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疾

第四十五章 釜底抽薪

    将晚。
    微风起时。
    近卫军营盘中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显然拥立了晋帝,虽还未能进入京城,但个个兵勇将校均觉得已是有了从龙之功。
    死战在即,谁也不知道那之后还有没有命去享用这份泼天的富贵,那么当晚的庆功宴,便是应有之意。
    时不时就有醉醺醺的莽汉,三五成群,勾肩搭背的这个营帐蹿到那个营帐。
    大呼小叫,吆五喝六,高低笑骂声沸反盈天。
    一面军中巧手绣制的明黄龙纹大旗,早早就竖在了帅帐之前。
    当中一个硕大的晋字,卷在旗面上,随风烈烈飘摆。
    当夜诺大的帅帐之中,却是异乎寻常的冷清。
    唯余苏赫与陈宫二人。
    此时陈宫宁死也不能再在苏赫旁侧置座,固执的跛着腿,肩膀一高一低的随侍在苏赫左近之下。
    忽而,陈宫近似再也站立不稳,苍然跪倒,“陛下,”他深伏于地,嘴唇颤抖着,“能为陛下三日之谋臣,臣已足慰平生!感念至深,臣亦再无所求。只是,此事尚有回还余地……尚有回还余地啊!陛下!”
    灯下的苏赫,稳稳坐定,久久不语。
    起身,他转至案前扶起陈宫,“还是唤我主公,什么陛下不陛下的,我真心来不了这个。”
    陈宫摇摇头,“臣,不敢。”
    他颤巍巍扶住苏赫那有力的臂膀,热切的望着苏赫,“陛下这位子,是坐实的!实打实的晋帝之位!如今大夏腹地可战之兵皆在陛下手中,军中将校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拼上了身家性命愿为陛下效死……人皆不傻,今日陛下黄袍加身,他们是真的在陛下身上能看到希望的……”
    苏赫扶稳了他站定。
    往帐中踱开两步。
    陈宫跛脚紧随其后,“臣只愿,能看到陛下金銮殿上安坐帝位……到那时,臣亦有自知之明,死亦瞑目了……”
    “陈宫!这都是些后话,要紧的就是今晚!如果一切如你所料……”
    陈宫的面目上顿时浮起几分得色,“陛下放心!臣之所料断不会错。只要徐北毅那封信送到巴盖乌手中……”他那副三角眼露出一丝寒意,“巴盖乌断然是一时半刻也等不及的!”
    他话音刚落,帐帘挑起,赤焰与徐北毅二人风尘仆仆闯入帐中。
    陈宫当即冷哼一声。
    “呃……”赤焰挠了挠头,左右还是不知如何自处才算相宜……
    看着徐北毅已当阶跪倒,口称复命,赤焰这才自笑了笑,单膝跪地,“头儿……”
    “放肆!”陈宫怒喝道。
    赤焰赶忙换了称谓,“这个……陛下……”却又暗自笑了场。
    苏赫也是无奈至极,“原先是怎样就还是怎样。箭书投进去了?”
    赤焰笑呵呵的,“那必须的。三封,全射进袁大人把守的西门箭楼里。”
    苏赫不由得以手抚拳,又重重的锤着手掌,“袁崇焕能不能及时收到且还两说!”
    他有些埋怨的望向陈宫,“就该我去一趟宫里,把事儿都说清楚的……我若全力施展,来回费不了多大功夫。”
    “陛下。”陈宫苦笑道,“其实谁人都能去送消息,唯独陛下不可以。以如今之态势,陛下若去,断然是有去无回。”
    “我若强行要走,相信仅凭宫里的大内供奉,留不住我。”
    陈宫当即躬身劝道,“恕陈宫无礼死罪!陛下想过没有,将以何身份去到宫里?陛下若要踏进禁城,如今只能以晋帝之姿……大内供奉的暗中实力我们并不清楚,万一有个闪失,陛下让此间近十万人马如何自处!万望陛下断了这个念头!”
    苏赫复要再言,陈宫放胆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再者说,臣早有论断,袁大人接到箭书……”
    他颓然的冲苏赫摇摇头,“京中兵马亦是绝难指望。如若臣所料不差,他们宁可就在城楼上坐视这可谓唯一的胜机……也不会派出一兵一卒。”
    苏赫于是沉默。
    他亦深知陈宫所言不差。
    抬了抬手,目视着赤焰与徐北毅起身,苏赫缓声道,“今夜事大,你们还不能休息。颠不停已经全部洒了出去……”
    徐北毅眉峰一皱,他刚刚自敌营送信返回,还未知此间情形,下意识接话道,“全洒出去了?”
    “嗯,你们有得忙。具体的,赤焰跟你细说安排。”苏赫顿了顿,“小徐,这一趟有劳了。”
    徐北毅赶忙叉手施礼,“当做的。”
    苏赫根本不会再问信是不是已经交到巴盖乌手里,徐北毅这年轻人办事,他很放心。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为何要点你去给巴盖乌送信,又或者想知道给巴盖乌的信中,都写了些啥?”
    徐北毅重重摇了摇头,口称,“没有!不想!”
    他随即咬咬牙,迟疑的望向苏赫,却始终一言不发。
    “今日一早,我在香山见过巴盖乌。”苏赫伸手拍了拍徐北毅的肩头,“那封信,是告诉他,我已如他箭书所说,在军中被拥立为晋帝。”
    徐北毅闻听之下,便垂下了脑袋。
    “之所以要去你送这封信……”苏赫紧紧握了握徐北毅那坚实的臂膀,“是因为,只有你去,才有可能活着回来。”
    见他不解的神情,苏赫又解释一句,“巴盖乌我再熟知不过,他有识人面目的本事。万千族人,只要他见过一次,就绝不会记错。他是不是当即就认出了你是谁?”
    徐北毅的牙筋突突跳起,他紧紧的捏着拳头,哑声道,“他看着我……喊出了家父的名字!”
    苏赫叹了口气,“就是这意思。巴盖乌是枭雄,他很敬重真正的铁汉子,所以他认出你,就不会杀你。换作其他任何人,接信之时,就已没有命在。”
    陈宫在一旁问道,“巴盖乌可有话带回?”
    徐北毅摇摇头,“他接信之后,并未有丝毫表情,似乎这封信是早就在他意料之中……此后,他似有悲戚之意,只默念了一声,韩先生。我听得清楚,是这三个字。”
    苏赫与陈宫对视一眼,他二人心下知道,巴盖乌念的,是鬼谋韩康。
    如今这一计,直将苏赫逼上了万劫不复的绝路,正是韩康临死之前留下的计策。
    陈宫忽而问道,“且慢,你观他营中态势如何,有何异常之处否?”
    徐北毅摇摇头,“自辕门就将我双眼蒙了,出来便还是如此,未能瞧见狄营里遭一眼。”
    “等等……等等……让我想想……”陈宫手捋着颌下稀须,跛着脚在帐中自顾自的踱步。
    他猛然停步,再望向苏赫之时,已是眼露精光,“这就对了!”
    苏赫当即了然,“你意思是,这便印证了你推断巴盖乌军中已是时疫横行?”
    “不错!陛下,正是臣早先就说过的!今遭暖春,巴盖乌裹挟了那许多流民百姓在军中,韩康已死,这方面根本无人提点,丝毫不加时疫防范。这一路之上,这些人饥困交迫,死伤人数已无法数计,这一番折腾之下,安能不起疫症!”
    赤焰沉吟道,“这也仅为推断,就此事,颠不停日夜打探,至今却也并无实报。”
    陈宫激切道,“之前议事之时,臣已经说过。巴盖乌如今的态势有违常理!自他围城至今,不过区区五日,期间只强攻了三日,算下来他的兵力并没有大的损伤。巴盖乌对陛下所言,他先是投书进京,送上南北分治的合议之策,随即又箭书千封,使出堪为阳谋的绝户计……此一策一计,本该都是巴盖乌的最终后手,任拿出一样,均能底定战局!他不该这么急!之所以会这么急,他军中定有大事发生!”
    陈宫喘了口气,又道,“再者,按理有信使来营,正是列队齐整以示军威之胜的大好机会!狄骑军中,有何机要藏着掖着不能示人?蒙眼之举,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意!”
    “你是说,巴盖乌将沾染时疫的骑勇皆安置在中军营寨之中?”
    “除此以外,他也别无他法。”陈宫笃定道,“如若是陛下遇到此事将如何处置?难不成将伤病之人弃之不顾或远置他处?一两个没问题,三五百也掩的住,成千上万的伤病若是如此对待,顷刻就会引起啸营之变!”
    陈宫此番言,苏赫深以为然。
    确实,若是换做是他,也必定会如此处置。
    陈宫当即冲苏赫躬身道,“臣替徐北毅都尉请一军!”
    帐中人皆是一愣。
    苏赫望着他,“你的意思是……”
    “无需多,抽调一千骑足矣!徐都尉这一路去已是熟稔,按着咱们料定的时辰算,多带引火之物,即刻起兵,走那僻静之路,天明时分就能摸到巴盖乌的中军大营!”陈宫颇有得色的阴阴笑道,“届时,巴盖乌的营寨空虚,此一役,便绝了狄骑的后路!正所谓釜底抽薪之计!”
    届时巴盖乌的中军大营为何会空虚?徐北毅对此根本想也未想就冲苏赫单膝跪倒,“末将!愿往!”
    苏赫与赤焰对视无言。
    陈宫不愧陈五步!此计果然狠辣!
    若是果如陈宫所料……那些沾染时疫的北狄伤兵,怕就是全完了……
    徐北毅这一把滔天大火,却又要烧出多少亡魂,苏赫久久沉默不语。
    “陛下!机不可失啊,陛下!”陈宫连声催促。
    “末将!愿往!”徐北毅再次硬声请战。
    苏赫终就咬牙道,“赤焰,你即刻赴薛丁山军中,调一千骑给徐都尉,依计安排。”
    “小徐……”苏赫扶起徐北毅,轻声对他耳语几句。
    徐北毅听着,抬起眼帘望向苏赫,重重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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