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将尽,雨夜停歇。
只见火光连天处,少女身形修长,一身赤色穿纱绣莲长裙,带着金色的璎珞圈,又以玉石为佩。她妆容隆重,黑发如瀑垂至腰际,因着病色,更显双颊若雪,红唇浓烈。
洛莲九站在璇教议事厅高高的屋顶之上,红绦带绕在手腕上如一条赤链蛇,瘦削的身躯被夜风夹裹给人弱不禁风,下一刻仿佛羽化归去的模样,她镇静地站立,并没有丝毫晃动,而是一丝不苟地注视着地上残破的战局,神情庄重而威仪。
不是毓山少女苏菡萏的活泼懵懂,不是长安都知洛莲九的妩媚娇态,而是堂堂璇教的教主,有着睥睨天下的本事与姿态。
“放箭——”看到洛莲九现身,胡德年急不可耐地嚷道,他虽不屑璇教,却多少闻得璇教教主洛莲九的厉害。
眼前的少女并不像方从鬼门关滚过一遭的样子,反而是盛装打扮,像是迎接这一切,即便是面色雪白,却将这残破不堪的邙山之乱当作自己继任教主的仪式一般,气势迫人。
这般的气度着实令人胆寒,不知道这般下去是否会生出变数,他不想再拖下去,让那煮熟的鸭子白白飞了。
漫天箭雨刹那间飞来,如同密不通风的箭网,似乎要将她扎成个刺猬,少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轻轻一躲,从那屋脊上稳稳落地,那几十只箭便足足扑了个空。
洛莲九并不说话,手持红绦带,飞身冲入右威卫的阵型里,如同一条红色的巨蟒,飞快游入整齐的队伍,银针与红绦带在她手中变换,随着身法变化而狠命刺入右威卫的护卫身上,并不同以往的或潇洒或挑衅一般的炫技。
洛莲九的招式狠辣而鲁莽,浑然不在乎自身进退一般,凶狠而决绝。
她手中的红绦带一震,这上头带着洛莲九十足十的气力,犹如惊雷忽地炸响在耳畔,带着狂风骤雨的嘶吼,周遭冲上来其他将她围困在阵法里的右威卫护卫,霎时间被那威力所震,轰然向身后倒去,连带着搅乱了身后人的阵型。
左护法秋琚见洛莲九到来,他又狠下心提着一口气,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臂膀,可他咬着牙,仍使不上丝毫力气,只得在那处瞪着眼睛干着急。
秋琚看着洛莲九凌厉的招式,心上一声叹息,不只是怅惘还是赞叹。
秋琚知道他的教主从进入战局起便从未想过自身的进退,洛莲九私下用了秘术,将银针封在自己几个大穴,为的就是回光返照一般的几口气力,能够支撑着她自己拖到璇教的主力全身而退,至于反噬之力有多可怕凶猛,洛莲九从来没有考虑过,也没有时间去考虑。
他只知道,只要是她在乎的人,她从来不愿意对不起他们,辜负了他们的性命罢了。
只见那战局之中,红绦带随着洛莲九的动作忽柔忽刚,激扬起飞落的血珠,拦断着冲杀上前的护卫。
她每一步身法与动作都即为考究,即便是护卫一层层涌上来企图将她一举包住,可仍未找到她分毫的破绽之处。
血腥的气味或者雨后的青翠在她鼻端萦绕,飞溅的血液落在她的脸上,可她却浑然不觉,直到几个大穴抽动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旋即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涌出来。
她身形晃了晃,因为疼痛而清醒的意识让她终于抹了把脸看了看四周,又猛吸一口气坚持住了身法。
少女就这样立在层层叠叠的右威卫护卫尸体之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一旁瑟瑟发抖的崀山派与琼山派弟子、目瞪口呆的胡德年与陆离,还有已闭上了眼睛,了无生气,如同一座雕塑一般跪在她面前,就像永远要保护着她一般的秋琚。
洛莲九只觉得天与地的界限都看不分明,手脚麻木僵硬不已,她如傀儡一般毫无意识似的向胡德年走去,每去一步,胡德年倒在地上便要颤抖地往后缩去。
“柳掌门,方掌门,愣着什么。这璇教如今只剩这妖女,还不快拿下。”胡德年冲呆若木鸡的柳玉炀与方南器吼道。
“咻——”一杆长箭破云而来,直直插入胡德年的心口,胡德年瞪大了眼睛向那箭来的方向看去,却再无气息说任何话语。
“阿九——”那持剑的少年像是一个英雄,慌乱之中冲她奔过来,仿佛要穿破一切阻碍与桎梏,如此一往直前,为此付出一切代价他亦心甘情愿。
洛莲九转身,右手抬在他脖颈处,指缝间赫然是三枚银针。
言怿看着她冷漠而毫无血色的脸,放缓了声音,似乎毫不在意脖颈间的三枚银针,对着他的少女温和地笑着:“阿九,我找到你了。”
洛莲九骤然歪着头,似乎努力在辨别他话中的含义,手中三根银针仍不屈不挠地抵在他的脖颈处,手腕上的双鱼白玉镯血迹斑斑。
她忽地笑起来,带着深深的嘲意,并不说话,也不想说话。
他站在残破的璇教里,连天的火光与断裂的墙垣,看着她立在右威卫护卫层层叠叠的尸首上,笑得恣意畅快似的,他却倏地红了眼眶:“阿九,阿九。”
他想说对不起,他想说起孤离,他想说很多很多,可话到了嘴边,却全然变成了她。
他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她骤然停止了笑声,看着言怿的眉眼,仿佛他仍是春日里毓山上同她嬉闹的少年,又或是长安街头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的翩翩公子,可无数的算计与欺瞒下,她宁愿相信那少年早已葬在毓山的梨花树下。
“狐狸。”她忽地唤他,洛莲九再清楚不过,这一句“狐狸”,他自会乱了所有阵脚。
她腕间的白玉镯晃在他眼前,言怿眸光一颤,那是他送给苏菡萏的生辰礼,那时的少年眸中带着熠熠星辉,郑重而小心地将镯子套在她的腕间。
他很想告诉她,待她的心意如过去、现在、未来一般,从未变过。他并没有想过用什么计谋待她,可他如今却如何也难以启齿解释。
洛莲九并不理会他目光所及,声音妖冶,魅惑不已:“不如我们来比试比试吧,就按小时候在毓山上的规矩。”
言怿不解洛莲九的意思,却唯恐她再一次逃离,犹疑着半晌,点点头:“好,阿九想赌什么?”
洛莲九看着言怿,徐徐说道:“若你输了,便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言怿思量片刻,应道:“好,不过若你输了,阿九跟我回去。”
他本以为洛莲九要计较片刻,可她却笑盈盈地答应了:“好,跟我来。”
她红衣翻飞,染了几许血迹,却犹自带着天底下最绝伦美好的笑意走在他身前,领着他往山上走去。
仿佛那年在毓山上,她手里拿着几枚果子,笑起来对他招手,孩童的懵懂笑声在山间回荡:“狐狸,狐狸,快过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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