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疾

    39
    宝顺二十二年，春三月。
    十二日。
    金乌破空。
    洒下霞光万道。
    苏赫踏过最后一级青阶，步上京郊香山顶的时候，巴盖乌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他冲着苏赫朗声大笑，“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族人结绳记事的手段。还记得么？小时候，是我手把手教你的。”
    徐北毅牵回来的那匹马。
    笼套上的一截草绳，扭曲的绳结疙瘩，标明着两个信息。
    明早。山顶。
    京郊最高的一座山，是香山。
    香山山顶的清晨，巴盖乌在等他。
    族人的结绳记事，苏赫当然不会忘。
    也确就是在他小时候，巴盖乌教他的。
    所以苏赫来了。
    他孤身一人，只带了一把刀。
    劈山刀。
    原本他以为他不会再见巴盖乌，至少不是在这个清晨，在这个场景。
    但此刻，他必须要来，为了阿依夏，为了即将临盆的阿依夏。
    他必须，也只能这么做。
    于是，苏赫停步，长身而立，他甚至根本就未看巴盖乌一眼，只盯着他身后的完颜兄弟，“阿依夏，人呢？我只问这一次。”
    巴盖乌笑容一敛，冷哼一声，“既然你已经收到那面铁牌，自然就应该知道，阿依夏当然在我手里。”
    苏赫终就将视线移到巴盖乌面上，一字一顿的问道，“她如今是死是活？”
    巴盖乌只是冷笑不答。
    苏赫脸色铁青的看着他，“是谁，将她送到你帐中？”
    巴盖乌貌似很是失望的叹了口气，“今时今日，我大军兵临帝都城下，以你大夏总领兵马，镇军大将军，晋王的身份，在面对北狄可汗的时候，问了三个问题，竟然都是为了一个女人……”
    他随即放声狂笑，“就凭你此等性情，何以配此刻站在本汗的面前！”
    苏赫亦是对着他叹了口气，“让你失望了。我只是，未料到，你竟会出手如此下作。”
    “下作？”巴盖乌身子探前，凝视着苏赫，“本汗歇兵一日，让这帝都的大夏人又多活了一天为代价，救回本就属于于本汗的女人……你把这唤作下作？！”
    苏赫反问，“你把这唤作，救？！”
    巴盖乌当即怒喝道，“你以为送她出宫的那位，有朝一日不会将阿依夏押在城头，以阻本汗的攻势？！你心里清楚他究竟会不会这么做！他要比本汗下作的多！到那时，就凭你，又能如何救她！告诉我！”
    “她已快要临盆！”苏赫亦是怒喝道。
    巴盖乌耸了耸肩，“那又如何，她生产下来的孩子，本汗一样视同已出。”
    巴盖乌显然对此已经不耐，摆了摆手，“你要问的，本汗已经给了答案。今次约你来，是有事与你谈。”
    冬日已跃上天际。
    金光撕破了朝霞。
    苏赫长吸了一口这清晨冷冽的林间气息，渐渐平复了心境。
    阿依夏还活着。
    送她出宫的，看来果然如陈宫所料，无外乎那二人而已。
    既然如此……
    他束了束胸前的刀带，冲巴盖乌摇了摇头，“自从上次湖畔一别，你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只撂下一句，“她不能死。咱们战阵上见。”
    “你就不想听听我要和你谈些什么？”
    苏赫抬了抬手，“如果她死了，今天我来，就只为杀你。然而此刻，你要说些什么，我已没兴趣听。”
    “本汗一诺，可以退兵。”
    苏赫就猛得顿住了脚步。
    他缓缓回过身来，久久的望着巴盖乌。
    “条件？”
    巴盖乌冲他呵呵一笑，“此刻已然送至大夏皇帝陛下面前的书信上，本汗的条件很优厚。三日为期，他让出帝都，去往南陵，他依然可以做他的大夏皇帝。从此以长河为界，本汗与大夏划河而治。”
    苏赫冲他挑了挑眼眉，“好，那我们谈完了。”
    “你急什么，这仅仅是本汗给他开出的条件。”
    “哦？”
    “给你的条件，从可操作的角度看，就要简单易行许多。”
    苏赫终就点点头，“我在听。”
    “你即刻登基。改国号，晋！”
    “就这？”
    巴盖乌亦是重重的点点头，“就这。你为晋太祖，自你之后，晋帝为我北狄儿皇帝，凡晋一朝，迎我北狄皇室女子为皇后。答应我这个条件，本汗亲自扶你登基坐殿，随后即刻撤兵，再不南顾！”
    苏赫不禁哑然失笑。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壳，“你这里，还好吧……”
    巴盖乌正色道，“苏赫，你知道本汗不是在说笑。”
    他随即仰天呵道，“阿爸的英灵在上！”
    他凝视着苏赫，“我不管你身世究竟如何，此刻只当你是阿爸穆松之子，我的四弟。本汗一诺，决不食言。你知道我的。”
    苏赫摇了摇头，“你也不想想看，你说的这些，有可能做到么！”
    巴盖乌嗤笑一声，他不屑的看着苏赫，“只凭你，当然没可能做到。”
    他当即大手一挥，“就是此刻，本汗已将千余箭书射入城中。”
    苏赫皱起了眉头。
    巴盖乌继续道，“箭书的内容很简单，相信帝都开蒙的三岁孩童亦能看得懂。迎晋王为帝，北狄铁骑即刻退出关外。”
    他那重峰也似的眉头高高挑起，“如何？！二哥也就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苏赫闻听之下……
    身子不禁晃了晃！
    他哑声道，“你……你这是在生生逼死我了。”
    “没错！”巴盖乌面色阴晴不定的沉声道，“这就是你的必死之局。也是韩康留给本汗的最后一计！是为阳谋！你若应了本汗的条件，咱兄弟二人一切好说。若不从……你夹缝其间，相信大夏景帝的刀不比本汗的慢。你此刻已算是死无葬身之地。你死后，所谓近卫军……”
    他又不屑的嗤笑一声，“没有你的近卫军，在本汗眼中不过土鸡瓦狗尔！”
    ……
    苏赫抬首。
    目视天际。
    沉吟良久。
    他缓缓解下胸前的刀带，复又望向巴盖乌身后的完颜兄弟二人，“你要知道，此时，只凭他二人，已然挡不住我。”
    “所以，你的解决办法，终究还是要向你二哥出刀。”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先走一步，北狄撤兵之后，我随后赶来陪你就是了。”
    “你这是要赔我一条命？”
    苏赫自身后翻过那柄劈山刀。
    他极为郑重的将刀抽出刀带。
    “算是吧。如若能消弭这场刀兵之灾，我死不足惜。”
    巴盖乌向身侧随意的说道，“如何，来之前我就说过，为了阿依夏，他肯定会来。他也终就想要我的命。”
    随着他的话语，自树后转出一袭黑衣装束的胭脂。
    她就这么看着苏赫，抽出了那把鱼肠短剑。
    苏赫对于她的出现丝毫不觉得惊异，他只是冲她点点头，“那就对不住了。”他对她说。
    “阿南呢？”胭脂问。
    “她好着呢。”苏赫答。
    “人呢？”胭脂又问。
    苏赫有些语噎，“呃，送走了。”
    “你给她了么？”
    苏赫摇摇头，“她……会活下去的。”
    噗！
    胭脂重重一口啐在地上，“你说话真正就跟放屁一样。那对她而言，这和死了有什么分别么？”
    她那一双凤目，已无任何情愫，“所以我早就说过，真正该死的就是你！”
    “是的吧。”苏赫周身气机轰然炸起。
    那浑厚无匹的威压之势，似一阵烈烈狂风呼啸而过。
    香山山顶的一派高大树林，那一株株人近无法环抱的老树，左右摇晃，几近倒伏。
    他举起了刀，“胭脂，你闪开吧。你知道的，就算加上你，你们三个如今也挡不住我。”
    随即，苏赫竟然露出了甚为诧异的表情。
    因为。
    巴盖乌竟然挡在了胭脂身前。
    他此时对苏赫的鄙夷之意，已浓重的如有实质，“苏赫！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你怎么想的，我，北狄的可汗！会让自己的女人挡在身前么？！”
    完颜兄弟二人闻言对视一眼，双双踏前一步。
    “退下去！”巴盖乌沉声喝道，“此刻，你两个废物不够看。”
    苏赫随之警醒！
    他不禁拖刀后撤一步。
    因为此刻苍穹之下，已是万里无云。
    他方才的气机之威势，诡异的瞬间便消弭无踪迹。
    之前摇曳的枝头，突然，静寂不动。
    仿若世间万物，在这一刻，都停了下来。
    时间都好似停滞了。
    唯有那好像自天际边悠然而来的一个人，不着烟雨风尘，谪仙一般，一步百里，踏步而至近前。
    苏赫只觉得诧异至极！
    随即了然。
    随即哑然失笑。
    他竟然就此放下了刀。
    他对遥遥现身的那人双拳一抱，“北刀，你好。”
    来人，正是北刀！
    北刀并未理会此间巴盖乌诸人，甚至看一眼也是欠奉。
    他只望向苏赫。
    许久，北刀开言道，“小子，别来无恙。”
    苏赫却急切问道，“我师姐她……”
    北刀冲他颔首，“安置的很好。”
    “那地方，果然是世间至洁之所在么？”
    北刀极有耐心的答道，“放心，一定是的。”
    师姐……苏赫心中默念着，深深的低下头去。
    北刀便就背负双手，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安安静静的等在一旁。
    突见北刀！
    完颜兄弟二人心境鼓荡之下，竟然话无法出口。
    胭脂方要踏前一步，却被巴盖乌牢牢拽住，冲她摇了摇头。
    竟是不闻此间响动，北刀未有丝毫回顾之意。
    他只等着苏赫。
    直到苏赫抬起头。
    直到苏赫复又望向他。
    直到苏赫将要开口。
    北刀抬了抬手。
    他竟然冲苏赫缓声解释道，“与世间，我已无念。然则，我毕竟是蒙真王室，这身份无从改变。”
    他顿了顿，“北狄巴盖乌，兵临蒙真王庭之际，找到我。他请我在北狄兵马汇至帝都之时，能替北狄出一刀。”
    北刀看着苏赫，“我当时答应了。”
    话至此，北刀便就闭口。
    再无言。
    苏赫了然。
    此为，北刀一诺。
    北刀一诺，不止千金，直重于山岳。
    苏赫懂。
    于是，他拎起了劈山刀。
    在北刀面前。
    他拎起了北刀的劈山刀。
    北刀，很满意。
    他很满意，劈山刀，果然给对了。
    望这世间，敢在北刀面前，拎起刀的人，不多。
    可谓屈指可数。
    苏赫，是一个。
    北刀开言道，“这一刀，你定要倾力而为。这一刀既为北狄而出，我不留余力。”
    苏赫便就冲他一笑。
    他的气机复又冲天而起。
    只不过这一次，苏赫身后的天际间，隐隐现身出一具顶天立地的金身法相。
    虽是虚妄，法相周身却已具七彩。
    北刀遥望之际，低低叹过一声。
    巴盖乌凝神望去，亦是惊诧无比。
    那昂身而立于天地间的法相，慈眉善目，俯仰间似望遍天下众生的，却不正是圣僧鸠摩罗！
    苏赫举起劈山刀，“我若是挡不住你这一刀……”
    北刀冲苏赫点点头，“我送你去你师姐身边。”
    “谢了。”
    北刀却道，“我若是挡不住你这一刀。”
    苏赫沉声道，“我知道那处所在，你放心就是。”
    于是。
    刀起。
    势要！
    破山河。
    破世间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