口呼吸着,过了许久才恢复平静,低头看钟表时,精致的表盘只照出一双蓝汪汪的眸子。
时间不多了,他要继续上路。
不能多做停留,他没有机会回头。
搭上火车,往芬里尔港去,回到家人身边。然后继续出海,继续一个人前进。
他想这趟旅途定然是枯燥而无味的,一路上充满了危机与险阻,洋葱不能跟上他,家人也不能跟上他,他最重要的伙伴们,更不能跟上他。
不过几百步路,他登上列车,坐在靠窗的那一侧,同行的还有个中年人,一张车票让他们有了缘分。
“你好!先生!在这五个小时里,我要和你共同度过叔叔号(列车名称)的旅程时光了。”
这位中年人态度热情,大方有礼,身上的衣装不像是穷人,腋下夹着公文包,头上戴着鹦鹉羽毛装饰的礼帽。
伍德漠不关心:“请。”
中年人又开始自我介绍:“嗨!坐这趟列车的人可不少,现在尼福尔海姆都成了高新工业开发区,您方便与我聊聊吗?”
伍德:“在攀谈之前要说出姓名。”
中年人摘下帽子,往小桌板上送去烟斗和烟叶,烟斗一共两支,烟叶装成两壶,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中年人接着说:“我姓叶,是个东方人。看不出来吧?”
伍德打量着此人的发色和肤色。
头发是红色的,皮肤像是混血小麦色,非常健康,眉如剑,目似星,瞳孔是棕色。
“确实看不出来。”
叶老板接着说:“华约成立以后,我就来这片富饶的土地寻找机会,寻找财富的密码……先生,你觉得这个时代什么最赚钱呢?”
伍德:“工业?”
叶老板摇头。
伍德:“农业?”
叶老板接着摇头。
伍德:“难不成是教育业?”
叶老板还是摇头。
伍德:“总不会是金融业吧?”
叶老板笑成眯眯眼,露出两排洁白的牙。
“先生,我认为,是文化业。”
伍德:“何以见得?”
叶老板卷起袖子,给伍德装烟草,递烟斗。
“它是一桩只赚不赔的买卖。”
伍德接走烟斗,心中想着今天要杀的人,是不是多了一个。
叶老板给伍德点上火。
“你看,仗打完了,华约刚成立,叶老板你说,这东西方的两拨人,要混在一块,什么说了算?是你说的那些吗?”
伍德:“哦……这样?”
叶老板又给自己打上火,“对!就是这样,我来列侬开报社,写文章,写东方的事,再写西方的事,最后写东西结合的事。”
他的手从车窗指着伍德,又指着自己。
“有什么事发生,我就写什么事。写百姓关心的事,如果不够关心,那我就雇几个干练有力的文人来,让文章变得一样有力。
当百姓离不开文章,每天都要看文章,每天都得听我说的事情,那他们要买什么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是我说了算……这不就是钱吗?我给多少企业解决了广告?我又给多少百姓解决了筛选广告的问题?我自然是要赚大钱的……”
伍德的表情是有些诧异。
他托着烟斗,铁臂轻轻敲着小桌板,不做言语。
叶老板接着说:“我看先生你这条手臂,就很有故事,它动听吗?它诱人吗?如果可以,能不能写成故事?然后我再只会几个钢铁厂去加班加点生产,卖给残疾人?这样多好呀?这样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
伍德:“有道理。”
叶老板连忙揭开包袱,从中拿出一台小型打字机:“告诉我怎么样?来,我现场给你做书记员。”
伍德:“要不先谈谈钱的事儿?”
一提到钱,叶老板立马变了脸。
“我们是朋友,钱这种俗物,只能侮辱我们之间的友谊……”
伍德:“朋友?”
叶老板:“没错呀。”
伍德:“我们刚认识。”
叶老板:“一见如故,好像我不是第一次看见你了,仿佛在很久以前,我们就有过邂逅。”
伍德:“哦……这样?”
叶老板吞云吐雾,急不可耐:“是的,就是这样。”
伍德:“那不谈钱,谈谈工程吧……”
叶老板:“这哪儿算工程呀!”
伍德:“你要生产故事?不算工程吗?生产行为都是工程,要有工业标准,工业流程,不然百姓怎么知道它有没有合格证?”
叶老板:“合不合格是我说了算,朋友……”
伍德:“谁来写呢?”
叶老板:“没人关心的,我只要你的故事……”
伍德:“那谁来卖呢?”
叶老板:“当然是我了。”
伍德:“卖给谁呢?”
叶老板:“卖给百姓。”
伍德:“卖多少钱?”
叶老板:“就你一个故事……怎么说也得五十来个穗花币吧?”
伍德:“钱怎么分?”
叶老板又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都说了,不提钱!”
伍德:“我先把故事告诉你?”
叶老板:“对!”
伍德:“然后你拿去,请人写,最后卖?”
叶老板:“对!”
伍德:“卖来钱以后,再分给我?”
叶老板:“是这么个道理……”
伍德:“有合同吗?”
叶老板:“那肯定有!我喜欢合同!最喜欢做合同!”
伍德:“我能看吗?”
叶老板:“除非你先给我故事。”
伍德:“我看了能和别人说吗?”
叶老板:“那不行,这是商业机密。”
伍德:“哦……这样?”
叶老板满意地点点头。
“对!就是这样。”
伍德引开话题。
“我休息会儿,睡一会,等一下再谈这件事好吗?”
叶老板脸色一僵,刚拿出打字机,有种被冷落被无视的感觉。
看得出来,这人确实是生气了。
“朋友!你怎么能这样呢?”
伍德:“我怎么怎么样了?”
叶老板:“我在帮你呀……”
伍德:“你帮我了?”
叶老板言之凿凿:“对!就是在帮你,不光是你,还有很多个你!
——有故事却没地方说的你。
——双手健全却找不到机会释放才华的你。
——看不到故事,渴望故事的你。
——在垃圾食品和垃圾衣服,垃圾广告里边挣扎的你。
你想,我是多么善良,多么单纯的一个人,你怎么能用钱这种东西来满怀恶意的揣度我呢?你阴阳怪气的态度令我感到愤怒,你甚至没有直接称呼我为朋友,你面对帮助时的那种冷血无情的态度令我心寒。要是世上人人都是像你一样的人——
——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能不能让我们这些好人,得到好报了?”
伍德:“你还帮过谁?”
“我帮过大名人!”叶老板信誓旦旦地说:“大卫·维克托你知道吗?”
伍德:“听说过。”
叶老板:“你们不熟吧?”
伍德:“我和他不熟。”
叶老板:“不熟就好!”
伍德:“哦……好事吗?”
叶老板:“是好事!他是个土匪!杀人犯!你要是只看过他的书,那确实是好事。”
伍德:“你帮他了?帮一个土匪?”
叶老板:“嗨!我才不是那种混账呐!我怎么可能会帮土匪呢?我帮的是作者大卫·维克托,可不是土匪大卫·维克托。”
伍德:“原来是两个人呀!”
叶老板:“对对对!你可以叫大卫·维克托,谁都可以叫这个名字。”
伍德:“有道理……”
叶老板接着说:“你一定看过他的书,对吗?”
伍德:“确实。”
叶老板:“那就好!你知道他是死了对吗?”
伍德:“知道。”
叶老板:“他还有书没写完呢!好多人都等着呢!对不对?”
伍德:“对。”
叶老板:“我买下太阳报,请来几位写字工,给他续上了。这不是帮他吗?”
伍德:“是的。”
叶老板:“我又用这本书来做故事,卖商品,打广告,避开那些卖垃圾的死骗子,这不是帮到百姓了?又有书看,又有合适的东西买。是皆大欢喜呀。”
伍德恍然大悟:“哦!这样?!”
叶老板:“就是这样!”
伍德抱拳:“文化人!”
叶老板还礼:“文化人!”
伍德把烟斗推了回去,头一歪,开始假寐装睡。
叶老板还想纠缠,是欲言又止的意思。
等到几个小时之后,两人下车各奔东西,叶老板依然是笑容满面慈眉善目的样子。
伍德挥了挥手,回了芬里尔港的市政厅。
朱莉去了极北的小聚落搞外交活动,在军将的保护下玩摔跤,暂时不在家。
南郊的大工厂多了三座,都是薇薇在看管,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在家。
厅堂中的工作人员认不出伍德·普拉克,都是新来的,态度非常热情,都有种迎接新时代的希冀感。
当伍德掏出朱莉办公室的钥匙时,还有两个警卫员和一个接待处的小妹妹拦着。
没有身份证,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把列侬授勋的情报员功勋章和玉岩玺印拿出来,差点被当做盟国间谍给抓进牢房。
最后,还是在一个工人社团的老兵指引下,这帮新人才认出了伍德·普拉克的真身正体。
伍德想,这一定是姐姐干的。
尼福尔海姆已经不需要旧时代的官僚了,这个新生儿在乳娘的指引下渐渐长大,换了一班子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自然会记不住自己的样貌。
在朱莉的办公室里,他拿走了一些钱作为差旅费,拿上两把子弹,换上新的防弹背心,留下证件和勋章。支会尼福尔海姆的民政给自己办了一张新的身份证明。
然后回到家中……
——和萱丫头寒暄几句,客套几句。
离浮船坞很远,离矮丘很近,一座二层房屋前,老婆正在逗孩子,靠着一张摇椅上。
伍德回到这个家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小三七跑向爸爸,在爸爸踏进门槛时就感觉到了,从星界魔鬼的关联性中,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这个娃娃因为屁股后边那条尾巴,身体前倾如同一头猛兽捕食那样,扑到了伍德的身上,因为尾巴能保持平衡,她跑得又快又稳。
三七捏着小脑袋上的辫子,喊了一句。
“爹!”
这声呼唤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伍德:“嗯……”
萱丫头像是未卜先知一般,猜透了伍德的心思。
“你这次回来,要呆多久?”
伍德:“大概一个小时……”
萱丫头:“什么?”
伍德:“一个小时。”
萱丫头:“什么叫一个小时?”
伍德:“就是一个小时。”
萱丫头的嘴微微张开,唇红齿白气色很好,但表情像是丢了魂。
“你还要去哪里?”
伍德:“去大夏,很快就回来……”
萱丫头:“有危险吗?”
伍德:“一直都有危险,我出门买个菜也有生命危险。”
萱丫头一脚踢开房门,露出里边的一篮子满满当当的生菜生肉。
她目呲欲裂,怒不可遏,从眼睛里能喷出火来,从心中长出了一朵怒放的花。
“按你说的!我冒着生命危险去买了这些东西回来!你却不肯和我做一顿饭!?不肯喂给毛毛一口!?你立马就要走?现在?马上?”
此时此刻,伍德觉得,婚姻真是一种残酷又浪漫的事,它把一个人的社会责任和家庭责任都割裂得七零八落,里面是一笔笔无法计算的时光债务。
小三七也应着妈妈的话。
“爹!陪陪我们吧……就一小会……一小会就好了。一会儿。”
萱丫头骂道:“你是舒服了!理想实现了!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我有时在怀疑,你到底娶的是邵小萱?!还是达里欧·达芬奇!你爱的是谁呢?
我想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只是爱穷人,爱无产者,达里欧·达芬奇对你有用,那么你就爱她!我对你没用了……你就……”
原本极怒极怨的表情,变成萱丫头涕泪满面的模样。
“你就不需要我了,和你说的一样,陈玄穹,任何事情都有灭亡的一天,包括我们俩。”
伍德:“我希望我们在这件事上保持理智。”
“走!”邵小萱夺走了三七,从伍德怀里生生将孩子抢了回来:“你走!走吧……走!”
伍德突然能够理解洋葱的感受了。
他像一束野草,找不到能落地生根的泥。
“照顾好闺女,对……”
“对不起就别说了!”萱丫头打断道:“你只能说[对]!你只有正确,你只能正义下去。”
伍德提上皮箱,准备动身,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因为他迟来一步而死去,迟来一步而受难,迟来一步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走出去几步,又听见萱丫头在骂骂咧咧。
“天底下就你在多管闲事!你个王八蛋!”
伍德回头看了一眼。
萱丫头又立马变得温顺,眼神里满是如水秋波,几欲落下泪来,那是丢下了匪气,变成温良恭谦的家畜一样,又有期盼的意思,又有心软改口的意思。
她喊着:“走吧……走!走啊!”
小三七:“爸爸去哪儿?”
萱丫头:“他不要我们了!”
小三七:“真的吗?真的吗爸爸?”
伍德:“你别骗小孩子。”
萱丫头:“你他妈先开始的!你先骗我的!”
伍德:“你不是小孩子了……”
萱丫头:“凭什么啊!”
伍德想了想,他不敢再多想了。
他怕多看几眼,自己就走不掉了。
他怕再留恋一会,要经受永生不死的折磨,看着妻子和女儿在自己眼前朝朝暮暮,日复一日地生老病死。
在失去时,就像索尼娅老师当初与他说的——他可能会发疯。
萱丫头终于平静下来,要像丈夫那样理智冷静。
“走吧。”
三七:“爸爸,走吧。记得回来吃饭……”
伍德像是从刑台上走了一回。
他浑身冷汗,仿佛刚做过一场最可怕的交易或谈判,筹码是他的家人,是他的至亲。
继续上路吧。
他叫上一辆出租汽车,往芬里尔港去,搭上航船,这一回又遇上了叶老板。
两人在船楼的娱乐室中相遇,在狭窄的酒廊里,要了两杯列侬的佳酿。
叶老板:“朋友!我就说我们有缘!你改主意了吗?要不我们继续把故事说下去?”
伍德:“不,来谈谈另外一回事吧。”
叶老板:“你要谈别的?”
伍德:“是的,我突然觉得你的商业模式非常有前途,也很有钱图。要不……我来资助你?你给我详细说说你会怎么做?”
叶老板:“此话当真?”
伍德把问题都说明白了,“上一回我没能来得及向你自我介绍,我叫伍德,伍德·普拉克。”
听见这个名字时,叶老板的脸上唰的一下冒出冷汗来。
“那是天大的好事了!”
伍德喊来酒保,给叶先生送去一碗曲奇饼干。
“嗯,我要问几件事,叶先生。”
“悉听尊便,您尽管问。”
“首先,第一件事,我们已经到海上了对吗?”
“是的。”
“谁也不能保证,大海里有什么,对吗?”
“是的……确实是这样。”
“就像是我们这趟旅途一样,我想去大夏,你也想去大夏,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去大夏吗?”
“我是去要钱的……毕竟我一人形单影只,独木难立。想要做这笔生意,当然得回老家找钱了。”
“那正好,我有钱,你有力气。我们来谈谈生意。”
“嗯……”
伍德把船楼娱乐室的小窗户拉下,把酒保喊出去,把门关上了。
他正儿八经地问。
“来,你可以开始说了。”
叶老板紧接着立马拿出自己的商业计划书来,逐条说明。
“我会创造一个非常棒的文化平台,目标就定向普罗大众,我要把廉价的文章都卖给他们——
——这些文章定然是有蛊惑性的,依赖性的,要是能代替药品是再好不过了!要保证持续的稳定销量,才能让后面的连锁生意做得更好!”
伍德:“有道理,谁来写呢?”
叶老板接着说:“当然是我雇来的人。”
伍德:“他们有本事写,怎么就一定得为你写呢?我给你钱,让你干这件事,你怎么保证我的利益?要是文人都跑了,我岂不是亏大了?”
叶老板抱着双手:“那就是我的本事了!”
伍德:“能告诉我吗?透露一下?”
叶老板拍着胸脯:“老板您放心!我一开始自然会开出优厚的条件,来好好对待这些文人,但您也知道,文人是什么德行?”
伍德:“对,我知道,文人是没有骨头的,没有反抗能力的,又不懂法律,又不会做工,最会写文章内斗,喜欢比较高低恃才傲物的一帮人。”
叶老板:“我当然会把他们捧得高高的!然后合同里掐得死死的。”
伍德:“你的意思是?文人不会看合同吗?”
叶老板:“看了又如何呢?普拉克老板!您也说了,他们没有骨气,没有反抗的能力,端得起那个架子却放不下身段去干体力活。当一件生产工具有缺陷时,就应该用合同当锉刀,来给它好好整整骨头。”
伍德:“合法吗?”
叶老板:“我有最厉害的法务,未尝一败。”
伍德:“合理吗?”
叶老板:“我与这些人订立协议就有说明,如果他们要拿着纸张去法院,那本身就是违约,是把商业机密公之于众,他们不敢的!要是去别家,那得把之前写的故事赚的钱都吐出来,要想自己开公司,那也不能变成我们的竞争对手,要敢说咱们一点不好,背地里阴阳怪气,都算作违约,要吃官司下大狱!”
伍德:“合情吗?”
叶老板:“我听普拉克老板的丰功伟绩,应该是个厉害的资本家?怎么会对生产工具有感情了?”
伍德:“合乎大义吗?”
叶老板:“为国为民,为行业。为钱为利,为苍生。”
伍德比着大拇指:“你他妈感动了我!这个项目我投了!”
叶老板:“您真有商业眼光,以后定然成为举国首富……”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伍德连忙挥手:“不不不!我不为钱,为我们的友谊,你喊我一声朋友!我当然要为朋友!干一点实事!”
叶老板热泪盈眶:“海内逢知己!”
伍德举杯相碰:“天涯若比邻。”
叮——
弹冠相庆,满面春风。
伍德又说:“我成了你的老板,如果这些生产工具死了……”
“名字得留下来!他们都是英雄呀!”叶老板大喊:“有些人死了!但是他还得活着!”
伍德:“高见!然后……要是有人不听话……这《龙的罗曼史》是没人写了。”
“我去找人续上!谁不能是大卫·维克托呢?”叶老板立马说,“死后五十年,都是咱们的。”
伍德:“这玩意儿……真的能成?”
叶老板:“放心!一次不成,我们能一步一步来,今天协议改这条,明年协议改另一条。您要想生意嘛,不能着急,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协议讲究步步蚕食,缓慢鲸吞,搞丢了一个懂法的文人,还有无数个不懂法的,等着咱们去拯救呢!”
伍德:“高见!”
叶老板舔着嘴唇:“普拉克先生,您准备投多少钱?要是数目够,咱们就把整个北约华约七十七国的报社都干下来!以后,这块天地,都是我们说了算……”
伍德抬手打断:“我想想。”
“好!你想想!”叶老板大喊:“想清楚再说!朋友啊!你想清楚!千万想清楚!如果我们谈不成,我还有很多个普拉克!你遇上的叶某人,就只有我一个了!”
伍德敲着二郎腿,看着酒廊里几幅铁棺材,大脑在快速思考着。
“这些棺材,是你拉来的货?”
叶老板:“一些副业。不是我们要谈的正事。”
伍德:“怎么想起……卖棺材了?”
叶老板表情变得悲伤:“大夏喜欢火葬,我就有几个世家叔伯,快要驾鹤仙去了,给他们看看洋货,毕竟人一辈子,总得留点什么在世间吧,肉身也好,文章也好。
——普拉克老板您听,我是多么热爱文化这一行,恨不得立马给这些文人都安排好身后事,免得他们创作时心烦意乱。”
伍德:“它结实吗?”
叶老板点头,立马开始吹嘘产品。
“绝对结实!我从来不骗人,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诚信!这几口严丝合缝的合金钢棺椁,都是上好的芬里尔工业产品,防水防腐蚀,保证遗骨在百年之后不会遭到任何蛇虫鼠兽的侵害!”
伍德:“挺好的,有理想啊!朋友!”
叶老板跟着点头:“对对对!谈理想最好了!那些个丑恶的地主老爷,就喜欢和奴工谈梦想,现在都是工业时代了!哪儿能用梦想来骗人呢!一定要是理想!能完成的!能依靠双手拿到的东西!才能叫理想!”
伍德鼓掌:“好!”
叶老板跟着问:“普拉克老板,你想好了吗?”
伍德:“我投……”
叶老板:“多少?”
伍德:“一颗子弹。”
叶老板:“多少?”
伍德:“一颗子弹。”
叶老板往后退了两步——
——伍德掏出枪来。
今天是星期六,很不巧,是安息日。
砰——
国际惯例,通常流程。
尸体入棺,震落棺盖。
和以前的杀人流程不同的是,伍德这一回很不走运。
这颗圆圆的铜制子弹在叶老板的身体中翻滚分裂,打在娱乐室的潲水桶上,经过弹跳散射,炸开酒架上的烈酒。
在一瞬间,整个娱乐室开始着火,开始燃烧。
伍德立马往门外逃,可是汹汹火势挡住了去路,他只得退到贮仓的门廊旁边,打开其中一个棺材,躲了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再也感受不到高温炙烤皮肤时的那种疼痛感。
他听不到慌乱的吵闹声,也感受不到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要去推开棺盖,却发现怎么都打不开。
他记得,自己明明没有锁上棺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此时此刻——
——他听见一些奇异的声音。
仿佛几个气泡飘荡,在深海之中慢慢往上浮动。
声波传到铁棺材里时,就像是有人在对他说话。
伍德大声呼喊着,还以为外边有人故意把棺材锁上了,那不过是破烂船舱落入海沟时,巨大的水压将棺盖紧紧闭合而已。
轰隆一声。
大船的残骸落地——
——万事万物都变得安静下来。
伍德终于敏锐地察觉到,似乎自己来到了命运之轮的面前,再也无力去抵抗了。
他蜷缩着,大口大口呼吸着。
感受着铁罐头里越来越少的氧气。
就如穷奇说过的那样,人只能呼吸百分之二十的氧气,只能听信百分之二十的真话。
此时此刻,他呼吸着越来越少的【真实】,竭尽全力保持神智,在巨大的铁棺材里蜷成一团,感受到心跳越来越慢。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哪怕是活下去也好。
于是,性感炸弹出现了。
在冰冷的钢铁中无法诞生生命——
——性感炸弹也无能为力,它试图从这副钢铁中创造出一些细胞单质来制作蓝藻。但是失败了。
他看着身上的衣服,还有一块手表。
终于褪下了人类与猿猴的身份证明,把它们当做维生装置的必要原料。
他手中捏着这块时钟,静静地等待着,等待其中的灵媒显灵——
——它是伊莱校长赠送给伍德的塔灵,也是白银监狱的看守者,如果它出现信号,伍德就得按下大拇指,完成穷奇的封印魔术。
伍德的工作,只剩下这一件了。
在海底,只剩下一片更深邃,更加神秘,无法言喻的黑暗。
……
……
不知道多少年之后。
美国西海岸的打捞队送上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它外边包满了贝类和藤壶,制氧藻类和珊瑚,剥开一层层自然之物,露出一件人工制品。
那是一口棺材。
当打捞队揭开它时,里边空无一物。
与此同时。
在红脖子的大农庄里,举行着一场葬礼。
要葬下的人,是最初来到新大陆垦荒的亚当斯老爷。
葬礼上有七个儿女,在默默流泪哀悼。
其中第五子早早离场。
他是个叛逆少年,不喜欢这种伤春怀秋的古板仪式。
他的名字叫【维哈·亚当斯】。
他是个大学生,喜欢东方文化。
葬礼以后,他就买了一张去东方的单程票,他暗暗立下决心,既然丧事这么赚钱,他就要去赚这笔死人的钱。
他拿了个中文名,叫做陈富贵。
他来到湘南,飞机刚落地时,这个世界已经大不一样。
高楼大厦立了起来,横街杂项都是人间烟火的喜庆模样。
他用身上所有的钱,开了一家红白喜事的杂货铺,时不时会看一眼手上的钟表——确定时辰,然后扣下拇指。
直到有一天,钟表也坏了,里边的【时间】也不对了。
他开始忧心忡忡,给人算命,卖纸钱和佛像,变得豁达开朗,变成一个斤斤计较的市侩人。
直到有一天,他又感觉到,有什么熟悉的事情来了。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躲在这座城市里,那种味道很奇怪,很像是兰馥秋这头螳螂。
没等他主动去问,去追查,去探明。
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敲开他的店门。
“老板!我要借一把铜钱剑!”
恰巧这个孩子和以前那个人一样,也姓叶。
陈富贵坐在店铺的堂口,手里摇着折扇,有些欲辨已忘言的感觉。
“你整那玩意儿干什么呀?倒霉孩子看把你能耐的……”
小叶子:“去打妖怪!”
单刀直入来讲,伍德要做一场道别。
……
……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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