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三、一劫生灭

    而巴楚深处,古木参天之所,也被厚重的浓云所覆盖。
    若把东海之上和龙虎山上的劫云比作车**小,那此处的便足堪为柴房屋顶之巨!方圆上百里如天倾,密林之中本就阳光稀薄,劫云之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林中无论飞鸟、走兽莫不低伏于地,呜呜哀鸣。此刻万兽早忘了猎食的天xìng,往往猛虎与羚羊趴在一穴,毒蛇和山雀窝于一巢,万物战粟,天地失声。然而,滚滚雷音之中,亦有妙化天音蕴藏,这一方土地上的生灵祸兮福兮,挺过了这一次劫难,未必不能开启灵智,他rì也成就几个异种仙班。
    而劫云的正中心,正是当rì子杞三人曾到过的村庄。一位身材高硕的农夫盘腿坐在村口的大石块上,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麻黄sè的布衣被憧憧的火光映成褐sè。此人名叫豫来,他的面孔藏在yīn影里,越发被鲜明的明暗变化衬得棱角分明。全村三百来号人,无分老幼,全都挤在他身后那片不大的土地上。每一个成年的汉子都手执一支火把,几百双瞳子闪闪发光。
    层云之中隐隐咆哮,不时亦有电光蛇走,连猛虎熊罴都在瑟瑟发抖,可这些平时种地务农的村人却无人露出畏怯之sè。连三两岁的孩童也兴奋的瞪着大眼睛,望向天穹。他们无不带着一份傲气睨视着老天爷降下的这威严,只因为今天他们的老祖宗,要渡劫了。
    豫来表面上平静,心中却早已波澜丛生。他亦是有大神通之辈,若放在外间,是足可比肩甚或超越诸大宗师的人物,焉能看不出这头顶中暗藏的种种玄机?老友南伯子繫此番渡劫引来的劫云实在大的惊人,便是当时与他同时代的诸圣人飞升时也不过如此。那固然是因为老友厚积薄发,千年积攒终于踏入了南华、冲虚等人的行列,然而战国之时天地元气浓烈,正是周流之气最盛之时,此刻天地大势刚刚从波谷中走出来,焉能与彼时相提并论?
    以双指在身下石块上一点,立时有几条裂痕蔓延开,豫来低头细看,默默演算。他这占卜之法有别于当今流行的周易推演,传承于殷商之归藏,正*法是以龟甲烧热后的皴裂来占卜,他胸中丘壑万千,使来却是信手拈来、不落窠臼。
    “是因为外世那些老庄门下当初封禁八部众引起的吗?哦,算起来,帝释、修罗、夜叉、紧那罗、乾达婆、摩呼罗迦、迦楼罗都已现世,唯有龙众血脉未现。这龙众在须弥山上不是绝顶仙魔,到了中土却和炎黄的真龙混一了不成?是了,这八部众血脉是当年莲花生发毕生第一宏愿求来,连天竺都不曾有,而历代在中土显化血脉之辈中都不曾有龙。这也是因为龙乃是炎黄第一神瑞,太过强势,虽被外种异化,却也断不会被其左右。只是那针对八部血脉的大封印,到底还是影响了其更迭变化。”
    豫来以归藏法占卜几乎是问天之术,即使极其隐秘的天地法则亦难逃法眼,更何况他阅世无数,足可称得上洞明世事。再细看几大主要裂纹之外的其余细纹,豫来便得到了更多的细节:“真龙是左右中原气数的关键,王朝更迭、五行交替、元气cháo汐、周流之气莫不与之相关。龙者百变,每六百年一变化。每次变化之时,便使得周流之气由衰转盛,并在短短十数年后升到顶峰。上古大禹治洪且不说,商末龙化鲲鱼,乃有封神之盛;六百年后,我所在的战国时,北冥鲲鹏之变引得百家争鸣,庄周目睹奇景,才奠定了rì后成圣的根基;又六百年,大鹏在归墟坠海,复又化为巨鲲,虽无人目睹,却也引出了三国这等大争之世。如今六百年早过,却直到八部封印解开才有东海鱼龙之变,这积累了上百年的元气却是要一股脑的涌出来了!”
    明了缘由,豫来更不禁为老友担心:“子繫啊,老天爷已闷得发慌,你逆流而上,可千万别在徒子徒孙面前栽了个大跟头啊!”
    早已飞入云层中的南伯子繫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在云中大喝道:“豫来!此等劫云何其难得,若能破之而登天,岂不是能直接登临太上那等层次?怎么样?随我一起破劫,把臂同游于原始太清之境罢!”这是他三百年来首次开口说话,声音清亮,宛如少年。
    豫来摇头笑道:“我在人间过得很好,种种地,喝喝茶,已足够自在逍遥。”
    南伯子繫似乎在云中苦笑:“你这人,惫懒如此!也罢——我今且去,留你独自逍遥罢,你哪rì若倦了,再来寻我。噫!且看我往昔所悟,今为一用!”
    豫来双目如电,漆黑和劫云都挡不住他的视线。只见百丈之上,南伯子繫一身麻衣,周身三丈之内晴空如洗,任由那电闪雷轰都入不得近前。周遭云头之中有万千头颅涌动,仿佛地狱中的恶鬼,又如天外战场中的修罗,而粗如巨木的雷电亦千奇百怪,或如凶兽、或如剑戟、或如神佛、或如囚笼。
    只怕世间的凶险万象都聚在了这云中,南伯子繫随手打灭,继而又有万象丛生。须臾间,头顶乍现一线天光,却是劫云两分,有比烈rì耀眼十倍的光芒垂落。豫来连忙偏过头去,不敢直视。只是匆匆一瞥已让他知道,那绝非是破劫飞升的先兆,而是比劫雷更加难测的天地之威!三十三天之外,有亿万星辰,和于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每颗星辰取其一辉,便汇得如此灿烂洪流。这等星辉携带元磁,削蚀万物,莫说**凡胎,便真是成神成圣的大能也未必敢接。
    未等豫来平复惊诧之情,劫云破口处又有清风顺势而下,便连亿万星辰仿佛也被镀上了一层银装,光芒也变得柔和起来。那却是天外之天的罡风,诞生于混沌初开之际,是天地熔炉也无法化开的一道寒气,聚而为风,游荡于虚无空渺之所,想不到竟也被老天借来助长劫难。
    豫来心头苦笑:“子繫啊子繫,你引来好大的阵仗!如今到要看你怎样收场!”
    他回头见其余村民一脸茫然的看着云头,满脸焦急之sè,显然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也罢,如此难得的一场机缘,站在宝山之前却不得入,实在太过可惜。汝等便与我一起见证——新圣人的诞生罢!”豫来大手一挥,众人眼前仿佛忽有明灯高悬,将厚厚云层之上的情景尽收眼底。
    ……
    折铁这两字,曾经是会让许多人从噩梦中惊醒的名字,也是直到现在仍有人刻于生祠牌位上被祭拜的名字。而五年前,传说他一身神通被废,独自下山从此音信全无,那些只敢暗自对他咬牙切齿的人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折铁和宁士奇,这一对四十年前的情敌,如今却并肩站在劫云前,联手抵御天劫。更为讽刺的是,两人当年共同爱慕的对象,就站在更下方的海面上,看着云间的两个奇男子,心中五味杂陈。
    此时海上仰头观天的众人,无不是修为深厚的修者,然而他们也不得不在天地大劫面前低伏,竭力收束自身的气机,一方面暗暗抵御无所不在的雷音和威压,另一方面也躲避着老天爷一不小心的注目。而直面天劫的,却反而是两个真元全失的“废人”。
    他们俩现在是名符其实的**凡胎,只是借用天地间无所不在的“势”,才得浮空而行,甚而抗击雷劫。莫说是雷电,就是海上暗含腐蚀之力的海风,若给吹在身上,也够喝一壶的。
    宁士奇来之前,折铁已料理了绝大多分叉的劫雷,他当年毕竟是雷法大家,虽然修为全失,境界却在。此刻云中仿佛有龙吟虎啸,巨大的电光从黑云中透出来,三十里劫云闪动雷光,显然正有更大的劫雷在孕育。
    “老宁,你来为我掠阵,这一波劫雷定然非同凡响。听说渡劫时有刀兵、魔染、风煞等七七四十九种劫数伴随雷劫而来,谁也说不上自己会碰上哪种,你可得瞪大了眼睛!”折铁两手空空,当年那把驰名宇内的“折铁剑”也不知被扔到何处。他毕竟使惯了剑,右手一招,便从海中汲来一抔海水,在手中化成四尺青锋。
    宁士奇却超出他一个身位,摇头道:“还是你来掠阵,这一阵由我来破!”
    折铁把他重新打量一番,不由挑眉道:“呦喝,你原来也有争胜之心?当年在她身上,你可就让我栽了个大跟头,如今还不肯让我出出风头?”说着他还朝海面上那女子努了努嘴。
    “你这辈子,风头出的也够多了。”宁士奇出奇的沉静:“尘缘已了,仙班自求。”
    “好!我等与老天争运道,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来。雷劫照彻人心,你悟到了什么、看透了多少法则都要叫它翻出来,称一称斤两。你便纵情恣意一回,把平生所学都让它看个分明,看是能不能迈过这道坎儿!”折铁一把抓碎刚刚凝成的水剑:“我折铁为你掠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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