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且住。”
一道声音自西传来。
声量不大,香山山顶诸人却个个都听得清晰无比。
声量似来自很远。
低低的,却充斥着金戈交鸣之音。
满满的,豪横霸气。
北刀与苏赫对视一眼,二人竟依此声所言,双双收了势。
北刀的手,重又负于身后。
他那似旷古冰湖,早就波澜不惊的心里,竟泛起了一丝好奇。
他很想知道。
明知他在此。
竟然有人,敢叫他收刀。
这已是多少年,他未曾遇见过的趣事。
能让如今的北刀觉得有趣的事儿,不是不多,而是几近没有。
今番,此遭,难道就能遇着一件?
苏赫缓缓的放下了劈山刀。
闻此声,他略一迟疑,却猛然间就想起,曾经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能与北刀一战,乃是他平生夙愿。
那么这个人……
苏赫西望。
随之一声轻啸。
那人已凌空自西而来!
他骤然就落在苏赫身旁。
就像是。
插在地上的一杆枪!
一杆雄霸天下的枪。
他之威势。
此枪之威势。
足以令他藐视世间一切。
所以他根本无视此间其余诸人,只望向苏赫。
苏赫于是侧了身,对那人言道,“我其实,可以一战。”
那人面色冷峻的看着他,“你如今确实可以一战。即便当时,你也算得上勉强可以。不过即便如此,面对北刀,此战你必死无疑。”
苏赫沉吟道,“我其实,可以死。”
“你当然可以死。没有谁不可以死。只是你不可以现在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意思你应该懂。”
苏赫笑了笑,“我显然不是,也不准备是一位君子。”
“可你是晋王,有时候需要你假装是一位君子。而我,根本不屑做一位君子。所以,此刻,我可以站在这里。”
“而且……”苏赫不再看他,而是转头望向了北刀,“能与北刀一战,是你的夙愿。”
那人也不再看苏赫,亦转身望向了北刀。
他早已不再年轻,但他的身姿依然是那么的挺拔,挺拔的就像一杆枪。
他的视线,竟也似一杆枪,凌然之际,已扫至北刀身周上下。
他再开言,声量亦带上了金戈之息,与他一贯示于人前的蜀地李大善人截然不同。
“你是北刀。”
北刀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你是枪圣。”
他二人,今生至此,从未见过对方。
但此刻,确认过眼神,他们均认出了对方。
“我是李靖。至于枪圣之名,抱歉,实在非我所喜。不提也罢。”
北刀闻言,深以为然的冲李靖点头示意,“完颜洪烈。你之所以不喜枪圣之名,是因为你使枪,却还不是南枪。”
李靖亦是冲完颜洪烈点点头,“而你,早已经是北刀。”
完颜洪烈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既然如此,你还是要替苏赫挡下我这一刀?”
北方有刀。
劈山斩岳,几近天下无敌,成就北刀之名。
然而除此之外,即便剑阁阁主上官青虹也未敢妄自尊大,自称南剑。
世间,自然也就没有南枪。
李靖闻言,自然晓得完颜洪烈之意,是以他诚然道,“非是替晋王挡下这一刀。而是想请北刀试试我的这一枪。”
完颜洪烈看着他,缓言道,“你此刻的身姿气机,包括你的眼神语气,都说明你对这一枪,很是自信。”
李靖身姿不动,言语间近无波澜,平静吐息道,“诚如你所言。自看到你刻意显露的气机开始,我自十数里开外垫歩起身之际,直到此刻,我全身上下,甚至每一个毛孔,都在为这一枪做准备。”
他顿了顿,又道,“也可以说,到此刻我才明白。为了这一枪,我竟然足足准备了一生。”
完颜洪烈微微点头,他觉得,此事果然十分有趣,确是他平生罕见的有趣。
他正色道,“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没错。”
未料。
完颜洪烈却轻笑道,“听闻你的枪,经苏赫之手,留在了剑阁。”
李靖面色不动,只是言道,“那一战,并非生死局。而且当时有龙树上人在侧。”
随后,他亦嘴角一咧,“听闻你的刀,落在静贤师太之手,而且为此去了二十年阳寿。”
完颜洪烈当即傲然道,“你要知道,我早已无需用刀!”
李靖眉峰一凛,“万物皆可为枪。”
完颜洪烈终于冲李靖重重的点头,“如此很好,你果然可以与我一战。”
李靖向完颜洪烈郑重示意,“固所愿而。”
完颜洪烈背负的双手,缓置身侧,一抬手,“请出枪。”
李靖的目光紧紧盯着完颜洪烈,只信手一招。
一株道旁四处可见的狗尾巴草,软绵绵,轻飘飘的便至李靖手中。
“枪在。”
“好!”一字之后,完颜洪烈四顾之下,“此间方寸小。”
李靖抬头望向天际间,“高处天地宽。”
言罢,他也不再招呼,手执那一株狗尾巴草,当即拔地冲天而去。
完颜洪烈随之放声大笑。
须臾,二人便已不见了身迹。
……
正是暮春时节。
万物复苏。
金乌当空。
却有春雷滚滚,自东而来。
其威势,劈山震岳,撼动寰宇。
恰逢一道白日霹雳!
西现,而东隐。
那一道璀璨电光,画破长空,直叫春日失色。
随即。
隆隆铅云,铺天而至。
细细春雨,绵绵而下。
苏赫抬头望的久了,伸手锤了锤后颈。
他扭头之际……
却在道边的一块顽石上,乍然看到了翘腿而坐的李靖!
他的神情自若,悠哉似仙。
手里捻转着已无狗尾巴的细细一杆残枝。
“呔!兀那蛮子!”李靖冲巴盖乌高呼喝道,“北刀带话给你,那一刀,他已出!”
巴盖乌依旧昂身而立,闻言却不答话。
李靖突又冲苏赫大笑道,“晋王殿下!北刀亦有话给你。”
已看出李靖此时几近无法压制心境的异样,苏赫皱眉问道,“你……没事吧?这是……赢了北刀?!”
“哈哈!”李靖坦然笑曰,“生死之间,一枪既出,唯余快哉!与输赢何干?!晋王差亦!”
“北刀走了?”
李靖言语神情间皆是傲然!
“那是自然!”
“他要告诉我什么?”
李靖意志满满得轻笑道,“他要我告诉你。他恐怕已然无法回到那个地方,却是无需寻他。他说,你懂的。”
苏赫当即心下大骇!
完颜洪烈的意思,他要去往师姐所在的那处世间绝巅孤峰,但他会死在半途之上……
枪圣李靖赢了北刀!
百感交集之下,苏赫再望向顽石之上端坐的李靖,已是满满敬佩之意。
李靖当然读得懂苏赫眼中之意。
他摇了摇头,“晋王又错了。我方才说过,此间已无关输赢。晋王可知,我辈武人,究其一生,所图为何?”
苏赫越听越糊涂,“请教,为何?”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呸!”李靖禁不住狂笑曰,“于某而言,自然就为了那一枪的痛快!哈哈!痛快!”
笑声绝。
李靖破。
自他的身体间,隆然炸起一道苏赫再熟悉不过的北刀刀意!
刀意冲天而起,直达霄汉。
李靖身体,随之破为万千。
……
这世间,没能留下李靖的那一枪。
没有人看到那一枪的芳华。
他也压根不屑于让世人看到。
他是前朝大周的皇室遗泽,他亦是西南的无冕蜀王,他被称为李大善人。
他多年暗中经营,把持南北漕运,他富可敌国,鼎立支持严守臣之子严峻杰成为大夏五镇之一的抚远大将军。
他亦是享誉天下的枪圣。
他以惊才绝艳的一生,替晋王苏赫,挡下了应邀而来的北刀。
晋王活,近卫军尚可一战。若是战至狄蛮退,则万民可活!
所以他口称不屑君子,不苟于为万世开太平的豪言,他却可以将自己置身于危墙之下。
他只出枪,挡下北刀。
消无声息的,身破于京郊香山之上。
临死,笑曰痛快!
那是那一枪的痛快!
亦是他这一生的痛快!
苏赫却懂得……
李靖这是不要他有所羁绊,亦无需沾染与他的因果。
李靖只盼苏赫能心无旁骛,放手一搏,奋勇力杀退狄蛮!
巴盖乌当然也懂得!
此情此景,巴盖乌不由得大赞道,“未想到,大夏竟也有如此铁汉子!”
苏赫侧过脸,望向巴盖乌,“他是李靖。”
巴盖乌不过呵呵一笑,“名字,本汗就没兴趣知道了。”
苏赫可谓是一字一顿的说道,“他死了,可你还活着。”
“他该死!”巴盖乌漠然道,“包括北刀!什么北刀,枪圣,这些人物根本靠不住!借他这一刀,本想着关键时刻能破开城门……我需要他此刻出这一刀么?!”
他冷眼打量苏赫,“看样子,咱们这位北刀,方才很有几分想要将衣钵传于你的样子?故弄玄虚的当本汗看不到么?!”
“你错了。”苏赫摇摇头,“北刀,是个堂堂正正的人。方才他那一刀若是斩向我,相信不会有所保留。他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他们一诺之下,不惜性命也会做到。”
“然而本汗根本没兴趣知道。”
“那是因为,你真的变了很多。”苏赫望着他,“变得那么陌生,变得根本不是我记忆中的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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